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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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6

正如夏唯所設想的那樣,她們度過的第一個情人節,留下了這輩子也忘不掉的回憶。

在距離地面三千多米的高空,夏唯第一次鼓起勇氣,俯瞰了黑夜中的大地。

那巍峨高聳的群樓此刻是如此渺小,萬家燈火匯聚成燈海,再擁擠的人潮也只是那燈海中的一粒灰燼。

夏唯牽住商伊的手,十指緊扣,雙眸凝望着地面,不知不覺出了神。

在見到這顆星球的一隅后,她忽然意識到了。

自己從出生到老去、死去,這時日並不是她所以為的那樣漫長。

也許明天她就會離開世界。

到那個時候,她是否會有很多遺憾?

安於現狀的她,前半生是這樣的平淡如水,三言兩語便能說盡。

生存的苦難磨平了她所有的銳氣與志氣,讓她甘於一生碌碌無為。

可現在,夏唯望着夜色下的廣袤大地,望着燈火連綿的城市縮影,終於明白——她並非真的甘心。

八月的尾巴隨着夏日最高的氣溫一同遠去了。

九月的第一天,夏唯向珍姐正式提出了辭職。

現在正是咖啡館里生意最好的階段,她的離職會打亂店內的平衡,但夏唯怕自己的勇氣持續不了多久,索性一鼓作氣地踏出了第一步。

珍姐反而為她感到高興。

「你早就該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了,把大好時光全在我這裏浪費掉的話,以後肯定會後悔。」

夏唯看着她,眼角有些發紅,但珍姐擺了擺手,示意她什麼也不必說。

於是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個笑來,跟珍姐揮手道了別。

但離開咖啡館后,夏唯又感到了湧上來的茫然。

——自己喜歡做的事,到底是什麼呢?

回家的路上,商伊見她神情低落,難得認真地開口道:「不用着急,方向是慢慢去找的,只要你不停下或者往後退,早晚會找到的。」

夏唯發覺這個人總能用簡單幾句話影響自己,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她終於笑了起來,側過頭看着商伊,問:「那你的方向找到了嗎?」

商伊開着車,雙眼依然看着前方,片刻之後才輕聲回答:「很久以前就找到了。」

夏唯莞爾,心情也跟着晴朗了一些。

——這個人跟自己是截然相反的,任何方面都是。

所以她的方向一定是最堅定、最不可動搖的。

認定之後,便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有一天,她笑着問我:你的方向找到了嗎?

那時我回答她:很久以前就找到了。

可惜,這句話騙過了她,沒能騙過我自己。」

頭髮花白的人坐在書桌前,神情專註地握着手中的鋼筆,在黑色的皮革筆記本上一筆一畫寫下了新的篇章。

暖黃枱燈下,她佈滿皺紋的臉上帶着一點溫和的笑。

短髮女人站在她的身邊,緩慢而鄭重地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臉。

手指的指尖輕顫著,穿過了眼前人的頭髮與臉頰,最後停滯在半空。

空無一物的掌心又一次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封存在檔案里的數據而已。

早已被人遺忘的數據。

握著鋼筆的人頓了頓,側頭看向窗外飄落的雪花。

這大雪紛飛的日子,總是格外寒冷。

不知道那個還在嗷嗷待哺的嬰孩,今晚能不能睡個好覺。

她收回目光,再一次提筆。

「後來的無數個夏夜與冬夜,我躺在冰冷的床上輾轉反側,將過去一點一點地反芻咀嚼,才終於把自己看明白。

我最堅定的、最不可動搖的、最一往無前的方向,早在說出這句謊言之前,就已經失去了。

於是我懷着憐憫過問我自己:作繭自縛,你后不後悔?

