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二十)

蓮華(二十)

楚鳴鳳模樣可親溫柔地與燕無糾交談了一番,這次她沒有提及任何敏感話題,只是相當正常地談論了苗新的山水風光,告訴燕無糾城中哪裡有趣好玩,姿態擺的大方和睦,和一個寵愛弟弟的長姐沒有什麼區別,甚至還刻意做出了點疏離端莊的態度來。

燕無糾還是一臉懵懂少年郎的樣子,臉上都是恰到好處的嚮往卑怯,眼神不敢往明艷動人的南安郡主身上放,四下亂飛。

他心中還在冷笑,楚鳴鳳這一手欲擒故縱玩的實在是好,尋常少年不一定會喜歡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郡主,但總是會有自作多情的毛病,上次她臨走時說了點不清不楚的話,明明是刻意引人遐想,這回又擺出了禮節完備的疏離姿態,若不是他見多了捻春閣的姑娘們花樣百出的手段,怕真是要一天到晚想著她了。

想她的時間久了,就是真的不喜歡,難道敢說自己沒有絲毫的動心嗎。

尤其是這位南安郡主模樣美艷身姿窈窕,更兼身份高貴,攀上這條凌雲梯,下半輩子都不用奮鬥了。

他在心裡腹誹,表情還是不敢顯露出一點端倪,反而要做出忐忑的神態,囁嚅著試探:「……殿下說的,我很想去看看,但是門口的侍衛……」

他想說門口的戒備森嚴得很,怎麼看都是要把他囚禁起來的意思,楚鳴鳳哪裡會不曉得他在說什麼,自然地接話:「這些都是軍中好手,萬里挑一的人才,保護你一個小郎君是綽綽有餘,你下回走路要是再摔了,我就要責罰她們了。」

她是用調笑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的,但話中若有若無的威脅意味卻令燕無糾頭皮一麻,楚鳴鳳又笑道:「苗新好玩的地方多著呢,不比中原文風鼎盛,這裡民風淳樸,靈獸親人,下回我好好帶你出門玩一趟。」

她輕描淡寫地將燕無糾的試探打了回去,站起身來:「你好好將養著,有什麼缺的,儘管叫人去取,就當這裡是自家一樣,千萬不要拘束。」

楚鳴鳳帶人走了,燕無糾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方才的羞怯笑意一下子撤了個精光,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腿,不知道在想什麼。

「所以你是因為南安郡主才不想走的?」

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燕無糾從自己的思緒里驚出來,抬頭去看,衣帶當風瘦削挺拔的僧人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向著大門口看了幾眼。

燕無糾還沒有反應過來:「……啊,什麼?」

梵行好脾氣地重複了一遍:「所以你是因為南安郡主才不想走的?」

從頭到尾,連個標點符號和語氣都沒有改變。

燕無糾將這句話在腦子裡來回過了一遍,整個人都炸毛了:「什麼?!屁話!老子是那種人嗎?你不比她好看多了?」

他看梵行還要問下去,頓時打了個激靈,抓起一旁的拐子一瘸一拐從梵行身旁鑽了過去:「我想起我和那隻鳳雀約好了今天一起玩的來著,走了走了!」

……那隻鳳雀明明每次見到燕無糾都會傲慢地斜睨他一眼揚長而去,幾時跟他好到可以約著玩兒了?

