第121章 悸

第121章 悸

沈家坐落在廟堂街的北面,是三進三出的大院子,每個院子都有正房和廂房,還有長長的雨廊,雖然比不上孟家院落寬敞明朗,比閔家院子視野開闊,院裏院外燈火璀璨。

高高的門樓上掛着一盞刺眼的燈泡,黃澄澄的光鋪在門口外面的巷子裏,兩尊石獅子矗立在門口台階兩側,凸凸的大眼珠子、鋒利的爪子、兩撮堅硬的鬍鬚,給幽靜的夜闌徒增了幾許森嚴;兩個肩上背着長槍的偽軍在石獅子旁邊徘徊,黃色的軍衣包裹着他們乾瘦的身材,頭上的大蓋帽遮住半張臉,警惕的眼神穿過帽檐瞵視着四周。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巷子中間,許洪黎拎着手提包跨下了車,一雙杏眼秋波湛湛四處漂泊,兩棵枝繁葉茂的柿子樹在牆根下搖曳,捶打着牆上的勾頭瓦,一縷縷灰塵在燈影里裊繞。

「二小姐,您回來了。俺們給您開門。」兩個偽軍把槍帶子往肩膀上耬了一把,健步如飛躥到了大門口,輕輕推開兩扇厚重的木門,向後退了一步讓出一條路,肅立兩旁。

許洪黎一搖三晃邁上了台階,走到門檻前她收住了邁出去的腳,她的眼珠子跑進了院井,前院三間堂屋裏沒有一絲燈光,灰濛濛的霧霾像一綹一綹撕碎的棉紗繚繞在半空,包裹着院井裏的燈,清風悠悠,墜落一地露珠,石基路上的鵝卵石像是被水洗過了,反射著青綠綠的亮。

「井上中尉回來了嗎?」

「稟報二小姐,井上中尉沒有回來,一個時辰之前他打電話來找您,您不在。」一個偽軍深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回答:「井上中尉說他今天晚上不回八里庄了,留在趙莊。」

許洪黎俊俏的臉乍然扭曲,眉宇之間升起一股殺氣,她以為井上是為雪蓮留在了趙莊,偷偷罵了一句:小賤人。

風刮動着眼前的一片木門,許洪黎尥起右腳狠狠踹了兩下,門板在窠臼里轉了半圈又彈了回來,不偏不倚撞在她的額頭上,疼得她眼淚跑出了眼眶,無論多疼她也不會吭一聲,她要面子。「待會那個春丫頭回來,讓她去我屋一趟,我有話要問她。」

「是!」兩個偽軍異口同聲。

許洪黎直衝沖跳過門檻踏進了院子,沿着右側長廊往後院方向走着。

沈家前院有三間前堂屋,東西各有一間卧房,每間屋子有一扇門,一扇玻璃窗戶,東間屋許洪黎居住,西間屋她留給了閔文章;中間屋是客廳,也是許洪黎聚集狐朋狗友玩麻將的地方;西廂房是火房,前面有兩扇窗戶,一扇門,通著前堂屋門檐下面的雨廊。

火房裏,灶膛的火苗隨着泄進門口的風起舞,散發着嗆鼻子的煤煙味,鍋里的水在沸騰,氤氳的煙霧裏忙碌著一個男人,一張黝紅的臉龐,寬厚的下巴頦上翹著一圈淺淺的胡茬,兩鬢少許的白髮在燈光下銀光閃閃,額角一縷亂髮隨着他的動作起起伏伏,不濃不淡的眉毛下一雙細長的眉眼透露著堅定,眼角鐫刻着幾道皺紋,每道褶皺里藏着一綹煤灰;一件看不清顏色的、肥大的長褂垂在膝蓋以上,腰裏系著一根布帶子;腿上是一條青黑色的緬襠褲,膝蓋上打着針腳細密的補丁,高挽的褲腿露出一雙大腳,腳上踩着一雙黑布鞋,鞋面上有幾個被火燒焦的洞,露著一雙赤裸裸的大腳丫。

他不是別人,是四嬸的男人邵強,兩個月前,他被許連成安排在許洪黎身邊做廚師,協助閔文章的工作。

聽到院門聲,邵強從灶台上抓起大鐵壺,從牆上摘下一把水舀子伸進鍋里,犀利的瞳眸穿透了白皚皚的蒸汽瞵視着院井。戌時已過,街上除了狗吠,沒有多餘的聲音,幾顆星星在雲層空隙里穿梭,黯淡無神。

司機拎着外套踏進了院井,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在東北奉天待了幾年,三年前調到了坊子地界,在許洪黎身邊做司機,井上給了他一個中國名字隼倌,「隼」是他的日本姓氏。

隼館在耳房門口停留了片刻,扭身鑽進了屋子,他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窺望着院井,一雙賊溜溜的眼珠子閃灼著詭異的光,這束光投在許洪黎一步一踱的背影上,潘鬢沈腰,衣領處袒露著凝脂白玉般的酥胸,旗袍衩口之間裸露著水潤勻稱的秀腿,身上的肉隨着腳步上下顫抖,勾他魂魄。

隼館一直盯着許洪黎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長廊里,他戀戀不捨地放下窗帘,從身後的桌子上抓起一把大鐵壺走出了屋子,直奔火房。

中院是沈府最大的院子,深得井上的青睞,熾白的燈光鋪滿了院井,院井中間有個荷花池,披着紅衣的鯉魚追逐著一簇簇翠綠的荷葉,激起一層層氣泡,蕩漾著一圈圈漣漪,拽著長廊下假山、楊樹的剪影,鳥兒在枝頭低鳴,震落的飛絮翩翩起舞,一水一木、一靜一動,一綠一紅,景色怡人。

在閑暇時間,井上常常坐在這個院井裏一邊喝茶,一邊彈奏古箏,他十指輕撫琴弦,唇角勾起溫柔的笑意,與他殺人的時候判若兩人。許洪黎靜靜坐在他的身旁,頭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溫情脈脈地端詳着他,她的心完全被這個貌不出眾、技藝超群的男人吸引。

而此時院井裏闃然無聲,冷冷清清,燈光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影只形孤。想當年她住在許家,許家大院的熱鬧場景歷歷在目,丫鬟、家丁在院裏穿梭,說笑聲充斥在每個角落;閔家沒有許家的傭人多,與下人很少走碰頭,也許是她們故意躲着她。閔家兩個老狐狸因為她的事情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高一聲低一聲的咒罵拋出窗戶,她裝聾作啞,一如既往地從他們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走過,他們只能把怨恨發泄在下人的身上,皮鞭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鞭子下求饒的聲音、丫鬟嚶嚶的哭啼聲跑出了院子,在巷子裏滾著……想到這一些,許洪黎凄然地咂咂嘴角,為了在坊子地界能夠架海擎天,她背叛了閔文章,霸佔了許家和閔家碼頭,可如今,在暮春之年與一個女孩爭風吃醋,使她感到羞辱,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

霏霏沫沫的霧氣纏繞着牆邊的香椿樹,縱橫交錯的枝杈「沙沙」輕掃著圍牆,燈光把它婆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角落裏,像一個個披頭散髮的冤魂在嚶嚶抽噎,許洪黎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子,身上驀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急忙繞過荷花池往回走,拐過東山牆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嚇得她臉色煞白,花容失色。

「你?」許洪黎往後退了半步,當她看清眼前的人是司機時,恐懼變成了憤怒,陡然舉起了巴掌,重重兩記耳光打在這張醜陋的臉上。

打得隼倌暈頭轉向,身體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手裏的鐵壺「咣當」摔在地上,聽到聲音許洪黎急忙跳開身體,還是遲了一步,四處飛濺的開水迸在她袒露的腿上,疼得她一邊張牙舞爪地跳躂,一邊罵罵咧咧:「你,你混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隼倌意識到闖了禍,他戰戰兢兢站住腳,向許洪黎深深鞠躬九十度。

