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怔

第120章 怔

江德州慢慢撂下布簾,岣嶁著身體向屋裏磕絆了兩步,顫抖的手摁在鍋台上,兩行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玉米秸上。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安慰老人?張貴默默繞過老人的身邊,走出屋門口,一群黑色的烏鴉尖溜溜叫着,斜飛過院井。

一個月前,夏蟬去蟠龍山送藥品路徑沙子嶺村,她發現村旁的山坳里人影攢動,受驚的麻雀四處逃竄,恍恍惚惚有人竊竊私議,她悄悄走過去察看,一看嚇一跳,山溝里躲著荷槍實彈的鬼子兵,還有如履薄冰的偽軍,大約有一個連的兵力。一般情況下鬼子白天很少鬼鬼祟祟行動,除非他們吸取了前車之鑒,怕遭到八路軍游擊隊的襲擊而提前了掃蕩計劃,或者他們接到了準確的消息,村子裏住着游擊隊的人,他們想要抓活口。

的確如此,村子裏駐紮着蟠龍山上的一個小分隊,隊長是張家的大丫頭張嵐,她的妹妹去年嫁到了沙子嶺村,羅一品知道她對這個村子地形熟悉,安排她下山轉移村民。

張嵐安排了戰士在村口守護,一旦發現鬼子蹤影就鳴槍示警,狡猾的鬼子沒有走大路,沿着山溝匍匐前進,眼瞅著離著村子越來越近,夏蟬顧不得多想,從脖子上解下紅圍巾包好藥品,塞進了路旁的草垛子裏,從懷裏抓出手槍朝着走在後面的一個鬼子開了一槍,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靜謐的山谷,霎那間鬼子亂了套,當他們發現山坡上站着一個挺著大肚子的村姑時,他們臉上露出了猙獰的冷笑。

夏蟬知道無法順利脫身,她用手摸摸隆起的肚子,心酸不已,孩子剛剛五個多月,卻要與她共同赴死,時間容不得她多想,凶神惡煞的鬼子越逼越緊,她從襖袖裏掏出了爹留給她的手榴彈……

夏蟬犧牲的消息傳到了蟠龍山,許婉婷抱着那塊紅圍巾哭暈過好幾次,她不相信這是真得,她與夏蟬是結拜姐妹,她們二人同時做了新娘,同時懷了孩子,秋收季節孩子就會出生。

那天她與夏蟬坐在一起給孩子取名字,她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二人生下一男一女,兩家人結為親家,萬萬沒想到,短短几天二人陰陽相隔,此生難以相見。

感情脆弱的許婉婷經受不住打擊病倒了,夏蟬對她有救命之恩,那個破舊的大車店,那個陰暗的馬廄,那個冰冷的拴馬樁,那是一場噩夢,她以為她會死在那兒,當從窗戶外面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她用盡全身力氣呼救……當她醒來時,眼前是一個梳着短髮的男孩,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帶着好奇與憐憫。

「你別怕,俺是女孩……」羞怯的聲音,嬌媚的芙蓉面,臉頰上的緋紅歷歷在目,讓許婉婷永生不忘,更痛苦不堪。

羅一品本想安慰一下許婉婷,她話未出口淚先流。

「你要吃飯,要打起精神,咱們不能讓夏蟬白白犧牲。」羅一品哽咽難言,夏蟬是個可愛又善良的女孩,自小上山砍柴,到集市上賣柴,竭盡全力照顧年邁的養母,參加抗日游擊隊后,小丫頭把生死置之度外,與心愛的男人並肩作戰,在炸鬼子火車道時負過傷,差點丟了命,傷口沒有痊癒又回到了戰鬥崗位,一次一次把禁銷藥品從鬼子眼皮底下送到蟠龍山,一樁樁事迹記在每個蟠龍山兄弟的心裏。

江德州為此事常常自責,老淚縱橫,他希望那天取葯、送葯的是他,他已經土埋半脖子了,活着沒有多大用處,這個固定的念頭總是在他的腦海里出現。

「江伯伯。」戚世軍給江德州遞上一塊手帕。

江德州猛地驚醒,今天還又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時間難過,他抓着衣袖抹抹滾到下巴頦下的淚水,往屋門口踉蹌了一步,抬頭看看院井的天,橙紅色的夕陽撒在東廂房的牆上,拖着少許的灰塵在半空遊走。「俺是看到敏丫頭想起了夏蟬姑娘,……唉。」

「江管家您不要再難過了,咱們都是把頭別在褲腰上做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貴有茂把腰上的圍裙解下來掛在門後面,扒拉着眼珠子往飯廳里瞅了兩眼,回頭看着戚世軍說:「你小子腦子不要開小車,俺去一趟彤家酒館,你幫俺照應一下店鋪,夥計在外面盯着,有事他會吆喝你的,盡量不要惹事生非。」

「三叔,您去吧,告訴呂哥,今天晚上俺不能跟你們去淺灘壩口了,俺和江管家去趙莊。」

院井裏,張貴蹲在北牆根下抽煙,他的後背依靠着牆垛子,一圈圈煙霧繚繞在他的臉上,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風撞擊著兩片破院門「咣當咣當」響,牆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不怕人的麻雀站在屋檐上啄食著青瓦下的石蓬花;那條黑狗卧在西牆根下,瞪着圓溜溜的眼珠子瞅著門洞子,驀地,它前爪支撐着地面跳了起身來,抖抖尾巴,一陣風似的跑進了廚房,繞着江德州轉圈圈。

江德州撩起長袍下擺,一屁股坐到門檻上,他伸手一下一下撫摸著狗的脊背,這條狗跟在他身邊兩年多了,沒有大肉大魚給它吃,甚至有時候跟着他一起挨餓,它依舊不離不棄。

「老夥計,今天晚上俺出去辦點事情,你在這兒好好待着,如果俺回不來,你跟着那個男人走。」江德州用手掌指指門口台階下的張貴,「他家有肉吃,比跟着俺享福。」

黑狗似乎聽懂了江德州的話,它嘴裏一邊嗚咽著搖頭擺尾,一邊伸著舌頭舔舐著老人的大手。

「江管家,您在叨咕什麼呀?」張貴把煙桿從嘴裏抽出來,向屋門口斜睨了一眼,「俺看,今天晚上還是讓俺替您跑一趟趙莊吧。」

江德州倏地站起身,臉上換了一副冷峻之色,聲音嚴厲,「不可以,你們的任務更艱巨,你馬上去趟戚鐵匠家,囑咐他們盡量速戰速決,在許洪黎到家之前撤出沈家,不要節外生枝,畢竟咱們人手不夠,不能戀戰。」

張貴性格中厚淳樸,反應不遲鈍,知道孰輕孰重,他「騰」跳起身,抓着煙桿把煙窩在鞋底上磕了磕,「好,俺這就去戚家把您老的意思告訴他們。」

「張貴,你速去速回,回來把敏丫頭和那個日本女孩帶你家去,告訴你婆姨,就說俺江德州給她添麻煩了。」

飯廳里,小敏把一碗面送到琴弦子面前,又遞給她一雙筷子。

「謝謝你!」琴弦子雙手合十抱在胸前,深垂著頭,自從她來到中國,還沒有哪個人對她如此好,給她買鞋子、請她吃飯,她的眼睛裏瞬間溢滿了淚水,一串一串撒在她的手上。

江德州蹣跚着腳步走出了廚房來到了飯廳,他徑直走到一張桌子前,抓下頭上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彎腰從桌子下面拖出一條凳子,把長袍前裾往前一扔坐了下去,抬頭看着小敏說:「丫頭,貴老三是多面手,不僅會炸油果子、擀麵條,還會下河捕魚,他做的紅燒魚色香味俱全,只可惜他的買賣剛開業不久,知道的人不多,以後你帶着你的朋友經常過來坐坐,給他捧個人場。」

小敏不懂江德州話里的意思,她木然地站起身,回應了一聲,「是,江伯。」

「丫頭,坐下,坐下吃面,不必介意,俺沒有其他事兒,只想在這兒坐坐歇歇腳。」江德州抬起大手從上往下忽閃著,示意小敏坐下。

琴弦子餓壞了,她的頭埋在碗沿上,右手環摟着碗,左手抓着筷子往嘴裏扒拉着麵條,麵湯子和菜湯子濺在她髒兮兮的小臉上,她擎起巴掌胡亂地抹抹臉,繼續埋頭狼吐虎咽,不一會兒,一碗麵條見了底,只剩下一點湯,她又把湯倒進了嘴裏,最後用舌頭舔舔嘴唇,嘴角上揚,露出一抹饜足的笑。

江德州悄悄觀察著琴弦子的一舉一動,這個女孩很瘦,瘦小的臉上沒有肉,眉眼長得勻稱,眼睛不大,並不難看,上唇有點長,正好遮住了兩顆半截前門牙;吃相不拘小節,不知道她曾經歷過什麼?綉舞子是個心思縝密的女人,為人狡猾,明知道日本人發動侵華戰爭不對,她不僅委身於一個惡貫滿盈的日本軍官,還為日本人收集情報,在青峰鎮發展漢奸,這樣一個浮頭滑腦的女人,她的女兒怎麼會流落他鄉呢?

