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五)

山鬼(十五)

但就算楚章再心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邊關去,奈何馳援琅琊的軍隊是從揚州調來的,等他們經過京師匯合還要數日,楚章於是搬回了東宮,日日抱著兆錯發獃。

六天後,揚州的軍隊經過京師,楚章領了邵天桓運作來的正五品散官定遠將軍,麾下多了幾支小隊,專管押運糧草的事宜。

和邵天衡的大軍急行開拔不同,馳援琅琊的軍隊沒有這麼急,臨時籌措的馬匹糧草都不夠,八千將士換著騎馬,花了十三天走到琅琊,這時邵天衡的第一封信已經在從常州到京師的路上了。

楚章出了大價錢,托一名快腳專為他從京師取信送到琅琊,這封信在他於琅琊安營紮寨兩天後,送到了他手上。

楚章在城外找了個小山坡,躲在草旮旯里小心翼翼地展開信紙,厚重的杏色灑金宣上帶著和它主人一樣清淡邈遠的香氣,疏朗剛勁的字體如松竹蕭蕭肅肅,信紙上只有中規中矩的寥寥幾句問候語,略添筆墨提了一句戰況緊迫,旁的再沒有什麼,但就是這麼幾句話,過眼便可倒背如流的簡訊,楚章足足看了小半個時辰。

信的末尾蓋著邵天衡的太子印鑒,上面只用迴環文篆刻了個「衡」字,字如小畫,枝蔓虯結,有小小的梅花點在筆畫上,將這個字妝點得如同一杈寒梅。

楚章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戀戀不捨地將紙張小心地疊成原貌,塞進信封里,揣到胸口,一仰頭躺在了草坡上,嘴裡叼著一根忘了從哪兒拔來的狗尾巴草,愣愣地看著天空出神。

戰爭從來不是什麼值得歌頌的詩篇,詩人口中吟誦的劍光如霜、沙場金戈,乃至鼓聲號角都帶有奇異浪漫的霧氣,而在楚章眼裡,他看見的只有無盡的疲憊,戰事膠著糜爛下在城牆角落哀哀哭泣的同袍,喃喃自語著妻兒名字的男人和在帳篷里斷斷續續呻/吟的傷兵,還有無處不在的血與乾涸黃沙,構成了他的現實和夢境。

鼓聲起,他就提著長矛隨同袍結起戰陣衝出去砍殺,他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腦子裡縈繞來回的只有要活下去的念頭。

他要活下去,他必須活下去。

活下去這幾個字漸漸成了他在琅琊想的最多的東西,他本來想趁著戰事偷偷跑到常州,但是在打了幾場仗后,他就放下了這個念頭。

個人在戰爭的洪流里渺小的不值得一提,可他在被一個同袍保護著沖回城裡后,他就再也做不到轉身背離這座古城。

邵天衡的信斷斷續續來了十幾封,不知不覺戰事已經延續了三個多月,秋露重了,北戎的攻勢也開始緩慢下來,雙方都心知肚明這場戰事即將結束,沒有糧草供應的北戎無法在冬季將要來臨的時候持久作戰,大魏的太子又死死咬著常州不後退一分一毫,涼州也被拿了回去,手裡只有兩座城市的北戎在大魏根本站不住腳,雙方都在互相試探。

楚章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城牆上換防下來,戰場的風沙將他的面容磨礪得更為堅硬,他身上那種明亮的氣質已經轉化為深沉厚重,肩膀也寬闊的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樣。

隨意在草垛子里揀了個窩坐下,他將一雙長腿費力地盤起來塞進稻草里,把身體蜷縮成一團,從懷裡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件。

這封信是昨天收到的,但是他忙的一直沒來得及看,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楚章把手在髒兮兮的衣服上抹了抹,拆開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箋。

這回的信稍微長了一點,還是那些關切問候的話,用詞比剛開始隨意了很多,邵天衡偶爾還會抱怨軍營里的飯菜實在難吃,戰事緊迫,好久沒開小灶了;又說北戎派了人出來叫陣,可是叫陣的人官話學的不大好,整座城牆上的人聚在一起,集齊了十六州的方言都沒聽懂那人在罵什麼。

