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四)

山鬼(十四)

國家機器全力運轉起來的時候,是誰也抵擋不住的,楚章在城防營里消息閉塞,直到第三日才得到太子將要領兵征北的消息,而得到消息的原因,還是城防營中有部分軍隊將要跟隨太子一同赴北,被抽調的兵士們閑談時說出來的。

軍隊開拔前,主將要祭神,楚章悄悄和同營的士兵換了崗位,混進了誓師大會的現場。

他不敢走到太前面,遠遠地混在後排的軍士中,看著高台上輕甲大氅,玄衣高冠的人一絲不苟地佔卜、祭祀,四周的令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數萬人的校場里,籠罩著沉鬱的寂靜。

「……北戎叩邊,屠我百姓,一日不卻敵,邊關一日不寧,涼州、并州、幽州已失,現在面對北戎鐵蹄的是常州,如果我們守不住常州,下一個面對北戎刀鋒的就是鄞州!就是京師!你們的妻子兒女,都要為人宰割,變成北戎圈養的兩腳羊!」

「天佑我大魏,此番孤帶你們出征,不踏平北戎王城,誓不歸還!」

數萬將士長矛頓地,厲聲呼喝:「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數萬人的吶喊直衝雲霄,震天裂地,帶雞血的酒水被一飲而盡,高台上兩名軍士合力抬起一面大旗,緩緩立起的將旗映入了每個人的眼帘,騰龍踏雲,昂首矯視,正面一個偌大的「邵」字雄渾威嚴,這是大魏的王旗,象徵著領軍出征的是大魏的君主——現在的,或是以後的。這面旗就是他們此次出陣的中軍大旗,大纛所在之處,便是中軍核心,是整支軍隊的精魂所在。

小令們騎著快馬繞場一周,手中擒起令旗,數萬人有序隨著令旗開拔,楚章立馬低下頭,跟著人流疾跑出校場,又趁著旁人不注意,折返了回去。

邵天衡從高台上下來,侍奉的宦官替他解掉厚重的龍紋大氅,換了一件輕便的黛藍色斗篷繫上。

幾名護衛環侍左右,邵天衡抬手接過馬鞭,正要上馬,就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喊聲:「殿下……殿下!」

這聲音有些陌生,邵天衡轉頭看去,一個衣著灰撲撲的校尉被盡忠職守的護衛攔在幾步開外,見他回頭,整個人都挺直了脊背。

「……楚章?!」

邵天衡的語氣掩不住訝異。

不是他大驚小怪,這兩年楚章身處城防營,邵天衡化身鬼王在外面玩的簡直不要太快活,差點都忘了還有這麼個氣運之子要他照顧,法則偶爾倒是回去看看楚章,回來也只說一兩句又高了又黑了之類的話,邵天衡也不在意。

所以這次,是兩人幾年來第一次見面。

正如法則說的,楚章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時期的青澀,略帶點肉的臉頰徹底減去了那點柔軟,眉眼滿是朗潤疏曠的飛揚意氣,雙眸如星辰般明亮,若不看那頭髒兮兮的亂髮和布滿灰塵的臉頰,端的是一個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的颯爽少年郎。

對比起來,邵天衡依舊是雍容雅緻,郎艷獨絕,卻少了那種蓬勃的朝氣。

「讓他過來。」

太子的命令一下,交叉長戟的護衛立即推開兩步,旁邊的宦官們也識相地後退了一段距離,給二人留下了一塊清凈地。

「殿下!您要去邊關?」楚章沒來得及品味相逢的喜悅,就急匆匆地問出了最想知道的事。

「你不是聽到了么?有事快說,前鋒軍已經出城了。」邵天衡語氣平緩,但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楚章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咬著嘴唇定了一會兒,輕聲說:「殿下,讓我跟您一起去吧!」

邵天衡撫摸馬背的手停了停,連一絲猶豫也沒有:「不行。」

楚章急了,圍著邵天衡轉圈:「殿下!讓我去吧!我這兩年有好好練武,真的!我什麼都可以做!」

「邊關戰事慘烈,刀劍無眼,和你想象中的戰爭根本不是一回事,孤也顧不上你,如果你要說的只有這個,那你可以回去了。」邵天衡語氣冷淡,抬手就要喚人。

楚章一把抓住他的手,顫抖著聲音哀求他:「殿下!我不用您照顧,我能自保,我命硬!求求你——」

邵天衡一掙,竟然沒能掙動,微微蹙眉看著楚章,那雙星辰一樣明亮的眼睛里滿是哀求,好像邵天衡的拒絕是什麼劇毒冷刃,正懸在他的心口上,每一個字都會留下刻骨的傷痕。

太子殿下身體不好,院首那日說的話猶在耳邊,慧極必傷……恐壽數不久長……北戎來勢洶洶,他怎麼敢安安耽耽地獨自留在京師?