小敏沒有一點食慾,不是不餓,肚子叫了半天了,心煩意亂的事情堵到了她的喉嚨,塞不進一口水,她把眼睛投向窗外,對過的巷子裏傳來幾聲狗叫,屋脊上的煙囪里冒着裊裊炊煙,有的黑煙滾滾,有點青煙淡淡;從地里回來的男人,肩上扛着鋤頭和鐵鍬,赤裸裸的大腳丫子「撲騰撲騰」砸着地面,趟著一流流泥水敲開了自家搖搖欲墜的破木門,窠臼轉動的聲音蓋過了他們疲憊的喘息聲;風拽著幾縷玉米秸子在泥糊糊的地面上旋轉,幾個破衣爛衫的小孩在街道上穿梭,翻找著牆根下的垃圾;從彌河裏升起的水霧越來越厚,隨着下弦的暮色,籠罩着山林、田野、八里庄。

葯堂牆角蜷縮著一個蓬頭跣足的乞丐,高大茂盛的榆樹投下斑駁的影子,撕扯著一縷餘暉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臉上的模樣,一頂破氈帽遮住了他的半張臉,扎煞在帽檐外面的頭髮亂糟糟的,上面粘著草屑子;沒有前衣襟的長褂包裹着他寬厚的肩膀,袒露著髒兮兮的前胸,腰上系著一根草繩子,褲子很短,只到膝蓋,露出兩條黑乎乎的、毛楂楂的腿;他懷裏抱着一根棍子,手裏舉著一個破碗,嘴裏有氣無力地吆喝着,一雙銳利的眼睛穿過眼帘的亂髮,窺視着前面的街道。

小敏想起了白天幫助她和琴弦子的那幫乞丐,她捧起碗走出了麵館,徑直走到那個乞丐面前,把碗裏的麵條倒進了他的碗裏。

乞丐挪挪屁股想站起來,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趕緊低下頭,沙啞著聲音說:「謝謝,謝謝小丫頭。」

小敏搖搖頭,轉身走回了麵館。

江德州一條胳膊杵在桌子上,手掌托著腮幫子,眯着眼睛打盹,緊鎖的眉頭上聚起兩道深深的皺紋,不知有多少煩心的事情困擾著老人?老人身上的長褂已經泛白,胳膊肘上摞著兩個補丁,補丁也碎了,露著裏面的襯褂,看到這個破碎的補丁,小敏的心抽動了幾下,

聽舅老爺說,自從江德州做了游擊隊的聯絡員,每天腳丫子不着地,身上的衣服好幾個月不洗一次,硬邦邦的像掛了一層漿糊,他的歲數大了,眼睛花了,粗糙的大手捏不住一根針,趙媽可憐他,只要他踏進許家,就會讓他把身上衣服換下來,她拿去洗、拿去縫補,為這事冥爺常常晃着蓮花指,掐著嗓子在廖師傅面前搬弄是非,說趙媽看上江德州了。

在廖師傅心裏江德州是長輩,是個優秀的老人,值得每個人尊重,他討厭別人拿着可憐的老人開涮,他舉著鐵鍬嚇唬冥爺說:「你歲數大了歪心思不少,你再胡說八道俺絕不會輕饒你。」

冥爺不敢與廖師傅撕破臉皮,他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身邊需要人,再說趙媽對他也不薄,這麼多年都是她幫他縫補衣衫,他很知足,他是小肚雞腸,不願意和江德州平分那份溫馨。

「呵呵,俺睡著了,真是老了呀。」江德州抓起桌上油乎乎的破氈帽扣到頭上,惺忪的眼神瞄著窗外,「天快黑了,張貴還沒有回來嗎?」

小敏搖搖頭。「江伯,舅姥爺和許老太太他們好嗎?趙媽她好嗎?」

江德州清清乾巴巴的嗓子,不疾不徐地說:「他們都好,只是,前段日子,趙媽她病了,唉,那個女人不容易,操勞了大半輩子,該享福的年紀,身體又垮了。」

趙媽是個說話柔和、態度安詳、做事有分寸的女人,刁鑽古怪的冥爺也謙讓她三分,許老太太和舅老爺也沒有把她當外人,處處表示出對她的關切與尊重。

趙媽把小敏當自個的孩子,耐心教給她刺繡的手藝。「丫頭,手藝壓不死人,多一門手藝多個吃飯的碗,餓不著。」

「江伯,俺,俺想回許家看看趙媽,可以嗎?」小敏瞬間淚眼婆娑。

江德州扶著桌子顫巍巍站起來,他心裏有好多話要說,不敢說。趙媽是個好女人,一天到晚地忙活,像個轉動的陀螺,她是用忙碌忘記心裏的痛苦,忘記丈夫的死,上個月她又失去了沒過門的兒媳婦,兒媳婦懷了她老趙家的娃娃,沉重的打擊來的太突然,她無法接受,一病不起。

「人老了,沒有不生病的,她身體本來就弱,刮陣風都會生一場病。」江德州躲閃著小敏擔憂的眼神,他一邊向店門口走着,一邊囑咐:「丫頭,過會兒張貴回來,你們跟着他去大車店,天黑了盡量不要到處亂跑,這兒不是趙莊,看着河水平靜,下面暗流洶湧。」

大街上,紅色的天際線黯淡了下去,多了一種墨色的油彩,落日的霞光慢慢收斂,撒在每家店鋪的窗戶上。江德州傴僂著身體走到門口,扶著門框往葯堂方向探探身子,他的眼帘里出現了那個乞丐,他的心底頓然升起一股暖意,這股暖意霎時流遍全身,讓他感覺踏實了許多,他迫不及待地向台階下竄了一步,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汽車喇叭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街道,他急忙收回了邁出去的腳步,往台階上站了站。

小轎車由遠至近,拖着一條烏煙瘴氣的尾巴,在麵館門前掉了個頭,停在榆樹下,車窗上閃現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一頭波浪捲髮蓬鬆有致,一對金耳環盪在她的腮幫子上,戲謔的唇角向上翹起,一雙嫵媚的狐狸眼瞟覷著窗外。

從葯堂里張張慌慌跑出一個小夥計,畢恭畢敬走到轎車一側,隔着窗玻璃往車裏巴頭巴腦。

司機跳下了車,繞到車子右邊伸出雙手,身體前穹,撅著屁股打開車門,抬起右手護住車門上沿,頜首低眉,「二小姐,咱們到了。」

許洪黎不疾不徐邁下車,她在車前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往前扭扭胯部,眼角習慣性地瞄向四周,她的眼珠子凝睇在麵館的窗戶上,一抹晚霞照在玻璃窗上,映着一張俊俏的小臉。

葯堂夥計哈著腰向許洪黎面前蹭了一步,雙手一前一後指著店門口,「二小姐,您好,快裏面請,俺師傅在屋裏為您碾葯,不能親自出來迎接您,請原諒。」

「俺想涼快涼快,告訴你師傅,不要着急。」許洪黎往後退了一步,身體依靠着車門,從手提包里掏出一鐵盒煙,眼珠子掃視着麵館門口,門口台階下站着一個面無表情的夥計;台階上,一個邋遢的老人手搭涼棚往街上瞭望。

