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趕回逐梨苑的時候恰聽見打更人的銅鑼聲。

「子時了。」

風袖取出藥箱,正上藥沈成舟從屏風后出來,他已經將方才穿的夜行衣替換成了一件尋常的白衫。

南棠想起來袖中的書,想探指去拿傷口處驟然一痛,先發現異樣的是風袖。

「姑娘怎麼了?」

沈成舟亦看過來,那眼中平淡無波,方才在馬前的心細如髮消失了無影無蹤,聞言也只是問:「可是沒有包紮好?」

「我袖中有一本書,是從季家搜出來的,這書似乎有些不尋常,風袖,你替我將它取出一觀。」

書封上是沒有字的,風袖掀開翻了幾下,「半本賬冊,看着也有些年頭了。後半部都被撕毀了,真是奇怪,他們為什麼要留着這本賬冊。」

沈成舟聞言前傾稍許,目光落在蠟黃的紙頁上,視線在字跡之間尋覓,希望找到一些玄機。

南棠端詳了一會兒,腦海中忽然有什麼一閃而過,她的語氣突然沉重下來,字句篤定有力:

「這不是季家的東西。」

「上面收支巨大,雖然季家家底殷實但也不可能如此開銷,況且季靈淵手下無兵,他大肆購買戰馬補充軍備做什麼,這些器械、物什大都是軍中之物,不可能出自他的府中。」

「難道季家竟也淪為鄭氏走狗?」沈成舟眉頭緊鎖:「少主可還看出其他?」

南棠不言,風袖將書湊到她眼前,往後翻了幾頁,南棠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前面倒還好,越往後看其中密語愈發繁多,整篇幾乎提不出來一句有用的話,軍中用賬雖然記錄繁瑣,但閱帳之人若是經驗豐富,幾眼下去也能看出個八九成,這半部賬目愣是讓人看不出來是從哪裏支的軍餉,又要送到哪裏去,她雙手覆於賬上,緩緩搖了搖頭。

「這東西來歷不明,今日出現在季家之中也絕不可能是偶然,只怕是跟季家滅門之禍脫不了干係。我將它帶回去仔細查驗,你們也暗中留意一二。」

「是。」風袖點頭,「今日時辰不早了,姑娘是留在這裏?」

南棠想到西山那兩個新來的暗衛,出去一時半晌他們興許不能發覺,一夜未歸阿玉那裏難免露出破綻來。

「做些準備,現在回去。」

沈成舟當即喚人牽馬:「姑娘回去早些休息,明日恐怕此事就要人盡皆知,京中必不會太平,趙家的世子是不是跟着姑娘過去的還未可知,陛下對他的態度也諱莫如深,盡量不要惹上麻煩為好。」

趙嘉邯……

他是一定要趟這趟渾水了。

回到西山的時候月亮爬上山巔,別苑同她去時一般無二,守門的護衛早已卸下,腳步靜悄悄地響在閣樓的木板上,路過二層南棠下意識瞥了一眼那兩個暗衛住的隔間,漆黑如夜色。

鬆了口氣。

回到房間,阿玉已經在外面的榻上睡着,怕是從入夜一直蹲守到現在才剛睡過去。

南棠墊腳上前掖了掖毯角,吹滅離她最近的一盞燈,這才朝內室而去。

引燭點燃窗前的燈,雖然臨走時風袖再三告誡她不可勞累手指,但她還是忍不住單指挑開了那半部賬本。

到底是哪裏不對?

自她看到這部賬本之時她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現在靜下來這種感受不但沒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是賬上的數目?不對。

她挑開紙湊近細看,暗語雖然隱晦,但也可以看出這是一份原賬,並不是謄抄的摹本,沒有人會用假賬做到原冊上,更何況這是一本軍用賬冊。

為什麼沒有被收回到案牘庫里去?而是流落到她的手裏。

手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南棠想起今日懸在頭頂的那把長刀,即便不會武功,她也能感受到那人一招一式中森寒的殺意。

他根本沒想過要她活着出來。

身形也不太像引她去的那個假官兵,如果把線索留給她,卻又派人來殺她,這根本解釋不通。

難道居然不是一夥的?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兩方人其中一方滅了季家滿門,給她線索的人提前預知了今夜要發生的事,將她引過去目睹季家的事,並把這本賬冊泄漏給她,指望着她能從這部賬冊上看出什麼……

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鼻尖縈繞起淡淡的紙香,和著熏的檀香混在一起,讓她忽然有一種捉到線的感覺,此刻放開手就會一敗塗地。

香氣?

是了!南棠湊近深吸一口氣,古卷的墨香充斥在她的鼻間,她終於知道問題究竟出在何處。

紙上的墨跡,用的是朔州獨產的松香墨,徽墨品類眾多,制之不易,工藝繁雜,朔州徽墨天下得名,其中最為珍惜的一種,就是松香墨。

此墨香氣雋永持久,制出三日之內如不研磨使用,外殼香氣消散,便只能算是普通的上等墨了。

當年,她的父王、不僅是父王,整個梁王府上下全部都用的這種墨。

難道……難道這竟是她自家的賬冊?!