「滾!」許洪黎踉踉蹌蹌竄進了東間屋,打開門後面的電閘,明亮的燈光霎時照遍了每個角落,屋裏窗明幾淨,進門右側是個黃花梨的臉盆架,上面搭著兩塊雪白的毛巾,金燦燦的銅盆里閃著燈的影子,倒映着屋裏的一切,一張水柳木床放在北牆根下,床尾杵著一個兩門開的衣櫃,衣櫃下端端正正擺放着一雙紅色的皮鞋;一張茶桌放在南牆窗戶下面,茶桌上面擺放着一套景泰藍茶具,茶壺茶碗用錫紙包着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一個考究的梳妝架杵在東牆根下,大大小小的化妝品盒堆在梳妝鏡的下面,靠牆角內側杵著一架留聲機,挨着床的桌角放着一個水晶石做的煙灰缸,裏面堆著長長短短的煙頭,可見許洪黎是煙不離手。

許洪黎把手提包扔在梳妝桌上,踢蹬掉腳上的鞋子,把柔軟的身體扔在床上,扯過床頭的被子捂在臉上,她想哭,絕不是因為隼倌的無禮,為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孤立無助讓她驚悸,五歲的時候跟着母親去街上,有個中年男人跑到她們母女面前,把一包東西塞進她的手裏,她好奇地打開那層油紙,一股鮮美的味道直衝鼻腔,裏面是幾個烤菱角,這種食物在北方很少見,她剛想拿起來送到嘴邊,母親一把奪過去扔在地上,拽起她匆匆往前走。

「洪黎!」男人在身後念她的名字。

她的小眼睛穿過了母親的胳膊彎,那個男人沒敢追上來,在原地站着沒動,眼睛盯着她的身影,轉瞬,蹲在地上抱頭痛哭,母親充耳不聞,拽着她的手急沖沖拐過街口,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啼聲縈繞在她的耳邊,她問母親那個男人是誰?為什麼知道她的名字?母親怒髮衝冠,猙獰的眼神聚焦在一起,厲聲說:「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永遠藏在心底。」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親生氣的樣子,那麼可怕,母親的話和那個男人的呼喚深深刺在她幼小的心裏,揮之不去。

許洪黎把頭探出被子,眼睛盯在梳妝鏡上,鏡子裏朦朦朧朧出現了一雙鄙夷的眼神,是雪蓮,她的嘴角掛着嘲笑,「你身上流着下人的血,你不是許家的人。」

「不,你是許家的人,出身名門閨秀。」母親聲嘶力竭的聲音在屋子裏回蕩,她猛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一蹬腿坐了起來,她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提包,從裏面掏出一盒煙,她忘記了郎中囑咐她戒煙的事情,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在手指甲上撣了撣,送到嘴唇上含着,又從包里摸出一個打火機點着煙,猛地吸了一口,半縷青煙半縷風,徐徐纏繞着她一張怏怏不樂的臉,一種孤零、一種空虛、一種寂寞包圍在她身邊,象有一塊石頭壓在她的頭頂上,讓她喘不動氣,她摁著桌沿站起身,摸索著打開留聲機,緩慢的音律穿過了半敞的窗戶,箜篌鉦鼓,箏琶色拍,汩汩流淌在院井裏。

一串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從院井裏飄進了屋裏,穿梭在駟馬仰秣的音律里,許洪黎伸長脖子眺望着窗外,閔文章魁梧的身影沿着雨廊徑直走進了火房,在裏面待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手裏提着一把大鐵壺走了出來,直奔西間屋。

許洪黎把煙從嘴裏抽出來,戳進煙灰缸里,操著胳膊走到屋門口,她妖嬈的眼神越過了客廳,涎睨著西間屋的窗戶,窗玻璃上映着一個挺秀的影子,她心裏升起一種不能言表的情感,她折身走到衣櫃前拉開櫃門,從裏面抓出一件羅衣長褂換下身上的旗袍,又從衣鈎上扯出一條肉色的絲巾披在肩上、挎在胳膊肘上,蹬上紅皮鞋走到梳妝鏡前轉了兩圈,抬起手攏攏落肩的鬈髮,覺得缺少點什麼,岣嶁下腰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通,從首飾盒裏拿出一枚墜著流蘇的絹花插在鬢角一側,抓起手提包走出了屋子。

沒有特殊任務閔文章一般不會留宿在沈家院子,今天傍晚他協助戚鐵匠把藏在沈家的炸藥包運出了八里庄,交給了等在村口的呂安,然後匆匆趕到呈祥葯堂,在葯堂門口他見到了江德州,老人告訴他兩件事,敏丫頭從孟家跑了出來,住在張家大車院,讓他留意許洪黎的動向。第二件事,裘兆熠帶着幾個兄弟去了趙莊,伺機刺殺作惡多端的李老財,讓他不要離開沈府,想法設法阻止劉蹶子增援趙莊。

劉蹶子是八里庄的保長,是劉大仁的堂弟,也是皇協軍的隊長,手下有五十號人,是個地地道道的狗漢奸,一個油嘴滑舌、大圓盤的高粱稈子,他譎詐多端,又謹小慎微,他從不敢穿皇協軍的衣服,怕遭到鋤奸團的冷槍子,他每天穿着長袍,外面罩着一件半袖綢緞馬褂,腿腕上綁着兩條布帶子,頭上戴着一頂緞帽墊兒,帽檐正中鑲嵌著一枚琺琅彩珠子,手裏拎着一根拐杖走街串巷,走到各家店鋪門前先往屋裏睺瞜睺瞜眼珠子,再往後尥一腳,腳上的大皮鞋在褲腿上互相蹭蹭,他的名字由此而來。

閔文章與他打過幾次交道,是個有錢的主兒,也是個馬屁精,他的萬貫家財是從老百姓那兒搜刮來的不義之財,他用錢討好許洪黎,藉著日本的勢力囂張跋扈,肆無忌憚地欺壓老百姓。

想遏制劉蹶子的行動必須羈絆住許洪黎的腿,由此,閔文章追着許洪黎前後腳回到了沈府,他到火房提了一壺開水,與邵強聊了幾句話,回到自己屋裏沏了一壺濃濃的烏龍茶,平日裏他喜歡喝淡茶,啜飲著淡淡的一抹清香、一抹甘甜,靜靜地觀看着茶碗裏沉浮的一抹綠,回憶著過往的美好,十多年前他在北平念過書,外國語學院畢業后做了兩年教書先生,回到坊子后,父親生拉硬拽讓他管理碼頭上的事務,故而接觸了許洪濤和萬瑞姝,認識了抱負不凡的許連盛,在許家酒桌上認識了許洪黎,他被許洪黎出眾的模樣傾倒,她也對他一見鍾情,二人結為夫妻。

許洪黎過門的前兩年態度溫和,舉止文雅,很討閔家人的喜歡,閔康承兩口子逢人就誇他們有個好媳婦,家裏來了客人都要喊出她炫耀一番,兒媳不僅有沉魚落雁之貌,更有一張伶牙俐齒的嘴,說話滴水不漏,談不妥的生意只要她一抻頭必定一蹴而就。

在做生意方面閔文章甘拜下風,他性格沉穩內斂,喜歡安靜,白天幫着父親理理賬目,晚飯後他坐在書房的靠背椅子上看書、讀報紙,許洪黎扭著麻花腰站在一旁,撅著嘴左一句右一句抱怨他不解風情。

「你如果悶得慌就回娘家小住幾天,到時候俺去接你回來。」閔文章放下手裏的書走到許洪黎身邊,擎起手撫摸著這張冷艷的臉,低下頭在她微凸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深情的吻。

「我不回許家,我不喜歡老太太裝腔作勢,見了面不是咬文嚼字,就是舞文弄墨,滿嘴仁義道德,其實一肚子男娼女盜。」

「你,你怎麼會這麼說你的老母親呢?老人家把你們一個個拉扯大不容易,你應該心懷感恩之情,而不是忘恩負義。」

閔文章當時不知道許洪黎的底細,以為妻子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理,沒想到她會說出一番荒誕無稽的話,他很生氣,多埋怨了幾句,「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你也是讀書之人,怎麼能抹昧良心呢?」

「不,她不是我的母親。」許洪黎扔下這句話衝出了屋子。

從那天以後她每天像個舞女似的出入舞廳和咖啡廳,甚至夜不歸宿,無論閔文章怎麼勸說,她都嗤之以鼻,依舊我行我素,兩人的關係漸漸地名存實亡,他本想用真心感化她,事與願違,她竟然勾結日本人殘害中國人,他百般無奈跟着父母離開了坊子地界。去年他受命回到了許洪黎身邊。

閔文章雙手揣在褲兜里走出了屋子,他走到雨廊前眺望着耳房方向,方才在火房裏,邵強把隼倌的所作所為告訴了他,他猜想司機之所以肆無忌憚,定是井上知道了許洪黎的真實出身,有意疏遠她,如果是那樣,日軍以後的作戰計劃不會輕易與許洪黎商榷,怎麼辦?

