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夜奔

棠西雁側耳一聽,面露喜色,按住杜梨的手,輕聲道:「客人莫動劍,我們要加餐了。」

他從袖中翻出一隻漆黑的短匕,眼睛緊緊盯著拱動的沙面。

某一瞬間,沙子中的那個東西露出頭來,烏光閃過,那東西的頭已經被斬落在地,暗褐色的血濺在沙地中。

那是一條蛇,棠西雁踢開蛇頭,一把揪起蛇身,那蛇身還在神經性地抽動。

棠西雁手法嫻熟地一捋一甩,短匕毫不猶豫劃過,雙手一分,一條白花花的蛇肉印著火光,閃現一種金黃色。

什麼能讓世界上所有的動物聞風喪膽。

答案,就藏在炭火堆前的笑容里。

棠西雁喜孜孜地把蛇肉分成幾段,慢慢燒烤,他撒了一點粗鹽調味,想著此時要再來點辣椒該多好。

煙香縈繞,蛇肉串滋滋作響,脂油洇出。

棠西雁一邊烤一邊絮叨:「客人不知道吧,大漠看著荒莽,地下好吃的東西多著呢,沙鼠、蜥蜴、蠍子,都能吃。沙漠中的沙蠍子吃起來脆地很,還帶有果香味兒,我經常烤的,店裡的夥計說我一個人烤都是神經病,我大晚上一個人跑出來烤什麼,不回房睡覺......」

夜色香甜。

杜梨抓著竹籤,吃下去幾段,問道:「蛇肉?」

棠西雁笑道:「這種蛇我們管它叫芝麻蛇,一輩子生活在沙地里,眼睛看不見,只在夜間找些小蟲子吃,靠著皮膚來感受地面的震顫,沒毒,客人放心吃。」

杜梨頓了頓,說:「它一出生就看不見么?」

棠西雁的手停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他的眼睛,才說:「對,大漠白天熱,它伏身地下,夜晚捕食,已經不需要眼睛了。」

說完喃喃自語:「你說啊,這世上的好人沒有好報,有人幹了那麼多好事,下場還是凄慘,那幹嘛還要做個好人,想不通,嘖,真是虧死了。」

杜梨道:「世人行善求好,並非都是為了一個好報,只是覺得那樣做是對的。」

棠西雁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哼,虧本生意我可不做。」

杜梨笑道:「棠掌柜玲瓏心腸,自然是不會吃虧的。」

「你覺得我怎麼樣?」聽見杜梨評價他,棠西雁心下一動,興沖沖地看著他問。

「啊?」他猛地發問,杜梨沒有反應過來,「你......」。

「就是瓜州門,你覺得瓜州門怎麼樣?」棠西雁趕緊換了一個問法,「是不是很壞?」

杜梨想了一想,搖搖頭說:「世人如何評價瓜州門我不知,在我看來,人間多江河,也須兩論清濁。

你我雖修得仙身,但也不是造物主,溯源追本,我們生而為人,為世之道,或頂天立地,或摸索前進。

人間的大丈夫,一生不是永遠至善至美,只求不負己心,問心無愧。

瓜州門內,罪惡叢生是不假。

沙漠流亂,本為惡鬼魅妖的法外之地,棠掌柜經營瓜州門,一人之力約束萬鬼,使之不敢肆意作惡,也並非全無好處。

棠掌柜離開之時,也為瓜州門的未來想好了去路,並不縱容它流亂。」

連日的趕路,杜梨看起來有些疲憊,火光給他的臉勾上了一層金邊,融去了那一層淡淡的疏離。

夜風中,他的語氣溫暖猶如厚實的棉,「今後棠掌柜再不踏足瓜州門,從前種種行為也便都改了罷。」

棠西雁半張著嘴,慢慢看著杜梨,直把他看到骨頭裡去,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瓜州門來了新掌柜,姓甚名誰不知。。

棠西雁平時屬於在別人頭上屙屎,還嫌別人腦殼不平,在這邊做生意,掙了別人的錢,嘴裡還要嫌東嫌西。

但壞歸壞,自己吃肉,也會留一口湯給別人。

這個新掌柜,屬於打爛油瓶——全倒光,自己不想掙錢,也不允許其他妖怪去掙。

她的性子又是胡椒拌黃瓜——又辣又脆,烏素羈的妖怪和過路的客商沒有不怕她的。

棠西雁想,我問心無愧,就是對你有愧。

杜梨雖然知道瓜州門罪惡叢生,但也沒真正見到棠西雁乾的事,若是親眼所見,未必會這樣說。

又想到杜梨那雙脆弱的眼睛,能從如此腌臢的瓜州門中看出一點好來,老天怎麼不多多憐惜他,讓他從前遇上了那個罪惡的少年。

若是當時早早地對杜梨懺悔,求他原諒……那麼當時,他也能像今天一樣,沒那麼生氣嗎?

他們兩人之間還會走到當初那一步嗎?