在信的末尾,那位太子似乎猶豫了一下,墨色有些乾涸了,才在紙上留下了一句試探性的徵詢:「……你生辰將至,臨近弱冠之年,冠禮大約是辦不了了,可曾有字?你若不介意,孤給你取個字可好?」

「章,明且華彩,條程通透,先人有「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語,以歌頌品德之美,便字『元華』,你意下如何?」

楚章看著那行字,嘴裡喃喃念叨著「元華」二字,忽然間,心頭就湧上了如海般洶湧而靜默的思念。

想見他,很想很想。

******

邵天衡坐在矮榻上,手裡捧著一隻瓷杯,身上披著厚重的大氅,一張臉白的有些可怖,頭髮隨意地披散著,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整個人都像是用雪草草捏成的,呼吸都輕微到幾不可聞。

「殿下……該服藥了。」

侍衛掀開帳簾,手裡端著一碗烏漆嘛黑的藥水,放到邵天衡面前的桌案上:「醫工囑咐,這葯趁熱喝效果最好。」

說完,他就緊緊盯著邵天衡,大有他不喝葯就不走的架勢。

「咳咳咳咳……」邵天衡皺著眉端起葯碗聞了聞,立即被那股腥苦的味道沖得大腦一激靈,難以遏制地咳嗽起來。

「殿下——」侍衛手足無措地要上來扶他,邵天衡抬起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對方同手同腳地又退了回去。

那個眼神實在可怕,不是含有殺意的那種可怕,而是不帶任何情緒的,彷彿在看一棵草、一張紙似的無情,一棵草需要會說話嗎?一張紙需要去關心自己的主人嗎?

侍衛站在原地,心頭彷彿被冰水點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畏懼。

上首的太子端著質地略顯粗糙的瓷碗,他雖然偏好舒適,但在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也不會強求奢靡的享受,屏息將葯一飲而盡,他緊緊皺著眉閉著嘴防止自己吐出來,朝下面的侍衛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戰事已近尾聲,散布在草原上的探子回報,北戎的王帳正在往草原深處遷徙,這是要撤退的信號。

北戎人生來就是馳騁在草原上的勇士,崇尚武力,相較大魏的文風昌盛,北戎民風彪悍,尤擅弓馬,連婦女都能開弓狩獵,更別說那些以狼自居的北戎男性了。

邵天衡深知這個民族的野蠻秉性,越是結束戰役的關鍵時候,他越是不敢大意,況且此次對面領兵的是左賢王,北戎的下一任王庭之主,邵天衡幾次與他在戰場上交手,雖未謀面,卻也能從他領兵的風格上察覺出那是個性格狡猾手段狠辣的人,絕非易與之輩。

他生怕在這個緊要關頭出什麼事,整日里提心弔膽,殫精竭慮盯著北戎的動向,還真讓他抓到了幾股試圖裝作潰敗混入常州城的北戎人,免去了幾場兵戈。

也因此,邵天衡本就破破爛爛的身體每況愈下,這幾日都靠葯吊著精神。

喝了幾口水壓下嘴裡的苦味,邵天衡琢磨著是要睡一會兒還是看看軍報,帳外就又起了喧嚷之聲。

這聲音還越來越大,一路向著中軍大帳這邊過來了。

邵天衡看向簾幕,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功夫,就有人走了進來。

「殿下御體金安,老奴奉陛下旨意請太子殿下回返京師。」

來人正是魏帝的親信,御書房秉筆太監陶忠。

邵天衡放下手裡的軍報,指尖摩挲著桌案上粗陋的紋理,他沒有說話,緊跟著陶忠進來的幾名將領可忍不了了,怒氣沖沖地瞪著陶忠:「戰事未完,為何要太子殿下回京?」

陶忠對著邵天衡是十足的恭敬,對著這些將領就有些傲慢了:「陛下旨意,何須多問?」

「你!」性子最急的同僚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住,換了個脾氣好點兒的,笑眯眯地對陶忠抱拳行禮:「總管莫怪,我們都是大老粗,在軍營里待久了不會說話。可是太子殿下走了,誰來主事呢?北戎還在外面虎視眈眈,軍中實在不能缺少坐鎮之人啊!」