「江德州,」許洪黎在心裏嘀咕:「這個老東西怎麼會在這兒呢?」

江德州撩起長褂衣擺跌跌撞撞奔下台階,離著小轎車一段距離站住腳,抱拳鞠躬九十度,「二小姐,真的是您嗎?聽說您經常到呈祥葯堂來,俺在這兒侯著您,俺想,俺想向您討份差事,望您可憐可憐俺無依無靠,賞給俺一個看門的營生。」

「吆,是江管家呀,你什麼意思呀?你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應該安坐待斃,不要四處跳躂,你想乞討幾個銅板,直接說就可以,不必繞圈子。」許洪黎撇撇嘴角,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捏在右手裏,怪聲怪氣地嘟噥:「聽許家下人說,舅老爺囑咐直管家,許家的門永遠為你敞着,你怎麼不去找他呀?」

「俺不去找他,他那個臭脾氣俺受不了,給俺一口吃的要念叨半輩子,俺也是要臉面的人呀。」江德州嘴裏的話一出口懊悔不跌,心生慚愧,為了討好許洪黎他不得不說違心的話。

海秉雲說:許洪黎長著一顆豺狐之心,兇狠狡詐,為了不引起她的懷疑,必須豁出去一張老臉,懂得舍小取大。

「江管家,麵館裏面那個丫頭是誰呀?俺看着怎麼那麼面熟呀?」

江德州裝出耳聾的樣子,用一隻手罩住耳朵,眯縫着眼睛,眼角聚起一堆褶皺,嘴裏嚼著唾沫星子,「二小姐,俺江德州年輕時候也是風骨峭峻的男人,人都說好漢不提當年勇,老了,後悔了沒有在恰好的歲數娶房媳婦,不至於現在孑然一身,苟且偷生。」

江德州的話讓許洪黎驚悸了一下,她把煙捲頂在下巴頦上,目光獃滯,她之所以每天往葯堂跑,是為了調節身體,眼瞅著奔四十歲了,沒有生下一兒半女,起先她懷疑是閔文章的問題,後來她跟了井上三年,也沒有開懷,她開始着急。

一陣風吹過,撩起了她耳邊的劉海,盪在她的嘴角上,她用唇角含住那綹頭髮,她心裏突生起一股溫情,自從在許家看到敏丫頭,她打心眼裏稀罕,小丫頭就像一塊柔柔順順的絲綢精緻細膩,溫溫婉婉。

「江管家,你需要錢嗎?」許洪黎避開江德州的話題,打開手提包,在裏面摸了摸,摸到兩個銅板,她又放下了,從裏面掏出一張紙幣,在半空晃了晃,「你要說實話,那個敏丫頭怎麼會在八里庄呢?」

江德州心裏咯噔了一下,許洪黎眼珠子還挺毒,一眼認出了敏丫頭,這事掩蓋不住了,只能實話實說:「二小姐,她就是舅老爺身邊的使喚丫鬟,今年正月十五她嫁到了趙莊的孟家,她怎麼會在這兒呢?俺也沒有問,俺老了不想多事,盡量不去多嘴多舌,省得讓人煩。俺自個猜測她是從孟家跑出來的,唉,養媳婦在婆家是受欺負的,她一定是在孟家受了委屈……俺正在想,是不是跑趟孟家,把這事通知孟家的人,孟家准能打賞俺一頓飯,一頓酒喝,高興了還能給俺幾塊大洋,聽說孟家不差錢,那個孟老爺是商會會長。」

「江管家,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小心思。」許洪黎睺瞜了江德州兩眼,她是厭惡老人說話磨磨嘰嘰,耽誤她的正事。「江管家,你去把丫頭喊出來,就說許家二小姐要與她說說話。」

許洪黎把捏著紙票的手鬆開,紙票飄飄曳曳墜落,江德州急忙上前一步,雙手接住飄落的紙幣,「謝謝二小姐賞賜,俺這就去把丫頭喊過來見您。」

江德州話音未落,幾個日本兵跟着幾個偽軍走了過來,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女子走在最前面,她的個子不高,一頭短髮梳得油光鋥亮,一道紫茄子般的疤痕斜穿半張臉,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小春兒,她離開許家投靠了日本人,她有時候跟着雪蓮四處蹓躂,有時候跟着許洪黎到處躥騰。

小敏走出麵館剛巧與小春兒撞個正面。

「你?!你怎麼在這兒?」小春兒語氣氣憤,眼珠子跑出了眼眶向外凸凸著,如果眼睛能吃人,她恨不得把小敏吞進眼裏嚼得稀巴爛。

小敏沒理睬小春兒,她徑直走到許洪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萬福禮,「二小姐,您好!」

「敏丫頭,你怎麼會出現在八里庄呢?」許洪黎瞪了小春兒一眼,轉過身笑眯眯走近小敏,「聽說你嫁給了孟家二少爺,他們孟家人對你好嗎?」

小敏深深垂著頭,她不知怎麼回答,囁嚅了半天:「回二小姐的話,孟家人對俺很好。」

「是嗎?你這麼晚怎麼還不回家呢?」許洪黎往前又走了一步,盯着小敏的臉,這張軟軟柔柔的小臉像初春的白雪,額頭上滲著細細的汗珠子,雅潔如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撩撩小敏黏着汗水的劉海,語氣里多了和藹,「丫頭,你出汗了,這天氣不熱呀,你不要着急,如果孟家人欺負你,我替你去討回公道,如果你想回孟家,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小敏千方百計離開孟家是去找小九兒,她怎麼能空手而歸呢?「回稟二小姐,其實,是孟家大小姐打了俺一巴掌,俺心裏不好受,就跑了出來,俺想去張媽家住一宿,然後,等俺心情平穩了再回孟家。」

「張家?!你是說沙河街張家火山鋪子的張家嗎?他們家在莊子南邊有個大車店。」許洪黎對張家很熟悉,張家在沙河街時名聲遠揚,行善好施很得街坊鄰居尊敬,張家婆姨每次在街上看到她都會遠遠地打招呼,鞠躬問好,無論是仰慕她,還是敬畏她,總比那些不識抬舉的鄉鄰強百倍。

「丫頭,自從在許家遇見你,我天天惦念着你,如果你不願意回孟家,以後留在我身邊當個支使,可以嗎?」

「謝謝二小姐抬愛,這件事容俺仔細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您可以嗎?」小敏寧可留在孟家也不會與雪蓮她們同流合污,更不可能給許洪黎做丫鬟。

「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許洪黎笑了。

許洪黎和小敏有說有笑,小春兒看在眼裏,嫉妒在心裏,她想罵人又不敢,她用腳上的皮鞋踢踏着地上的石頭,「咯吱咯吱」響;她用上牙狠勁咬着下嘴唇,咬出幾個血印子,她又恨又怕,怕小敏搶了她的飯碗。

小春兒的手腳動作沒有逃過許洪黎嚚猾的眼睛,她把手裏的煙捲送到鼻子下面聞了聞,眼前的敏丫頭沉着冷靜,與囂張的小春兒判若兩人,她不由得佩服海秉雲獨具慧眼,許家那麼多下人他偏偏鍾愛這個丫頭。

許洪黎恨許家的人,她唯獨不敢得罪海秉雲,為什麼?她自個也說不清楚,那個老頑固明面上不近人情,許家老老少少都非常尊重他,她也不例外,如果沒有那點忌憚,她完全可以把敏丫頭據為己有,她身邊缺忠心耿耿的人,小春兒壞心思太多,表面上對她曲意逢迎,暗地裏與雪蓮朋比為奸。雪蓮詭計多端,很得井上的賞識,早晚有一天她會被她們踩在腳下,想到這兒,許洪黎七竅生煙,她把手裏的煙捲扔在地上跺了兩腳,尖著嗓子吼了一聲:「小春兒,三少爺人呢,他怎麼沒跟你們在一起呀?」