看着閔文章站在雨廊下瀟灑的背影,許洪黎心猿意馬,她把衣領往兩側扯了扯,露出白皙秀頎的脖子,扭捏著走出了屋子,走到雨廊圍欄前轉過身,把胳膊杵在欄桿上,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根煙送到嘴裏,又掏出打火機點燃,深深嘬了兩口,趁勢窺窬著閔文章臉上的表情,須臾,她把嘴裏的煙捲夾在右手兩根手指頭裏,伸到圍欄外面彈彈煙灰,鹹嘴淡舌:「文章,今天天氣不冷不熱,惠風和暢,多麼愜意呀,細心想想咱們好久沒有單獨在一個院子裏待着了,你不想與我說點什麼嗎?」

閔文章眼睛瞭望着半空,勾勾唇角笑了笑,答非所問,「你安排小春兒他們去巡街,她身邊還跟着兩個日本人,他們是井上的人,你不擔心他們出事嗎?」

許洪黎低頭從手提包里摸出一根煙,往閔文章眼前送了送,嗲聲嗲氣地說:「你也抽一支吧,解解悶。」

閔文章擺擺手,「你是知道俺不抽煙的,俺受不了那種刺鼻的味道,你還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文章,你不想給我個機會嗎?」許洪黎的聲音夾在喉嚨里,這是她第一次向一個男人降貴紆尊,她希望閔文章不計較她的過往,再續前緣。

閔文章沉默。

許洪黎以為閔文章鉗口不言是在考慮她說的話,她暗自竊喜,低頭望着自己的紅皮鞋,假裝害羞的樣子,小聲喃喃:「文章,咱們畢竟曾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何況咱們做了五六年夫妻呀。」

「不,志不同不相謀,道不合不相為友。」閔文章話已出口,知道無法收回來,張開雙手往後攏攏頭髮,揶揄一笑,「聽說井上去了趙莊,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難過賣酸攤,你心裏不牽掛他去趙莊做什麼嗎?」

「怎麼,你吃醋了?」許洪黎像刮旋風般竄到閔文章跟前,擎起蘭花指,她想撫摸一下眼前這張輪廓精緻的臉。

閔文章抬起胳膊擋開許洪黎的手,在他心裏這個女人與他沒有任何關係。「許家二小姐,你這種親熱行為讓井上中尉知道了,俺吃不了兜著走,你這不是害俺嗎?」

「如果他介意這些就不會把你留在我的身邊。」許洪黎仄眉翕睫,輕啟紅唇,「三少爺,瞧瞧你這張臉,掛了一層爽氣,是不是想女人了?」在許洪黎看來,閔文章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自從他們分手,他身邊沒有其她女人,更沒見他出入花街柳巷,她如果主動投懷送抱,他絕不可能把她推開。

閔文章嫌棄地撇撇嘴角,遽然又覺得不妥,昂起頭看着霧氣昭昭的夜空,長嘆道:「二小姐,俺心裏是有那麼一份思念,思念在許家第一眼遇到的那個溫文爾雅的許家二小姐,今非昔比,庭前花謝了,行雲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淚,憑闌灑遍殘枝。」

「還是我丈夫滿腹詩書,寥寥幾句撩動了我的心弦。」許洪黎雙手拍在一起,柳眉下眯縫著秋波澹澹。

她還是那麼漂亮,只是這副皮囊下掩藏着一顆醜陋的心臟,幫虎吃食害死了多少老百姓?眼前是沈家的院子,沈老爺子屍骨未寒,她住得如此安心,她是多麼殘忍,閔文章越想越生氣,他不願意再與許洪黎待下去,轉身一邊往屋裏走,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二小姐,俺去睡了,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文章,你不要走。」許洪黎把手裏的煙頭扔進了花壇里,追着閔文章的腳步跨進了西間屋,她姍姍走到北牆根的桌子前,從茶盤裏抓起一隻倒扣著的茶碗,又抓起旁邊的茶壺,茶壺嘴壓着茶碗沿,眼睛環顧四周,這間屋子一塵不染,床上的被子、褥子疊放得板板正正,看着讓人舒服,她真想躺上去美美睡一覺,她心裏想着,忘記了手裏的動作,茶水溢出了茶碗淌到了地上,灑落在她的腳面上,她猛然抖了一下,燙傷的地方遇到熱水剜心的疼,她忍住疼痛放下手裏的茶壺、茶碗,不動聲色地走到洗臉架前,從架頭上抽下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手,眼角瞄著閔文章一張嚴肅的臉,嘴裏沒話找話:「文章,你知道我在竹子街看到誰了嗎,你還記得舅老爺身邊的敏丫頭嗎?那個小丫頭長得有婉婷小時候的模樣,不僅水靈,招人稀罕,聽直管家說她做事踏實,對主子忠心耿耿,我想收她到身邊做個支使丫鬟,你看她怎麼樣呀?」

閔文章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不可以!」

「為什麼?」

「聽說她現在的身份是孟家的養媳婦,孟正望是什麼人?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是日本人的紅人,井上中尉都讓他三分,咱們還是老老實實做事,不要多此一舉,你身邊有個小春兒足夠了,她也是個非常有眼力勁的丫頭。」閔文章把木門往牆隅上扯了扯,站到門口一側,給許洪黎讓開一條路,「天不早了,你還是回你的屋子睡覺去吧。」

「文章,你不要攆我走,我心裏還是很在意你的。」許洪黎的話音沒落,耳邊傳來了划門閂的聲音,兩扇厚重的院門被人從外面打開,接着「騰騰」的大腳砸在石基路上,直奔堂屋而來。

許洪黎一怔,她以為井上回來了,她慌亂地抓起兩片衣襟往胸前耬了耬,一溜煙竄出了屋子。

來人是兩個偽軍,是劉文傑和梆子,他們二人怎麼會出現在八里庄呢?說來話長,戚老大帶着眾兄弟離開霸王墓之前找過劉大仁,希望他也能帶着家人上青峰山,梆子婆姨娟子不捨得家裏的油坊,她更不想讓孩子生在一無所有的山上,大家只好順從她的意見,等她生下孩子再考慮上山的事情,萬萬沒想到鬼子第二天偷襲了村子,劉大仁讓梆子帶着村民轉移,讓跑不動的娟子躲進了地窖子,他帶着二弟劉小義和小兒子劉文傑在村口阻擊鬼子,因寡不敵眾,弟弟血灑當場。

闖進油坊的鬼子發現了娟子,把她從地窨子裏揪了出來,綁在村口的樹上,活生生刨開了她的肚子……面對着慘死的閨女和外甥,劉大仁發誓此仇不報非君子,他聽從姚訾順的安排,帶着婆姨和兒子、梆子長途跋涉來到了八里庄,投靠了他的堂弟劉蹶子。

「咱們進屋說話,先不要打擾二小姐。」閔文章向耳房瞭了兩眼,退後一步給劉文傑和梆子讓出一條路,用手掌指著屋裏,擲地有聲地說:「兄弟們辛苦了,快進屋喝杯茶,街上沒有什麼動靜吧?」

「隊長,俺們不辛苦,當誰的差就要替誰做事,這是俺們兄弟應該做的。」劉文傑踏進了屋子,直奔北牆根的桌子,抓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碗茶水,迫不及待地倒進嘴裏,接着又倒了一碗遞給梆子,他一邊用衣袖擦擦滾落到下巴頦上的水珠子,一邊壓低聲音說:「他們都死了……巴爺幫俺們把他們扔進了彌河。」