那堆篝火燃起的火焰正玩得高興,像一朵純凈的紅花,在靜靜的黑夜裡盛開著,隨著風左右搖曳舞蹈。

棠西雁想起了一些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輕不可聞地說:「我等得你好苦……」

他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夜風拉著長長的尾音,嗚咽地卷過沙坡,火堆里的樹枝噼駁作響,如怨如訴。

寂靜的夜空似乎有吟唱傳來,舞樂管弦,新聲奇變。

杜梨側耳細聽了聽,分辨出樂曲中特殊的七聲,宮聲、南呂聲、角聲、變徵聲、徵聲、羽聲、變宮聲。

澹澹笑道:「古有龜茲人蘇祗婆,善胡琵琶,此龜茲琵琶樂,此地竟有此風雅樂事,亦稍慰旅途乏頓矣。」

棠西雁方才心情不太好,現在聽到這個歡快的樂音,他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稍稍釋懷一些。

空氣中的吟唱就像是一條不絕如縷的絲線,雖然很輕,卻是聽得很清楚。

這首曲子名叫《善善摩尼》。

善善就是當地土話「好啊」的意思,「摩尼」就是他們口中的神仙,菩薩。

音是煌煌正音,詞是訇訇佛號,似乎在虔誠善頌。

曲終收撥,四弦當心,空氣中又換了一曲。

節奏驟然加快,彷彿有人從嗓子里發出轟音,夾雜著粗糲幾聲的癲狂,遮掩不住的邪氣隨之四溢而出。

杜梨察覺不妙,持劍燃符,張開一個結界,擋住轉瞬而至的一股凜冽音波。

音波彈回,折在沙地上,沙塵如裂帛般四散。

遠處的地平線上揚起一痕淺淺的黃色,那一派黃線漸漸近了。

細看之下竟是大隊人馬揚起黃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聞得馬蹄聲如奔雷席捲,一時竟分不出多少人來。

「是芻靈。」棠西雁咽了一口唾沫,臉色發白。

「嗯。」杜梨沉聲,「甚是怪異。」

「怎麼了?客人」

「芻靈集結而行,貪魂而圖,它們不往鳴沙山去,這是為何?」

大漠里的芻靈,需要用魂魄填飽自己的軀殼,按理說,再沒有比前方的鳴沙山更合適的地方了。

這些芻靈卻是反其道而行之,甚是古怪。

「大概是你我修鍊,魂魄比較好吃吧。」棠西雁沉下臉,眸光印著兇狠,袖中握住一柄白色。

要說魂魄好吃,那也是杜梨的好吃,他的魂魄恐怕已經腐爛發臭。

鳴沙山供養石窟,許多年輕的畫師走進這些狀如蜂巢的石洞,吃著最簡單的飯食,耗盡畢生精力,一輩子再離不開那裡。

直到年邁得老眼昏花,再也認不清顏色拿不動畫筆,便被丟在茫茫黃沙里,作為芻靈為大漠殉葬。

而背後斷崖石壁上,無數個身著輕紗衣,跳著胡旋舞的飛天,全部沉浸在極樂仙境的喜悅滿足中。

即將到來的這批芻靈衣領上是異域風情的刺繡,神情詭異,動作如行屍走肉。

身下馬匹嘶聲低吼,騰騰前進,在這持續邪氣衝天的配樂下,直叫人不寒而慄。

此時大漠晴空朗星,北斗中宮,七陣四餘十一星耀皆發熒熒光輝。

面對大批芻靈,杜梨持符,欲借星光之勢,布陣化之。

此舉需要調動大量的靈力,古樸的夔龍紋一點一點地澆上額頭,即將覆蓋眉間那點硃砂,嘩地一下,竟如走蛇般全退了下去。

杜梨後退一步,嘴角溢出了一絲血跡。

棠西雁一下子嚇蒙了,他撲過去扶住杜梨,急問道:「客人,你怎麼了!」

「樂聲有問題,擾人心魄,封閉靈脈,」杜梨輕咳一聲,凝眉道:「是索命梵音,方才隔得遠,聽不真切......」

他甚是錯愕,靈力被鎖在腹下氣海穴中,已經無法調動。

「我不打緊,只是需要時間沖開氣海......」杜梨面色有些僵硬。

一股葬氣味兒,甜得發腥,叫人慾嘔,打著旋兒地覆蓋上顱腔來......

棠西雁打了一個哨,黃驄膘從遠處跑來,他抱著杜梨上了馬,狠狠地一夾馬肚,拉動韁繩,黃驄膘撒開蹄子跑了起來。

後面大批臭烘烘,陰邪邪的芻靈猶自窮追不捨。

黃驄膘跑得直甩舌頭,粗氣咻咻,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懼。

杜梨回身挽弓搭箭,一箭凝靈而出,射力之大,直破得嚴整的芻靈軍陣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靈力呼嘯下,眾多芻靈灰飛煙滅。

他張口咳出一口血來,臉色煞白,癱倒在棠西雁懷裡。

杜梨情急之下強行沖開氣海,靈力奔涌,一時間無法調和,這是受了內傷了。

「你這傻子,逞什麼能?!」棠西雁目染毒火,又氣又急,卻也是不忍心說他太多。

他一甩手,眼前烏光閃動,數顆黑乎乎棋子般的東西打了出去。

細看之下,卻是數顆鐵算珠。

鐵算珠射入芻靈軍陣,立刻暴起一陣黑霧,黑霧彌散,沾到的芻靈皆腐化成泥,混著沙子分辨不出什麼顏色。

借著一擋之勢,黃驄膘終於與芻靈拉開了一些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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