「回二小姐的話,三少爺說他換換衣服,一會就到。」

「他每次出門都要磨蹭,讓他坐車,他說坐車悶,他真是朝廷老爺拾大糞,有福不會享。」許洪黎晃晃肩膀,把煙盒塞進手包里,白楞了小春兒兩眼,「你帶着幾個人四處轉轉,發現可疑人就地槍決,或者抓起來送到日本憲兵隊,留下幾個人守候在這兒,聽三少爺派遣。」

……張貴帶着小敏和琴弦子回到大車店時天已到了掌燈時分,小路上人影稀疏,門口外面木杆子上的燈亮了,被霧氣包裹着,散發着昏黃色的光,遠遠看着像是老牛的眼睛,不渾不濁,蔫蔫吧唧。

張家西廂房有三間屋子,中間屋壘著兩個灶台,四周牆壁黑黝黝的,西牆根放着一張圓桌子,桌上面擺着碗筷和油瓶,還有一個笸籮,笸籮里摞著冒着熱氣的槐花餅,香味夾雜在炊煙里瀰漫;牆角放着一個敞着口的大水缸,水面上飄着半拉瓢;兩堵土坯牆隔開兩間屋子,北間屋沒有門,也沒有門簾,一眼能望見裏面的大炕,炕上堆積著幾個面袋子,還有幾個比碗大的葫蘆,地上摞著一些破桌子,破凳子,塞得滿滿的沒有下腳的地兒;南間屋子門框上掛着一條看不清顏色的布簾,在煙里、風裏忽閃。

張媽站在灶台前,她一隻手裏抓着一個盛着麵漿的小瓷盆,一隻手裏抓着一雙筷子,她用筷子往沸騰的鍋里撥拉着麵疙瘩。

「娘,俺爹回來了,敏姐姐也來了,還有……」小伍佰稚嫩又興奮的聲音從院門口傳進了西廂房。

張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彎腰把扯拉在灶口外面的玉米秸子續進灶堂里,一抬腳衝出了屋子,她身子沒站穩,尥了一嗓子:「你們怎麼剛回來呀,槐花餅都出鍋了,俺還做了一鍋疙瘩湯。」

張媽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身材瘦小,比余媽矮半截,她身穿一套又肥又大的青黑色長褂,寬大的衣擺垂在膝蓋以下,腿上一條黑色緬襠褲,褲腳外面緊緊纏着兩條布帶子,露出一雙穿着黑布鞋的大腳丫子;她臉色微黃,鸛骨上落着星星點點的褐色斑點,看不到一點脂粉的痕迹,頭髮不算整齊,在腦後梳了個橢圓髽髻,沒有金釵銀釵,只有一支黑色的鐵夾子別在纂的一側,隱藏在幾綹亂髮的後面。

以前舅老爺常常念叨張家兩口子,張貴年輕時候在淺灘上做縴夫,張媽在家服侍公婆,還要撫養兩個丫頭,那個時候小伍佰還沒有出生,一家老小的饑寒飽暖,以至於愁潘病沈,都有她一個人操持,隨着兩個老人的過世,張家的境況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她一個女人要撐起一個家何談容易?張媽與羅家做了五六年鄰居,知道羅一品是抗日游擊隊的人,卻能夠垂紳正笏,不動聲色,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待人接物情禮兼到,值得大家翹大拇指。

「俺把敏丫頭給你帶回來了。」張貴往一旁閃閃身,給小敏和琴弦子讓開一條路。

張媽抬頭看過去,丈夫身旁站着兩個丫頭,其中大個子是敏丫頭,她一眼認了出來,那雙大眼睛裏閃著星星的光,像極了夏蟬,她的心臟猛然抖動了一下,嘴唇哆嗦,悲從心來化成了兩行婆娑的淚水。

上個月,羅一品櫛風沐雨來到了張家大車店,她流着淚懇求張貴,說:「張大哥,麻煩您跑趟坊子礦區吧,把夏蟬的事情告訴顧慶坤,咱們不能瞞着他,也瞞不住啊。」

「你讓俺見了顧大哥怎麼說呀?俺不去。」張貴抱着頭蹲在地上,淚如雨下。

清明節張貴給沈老爺子上墳時,遇到了顧慶坤給婆姨省墓,兩人在村口找了一家酒館,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盤花生米,促膝而坐,酒過三巡,不知不覺談起了各自的孩子,顧慶坤喝多了,對離世的婆姨和三個丫頭的愧疚擺在了酒桌上,兩行淚水像決堤的河流,打濕了他的衣襟,滾進了他的酒盅里,他就著淚水一飲而盡,他說以後好好照看三個丫頭,不會讓她們有任何閃失,沒成想,短短几天的時間,顧家二丫頭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白髮人送黑髮人,生死兩茫茫,留給活着的人多少痛苦?

「張大哥,麻煩您把這塊圍巾給顧慶坤,俺本想親自去見見他,連成他們去了日照,山上沒有人,婉婷又病倒了,俺實在脫不開身呀,您順便徵求一下他的意見,是不是把夏蟬送到她娘親的身邊。」羅一品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塊紅圍巾,「這是,這是夏蟬留下的唯一念想。」

「好,俺去找他。」張貴從羅一品手裏接過那塊紅圍巾塞給了婆姨,「孩他娘,你先收着它,俺把顧大哥約到八里庄來。」

顧慶坤馬不停蹄來到了八里庄,當他看到那塊熟悉的紅圍巾時,情緒瞬間崩潰,用拳頭擊打着腦袋大哭。半響,他才踉蹌著站起身,把紅圍巾送到張媽面前,留下一句話:「麻煩您把它給三丫頭吧,不要把她二姐的事情告訴她。」

此時見了小敏,張媽愴然涕下,「敏丫頭,你們姐妹倆長得太像了,俺差點沒認出你來,讓俺好好瞅瞅你,當年你姐姐夏蟬給俺家火山鋪子送柴火時還沒有你現在大,沒有你現在高,每天風風火火像個假小子,相處了半年多,俺才知道她是個女娃娃。」

從張媽嘴裏聽到二姐的名字,小敏心裏感覺凄凄慘慘,天不冷,凍得她打顫,半天沒有回應一句話。

「唉,瞧瞧俺,俺也許是歲數大了,總喜歡流淚,俺曾囑咐自己不要再流淚了,見了丫頭的面俺還是抑制不住呀。」

張貴看到婆姨不時失態,急得他抓頭撓耳,「孩他娘,咱們不能讓丫頭她們站在院井裏說話吧?」

「是呀,是呀。」張媽用襖袖擦擦滾到下巴頦上的淚水,眼神盯在琴弦子的身上,從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這是哪家丫頭呀?俺光顧著招呼敏丫頭了,把你晾在一邊,真是不好意思啊。」

張貴上前一步拽住婆姨的胳膊,一邊往西廂房門口拉,一邊向院門口的小伍佰招呼:「伍佰,你帶敏丫頭他們去東廂房,爹有話跟你娘說。」

張貴兩口子奇怪的神態讓小敏疑惑重重,當着琴弦子的面她不敢隨便打聽,她一步一回頭跟着小伍佰繞過水井,走近東廂房門口,腳丫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東廂房是兩間坐東朝西的屋子,進門是灶頭間,鍋灶與北卧室之間有堵牆,牆上有一個燈窯,一盞煤油燈坐在燈窯里,沒有點燃,屋裏不黑不暗;東牆根用磚頭壘著一個枱面,上面放着一些亂七八糟的家把什,還有一架紡車。

小伍佰跨進屋子,走到鍋灶前踮起腳尖,從燈窯里拿下煤油燈放在灶台上,彎腰從風箱上抓起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燈芯上,燈亮了,屋裏的一切清清楚楚,黑灰色的牆皮下露出鱗次櫛比的土基,地面、灶台都很乾凈,灶堂封著口,看樣子好久沒有燒火了。

小敏抓起灶台上的煤油燈,用一隻手掌護著燈苗,用肩膀挑起卧室門口的布帘子,踏進了屋子,屋子不大,很整潔,牆皮用白灰刷過,比外間屋子白凈,西牆上有一扇木欞窗戶,窗格子上的紙已泛黃,透著傍晚的黑;窗子下面是一鋪南北大炕,三層炕櫃杵在北牆邊上,底下一層放着看不清顏色的褥子,第二層疊放着兩床新棉被,紅花綠葉,像是喜被,櫃頂上疊放着新里新面的棉褲棉襖,還有一塊紅圍巾;東牆根放着一張破舊的桌子,桌上除了一個針線笸籮沒有其他東西,桌面上落着一層薄薄的灰塵,桌子旁邊的牆上有扇牖窗,上面鑲嵌著厚厚的玻璃,霧氣昭昭,看不到外面的情景。