」巴爺?!」閔文章蹙蹙眉頭,用拳頭杵著下巴頦,心裏問:巴爺什麼時候回來了?江德州沒有說巴爺回來的事情呀。「你們看清了嗎?是他老人家嗎?他去哪兒了?」

「是他,俺與他在城隍廟待了七八年,俺怎麼會認不出他呢?」梆子輕聲嘟囔著:「巴爺說他要去趙莊,讓我們趕回來向您撂句話,照顧好敏丫頭。」

許洪黎回她的屋子換了一身白天穿的旗袍,沿着雨廊走了過來,她的眼睛穿過了窗戶,覘視着屋裏的動靜,閔文章抱着胳膊站在屋門口,一雙大眼睛瞭望着院井,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兩個偽軍站在他的身後,互相撩撩眼神,噤若寒蟬,顯然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許洪黎顰眉蹙頞,年輕時候的閔文章不善交友、少言寡語,身邊的朋友屈指可數,自從他做了沙河街的巡警,經常請手下的兄弟到酒樓觥籌交錯,不醉不歸,他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免讓她產生了懷疑。

「誰來了?」許洪黎清清嗓子,歪著頭向雨廊外面啐了一口,走近屋門口,挑着眉梢盯着閔文章問:「你們有事瞞着我嗎?」

閔文章不慌不忙走到洗臉架前,把雙手伸進水盆里,撈起水裏的毛巾揉了揉,擰乾水搭在架頭上,頭不抬眼不睜地說:「這件事情你不知道的好,俺怕你知道了睡不好覺。」

許洪黎揪著旗袍前襟跨進了屋子,她狡黠的眼珠子端視着劉文傑和梆子,兩人高凸的喉結上滾動着一層汗珠子,順着脖頸滑進了胸口窩,像一滴滴油珠子滲透了前衣襟,身上還有一股濃濃的酒味,臉上看不出半絲醉意。

「什麼意思?你們是不是沒有把我許洪黎放在眼裏呀?」

「不敢,不敢。」劉文傑慌忙低頭垂目,眼睛從下往上偷瞧著閔文章,囁嚅:「是,是隊長不讓俺們告訴您,怕影響您的心情。」

「廢話少說,有屁快放,你們以為他一個小小的警察隊長能擔起所有的責任嗎?」

劉文傑在青峰鎮打過鬼子,比梆子有膽量,面對着殺氣騰騰的許洪黎他鎮定自若,「回二小姐的話,那個春兒丫頭帶着日本太君去趙莊找花姑娘了,她想帶着俺們兄弟一起去,沒有您的命令俺們不敢擅自行動,回來向您稟報一聲。」

「她離開了八里庄?誰給她的膽子?那個死丫頭膽忒大了,她竟然瞞着我私自行動,找花姑娘還用跑那麼遠嗎?」許洪黎心裏想的與嘴上說的恰恰相反,她不關心小春兒的死活,明面上還要表現出重視的樣子,「她是人小不怕事大,一旦出現什麼差池,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楚。」

「二小姐,誰說不是呢?俺們哥倆只聽從您和隊長的派遣,沒敢跟着她去,我們在街上走了一圈,吃了口飯,喝了點小酒,準備回村公所與俺叔叔交待一聲就回家,俺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您一聲。」劉文傑的話音沒落地,頭頂上劃過手榴彈的爆炸聲。

許洪黎在原地跳了一個高,岔了聲的吆喝:「文章,爆炸聲從哪兒來的?」

閔文章把目光從院井裏收回來,看着劉文傑和梆子說:「你們兄弟倆先不要回家,留在沈府保護二小姐的安全。」閔文章竄到圈椅前,抓起椅背上的軍裝披在身上,又抓起匣子槍挎在肩上,繞過許洪黎身旁,走到屋門口站住腳步,體貼地說:「爆炸聲來自趙莊方向,俺替你去看看井上中尉,你在家踏踏實實待着,不要到處瞎躥騰。」

許洪黎被閔文章的這席話感動,心裏驀地生起一股溫暖,沒想到這個男人對她還挺關心。「好,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把井上中尉平安帶回來,我讓司機陪你去。」

許洪黎眼睛盯着耳房的方向,換了一種嚴厲的口氣:「司機,司機_」

耳房的門開了,隼倌手裏抓着外套竄到了院井,他已經聽到了爆炸聲,他等著許洪黎發號施令。「二小姐,俺在,您吩咐。」

「你去開車,送閔少爺去趙莊。」

「是,俺馬上去!」隼倌想問問許洪黎去不去趙莊,沒敢問出口,他把衣服穿在身上,急沖沖繞過石基路,三步兩步竄進門洞子,伸手拉開兩片木門,頭也不回地跳出了院子,直奔巷子裏的小轎車。

許洪黎和閔文章一前一後踏出了院子。

「文章,你告訴井上中尉,我馬上讓劉蹶子帶着八里庄的偽軍去增援他。」

「不,不用!」閔文章擎起手掌在眼前擺了擺,他的胳膊還沒有垂下來,廟堂街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滑竿「嘎吱嘎吱」搖曳的聲音,順着聲音看過去,人影幢幢,轎夫腰桿挺直,腳移身不動,兩個人四隻腳有節奏地踩着點子,劉蹶子悠然自得地坐在滑竿上,他的后脊梁骨依靠在椅背上,手裏握着他的手杖,隨着上下閃忽的節拍搖頭晃腦,綢緞馬褂前裾在他的腳背上悠蕩,露出一雙黑亮黑亮的大皮鞋。

滑竿後面緊緊跟着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偽軍,前面兩個偽軍手裏舉着手電筒掃描著路面,兩束光在地面上穿插,拖着忽高忽低的、歪歪扭扭的身影在牆上搖晃。

劉蹶子猴精猴精的,做事敬小慎微,滑竿還沒有拐過巷子口,他就聽到了轎車發動機的聲音,他拍拍竹椅子扶手,「落桿,落桿!」

滑竿晃悠悠落在了地上,劉蹶子把拐杖杵在地上,一隻手摁著拐杖勾首站直身體,用另一隻手戳戳抬轎子偽軍的后腰,「來人,扶俺下去。」

那個偽軍正抓着衣襟擦汗,聽到身後吆喝,他慌忙轉過身,向劉蹶子伸出一條胳膊,脅肩低眉:「頭,您慢點,別着急。」

「你們沒看見那個姑奶奶耷拉着臉在門口站着嗎!俺能不着急嗎?」劉蹶子往後一甩肩膀,拐杖點着堅硬的地面,大老遠揮舞著細長的胳膊,覥著一張青綠綠的臉,「二小姐,俺來了,俺聽您的差遣。」

許洪黎咧開嘴,笑了,身邊至少還有一幫聽從她指揮的偽軍,「劉隊長,你來的正好,你們馬上……」

閔文章往前一步把許洪黎擋在身後,笑眯眯向劉蹶子抱抱拳,「劉隊長,您真是行如脫兔,來的及時,二小姐怕游擊隊使調虎離山之計,故意引開咱們的主力,他們的目標有可能是灣頭河的炮樓,你們要密切關注炮樓附近的動靜,保障炮樓皇軍的安全。」

許洪黎不明白閔文章話里的意思,他為什麼要阻止劉蹶子增援井上呢?