——那真是一個令人失望的答案。」

九月初,藍色勿忘我的育苗很成功。

這是夏唯做過的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她更加謹慎地打造了一個最佳的種植環境,之後才將育苗盤裏的花苗定植到了院子裏。

「費了我這麼多心血,你們可要健健康康的才行。」

夏唯蹲在院子裏的遮陰棚內,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花苗。

「夏天都快結束了,快點長大開花吧。」

她說着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自言自語的自己真是幼稚。

花棚後面的院子裏,游泳池的水已經被換好了。

商伊抬頭看了眼頭頂上的烈日,伸出手臂朝夏唯招了招手,喊道:「來幫幫忙。」

夏唯起身看過來,隔着老遠問她:「幹什麼?我身上很髒的,全是泥巴。」

商伊指了指游泳池,一邊擋住額前的陽光,一邊回答:「幫我塗個防晒霜。」

夏唯甩了甩手上的髒東西,頭也沒回地喊了一聲:「等我洗一下。」

她快步走回了室內,先洗了洗身上,又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才下樓從陽台走到院內。

商伊正在泳池邊的躺椅上坐着,她的透明防晒服已經脫下來,露出大片光滑的背脊,檸檬黃的比基尼的弔帶從後頸垂落,被雪白肌膚襯得像是能反光。

夏唯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院子外面,哪怕她知道這附近三公里內都沒有第二個住戶,卻還是要確認過後才安心。

她走過去,抬手在那背上輕拍了下,開口道:「防晒霜給我。」

商伊背對着她,抬手塞過來,夏唯接過後擠了一點在手心裏,開始往她手臂上抹。

偏偏這人還要不識好歹地說一句:「我能抹到的地方用得上你嗎?」

夏唯懶得跟她一塊兒演,手往下一把捏住她背上的嫩肉,垂下頭道:「大白天的,你想都別想。」

商伊嘆了口氣,覺得這人越來越不好騙了。

「又不是沒試過,你看我把泳池的水都換了個乾淨,多費勁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夏唯一圈又一圈地在她背上抹著防晒,隨意地問:「要不我把玩具給你拿下來,你自個兒下水去玩?記得熱個身,別抽筋了。」

商伊轉過頭看她,面色凝重地問:「是我對你沒有吸引力了嗎?我都脫成這樣了。」

夏唯笑着捏了捏她的臉,俯身回答:「我還有正事要做呢,乖,你先自己玩。」

說完轉身就要回去。

軟的不行,那隻好來硬的了。

商伊忽然起身,趁其不備,將人一把橫抱了起來。

夏唯只來得及罵一句:「王八蛋,我剛換的衣服!」

水聲嘩啦濺起,她抱着她一起跳進水中,剛一站穩就在泳池裏打作一團。

夏唯是真的一肚子氣,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這人有十四個小時都在想着折騰自己,剩下那十個小時——正在折騰。

她半點兒也沒手軟,使出渾身力氣舀水潑她。

商伊很有耐心,等她發泄夠了,才潛下水游過去,一把拿捏住她的軟肋。

夏唯試圖反擊,但很可惜,在這檔子事上,她永遠是慘敗的那一個。

等她被折騰得像條魚一樣趴在池邊時,頭頂的太陽都像是看下不去,藏在了雲層後面。

商伊扶着她的腰,幫她穩住脫力的身體,就這樣從背後擁住了她。

泳池的水是溫的,但時間久了也會冷。

她一手抱着懷裏的人,另一隻手捧起了池水,靜靜地看着水流從指縫漏下。

——夏天又要結束了。

九月的大半部分時間,夏唯都在悉心照料她院子裏的花苗。

也許是她每日禱告一遍的作用,這些花苗茁壯成長著,一直都很健康。

夏唯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院子裏開滿藍色勿忘我的那一天。

光是想像著那樣的場景,她的心情就能好上幾分。

但與之相對的,是家裏另一個人的心情。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能找出唯一一個洞察得到商伊的心思的人,那這個人只能是夏唯。

她們朝夕相處,同床共枕,彼此的一點微妙轉變都能很快被發現。

所以夏唯感覺到了——商伊最近不太快樂。

每一個變化都是有原因的。

夏唯企圖去找到這個根源,所以她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生怕給對方再增添任何負擔。