萬一,萬一……

楚章壓抑著喉頭的酸痛,努力屏住呼吸不讓眼淚落下來,整個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就聽到了一陣極輕極溫柔的嘆息。

「怎麼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

一隻手落在他頭上,拍小孩兒似的拍了拍他的發頂,楚章抬起眼,正望進對方平和如湖面的雙眼。

「你留在京師,平安生活,倘若我回不來,就假借個名目,回南疆去吧,邵天桓志大才疏,你只要獨據南疆不出,他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大魏的太子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一番堪稱石破天驚的話。

他這是第一次在楚章面前自稱「我」,語氣溫柔,但說的內容卻殘酷極了。

楚章惶然睜大了眼睛:「我不……殿下你明明有這個能力為什麼不——」

「自立」兩個字尚未出口,邵天衡就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聲似的,淡淡一抬眸,冷厲嚴苛的目光將楚章的話逼回了嘴裡。

「你記住,有些事不是你有能力做就可以做的,道義自在人心。」邵天衡看著他,「這是我能教你的最後一點東西,放手吧。」

楚章還緊緊抓著邵天衡的右手,渾身緊繃,忽然悲傷不能自抑:「我、我還沒有給殿下跳舞呢……」

大約是明白了無論說什麼都不能改變邵天衡的決定,楚章不知怎的牛頭不對馬嘴地蹦出了這句話,可能是想要努力抓住一些能夠挽留住這個人的東西,但是話一出口他才發現,原來他能抓住的東西少的幾乎沒有。

被擋了許久的眼淚瞬間滾了下來,他努力想遏制住洶湧的眼淚,肩背抽搐著,一雙眼睛泛著紅,低低抽著氣,聲音里都是痛苦的抽噎。

邵天衡沒有笑他,抬起袖子給他抹掉眼淚,他一邊抹,楚章一邊哭,眼淚一直不見少,連一張髒兮兮的臉都給蹭乾淨了,楚章還在哭。

「唉,怎麼真的和小姑娘似的,」邵天衡壓低了聲音,絞盡腦汁轉移他的注意力,「別哭了,孤每月給你寫信好不好?」

楚章咧了咧嘴,喉嚨里的哭腔更重了。

「……半個月,半個月行了吧?」邵天衡割地賠款。

楚章抽噎的整個人都在顫抖。

「十天!十天!不能更少了!」邵天衡舉手投降。

楚章這才露出一個丑兮兮的笑容:「說好十天啊?」

邵天衡看著面前這人狼狽的模樣,無奈地點頭:「十天。」

楚章慢慢鬆開了握著邵天衡右手的手,看著廣袖高冠的太子上馬,背著日光向他投來最後一瞥,隨後遠去。

護衛們也隨之上馬跟著主君離開,留下空蕩蕩的校場一人單薄的身影還站在原地。

揚起的黃沙里,楚章乾澀的眼眶中再次落下了眼淚,這回他沒有哭出聲,連神情都是冷硬的,眼中神色一反方才撒嬌賣痴的委屈,變得如長刀般堅不可摧。

巡邏的守衛注意到場中的人,大聲呵斥著走過去:「什麼人!為何不歸隊訓練!」

那人低著頭抬手動了兩下,回過頭來的時候,守衛不由得怔了一下,因對方明明穿著下級校尉的服飾,卻有著大人物那種不可言說的氣度。

「東宮辦事,」那人揚手擲出來一塊令牌,「替我備馬。」

守衛接過令牌一看,態度立即軟和下來,連連應是:「是!您稍後!」

楚章接過牽來的馬,翻身而上,一夾馬腹,向著二皇子的別苑驅馳而去。

*****

邵天桓對於楚章的突然到訪不以為意,只在他說起自己想要去邊關時才驚訝地挑起了眉頭。

「你要去邊關?現在北方正是一團亂,你去幹什麼?」

楚章低著頭,還是那副略帶怯意的樣子,鼓足了勇氣說:「我……我想去打仗。」

邵天桓瞪大了眼睛,瞅了他一會兒,忽然拍著大腿狂笑出聲,笑的眼角都抿出了眼淚:「你?!打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好一會兒,只覺得這幾天堵塞在胸口的鬱氣都笑沒了,說話的語氣也好了很多:「哎,不是我不肯,現在北方實在是危險,不如等上一段時間,等那個病秧子把局勢穩定的差不多了,我讓父皇給我個軍銜,到時候帶你一起過去。」

這番算計無恥得赤/裸/裸,楚章聽在耳朵里,神情不變,還是固執己見的模樣:「殿下,等到了那時候,還有什麼功勞讓你分潤呢?我現在就北上,多少能掙下點功勛,到時候也是您慧眼識人……」

他斟酌著用詞,一句句好話恰到好處地往邵天桓心頭最癢處送,把對方哄得眼角眉梢都有了志得意滿之色,輕輕一放茶盞:「好啦,既然你主動要赴邊關,我也不好攔你。這樣,戰事最緊迫的常州你最好別去,去後面一點的琅琊吧,那裡不算危險,但也有功勛可拿。」

邵天桓想了想,畢竟也是能幫自己扳倒邵天衡的一枚棋子,老是放著不用也浪費,乾脆給一點甜頭算了。

楚章才不在乎要去哪裡,只要能讓他去邊關,他總有辦法達成自己的目標。

兩人於是相視而笑,眼神都真摯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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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章:雖然我愛哭,但我是個硬漢,你們相信我。

邵天衡:【舉起濕噠噠的袖子】

楚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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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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