「趙莊有雪蓮,她身邊有十幾個特務,咱們不能丟了家裏,你的命比她重要。」閔文章抓住了許洪黎心裏的妒忌,拿着假話當實話糊弄她,「你放心,俺一定把井上中尉全須全尾給你帶回來。」

聽到雪蓮的名字許洪黎的臉由紅變紫,她的后牙槽咬出了血水,她齁嘍齁嘍嗓子眼,硬生生把那股血水吞了下去,換了一副柔媚的臉,笑盈盈看着劉蹶子,「劉隊長,你們要小心游擊隊攻其不備呀。」

「二小姐,俺一切行動聽您指揮。」劉蹶子雙腳並齊,抓着拐杖向許洪黎敬了個禮,慌亂之中拐杖敲在他的頭上,他頭頂上的帽子掉在地上,「呼啦」,一圈寥寥可數的頭髮像玉米纓子一般飛了起來,他尷尬地往後尥尥腳,兩隻腳輪換著在褲腿上擦了擦。

閔文章沒有理睬劉蹶子,他把匣子槍攥在手心裏,大踏步走到轎車跟前,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小轎車在巷子口調了個頭,拖着一綹黑煙往北而去。

趙莊,裘兆熠一行人從李家出來遇到了李賴的巡邏大隊,雙方交了火,激烈的槍聲驚動了鬼子兵,井上迅速調整隊伍與李賴他們會合,一剎那,槍聲、手榴彈爆炸聲震耳欲聾,硝煙瀰漫,褸衣幫的兄弟哪見過這陣勢,何況敵我懸殊太大,手裏又沒有精良的武器,轉眼間被打得四處逃竄,有幾個兄弟血灑永樂街。

看着一個個兄弟倒在自己的眼前,裘兆熠情緒激動,他舉著一枚手榴彈竄出了隱蔽的巷子,他要與鬼子同歸於盡,正在這時,從他身後竄出一個破衣爛衫的男人,一雙大鉗子手攥住了他的胳膊,沒容他明白怎麼回事兒,拽着他衝進了一條夾道,速度之快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腳丫子不知落在哪兒,踩在哪兒,衣服被斷裂的牆角刮碎,腿碰倒了牆根下的煤筐和劈柴,頭碰掉了窗口晾曬的魚乾。

鬼子一邊吆喝一邊盲目地射擊,子彈像爆豆子似的從他們頭頂、身旁飛過,在磚牆上濺起一溜溜火花。

眼前到了走馬樓的後巷子,男人鬆開了裘兆熠的胳膊,往北眺望了兩眼,說:「你往北跑,前面有人接應你。」

裘兆熠大口喘著粗氣,「你,你是誰?」

「你不要管我是誰,咱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請好漢留下姓名,當日後相報。」裘兆熠拱拱手,「俺的幾個好兄弟都死了,俺也不想活了,可,還有兩個孩子等俺回家……」

裘兆熠話音沒落,一個黑影從另一條巷子裏鑽出來,「你們不要在這兒說話,快跟俺走。」

男人伸出大手掌拍拍裘兆熠的拳頭,眼睛看着黑衣人說:「您把裘掌柜的帶走,俺去前面看看。」

躲在不遠處的江德州看到有人救走了裘兆熠,他鬆了一口氣,準備招呼藏匿在巷子深處的戚世軍撤離,老人還沒有轉過身,鬼子追到了葫蘆街口,在走馬樓附近轉悠,老人抓起木棍在牆上敲了幾下,沿着巷子往東走,走一步敲幾下,清脆的聲音吸引了鬼子的注意力。

戚世軍看着鬼子從眼皮底下竄過,再回頭尋找江德州,不見老人的身影,他明白了,老人想自己引開鬼子讓他撤離,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不可能把危險留給一個老人,想到這兒,他端著雙槍站到了巷子口,向走在後面的一個鬼子開了一槍,鬼子往前打了個磕絆直挺挺倒了下去,聽到身後的槍聲,鬼子迅速散開隊伍,有的匍匐在地上,有的躲在牆角,張皇失措往後察看,他們看到了躲在黑影里的戚世軍,霎時,子彈像流星雨一樣擦亮了黑暗的角落。

「他在這兒!」偽軍在咋呼,鬼子在咆哮,「抓活的!」

聽到槍聲江德州大吃一驚,他拎着木棍繞過一堵斷牆,竄到了戚世軍身後,老人還沒站穩腳步,一顆子彈呼嘯而來,他顧不得多想,雙手抓着棍子橫掃戚世軍的腿,「噗通」二人同時趴在了地上,子彈擦著頭頂飛過,穿透了屋檐上吊著的木招牌,「咣當」摔在地上,支離破碎。

老人伸出一雙蒼勁有力的大手抓住戚世軍的兩條腿,把他硬拽進了巷子。

鬼子瞪圓了眼睛,端著槍朝着每條巷子瘋狂掃射,燒紅的槍口冒着惱怒的氣焰,「砰砰砰」的子彈射穿了旁邊的樹榦,躲在鳥巢的烏鴉被密集的子彈嚇得魂飛魄散,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像箭一般飛過了高聳的屋脊和樹梢,一片片羽毛滿天飛揚。

李賴帶着幾個偽軍從永樂街東面竄了過來,他走到一個鬼子士官面前低頭哈腰,「太君,您有什麼吩咐嗎?」

「你們怎麼剛來呀?」翻譯擠到李賴身邊,大聲叱責:「剛才跑掉兩個人,不過,還有一個人不知躲在哪條巷子裏,你們仔細搜查每個巷子,不要放跑他。」

「我們剛才殺死了三個游擊隊員。」李賴伸出三根手指頭在鬼子眼前呲呲牙,他想邀功請賞找錯了時間。

冷不防,鬼子士官舉起巴掌在李賴臉上左右開弓,打得李賴滿眼冒金星,黃卡卡的臉變紅了,額頭冒出了一層冷汗,片刻,他覺得眾目睽睽之下沒處抹臉兒,他一邊往後退,一邊尥起腳狠狠踢了身旁偽軍幾下,「你們還不快點往前沖。」

鬼子兵站在街口沒有動,偽軍三人一幫,兩個人一夥貓著腰、舉著槍挨個兒巷子尋摸,有五個偽軍竄進了江德州和戚世軍躲著的巷子裏,眼瞅著越來越近,江德州一把拽起戚世軍,「你往北跑,不要停下來,北面有家袁家鋪子,那兒有咱們的人。」

「不,俺不走。」戚世軍把雙槍在手裏掂了掂,倔強地往前站了站,身體挨着牆垛子,眼睛盯着竄進巷子的偽軍,準備扣動扳機。

江德州從懷裏掏出一顆手榴彈,這是他離開八里庄時往貴有茂要的,這枚手榴彈是給他自己準備的,此時他要送給鬼子,趁亂讓戚世軍脫身,老人將全身的力氣運送到胳膊上,把手榴彈舉過頭頂,使勁拋出去,手榴彈像冒煙的公雞尾巴越過了偽軍的頭頂,落在了鬼子的隊伍里,「轟隆」,伴隨着爆炸聲,塵土四濺,硝煙彌空,一個鬼子騰雲駕霧,一晃兒粉身碎骨,其餘的鬼子懵頭轉向不知往哪兒躲,恨不得把身旁的牆拱開一個窟窿鑽進去;鑽進巷子的偽軍嚇得抱頭趴在地上,腦袋瓜子縮進了胸腔里,雙腿往後蹦,像離開水的癩蛤蟆,跳躂出了巷子口,厚厚的濃煙包裹住了街燈,四周烏七八黑,

江德州拽起戚世軍剛要走,突然從身後飛來一枚手榴彈,看着這枚突如其來的手榴彈,老人一怔,彎腰抓起來,使勁扔出了巷子,手榴彈在半空爆炸,彈片落在旁邊的屋檐上,斷裂的青瓦紛紛揚揚墜落。

偽軍和鬼子指手畫腳嘀咕了幾句話,四處散去,有的趴伏在地上,有的躲在店鋪屋檐下,虎視眈眈盯着黑洞洞的巷子。

戚世軍的右肩膀緊緊挨着牆墉,向躲在酒鋪子門檐下的一個鬼子勾動了扳機,鬼子像沙包一樣倒下,後面的鬼子嚇了一跳,沒剎住腳,來了一個狗啃式,嘴磕在地上的台階上,滿嘴流血。

「抓活的!」偽軍隊伍里有人喊:「井上中尉說要活口。」

這句話讓戚世軍逃過一劫,他一邊後退,一邊射擊,身體退到了走馬樓旁邊的夾道,江德州從旁邊竄出來,拽住戚世軍的后衣襟,「孩子,俺剛才去探了一下路,繞過那堵斷牆,就能繞開鬼子的包圍圈,咱們不能戀戰,你快走,俺把鬼子引開。」