驚異地捧起賬冊,是與不是,用一種方法就可見分曉。

掀起一頁靠近燭火,對着光芒最亮的一處隔紙窺探,若紙上透出一個蓮花模樣的圖案……

蓮花形態恣意,那是她七歲時跟母親學畫所作最佳的一幅,當時父王說要把這張畫帶到軍中去,母親不肯,他便想了這個法子,將此畫作為摹本以特殊材料印染到他所用的每一張紙上,這事在梁王府算不上什麼秘密,但在軍中知之者少之又少。

真的是,父王軍中的賬冊。

南棠握緊了手中的賬本,血從剛綁好的繃帶里滲出來,她也無暇顧及,一頁一頁翻著,只恨當年沒有跟父王習得解語之法,這賬冊活生生擺在她面前,她卻愣是顛來倒去看不出半分名堂。

徹夜難眠。

其實徹夜難眠的也不只她一個。

趙嘉邯夜裏捧著那件從季家扒回來的斗篷輾轉反側,斗篷上淡淡的幽香和染上的血腥味無一不撩撥着他的神經。

她的確來過季家。

門前的照夜,還有他親眼所見的這件衣服,都不可能作假。

照夜和靈犀一母同胞,當年南棠得了馬之後原本更中意照夜,但靈犀不願意讓他駕馭,幾次馴馬都恨不得把他翻下去,她才退而求次選擇靈犀。

靈稚性烈,其實照夜更甚,能讓它一聲不吭馱著別人就走的也只有她裴南棠。

她認出來了嗎?

約莫是沒有的,如果認出來,當然會知曉他也在附近,如果認出來,她怎麼會奪門而去。

一想到居然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讓她流血,他就恨不得將那人的屍體拖出來再鞭笞一番。

季家。

季家的事情他管定了!

窗外的夜色沉寂,鄭家的大網也終是要拋餌誘魚了吧。

除了鄭雲情,上京恐怕沒人能幹出這樣折壽的勾當,用數百條人命血祭此局,真是……喪盡天良!

樓上的聲音伴隨着兩片鞋子覆地的聲音消絕。

從人踏上木梯的一刻曲劍就已經睜開雙眼,或者更早,在樓上腳步聲只剩下一人之時他就發覺了。

作為帝王暗衛營里最出色的一把刀,被送到這裏看護一個女子還是頭一次。

這個女子整日閉門不出,整日弄花侍鳥,看着倒是安生,實際卻不像表現出來的一般模樣。

後面的廂房裏前些日子養了一個人他是知道的,聽氣息還是個男人。

曲十七也知道。他雖然年紀小又不夠穩重,功夫說到底還是不弱的。

快一更了才回來。

回來就看書,翻書的聲音很輕,但是他廊前的白瓷魚缸里水波映照着樓上的燭光,一聽也八九不離十。

他提筆記下她這一天的作息,吹哨把自己馴養的烏雀招來,將信紙塞到綁在鳥兒腿上的信筒里,拍了拍腦袋就放它朝着皇宮飛去。

左右她做什麼跟他是無關的。

曲十七這小子自從來了這裏沒有一天有過正形,他明明也聽到了腳步聲,卻只翻身向內裹緊被子昏沉睡去,不理他事。

把黑羽劍抽出來再擦一遍,曲劍這才安心躺到床上去。

東宮夜半燭火未熄,錦衣的太子左臂半支頭顱,眼睛已經闔上。

意柳將手中的烏雀放到花架一旁,知道它不會飛走就放心的往內走去,面前的主人眉目溫和,不復平常時的冷淡,一身矜貴的氣質是旁人十年二十年也學不來的。

從前聽聞京中論樣貌當屬趙家世子拔得頭籌,接着就是晉北王鄭雲情,又輪了不知道多少個才是殿下。

她從不否認京中人對趙嘉邯容色讚譽之言,但也不覺得他真好看到哪裏去,而晉北王府一負公主,二負定國郡主,雖然如今替換成了固倫公主這個名頭,聯姻的事也化作虛無,但他委實算不上個敢作敢當的大丈夫。

拿殿下跟他比,簡直是在侮辱殿下。天下男子容色佳者不可計數,風骨清絕者卻無人能越得過殿下去。

即便是昔日冠絕四國的西戎郡王南氏,也恐是徒有虛名。

攏袖小心地給他披上半褪的大麾,生怕驚醒了夢中人,意柳蹲下又忍不住看了一會兒,躡手躡腳地將紙條放在他案上。

暗想:

反正也是明天才會收到消息,又是無關緊要的事,放一放也沒什麼大礙。

豈料剛準備離去就聽見身後衣服墜地的聲音,自己剛披上的大麾已經墜落,案前的男子揉了揉太陽穴,啞聲問:

「現在是什麼時辰?」

「三更天。」她如實答道。

「怎的不喚醒本宮?」他沒有生氣,一邊說一邊探向離得最近那本奏章,恰巧是方才她放紙條那本。

「西山有信來,奴婢看了沒有什麼緊要的東西,就先擱下了。」

他揉目看了兩眼,「謄抄好趁夜原路交到明光殿去,不要露了馬腳。」

「陛下是看不出來的,這麼晚了殿下該休息了。」

裴隨月未肯聽她此言,垂目提筆,「今日換值的是小安子?叫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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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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