「這是俺大姐二姐回來住的屋子,上個月有個姐姐在這間屋子住過,俺娘給她燉了一隻老母雞,後來,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俺娘說她死了。」

小伍佰的話像一根鋼針扎在小敏的心上,疼得她流淚滿面,她強打精神扶住身旁的桌子,把煤油燈放在桌子上,把胳膊彎上的菜籃子放在桌子底下。

「小伍佰,謝謝你的娘親,俺們打擾她了。」

「不用客氣,俺娘說,在她的心裏你們都是她的女兒。」小伍佰舉起小手在眼前晃了晃,用頭頂開門帘子竄了出去,他一邊往屋外跑,一邊頭也不回地說:「敏姐姐,俺去給你們拿槐花餅吃。」

小敏怊悵若失地追到屋門口,起風了,院門口木杆子上的燈籠搖晃着那點亮,微小又陰沉;風在枝頭、屋檐上嚎叫,聲音不大,沒有莊上狗叫的聲音大,馬廄頂上的草席子沙沙響,伴着飄落的槐花翩翩起舞。

張媽懷裏抱着一捆麥秸子沿着石基路走了過來,「丫頭,你叔說你們在外面吃過飯了,嬸子就不跟你們客套了。」

小敏沒聽到張媽說什麼,她直愣愣眺望着寬大的院落,恍恍惚惚有個熟悉的身影在院井裏忙碌,一會兒挽著襖袖洗衣服,一會兒把瀝干水的衣服搭在晾衣繩上,仰起臉,細長的眉眼下,一雙如水般的眼眸,明凊清澈,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

「二姐!」

聽到小敏喊姐姐,張媽腳步一頓,鼻子酸酸的,淚水溢出了眼眶,她慌忙邁進屋子,把懷裏的麥秸子扔在灶台下面,提提褲腿蹲下身子,抓起一撮麥秸子續進灶堂里,又抓起灶台上的火柴擦出火花,雙手捧著豆大的火苗送到柴草上,騰起的火焰映紅了她的臉,兩行淚水掛在她的嘴角,滴落在麥秸子上,她趕緊用衣袖擦擦臉,低聲叨咕:「這屋子晚上涼,俺給你們烘烘炕。」

「嬸子。」小敏嘴裏呢喃了兩個字,一股悲涼填滿了她的喉嚨,吐不出咽不下。

「丫頭,你想說什麼,直接說出來,不必拘謹。」張媽從牆角抽出一根挑火棍子,把灶口外面燃燒的柴火捅到鍋底下面,熊熊的火苗「噼里啪啦」烘烤著黑色的鍋底,一綹黑灰飄出了灶堂,落在她的臉上,粘在她的淚痕里。

「嬸子,那個,小伍佰說,說有個女孩在這間屋子住過,她是誰?」

張媽的身體猛然哆嗦了一下,抓着棍子的手落在灶口邊上,半天也沒有動,另一頭在燃燒,眼瞅著就要燒到她的手指,她木知覺也。

「嬸子,您怎麼啦?」小敏彎下腰盯着張媽臉上的變化,她想從眼前這張心慌意亂的臉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丫頭,你剛才問俺什麼?」張媽躲閃開小敏的目光,「唉,最近一段時間俺總是精力不集中,做事丟三漏四,丫頭,你叔叔說,他要出趟遠門,俺給他去拾掇拾掇包袱。」張媽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子,走到北卧室門檻前,伸手撩起門簾,往門后挪挪腳丫給小敏讓出一條路,「敏丫頭,快進屋。」

屋裏的炕上,琴弦子睡著了,她瘦弱的小身體蜷縮在炕沿上,喉嚨里打着細微的咕嚕聲。

「這孩子有多長時間沒睡過囫圇覺了?瞅她睡得多香。」張媽往琴弦子身上瞅了兩眼,摁著炕沿踢蹬掉腳上的鞋子爬上了炕,跪着走到窗根下,一面抓起窗台上的小笤帚掃著蘆葦席,一面自言自語:「一個多月前,是有個姑娘在這間屋子住了一宿,俺娘倆很投緣,說了許多話,想想沒幾天的事兒,她是個活潑的姑娘,不笑不說話,讓人稀罕。」

「嬸子,是,是俺二姐在這間屋子裏住過嗎?」小敏的心臟在哆嗦,嘴巴也在哆嗦,她怕,怕張媽說出一個她不願意聽到的名字。

「不,不是,她不是你二姐,那個姑娘去蟠龍山路過俺們莊子,因為天黑路不好走,在俺家住了一宿。」張媽從炕柜子裏面拉出一床褥子鋪在蘆葦席上,又從柜子上方抱下兩床被子,隨着她手下的動作,一塊紅圍巾從柜子頂上飄飄而落。

小敏不能自已地伸出雙手接住飄落的紅圍巾,一股凄楚乍然再次襲擊了她的全身,二姐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紅圍巾。

「嬸子,這,這是誰的圍巾?」

「這是,這是俺家二丫頭的,她出嫁前俺託人去坊茨小鎮買的。」

「俺二姐也有這樣一塊一模一樣的紅圍巾,那是俺大姐買給她的結婚禮物。」小敏用手掩著鼻子涕不成聲。

張媽倉促跳下炕,揪起一旁的被子,把它蓋在琴弦子的身上,走到屋門口停頓了一下,哽咽著嗓子念叨:「敏丫頭,你不要胡思亂想,早早休息吧,俺不打擾你們啦。」

小敏盯着張媽匆匆離去的背影,張張嘴沒有說出一句話,她磕磕絆絆爬上炕,靠着炕柜子坐下,胳膊重疊放在膝蓋上,臉枕在手背上,眼睛盯着上下忽閃的窗帘,燈影幢幢,突然,二姐夏蟬捻手捻腳走進了屋子,站在炕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小敏滿眼驚愕,「二姐,二姐,是你嗎?」

二姐比年前瘦了許多,腰肢纖細,圓臉變成了瓜子臉,大眼睛還是那麼明亮,如盈盈秋水閃著星星的光;一頭短髮,一套灰布破衣衫,與她砍柴的時候一模一樣,在她身上找不見女孩子的恬靜和文雅,活脫脫一個清新俊逸的小夥子。

「三妹,你怎麼會悶聲不響地溜出了孟家,讓爹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二姐!」小敏不管不顧撲進二姐的懷裏,失聲痛哭,「二姐,你怎麼會在張嬸家呀?」

「二姐在等你,二姐要看看你,看看俺的妹妹胖了沒有?長高了沒有?俺要告訴妹妹一個好消息,二姐見到娘親了,她不讓俺進她的門,她罵俺,她說妹妹還沒有長大成人需要人照顧,俺說妹妹有大姐和爹照顧,俺要照顧娘親,她生氣了,好幾天都沒有理睬俺。」

小敏聽不懂二姐嘴裏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擎起手摸摸二姐的臉,那麼涼,「二姐,你冷嗎?」

「不冷,天馬上熱了,你有時間去蟠龍山看看俺,三妹,這塊紅頭巾是二姐送給你的禮物,俺沒機會送你出嫁,也沒錢買禮物給你,這塊圍巾是大姐送給俺的,現在送給你。」

「俺知道,」小敏嘴裏嚼著淚水,「二姐,你在蟠龍山做什麼?你不是在坊茨小鎮嗎?」

二姐搖搖頭,「俺現在暫時住在蟠龍山,爹說,等抗日勝利了,接俺回坊子碳礦區居住。」

「二姐,俺給你準備了禮物,綉了一對手帕,俺今天沒帶在身上,有時間俺回孟家拿給你。」小敏仰起臉看着二姐的眼睛,煤油燈把二姐漂亮的臉蛋照得慘白,「二姐,你怎麼啦?生病了嗎?」