直到九月中旬的一天,夏唯睜開眼,看見了空蕩蕩的床。

她從床上坐起來,卧室內一片寂靜,連樓下也沒有任何聲響。

以前夏唯總是會想,這個房子這麼大,商伊一個人住的時候該有多可怕啊。

現在輪到自己一個人置身在這個環境,她才終於感受到——那比「可怕」更讓她恐懼的東西。

夏唯光着腳跑出了卧室,跑過了二樓的走廊,又踩着冰涼的大理石台階跑下了樓。

她只穿着一件單薄的弔帶睡裙,披頭散髮,臉也沒來得及洗,腳步倉皇地將一樓和二樓找了個遍。

沒有人,哪裏都沒有。

冰箱上的便利貼沒有新的留言,沙發上整整齊齊,連一條褶皺都沒有。

整個房子乾淨整潔得,像沒有人住過一樣。

夏唯想到了地下室。

她立刻跑下去,對着這道密碼門喘了會兒氣,隨後嘗試着用自己的指紋去解鎖。

門開了。

但裏面也空無一人。

夏唯腦子裏一片空白,甚至忘記了找出手機來打個電話。

她直愣愣地站在樓梯上,腳心磨在台階最尖銳的邊沿,用疼痛拽著自己的清醒。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還沒有找過的地方。

三樓。

這是商伊從沒帶她來過的一層樓。

夏唯也並非沒有好奇過,只是她明白每個人都有不可觸碰的一條線,所以她理智地選擇了收起好奇心。

但現在她顧不得這麼多了。

一種從很早以前就存在的恐慌浮了上來,攥住她的心臟,叫她快要喘不過氣。

夏唯跑上了二樓,抵達樓梯口時她抬起頭,望了眼上面那一層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她咬了咬牙,快步走上去。

三樓的景象轉瞬間進入視野。

這是一條很長的走廊,右手邊的牆上乾乾淨淨,只有盡頭的木門上掛着一塊小木牌。

那上面寫着一個單詞。

夏唯想要走過去看清楚,左手邊的窗外卻響起了汽車的鳴笛聲。

她猛地回過身,快步走到窗邊,往下看過去。

白色的轎車停在門口,熟悉的身影正倚在車前,向她揮了揮手。

「你一大早去哪了!」

夏唯連鞋都沒穿,光着腳打開院門衝出去,還沒走到她面前就忍不住大聲喊了一句。

商伊走過去,像抱小孩一樣將她抱了起來。

「換身衣服,我帶你出去。」

夏唯被她抱着,腦子裏那根弦終於鬆了松,劇烈的情緒起伏讓她眼睛也泛了紅。

她抬起手用力地推了商伊一把,憋著氣不肯再說話。

商伊好脾氣地任她發火,幫她洗漱完,換了身衣服,又把人給抱出來放到了車上。

夏唯一抬頭就看見車上放着一個證件袋,裏面裝滿了大大小小的證件資料。

「你整天待在家裏,怎麼找得到感興趣的東西,我帶你出去散散心。」

車已經開出了很遠,商伊才開口解釋了一句。

夏唯當場就要叫她返回去,「我的花怎麼辦!」

「放心。」

商伊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拉長了尾音,把她給安撫了下來。

「我找了專業的園藝工幫忙照看,保證你回來的時候還是健健康康的。」

夏唯這才坐回去,閉上嘴不說話。

商伊知道,這次要哄好幾天才能讓她消氣了。

但她不後悔。

第二次總比第一次更容易接受。

夏唯不知道她哪裏來的神通,能單方面幫她把護照和簽證全都辦了下來。

但事實就是,她們兩個人空着手,只拿着證件就登上了飛機。

連一張機票都不需要。

一大早的精神緊繃讓夏唯很快就在飛機上睡著了,這架私人飛機上有房間和床,舒適度比家裏還要好一些,但她這一覺睡得糟糕透頂。

醒來的時候已經快要落地,夏唯扶著昏沉沉的腦袋,怎麼也記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樣的夢,只覺得無比疲憊。