陶忠這回用正眼看了說話的人一眼,語氣稍微好了一點兒:「常州數次遞送軍情回京,陛下知曉戰事已基本穩定,太子殿□□弱,無須在此勞累,後續事宜,就由二皇子殿下接手了。」

此話一出,帳內有片刻的寂靜。

隨後,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這話是陛下說的嗎?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仗是太子帶著他們打的,北戎人有多兇悍沒人比他們更清楚,這回對方來勢洶洶,若非太子力挽狂瀾,以戰爭初期的糜爛態勢,恐怕這回北戎都要踏進鄞州兵鋒直指京師了!

坐在御座上的那個人難道是什麼大傻子嗎,他以為戰爭是什麼兒戲,能說放手就放手?誰知道那個二皇子是什麼鳥貨,萬一是個扶不上牆的,那豈不是要連著之前的戰果一起都拱手送出去?!

想罵的話太多,以至於帳中一時間陷入了不知道先罵什麼才好的沉默。

打破寂靜的是上首的儲大魏儲君。

身形羸弱的青年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臉色,似乎父親命令他交出所有的功勛不過是一句玩笑,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是陶忠非常熟悉的那種寧靜謙恭。

陶忠也算是看著太子長大的,這麼多年來,在陛下面前,太子永遠是這樣謙恭平和的神色,無論陛下說什麼,太子都只會平靜地應是,陶忠一直覺得這位太子在面對陛下的時候就像是一團泥巴,可以任由陛下捏圓搓扁,因此他在接到這趟差事的時候絲毫沒有考慮過失敗的可能性。

那個清雋雅緻的青年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雙目微微闔著,即使看了再多次,陶忠也不得不承認太子長得實在是太好了一些。

然後,他就聽見這位貌勝宋玉潘安,慣於被陛下指使的太子朝他笑了一下,淡淡道:

「不行。」

「既如此,那就請殿下隨老奴——什麼?」陶忠壓根沒想過會聽到拒絕的回答,順口的話說出了一半才後知後覺自己方才聽到了什麼,詫異地差點沒控制好音量。

「孤說,不行。」

太子好脾氣地重複了一遍。

陶忠僵直在原地好半天,凝固生鏽的腦子慢慢活絡開來,望著儲君微微笑著的臉,忽然汗出如漿。

他想起了臨行前聽到的陛下和二皇子的對話,二皇子知道北方局勢穩定后,就動了來摘桃子的心,這樣的事情他以前也不是沒做過,但這次陛下卻有些猶豫,既有擔心戰場危險不放心愛子的緣故,也是怕邵天衡離去后戰事會有反覆。

雖然極其忌憚邵天衡,但魏帝對於這個長子的才能卻是十分清楚的,他也知道二子在這方面比不上邵天衡,因此心中頗有些遲疑。

邵天桓見父皇遲疑了,登時心中大急:「父皇難道不怕他擁兵自重嗎?十萬兵馬,若不趁早將他召回,到時他說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的話沒有說完,魏帝忽然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裡滿含冷冽兇險的殺意,邵天桓猛地剎住了嘴,迅速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句,同時在心中再次將「君父」兩個字重複了一遍。

君父君父,君在父前,就算嘴裡說著再寵愛他,還不是將君王的本能放在了父愛之前。

書房裡有一段時間的沉默,而後魏帝慢慢地說:「……朕會叫人去宣他回來,你帶上幾個得力的人,準備一下,去常州吧。」

邵天衡低著頭,嘴角悄悄勾了起來,再怎麼遲疑,還不是被兩句話就能挑起疑心。

「……朕給你找幾個好手,到時候可以幫襯你。」

魏帝停了停,補充了一句。

邵天桓揚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

說得好聽,還不是去監視他的。

一個疑心病重的誰也不敢信任的皇帝,居然能安生坐在龍椅上這麼多年,真是……

老天不開眼。

邵天桓冷冷地想著,不過他才不是邵天衡那種說什麼聽什麼的傻子,君命君命,只要成了君,不就不用再提心弔膽應付這個喜怒無常的老傢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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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天桓:磨刀霍霍向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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