二姐沒有回答。

「二姐,俺怕。」「怕」這個字在小敏心裏踟躕了半天,在嘴裏嚼了半天,含着淚念了出來。

天上的烏雲在遊走,掀起一陣陣風,蓊蓊鬱郁的枝條抽打着院牆,推搡著兩扇屋門,撕扯著小敏冰冷的心臟,她自小孤獨,不懂事時失去了娘親,失去了喬丹霞,與爹相依為命,爹白天去下井,她一人一影一竹簍,那個時候她那麼懦弱,那麼孤獨,其他孩子在一起跳繩子,她只能遠遠地看着;去火車道撿煤渣時,那些大點的孩子經常把她簍子裏的煤渣倒進他們的筐里,無論她怎麼哀求哭啼,他們拎着煤筐揚長而去,把她孤零零地扔在火車道上,她只能一邊流着淚,一邊繼續撿拾地上殘留的、更小的煤渣,天越來越黑,火車道上的風就像張牙舞爪的妖怪,卷著黑色的煤灰撞擊著鐵軌,摔打着她單薄的小身影,她害怕,轉過身眺望着身後另外一個小身影,那是黃多多,他不遠不近地守候着她,陪伴着她。

她假裝不害怕的樣子,頂着風吆喝:「俺不孤獨,俺還有兩個姐姐,有一天她們會回來的,俺說得是真話。」

「俺知道,俺爹說過你們顧家三丫頭的事情。」黃多多向她使勁點點頭。

她心裏的憋屈再也剋制不住了,淚水成串成串地在她臉上奔流,沖洗着她黏滿煤灰的小臉,她扔下手裏的竹簍子,抬頭看着混沌的天空,哽咽質問:「俺娘說天上有老天爺,他掌管着天下事,俺想問問,俺的大姐和二姐在哪兒?讓她們快點回家,三丫頭害怕,害怕天黑,害怕爹下井不回家,害怕被別人欺負。」

風扯着她的呼喚跑上了半空,被鏗鏗鏘鏘的車輪碾碎在鐵軌上,她追着火車跑,追着火車嚎啕大哭。

一年前她找到了二姐,二姐找到了大姐,姐妹三人在楊同慶的麵館相擁而涕。

「三妹,你不要哭,不要怕,娘說她永遠守候在你的身邊。」

「娘,娘在哪兒?二姐,你說什麼,俺聽不明白,你什麼時候見過娘親?」

「三妹,娘在生氣,俺去哄哄她。」

「二姐,你不要走。」小敏猛地往門口追了一步,她的身體重重撞在門框上,她顧不得疼痛,急沖沖躥出了屋子,黑黝黝的院井裏只有風拽著幾綹草枝子和凌亂的槐花在井沿下飄搖。

西廂房裏,張貴坐在灶台下面的木墩子上,從腰上拽下煙袋桿,從煙荷包里捏出一撮煙絲塞進煙窩裏,又從地上抓起一根草糜子送到灶口的火星子上點燃,把燃燒的草糜子送到煙窩上,低頭「吧嗒吧嗒」猛嘬了兩口。

張媽從牆上摘下馬蹄燈放在桌子上,她臉上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嘩嘩」直流。

「三丫頭可能已經感覺到她姐姐不在了……俺不敢看她的眼神,那雙悲傷的眼睛裏有好多問號,俺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真怕俺心裏藏不住事兒,稍不留神說漏了嘴,那怎麼好呢?」

「顧慶坤說,敏丫頭自小知道她還有兩個姐姐,她失去娘親后,天天纏着她爹把兩個姐姐找回來。」張貴語氣哽咽:「暫時不要告訴她,能瞞多久算多久。」

「夏蟬用年輕的生命救了沙子嶺村民,包括咱們的兩個女兒,這樁事就是俺身上一個沒結痂的傷口,流着猩紅的血水,俺每次想起來都疼,俺,俺閉上眼睛,眼前就會出現夏姑娘笑眯眯的樣子,一聲一聲喊俺『嬸子』。」張媽拍打着手下的飯桌,聲淚俱下:「夏蟬的事情大家還沒有告訴夏婆子,那個可憐的女人知道了定會心疼死,她收養顧家二丫頭就是為了養老送終,如今,丫頭先她一步走了,她怎麼活呀?」

「你不要再絮叨了,把這事兒先放下,俺馬上走,去淺灘壩口送槍支彈藥,明天回不來,明天晚上有一場戰鬥,還有,江管家說,今天有人來八里庄,來人是誰?他也沒說,俺也沒問,你在家好好聽着院門,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俺不得不告訴你。」

「什麼事情?你說,俺聽着。」張媽用襖袖擦擦臉上的淚水,抓起桌上的馬蹄燈走到丈夫的身後,把燈遞過去,「你用麥秸子點亮它,俺去給你們收拾一些吃的,再收拾幾件衣服,這天氣不定性,今夜有點涼。」

張貴從婆姨手裏接過馬蹄燈放在灶台上,眼睛盯着灶堂里的火苗,磕磕巴巴地說:「那個,敏丫頭身邊的那個女孩是日本人。」

「日本人?!」張媽的心跳了一下,她收回了邁過屋門檻的腳,扭臉怒視着丈夫的後腦勺,岔了聲地咆哮:「你,你們怎麼把一個日本人帶回了家?」

「江管家說,鬼子不仁咱們不能不義,這個丫頭也是受害者……」張貴把手裏的煙袋桿在灶台下面磕了磕,插在後腰上,提起點燃的馬蹄燈走出了屋子,他性格懼內,着急的時候不會說話,他怕哪句話說錯了惹婆姨大發雷霆,如果院裏沒有其他人還可以,她喜歡鬧就鬧,喜歡吼就吼,今兒不行,他只能開溜,留下她一個人在屋裏哭哭啼啼,哭過了也就想明白了,婆姨不是不開面的女人,雖然她沒有上過學,說話辦事比一個老爺們還爺們,自從夏蟬犧牲后,她幾乎沒有發過脾氣,處事冷靜了許多,一個人的時候常常自言自語:那個丫頭沒有娘親,夏婆子歲數大了眼睛看不清,做不了針線,俺給她做了喜被和新棉襖,沒成想……

張貴蹉跎着腳步,沿着石基路走到北面堂屋門口,把燈掛在高高的門檐上,不大的燈光灑滿了院井,四周明亮起來,眼前五間坐北朝南的大屋子靜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前段時間院裏客人很多。遠道而來的客人坐在一鋪炕上,圍攏在一張炕桌前談笑風生,把自家的糗事拿出來開涮,互相譏諷、逗趣,好不熱鬧,最近幾天鬼子在趙莊附近加派了巡邏警力,跑碼頭的客商很少,主要怕喜怒無常的鬼子亂殺人,為了那點錢丟了命不值得,大多商家停歇了買賣。

下雨陰天的時候,無處藏身的乞丐常來住店,張貴也不會怠慢,一視同仁,笑臉相迎,張媽是惜老憐貧的女人,有錢無錢都會讓客人吃飽飯,一日三餐按例把飯菜送到他們的屋裏。

那幫乞丐不是趨利避害之人,時常不聲不響放在院門口外面一捆劈柴,或者幾隻野兔,甚至還有一簍子的魚。

張貴走到窗戶前,向闃其無人的屋裏瞄了兩眼,黑洞洞的,沒有杯觥交錯的聲音,只有「嘰嘰」叫的老鼠在牆角旮旯里出溜,有的跑上了炕,它們的身影映在窗戶上,眨著綠瑩瑩的小眼珠子,翹著長長的鬍鬚,挑釁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聲,舉起手在窗欞上輕輕敲了幾下,狡猾的老鼠猶豫了一下,身子往上一躍,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一團白色的灰塵在屋裏遊盪。

隱藏在流嵐後面的鐮刀月牙有影無光,荒涼的夜空漂浮着彌河的潮氣,霧氣騰騰纏繞着屋檐下和木杆子上的燈籠,院裏的一切在不明不亮的燈光下若有若無、影影綽綽,西南牆根下的槐樹抖動着扶疏的枝葉,一片片、一簇簇槐花在院井裏飄蕩,像一片片雪花。