商伊從外面回到房間里,抱着她讓她在自己懷裏又眯了一會兒。

有了熟悉的氣味和體溫,這一次夏唯稍微恢復了點精神。

沒過多久,飛機落地,她們的第一站到了。

這一場突來的旅行有些長。

在這之前,夏唯是個連出國經歷都沒有的人,但短短十幾天後,她的護照上已經被蓋上了六個國家的章。

商伊說要帶她去散散心,就真的只是毫無章程地決定下一個目的地,沒有計劃表,也不去那些所謂的旅遊勝地,想到哪走到哪。

但夏唯很滿足。

她的前半生都被困在一個芝麻大點的範圍里,見聞都只能從書本上汲取,而生活里只有勞碌與枯燥。

年輕的時候,她也幻想過將來有一天,自己攢夠了一筆錢,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去偶遇一些講著不同語言的人,交談彼此的過往經歷,然後以一個過客的身份告別對方,繼續下一段旅程。

沒想到,在她已經接受了現實的三十歲這年,她實現了自己曾有過的很多幻想。

「我想到要去做的事情了。」

在抵達第七站時,夏唯坐在車上,望着窗外的皚皚白雪,忽然開口道。

商伊握着她的手,車內的溫度很舒適,大衣的外套被搭在兩人的腿上。

「說來聽聽?」

商伊看着她的側臉,低聲道。

夏唯收回目光,轉頭看向她,露出了一個笑。

「到時候再告訴你。」

商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這是個一年四季都下着雪的國家。

極端的氣候培養了最天然的風景與自然現象,享譽全球。

夏唯只在圖片上見過這裏的諸多景色,例如冰川,例如火山,例如極光。

這裏沒有火車也沒有地鐵,只有班次稀少的公共巴士,出行只能靠自駕。

但商伊總是能在抵達每個目的地之前,安排好一切,不僅僅是衣食住行。

夏唯看了眼正在開車的金髮男人,幾次想要掙開被握住的手,都以失敗告終。

最後她只能說服自己退一步,暫時放下羞恥心。

畢竟已經離家千里萬里,誰也不認識她。

嚴峻的天氣不宜出行,夏唯和商伊在度假別墅里住了兩天,才等到雪停。

但別墅里的天然溫泉也很是舒適,這兩天的時間一點也沒被浪費,夏唯想着,感到無語凝噎。

今天的天氣晴朗無雲,兩個人自駕出行,朝着遠離人煙的地方開去。

半路上,商伊下車去自動售貨機上買了兩盒熱飲,回車后給了夏唯。

車裏開着很足的暖氣,這兩盒熱可可直到車停下時也還熱著。

公路兩邊是空曠的荒野,雪山在遠處層層疊疊,因着晴朗的天氣而格外聖潔。

昨夜的雪還沒有化,也許新的雪很快又要下起來,再也分不清融化的雪水來自哪一個頃刻。

車就停在這個像是被人世遺忘的公路邊上,熄了火。

夏唯擰開那兩盒熱可可,遞了一盒給她。

兩人一邊喝着熱飲,一邊等待着天空出現變化。

沒有什麼突來的戲劇性,甚至沒有等待太久,曾經只在圖片上見過的極光,就降臨在了頭頂的這片碧藍天空上。

熒光般的色彩,交織出了一場此生也難忘的夢境。

夏唯想,再動人的電影也不會給她這樣的一瞬間了。

這一刻,兩個人都不再用言語來增添什麼。

她們依偎在車裏,安靜地看着這一片夢幻泡影般的極光。

車窗外,白茫茫的雪成了這幅畫卷的底色,任由瑰麗的極光為它塗抹又勾勒。

荒野公路上如此空寂,又如此充盈。

手中的熱可可還殘留着幾口甜膩,商伊側過頭,正好對上了那雙望着自己的眼睛。

她們注視着彼此,默契推動了下頜,輕輕上揚著,又垂落着,輾轉着。

可可溶化在了這個吻里。

這便是——

夏唯對這個夏天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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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比烏斯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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