戚世軍擺脫了江德州的大手,他頭也不回地說:「不,江伯,您快走,俺掩護您。」

一枚冒煙的手榴彈在半空打着旋兒落在窄窄的巷子裏,江德州一愣,手榴彈離著戚世軍太近,他顧不得多想,身體往下撲,他要用自己的身體護戚世軍周祥,就在千鈞一髮的節骨眼上,西邊牆垛子後面竄出一個黑影,健步如飛躥到江德州身邊,腳尖挑起地上的手榴彈,「嗖」踢了出去,一綹黑煙擦着地面飛出了巷子,「轟隆」一聲巨響,趴在地上的兩個偽軍被炸上了半空,「啪嘰」扯著一片猩紅摔在地上;被彈片炸傷的偽軍坐在地上轉圈圈,鬼哭狼嚎;躲在後面的鬼子兵幾乎都沒有受傷,他們一邊咆哮著,一邊往巷子裏射擊。

「江管家,你帶着戚少爺從那條夾道跑,俺把鬼子引開。」

江德州抬頭看看近在身邊的英雄,「你是,你是巴爺。」

「是,咱們沒時間耽誤,裘掌柜的被孟家人帶走了,鬼子來勢洶洶,您快帶着戚少爺走,不要管俺,這邊地形俺熟悉。」巴爺看看一臉茫然的戚世軍,「戚少爺,敏丫頭在八里庄等你,你要活着回去,要聽話,快走!」

「巴爺!」見到巴爺,戚世軍喜極而涕。

巷子外面,李賴正躲在一棵樹下,指揮着手下的偽軍拚命朝這邊射擊,子彈和手榴彈在街道上和巷子裏炸起一個個坑,揚起一團團濃濃的煙霧,突然一塊彈片穿過了戚世軍的腿肚子,他的身體往前趔趄,一陣鑽心的疼痛襲擊了他的全身,他的腦瓜子「嗡」一下失去了意識。

江德州往前踉蹌了一步,伸出顫抖的大手抱住戚世軍下沉的身體,「孩子,你,你怎麼啦?不可以呀,你快醒醒。」

「你們,跟我來。」是個柔和的、稚嫩的聲音,從北面後山牆飄了過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煙塵里閃閃發亮。

巴爺向江德州點點頭,從懷裏掏出兩顆手榴彈,又從腰裏抽出一根麻繩,把它們捆綁在一起,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勾動拉環,「嗖」甩出去,一聲巨響,一股煙柱直衝夜空,一片火光燒紅了永樂街,黑煙、黃土、石塊摻雜在一起形成了很大的煙霧迅速升騰、擴散,一忽兒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從半空落了下來,這聲天崩地裂的響聲,驚動了趙莊的雞飛狗跳,豬叫馬嘶,躲在煙囪旁邊的烏鴉呱呱叫着到處亂飛亂撞。

江德州回頭看了一眼巴爺,他弓腰抓起戚世軍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踩着地上的磚頭瓦塊鑽進了走馬樓後面的夾道。

小丫頭在前面帶路,把江德州和戚世軍引進了一扇小門,眼前是一個不大的院子,有兩間坐北朝南的屋子,是照相館的後身,一間屋子裏亮着燈,屋裏地上踟躕著一個女人,她聽到院門響從屋裏走了出來,與江德州的眼神在半空相撞,她怔忡了一下,很快冷靜了下來,把屋門向牆邊上推了一把,眼睛看着江德州,說:「老人家,您帶他進去吧。」

江德州把戚世軍扶進了屋子,這是一間非常乾淨的卧室,屋裏沒有多餘的傢具,地上鋪着被褥,上面躺着一個睡着的幼兒,一張小桌子放在牆角,上面擺放着一套茶具,還有兩張男人的相片,一張是留着背頭的男人,他身上穿着中國式長袍馬褂,鼻樑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另一張相片是個日本軍人。

江德州的心繃緊了一根弦,這家人是日本人。

「放心,這孩子我會保證他的安全。」女人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了屋子,她的手拂過戚世軍的臉,「老人家,把他放下吧,相信我們,我們一家人都反對戰爭。」

院外面的大街上傳來鬼子大皮鞋「吭吭」砸着地面的聲音,江德州心裏惦念著巴爺的安危,再低頭看看昏迷不醒的戚世軍,他清楚眼前的女人不是壞人,倘若想要把他們送給日本人,不用這麼麻煩。

「謝謝,俺相信你們是好人,俺把這孩子交給您,麻煩您幫忙照顧,以後必定重謝。」江德州向日本女人抱拳弓腰施禮,轉身邁出了屋子。

院子裏,小女孩從牆角樹下鏟了一些土蓋在血水上,用鐵鍬把土和血攪合在一起,用笤帚掃到樹底下,屋裏的燈光穿過了窗戶照在她鎮定自若的臉上,聽到江德州的腳步聲,她直直腰,鞠躬行禮,「您好!」

「小丫頭,謝謝你和你的母親,俺還要出去一趟。」

「出去?!」

「是,俺必須出去,把他們引開,不能連累你們。」江德州走到院門口,伸出手扯開院門。

女孩抓起牆邊上的木棍遞到江德州的面前,「給您這個。」

江德州眼眶裏湧出兩行淚水,他從女孩手裏接過木棍,頭也不回地竄出了院子。

巷子口的偽軍在叫囂:「這兒有人。」

江德州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使勁砸在自己的左腿上,血水很快染紅了一片地面,老人扭臉瞅瞅那扇黑漆漆的門洞子,一片木門輕輕撞擊著牆垛子,一雙小眼睛扒著門縫注視着他的一行一動。

永樂街上的燈閃著混混沌沌的光,手榴彈爆炸后的煙霧在半空盤旋;風卷揚著塵土和紙屑撞擊著旁邊店鋪的門板和窗板,屋裏的人嚇得縮成一團,躲在桌子、柜子底下顫抖,膽大的悄悄靠近窗戶,眼睛穿過了窗欞縫隙窺伺著街道上的情景。

江德州拖着一條血淋淋的腿磕絆出了巷子,他往街道中間踉蹌了兩步,渾濁的眼神穿過臉前的亂髮,周遭有二十幾個偽軍,有十幾個鬼子兵,他們手裏舉著長槍,眼裏閃著兇狠的寒光。

「你的什麼人?」井上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他晃着瘦窄的肩膀走到江德州面前,在老人身前背後轉了一圈,眼前的老人槁項黃馘,拄著木棍的手在哆嗦,身上衣服破亂不堪,從左腿上滲出的血水滴瀝在腳下。

「你的同夥呢?」井上在中國生活了三十多年,他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他用小手槍戳戳老人的胸膛,「老人家,你想活命必須說實話。」

「俺聽不明白你說什麼?」江德州雙手重疊摁著木棍,搖搖頭,卯不對榫,「做這種事不需要同夥,自己都吃不飽,不可能分給別人一勺羹。」

「老東西,你繞什麼圈子,把你的同夥交出來。」李賴從偽軍隊伍里蹦了出來,從身邊偽軍手裏奪過一桿槍,掄起槍托砸在老人的身上,「老東西骨頭還挺硬,快說,你的同夥在哪兒?」

江德州身體站不穩,「噗通」摔倒在地上,手裏的木棍甩出兩米開外。

窮凶極惡的李賴無處發泄心裏的憋屈,他抬起了大皮鞋朝着江德州的手背「咔嚓」跺了兩腳,疼得老人慘叫了一聲。

一輛小轎車碾壓着地上的瓦礫由遠至近,噶然停在路旁,閔文章打開車門跳下了車,他先向井上鞠躬行禮,「井上中尉,二小姐讓俺來看看趙莊發生了什麼事兒,您沒事吧?」

「沒什麼大事,幾個亡命之徒闖進了李家,殺害了李老爺子,不知道是不是個人恩怨?今天,不,是昨天,咱們的人丟了一把消音手槍,李老爺子就是被那支槍打死的,他胸前還插著一把匕首,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幾個字:為民除害。」井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宣紙遞到閔文章的面前,「閔少爺來的正是時候,你幫忙看看,這個字體不錯,這個兇手不簡單,能文能武。」