張貴懨懨轉身走回了西廂房,抓起地上的笤帚和簸箕,把灶台下面的草屑子掃進簸箕里,送進灶堂里,封了灶堂門,走到飯桌前,桌上放着一個包袱,他伸手摸摸熱乎乎的,還有淡淡的香氣。

「當家的,你進來,俺給你縫縫衣服,今兒白天,俺看到你的后衣襟上有個窟窿。」張媽在南間屋裏吆喝,聲音不大,帶着命令的口氣。

「噯。」張貴應答著走近屋門口,撩起門簾邁進了屋子,桌上煤油燈上的火苗上下忽閃,映着婆姨一張淚痕的臉,他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半響沒找出話頭。

張媽從炕上的笸籮里扯出針線,走到丈夫身旁,用眼神撇了撇炕頭,「你坐那兒,俺給你穿幾針就可以了。」

「好。」張貴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後背亮給婆姨,嘴裏喃喃著:「俺準備拿點煙葉,跟你商量商量。」

「俺早給你準備好了。」張媽把針遞過補丁,用手戳了丈夫後背一下,「你少抽口煙,不要一張口都是臭煙味。」

「俺就這點嗜好,離不開煙,孩他娘,俺如果回不來,你,你也不要着急。」

「你不回家去哪兒?」張媽一針一線密密匝匝地縫著,每一針都那麼仔細,她的心已經亂了,她害怕,害怕丈夫一去不復返,嘴裏卻說:「你又不是第一次出門,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俺不怕。」

「俺知道,知道,不過……」

張媽擎起手指戳戳丈夫的後腦勺,「俺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話,你要給俺活着回來,聽說這次任務有咱們家大丫頭,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俺跟你沒完。」

「正因為知道女兒下了山,俺才要求參加這次戰鬥任務,你不要擔心,你在家照顧好兒子,俺去戰場照顧咱們的女兒。」

張媽把針穿過衣服,俯下頭用牙咬斷線繩,把針別在腦後的髽髻上,又用手指甲平攤平攤縫好的補丁,她抓着丈夫的衣襟遲遲不捨得鬆手,似乎一鬆手丈夫就會一去不復返。「其實俺也想明白了,顧家有三個丫頭,交給抗日兩個,咱們也沒有什麼不捨得,再說,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死得其所也值了。」

「還是你會說話,俺也是這個意思。」張貴已經做好了捨生取義的準備,他不敢說出口,婆姨跟着他沒享一天福,如果自己死了,留下她一個女人拖兒帶女怎麼活呀?

「顧家二丫頭犧牲后,大丫頭奔跑在她妹妹走過的路上,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孩,為了抗日不避斧鉞,值得大家敬佩,每每聊起她,大家都翹大拇指;三丫頭為了巴爺的孩子離開了衣食無憂的孟家,可見她小小年紀夠仗義;今天在大街上,她在囂張跋扈的日本浪人面前不慌不忙,把日本女孩護在她的身後,可見她的善良,所以,俺走後,你要好好善待顧家三丫頭和那個日本女孩。」張貴站起身,把敞着的衣襟往胸前攏了攏,想繫上扣子,手抖得很厲害,摸不見扣箅子。

「收留一個日本人,俺心裏的疙瘩解不開,不過,今天俺聽您的話,俺會對她好的。」張媽扶著旁邊的牆圍子跳下炕,看着丈夫笨拙的動作嗔怪道:「瞧瞧你,衣服扣子走錯門了,回家可不要走錯門呀。」

張貴把手從衣襟上拿開,低頭看着給他系扣子的婆姨,煤油燈上的火苗照在婆姨不白不黑的、掛着鍋底灰的臉上,短短兩年的工夫這張臉上多了許多皺紋,圓潤的臉龐塌陷了下去,不知是燈光的原因,還是她太勞累的原因,她的臉色蠟黃,眼皮浮腫,眉頭蹙起幾道褶皺。

「辛苦你啦!以後……」張貴的手撫摸過婆姨滄桑的臉,他想說以後不用你太操心了,這句簡單的話卡在他的喉嚨里,明天的任務很艱巨,蟠龍山上的兄弟決斷,倘若奪不下那艘貨船,就炸了它,絕不能讓鬼子用那些武器打中國人。

張媽隱隱感覺丈夫的語氣里有戀戀不捨,有生死離別的意思,她盡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白楞了丈夫一眼,「瞧瞧你,咱們都老夫老妻了,還動手動腳,讓孩子看到多不好意思呀。」

張貴的大手落在婆姨的肩膀上,他滿眼心疼,「正因為俺老了,才知道你為這個家辛苦了半輩子,有錢的時候沒給你買件像樣的衣服,一年四季就兩套衣服,一點不知愛好,瞅瞅你,臉上黏着鍋底灰也不知道。」

「是嗎?在哪兒?」張媽的臉上霍地漲起一片羞紅,她慌亂地抓起衣袖抹擦著臉,身體往後退縮,尷尬地垂下眼角,「俺就是個邋遢的女人,這麼多年委屈你啦。」

「不,你是個善良的女人,娶到你是俺的福氣。」

張媽瞪大了疑惑的眼神,她的心跳加速,丈夫以前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她心裏害怕。

張貴把手掌伸到婆姨的臉上,想拂去她臉上的黑灰,他的大手驟然停在半空,當年娶她是為了給老爺子沖喜,他滿心不願意這門女大三的親事,他討嫌她沒有女人的樣子,做事風風火火,說話得理不饒人,她卻不嫌棄他張家負債纍纍,不嫌棄他是個縴夫,精心伺候公婆,體貼入微地照顧他,每次他拖着一身的勞累走回家,她會送上兩塊餅子,一盤小鹹菜,一碗野菜湯,睡覺前,她會給他端來一盆熱乎乎的泡腳水。

食不果腹的時候婆姨也不會餓着他,她經常去山上拔野菜,薺薺菜摻和著玉米面做成菜糰子,把野蘿蔔和野芹菜腌製成鹹菜,他走出家門上工前,她會塞給他一個小包袱,裏面不是菜糰子就是玉米餅子,外加幾根鹹菜。工友都很眼饞,說他家裏有個把家虎,里裏外外不用他操心,他冰冷的心漸漸融化,第二年婆姨生下了大丫頭,他心裏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第三年她又生下了二丫頭,他照舊歡歡喜喜沒有一句怨言,接二連三她又生下幾個丫頭,可惜,後面三個丫頭都沒有活到一歲,小伍佰是他們兩口子的老生兒,也是婆姨接近四十歲時生下的第五個孩子,他們視如珍寶。

「瞅瞅你,你身上的衣服都有汗臭味啦,今兒忘了囑咐你脫下來洗洗,還有你的臉,整天洗不凈似的,泥糊糊的。」張媽說着,轉身走到洗臉架前,從架頭上抽下毛巾扔進水盆里,「你先洗把臉,俺去看看敏丫頭她們睡了沒有?伍佰在外面盯着院門,你還是從後門走吧,俺就不去送你了。」

張媽跨出了西廂房,沿着石基路往前磕絆,丈夫今天異樣的舉止讓她心慌意亂,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她好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她不敢,丈夫要出門,她不能哭,她用手捂著嘴低低嗚咽。

東廂房裏傳來嚶嚶的哭泣聲,張媽怔忪了一下,身體往前趔趄,她急忙扶著門框往屋裏探探身子,琴弦子睡在炕頭上,嘴角彎彎著笑靨,露出半截上牙,呼吸聲如晃動的燈苗,震顫著薄薄的鼻翼,那麼愜意。

小敏坐在炕櫃旁邊,臉趴伏在胳膊彎里,淚水打濕了她懷裏的紅圍巾,嘴裏夢囈著兩個字:姐姐。

張媽頃刻間凄然淚下,她攧手攧腳走到炕沿前,伸出手想搖醒小敏,她的手停在半空,她實在不忍心打擾姐妹二人夢裏相聚,她轉身走到桌前,低下頭吹滅了煤油燈。

張家大車店的東面和南邊是莊稼地,西面是那條小路,路的西面是一片麥田,中間隔着一條臭水溝,遠遠地就能聞到臭哄哄的味道,成群的蒼蠅圍着木杆燈嗡嗡地叫着、飛著,有的飛進了院子,尋找著窗戶上透出的那絲亮,撞擊著窗欞砰砰響;黃土與麥秸子打成的垣牆,吸收了彌河的濕氣,翹著鹼皮,風一吹,鹼土到處亂飛;兩扇大木門年久失修,破亂不堪,風從窟窿眼裏竄進竄出,拍打着院井的轆轤和水斗。