閔文章從井上手裏接過紙條,一行蠶頭燕尾大字映入眼帘,好一副隸書字體,寥寥四個字揮灑自如,從字體上就能看出此人不拘形跡,桀驁不馴的秉性。

井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躺着的江德州,他狡猾的眼珠子盯視着閔文章臉上的變化,陰陽怪氣地說:「他們是團伙作案,我們只抓到一個老頭,不知你們警察局認識不認識?」

隨着井上的話音,一束手電筒的光落在江德州蒼白的臉上,閔文章心裏打了個激靈,他往前躥了一步,蹲到老人身邊,「江管家,您怎麼會在這裏呀?」

閔文章的話讓在場的人面面相覷,井上蹙蹙眉頭,眼珠子跑出了眼眶,「你認識他嗎?」

「認識,他曾是我們閔家的江管家。」

江德州聽到閔文章的聲音睜開了眼角,他虛弱地問:「三少爺,是您嗎?」

「是,是,江管家,您跟俺回閔家吧,不要到處討飯吃,無論怎麼說,您在俺閔家操勞了三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二小姐也是這個意思,她說今天在八里庄看到了您,她給了您一張軍票,您怎麼會又跑到了趙莊呀?」閔文章提醒老人,把來趙莊找孟家的緣由說出來,不要活受罪,丟了命不值得。

「三少爺,二小姐是給了俺一張鈔票,俺丟了,所以,唉,俺的命怎麼這麼累呀,為了討幾個賞錢,俺跑來了趙莊,沒想到遇到了這檔子事情,俺哪見過這陣勢呀,聽到爆炸聲俺暈頭轉向,不知往哪兒躲?老爺常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俺今天大難不死才理解它的意思。」

張家大車店,東方逐漸露出了橘黃色,雲也變成了淡紅色,霞光像一隻展翅飛翔的鳳凰,在雲層里穿梭,反射著刺眼的亮,一縷縷炊煙在玻璃窗戶上勾勒出一副會動的水墨畫,緩緩流淌。

張媽坐在西廂房的灶堂前,抓起地上的麥秸子在手裏搉巴?巴塞進灶堂里,一縷縷雞肉的香氣鑽出了鍋蓋,隨着炊煙在屋裏、院井裏瀰漫。

一陣風在院裏打了個旋竄進了屋裏,捲起了地上的麥秸子,她抓起掏灰耙子把門後面的草屑子歸攏到一起,她的眼睛穿過了門的縫隙,幾隻燕子在屋檐下的巢穴里吱吱叫,一忽兒飛出了牆頭,一忽兒站在馬棚子上撕扯著草糜子,一忽兒飛落在井沿下啄食著泥漿子;一群蜜蜂盤旋在槐花樹杈之間,飛來飛去忙忙叨叨,呼扇的翅膀載着晨露的影子;風纏絡著一地雞毛黏在泥水裏、掛在樹枝上;幾隻母雞在牆角旮旯里咕咕叫着招呼著一群小雞崽子,兩隻大公雞雄赳赳氣昂昂走在它們身邊,活像是護家的丈夫,不離不棄。

張媽吞咽了幾下乾裂的嗓子,用手背揉揉眼睛,摁著灶台站起身走到水缸前,抓起水瓢舀起半瓢子水,「咕咚咕咚」倒進嘴裏,用襖袖擦擦嘴角滴啦的水珠子,往前一步邁進了北間屋,她從炕上抓起一半葫蘆瓢,從面袋裏挖出半瓢米糠,踏出了屋子來到了院井,走到門垛子旁邊站住腳,「喔喔」喊了兩聲,抓了一把米糠撒在地上,一群大雞小雞屁顛屁顛躥到她的腳下,伸長脖子啄食着地上的食物。

院門口外傳來了一個女孩清脆的呼喚:「張媽!」

張媽順着聲音手搭涼棚往院子外面眺望,她臉上倏然堆起一層笑紋,「是招娣呀,哪陣子風把你給刮來了?清早上喜鵲站在槐花樹上叫個不停,俺的眼皮也跳個不停,原來是招人稀罕的鄧家大丫頭,你快請進!」

張媽把瓢里的米糠全部抖摟到地上,伸出右手拉開兩扇院門,她的眼睛往招娣身後撒打,路上的人很少,只有幾個肩上扛着鋤頭和鐵杴的莊稼漢,拖着懶洋洋的身體往麥田而去。

招娣把手裏的籃子往張媽眼前一送,「張媽,俺娘給伍佰做了兩雙鞋子,還有幾副鞋墊子。」

「謝謝你娘,她有心了。」

「張媽,俺有事,俺要找敏丫頭。」招娣撲到張媽身前,壓低聲音,「俺爹讓俺來告訴敏丫頭,日本人要來八里庄找她了解情況……」

招娣的話音剛落,院外面的路上傳來了汽車喇叭聲,眨眼間一輛卡車停在大車院外面的路上,車斗里站着七八個手裏攥著刺刀的鬼子兵,他們中間押著頭破血淋的江德州,血水浸濕了老人灰色的長袍。

緊接着一輛顛簸的小轎車繞過卡車的尾巴,直衝院門而來,車頭「咣當」撞在兩片木門上,木門轟然倒塌,揚起一層濃濃的塵土,兩邊門垛子晃悠悠甩下一堆青磚;低頭啄食的雞受到驚嚇,像無頭的蒼蠅到處亂撞。

張媽被突然從天而降的鬼子嚇了一跳,她全身哆嗦,半拉葫蘆瓢掉在了井沿下,「啪嚓」摔得粉碎,恍然她反應了過來,用身體擋住鬼子的視線,把招娣往東廂房裏推了一把,「敏丫頭在屋裏,你快去告訴她,千萬不要出來。」

車斗里的鬼子兵用槍托搗著江德州的脊梁骨,嘴裏嘰里咕嚕大聲嚷嚷:「老東西,你快下去!」

「噗通」江德州重重摔下了車,趴在泥水裏半天沒有動靜。

「起來!」鬼子嘴裏一邊吆喝,一邊揪著老人的后衣襟生拉硬拽。

張媽的腳步往門口踉蹌了兩步,看着面目全非的江德州,她心疼,「他,他江伯,您怎麼啦?」

江德州是一個規規矩矩的老人,杖國之年參加了抗日,是坊子抗日游擊隊的聯絡員,老人經常到張家大車店落腳,給張貴講山上的事情,順帶來大丫頭的情況,他說大丫頭有了喜歡的人,這是張媽最高興的事兒,也是她最牽掛的一樁心事,大丫頭在威縣上學時有個男朋友,那個男孩是地下黨,被鬼子殺害了,一晃五年過去了,大丫頭二十五歲了,是嫁不出去的歲數,做娘親的干著急,聽說丫頭有了喜歡的男人,她問江德州是哪家的男娃打開了丫頭的心結,老人笑而不語。

從那天,張媽天天盼著江德州來家中做客,她想從老人嘴裏套出實話,沒想到今天相見是在這種情景之下。

「江管家。」張媽往前一步竄到了院門口,她的一雙腳踩在支零破碎的木板上,她的手慢慢攥成了拳頭,她真愛丈夫手藝,家裏凳子折了腿、勺子折了把,他都會一絲不苟地修理好,這兩片木門丈夫費了幾天的工夫,又是上山砍木頭,又是買釘子,又是去借工具,一眨眼四分五裂,這是招誰了?

小轎車的車門打開了,一雙黏着泥的皮鞋落在車下,順着這雙大腳往上看,一身警服的閔文章從車裏邁了出來,他的眼睛看着車裏,「井上中尉,這就是張家大車店,以前她家在沙河街開了一家火燒鋪子,那片地皮被咱們佔了,洪黎小姐幫她租下了這個院子。」閔文章一點也沒說錯,日本人和漢奸在坊子地界橫行霸道,如果沒有硬氣的人撐腰,買賣不好做,為了讓狂三詐四的人望而卻步,少點麻煩,羅一品讓張貴找了許洪黎做擔保人。

井上不急不慢地摘下手上戴着的手套,歪斜著身體靠近車窗戶,用手套當抹布摩擦著窗玻璃上的霧氣,佝僂著脖子向院井裏東睃西望,眼前的院子與普通農宅沒什麼兩樣,北屋的門窗緊緊關着,窗玻璃上遊走着天空的雲,折射著院裏的家把什,水井上的轆轤垂著彎把和井繩,一堆雞毛在院井裏飄忽,地面上零零星星有幾滴雞血,在陽光下那麼刺眼;東廂房的木門大敞着,卧室窗戶上掩著窗帘,一雙憤怒的眼睛躲在窗帘的後面。

井上不動聲色地收回眼神,從轎車裏撂出一句話:「院裏有多少人呀?」

閔文章左手掌遮擋着車沿,扭臉看着張媽,大聲說:「張家大嫂,你愣在那兒幹嘛,還不快過來見見井上中尉,你不要害怕,井上中尉今天突然到訪,是來找那個孟家養媳婦了解情況的。」

在張媽心裏閔文章是一個博學多才、知書達理的男人,路上走碰面都要站下與她打招呼,稱呼她一聲張家大嫂,言行舉止有禮貌,此時聽到熟悉的稱呼,她把攥著的拳頭鬆開了,為了身後的四個孩子,為了顧全大局必須克制住自己的暴脾氣。

井上把手套扔在車坐上,弓著腰鑽出了轎車,他從鼻樑上摘下眼鏡,送到嘴邊哈了一口氣,又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塊潔白的手絹,小心翼翼擦拭著鏡片,這工夫幾個日本兵竄到了院門口,他們把擋住路的木板撿起來扔在牆垛子後面,然後迅速調整隊伍站立門洞子兩旁。

閔文章伸出雙手一前一後往院裏引著路,「井上中尉,這家是規規矩矩的良民,張媽是個做事乾淨利落的女人,前些日子洪黎小姐想請她到府上做幫傭,最近事兒太多,俺也沒時間過來給她說。」

井上沒有理睬閔文章,他把眼鏡重新掛在鼻樑上,整整衣領,用手絹擦着手踏進了院子,他往前伸伸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吸吸鼻子,「好香呀,大嫂,俺沒猜錯的話,你家鍋里燉著雞肉,對吧?」

張媽遲疑了一下,迭聲說:「是,是太君,您的鼻子好尖呀,俺鍋里的的確確燉著雞肉。」

躲在東廂房的孩子們已經看到了院裏的情景。琴弦子懷裏抱着被子蜷縮在炕角,她以為院裏的日本兵是來抓她的,嚇得她瑟瑟發抖;招娣攬著伍佰的肩膀站在炕沿前,她的腦子亂了,一時不知所措。

小敏跪在窗戶邊上,她用手撩著窗帘一角,眼睛凝視着窗外,兩個矮小的鬼子兵用槍托戳著江德州的後背,嘴裏吆喝着聽不懂的日語,意思是:快走!

江德州身上的長袍已經千瘡百孔,衣襟下擺墜著泥漿和血水,有的血水都幹了,像做鞋子的袼禙硬梆梆的;新鮮的血水順着褲腿往下流,瀝瀝拉拉滴落在路上。

老人走到水井旁邊,艱難地弓下腰,眼睛盯着木盆里的水,伸出舌頭舔舔乾裂的唇角。

「江伯伯。」小敏猛地攥緊了小拳頭,跪着腿退到炕邊上,一翻身跳下炕,從桌子底下掏出小馬靴蹬在腳上。

「你,你去哪兒?」招娣瞪大了驚惶的眼睛,她伸手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你,你不要出去。」

「俺要出去,俺不能看着他們打江伯伯。」

「敏姐姐,俺跟你去!」小伍佰躥到小敏身邊,他一雙小圓眼睛裏閃著勇敢,「俺不怕鬼子。」

「不,你不能去。」小敏看了招娣一眼,又瞅瞅炕上的琴弦子,「招娣姐姐,你看護好小伍佰和琴弦子,千萬不能讓他們出去呀。」

招娣知道鬼子就是沖着小敏來的,躲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敏妹妹,你,你要小心呀。」

「嗯!」小敏撥拉開招娣的手跑出了屋子,繞過水井,直奔西廂房。

突然從東廂房跑出個俊秀的小丫頭,井上和鬼子兵呆如木雞,滿臉驚愕,這個小丫頭好像把院裏的人當成了空氣,一忽兒,鬼子兵反應了過來,舉著刺刀追到了西廂房門口。

一會兒,小敏捧著半瓢子水走出了西廂房,她徑直走到江德州身邊,翹着腳尖把水瓢送到老人的嘴邊,「江伯伯,您喝水。」

「丫頭,」江德州抽動了幾下嘴角,埋頭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水珠滴落在他的下巴頦上,他想擎起手擦擦,只動了動胳膊,腫脹的雙手已經麻木。

「江伯伯_」小敏一句呼喚帶下兩行淚,「江伯伯,他們為什麼要打您?」

手裏舉著刺刀的鬼子兵呼啦圍攏了過來,刀尖抵在小敏的身上。

江德州往前磕絆了一步,把小敏擋在身後,睜大浮囊的眼泡子,「丫頭,別管俺,伯伯老了,早就不想活了,你們,你們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俺要跟着江伯伯回許家看望舅老爺和趙媽。」

井上擎起右手掌在頭頂擺了擺,虎視眈眈的日本兵齊刷刷退到了兩旁。

閔文章的眼神拂過小敏的臉,難道她就是舅老爺常常念叨的顧家三丫頭嗎?真不愧是顧慶坤的女兒,面對殺人不眨眼的鬼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初生牛犢不怕虎,她哪裏知道井上和他手下的兵是一些豺狼虎豹,嗜血成性,怎麼辦?

張媽擠到小敏身旁,「丫頭,快進屋,這兒沒你的事兒。」

「不,她不能走,她也走不掉了。」井上冷笑了一聲,轉臉看着閔文章問:「你認識這個姑娘嗎?」

「是,認識,認識,她是許家舅老爺的外甥女,也是孟正望的兒媳婦。」

「是嗎?孟家的兒媳婦真的住在大車店裏呀,呵呵。」井上挪著矮小的身體在小敏面前轉了半圈,心裏說,這個小丫頭歲數不大,眼神里有一股義氣凜然,還有一種無視,不簡單。

小敏做好了死的準備,二姐死了,她已經感覺到了,她要去與二姐和娘親作伴,她想在死之前再看大姐一眼,看爹一眼,囑咐爹不要喝太多的酒,下工后早點回家。不知為什麼小敏遽然想到了陳桂花,她的後母,趙媽說那個女人不容易,今日想想,爹幸虧有那個女人照顧,天黑的時候,家裏有一盞燈為爹照着亮兒;爹餓了,鍋里熥著一碗熱乎飯。

井上的腳步停在水井旁邊,他把兩隻手抱在一起揉搓了幾下,狡猾的眼珠子落在小敏流淚的臉上,訕笑着說:「看樣子你與這個老頭很熟悉。」

「是,他是俺江伯伯,他昨天說要去孟家,把俺的事情告訴俺的公公,讓孟家人接俺回家。」小敏抬起手把江德州眼前的一綹散發抿到他的耳後去,老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額頭上有個刀口子,乾涸的血跡越過了高高的眉骨,落在凸凸的鸛骨上,沿着凹陷的腮幫子滴落在衣領子上,「江伯伯,您還喝水嗎?」

江德州搖搖頭,輕輕念叨著,「唉,那個女孩的媽媽會感激你的,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呀?」江德州的話是提醒小敏,隨時可以搬出綉舞子保命。

小敏用手背抹抹臉上的淚水,看着井上說:「江伯伯被閔家攆出了家門,居無定所,每天吃不飽飯,他想去孟家討口吃的,你們怎麼會不問青紅皂白亂打人呢?希望你們能放了他。」

井上眼鏡片後面射出兩道邪魅的光,「只要你跟着我們走,我就放了他。」

「我不會跟你走,我要去青峰鎮找綉舞子。」

「綉舞子?!」井上瞪大了眼睛,在酒桌上撲大郎提起過綉舞子的名字,那個女人劍膽琴心,很得谷田的賞識,此時從一個小丫頭嘴裏聽到這個名字讓他大吃一驚:「你,你是誰?」

「我是綉舞子女兒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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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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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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