西廂房南間屋子靠近院門口,更像是一間耳房,有東、南兩扇木欞窗,坐在炕上眼睛穿過窗戶,院裏、門口的一切一目了然。

張媽手裏捏著針線坐在炕上,她一會低頭縫補着衣衫,一會兒眼睛從老花鏡上面瞭望着院門口的動靜。

小伍佰穿着衣服趴在炕頭上,雙手托著下巴頦,瞪着瞌睡的小眼睛盯着娘親手裏的動作。

看着虎頭虎腦的兒子,張媽滿心歡喜,嘴裏卻佯怒道:「你說要陪着娘親等你爹,瞧瞧你,眼皮都打架了,快睡吧,你爹今天晚上不回來了。」

張媽的話音剛落,院子裏傳來異樣的聲音,她立刻屏住呼吸,蹭到南窗戶根下,恍惚間槐花樹上跳下一個黑影,那個影子站在樹下猶豫了半天,俄頃,貓著腰鑽進了馬廄子。

張媽從鼻樑上摘下眼鏡,另只手握成拳頭揉揉眼睛,細細看出去,槐樹枝條上下顫巍,敲打着牆頭瓦,幾塊青瓦擦著牆墉落下,「啪嘰」砸在地上。

緊接着,院外面傳來幾聲狗吠,皮鞋砸在泥濘的地面上「啪嗒啪嗒」響,那麼清晰,聲音來自院門口外面的路上,張媽一激靈,她急忙佝僂下身子,眼神朝院井裏撒打,院井裏只有風聲,木盆從井沿上滑到了石基路上,半盆水灑在地面上,一滴滴在石頭上滾著,一會兒滲進了石頭縫隙不見了,空木盆被風拽著撞擊著堅硬的鵝卵石,「叮噹當」的聲音;井沿上的水斗里映着燈的影子,跳動着點點的白,那麼瘮人。

張媽急忙把手裏的針線插進笸籮里,跪着爬到炕沿邊上,摁著旁邊的桌子踢趿上鞋子。

小伍佰猛地醒來,用拳頭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嚷嚷:「娘,俺跟你出去看看。」

這時院門口傳來了敲門聲,聲聲入耳,夾着一個女子尖銳的叫囂:「開門,開門,皇軍例行檢查,查戶口。」

張媽手裏攥着眼鏡走出屋子,眼神越過了院木門的空隙,門口外面有五個人影,站在前面的是個女子,她的雙手揣在褲兜里,腳上的黑皮鞋踢蹬著門垛子,木杆子上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張刀疤臉,是小春兒,張媽攥緊了拳頭,她屏主呼吸,往小春兒身後察看,兩個偽軍手裏抓着手電筒,肩上背着長槍;兩個日本兵躲在小春兒的身後,他們手裏的刺刀寒光閃閃。

張媽退後一步,把小伍佰擋在了身後,沒有回頭低低說:「伍佰,你快去東廂房,告訴敏丫頭來人是小春兒和日本鬼子。」

「娘,您呢,您怎麼辦?」小伍佰哭哭唧唧,「俺要和娘在一起。」

張媽摸摸兒子的頭,壓着聲音,一板一眼地說:「兒啊,娘沒事,娘認識他們,他們也認識娘,只是,他們不認識敏丫頭,所以,你要聽娘的話,快去。」

「好吧。」小伍佰嘟囔著小嘴,退著離去。

張媽把眼鏡攥在左手裏,一邊亮着嗓子喊了一聲,「來嘍!」一邊磨磨蹭蹭走到院門口,打開了院門,她退後兩步站在門垛子一側,給進門的偽軍和鬼子讓開一條路。

「你怎麼剛出來開門呀?屋裏是不是藏着八路軍?」小春兒抖動着窄窄的肩膀,挨着張媽的身體邁進院子,她的眼珠子往天上瞟覷,拿腔作調地問:「院裏住了多少人呀?」

「院裏沒有其他客人。」張媽忍住心裏的氣憤,她知道寧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的道理,小春兒就是個奸詐小人。

「真的沒有外人嗎?你可知道窩藏抗日分子的後果嗎?」小春兒一邊鼓唇弄舌,一邊伸著細瘦的脖子東張西望,霧靄像一張無邊無際的黑色羅紗網,從天空撒向大地,籠罩着空落落的院子,一盞馬蹄燈隨風搖晃,撞擊著門框,幽暗的燈影若斷若續;老鼠在屋檐上跳躂,震落一綹綹灰塵,彷彿牆角旮旯里藏着千軍萬馬,蠢蠢蠕動,小春兒倒抽了一口涼氣,她不由自主後退了幾步,退到兩個偽軍的身後,弓腰哈背走到兩個日本兵身前,用手掌向前指引着腳下的路,「太君,您請!」

兩個鬼子兵大搖大擺躥到水井旁邊,向身旁的偽軍努努嘴巴,兩個偽軍一手舉着手電筒,一手舉著長槍,竄進馬廄挑挑苜蓿草,又跑到馬廄後面的茅房瞅了半天,捂著鼻子躥了出來,又在東西廂房和堂屋轉了一圈,最後走到鬼子兵身邊,「報告太君,沒有發現可疑的人。」

「不可能!」小春兒又急又氣,一個時辰之前在葯堂門口,小敏與許洪黎說她住在張家,這會兒那個丫頭藏哪兒去了?「每間屋子都要查仔細了,這家人很奸滑,良心大大的壞透了,在沙河街時帶頭反對皇軍稅收。」

東廂房沒有一點動靜,張媽心裏坦然了許多,她撩起衣襟擦拭着眼鏡片,豆大點的兩抹亮折射着手電筒的光在屋頂上跳躍。

小春兒踮着腳跳到張媽身邊,厲聲呵斥:「你手裏拿着什麼?快點交出來!」

張媽攤開手,冷笑了一聲:「春兒,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你何必半夜三更跑過來為難我們呢?好歹咱們在一條街上住過,有什麼話咱們可以單獨好好說,何必大張旗鼓鬧這一出呀?」

「誰說無怨無仇?」小春兒操起雙手在張媽身前背後轉了一圈,腳上的黑皮鞋在石基路上狠狠踢趿了兩下,翻翻眼皮子,嗓子眼裏「哼」了一聲,嚼齒穿齦:「當年是你這張破嘴害得俺沒有棲身之地,跟着俺爹到處流浪,每天食不果腹,那些日子俺恨不得把你們張家人生吞活剝了。」

小春兒如果不提當年的事情,張媽也許不會生氣。「你小春兒和你爹坑害敏丫頭,沙河街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還害怕人說嗎?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大嬸奉勸你一句,你還是個孩子,應該棄惡從善,重新做人。咱們都是中國人,一條根,就像一棵樹上結的果子,喝一條河裏的水,身上流着一樣的血,打斷骨頭連着筋。」

「誰跟你是一棵樹上的果子,俺小春兒不再是當年那個低三下四的丫鬟了,俺現在為日本人做事。」小春兒把雙手卡在腰上,唇角撇到了耳根子,撕扯着她臉上的疤痕,像個醜陋的、蹩腳的演說家,「告訴你們,日本人最恨八路軍游擊隊,他們說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放過一個嫌疑犯,俺說你們是八路軍就是八路軍。」

張媽被小春兒胡攪蠻纏的話氣得喘不動氣,她用手攥著胸前衣襟,盡量抑制心裏的憤怒,「小春兒,你可不要血口噴人啊,俺張家是規規矩矩的老百姓,不知道什麼是八路軍九路軍,你信口雌黃、助紂為虐要遭報應的。」

「你罵俺?!」小春個子沒有張媽高,她踮起腳尖,向張媽掄起了巴掌。

說時遲那時快,一束銀白的光穿過小春兒的喉嚨,揚起一片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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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頭,顧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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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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