燕無糾隨口胡謅了一通逃出了梵行的視線,鬆了口氣,他不肯讓梵行知道自己身上的麻煩,也哽著一口氣不肯朝梵行吐露實情,說是少年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也好,說是他不願意梵行擔憂也好,總歸他就是要瞞著梵行。

他瞞就瞞了,心裡又過意不去,使盡了渾身解數偷摸著去討好梵行,清心寡欲的僧人不貪戀口腹之慾,也沒有喜好的玩物,燕無糾介於自己心裡有事也不敢湊他太近,只能像只做錯了事的大貓一樣,不遠不近地跟在馴獸員後頭,試圖不動聲色地引起他的注意。

今天是「無意中」發現的一支鳳雀翎,明天是「不小心」撿到的紅荔子,少年人要討好人的法子也笨拙得很,透著一股傻裡傻氣的味道,梵行對此安之若素,落在別人眼裡就是大有文章可作了。

楚鳴鳳之後又三不五時地來找燕無糾,次數和頻率都有所上升,眼神里的濃情蜜意愈發深厚,燕無糾只能苦逼兮兮地跟著加大自己愛慕眼神的出場頻率,又給自己設立一個礙於身份自卑怯懦的人設,在楚鳴鳳面前一徑的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竟然也沒有引來懷疑。

兩人這般互相做戲做了大半年,連楚鳳悄都隱約聽說了自家母親似乎有了個非常中意的男子,正在忐忑該不會自己真的要有后爹了吧,始終隱形人似的被闔府上下不聞不問的梵行卻迎來了自己的訪客。

其實以梵行這樣的高華氣度,實在不應該沒有人注意到他。

望著面前皎潔如白蓮靜水般的僧人,楚鳴鳳彷彿又體會了一遍當初在鬧市裡初見的驚艷。

……這樣的氣度風姿,實在是不應該沒人注意到的。

但是想到最近查到的一些東西,楚鳴鳳便露出了點細微的笑容來,如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樣,這位雲遊四方的普通僧人可是一點也不普通,隱匿自身也就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了。

隔著一張茶桌,兩人面對面坐下,梵行垂著眼睛捻佛珠一言不發把自己當個石雕,楚鳴鳳則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審視著這位她忽略了數個月的僧人,驀地笑起來:「佛子居於我府上數月,我竟是一點也不知曉,怠慢了大師,鳴鳳心中有愧得很。」

梵行聞言頓了頓,潑墨般的睫毛抬起,張了張嘴,又猶疑著閉上,視線還是停留在面前那張雕琢精緻的茶桌上。

「大師是要否認嗎?出家人不打誑語,我便直說了,數月前我遣人去了中原,正巧經過中原第一佛門凈土禪宗,啊,也是我孤陋寡聞,這時方知佛宗竟然還有佛子一說,根骨清透,蓮花下客,肩挑整個中原佛道之正統,為天下僧人之表率……」

楚鳴鳳撫掌,神情里都是真切的敬意:「何等的榮耀,何等的艱辛,鳴鳳敬佩。」

梵行眼觀鼻鼻觀心,還是一言不發。

實際上他不說話並不妨礙楚鳴鳳的發揮,她確信自己查到的東西無可辯駁:「聽聞這一代的佛子法號梵行,遊歷四方多年,慣使一柄降魔杖,白衣簡行,對了——」

她合掌:「不知大師認不認得這個?」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東西,指尖點著,推到桌面上。

那是一枚翠玉蓮花,玉質清透,如含著一汪水。

楚鳴鳳笑吟吟:「手下人在中原都城無意中尋到的寶貝,聽聞是數年前一個男孩兒典當出去的,雖然點明了是活當,但他不久就離開了都城,有識貨的僧人說,這是佛子隨身攜帶的呢,大師看看,今日是否要物歸原主?」

連燕無糾幼時的住所都翻出來了,可見楚鳴鳳是下了血本,一個淳樸不諳世事的僧人面對這個場景應該怎麼辦呢?

梵行想著,抬手將玉蓮花收入掌心:「阿彌陀佛。」

這就是認了。

楚鳴鳳差點沒忍住自己狂喜的心情。

中原佛子!佛教的傳教正宗!天下僧人的心之所向!

這個身份的重量,讓楚鳴鳳在聽到下人彙報的時候激動地推翻了一張桌子。

如果她能掌握住梵行……

通過幾個月的觀察,她將燕無糾和梵行之間摸了個一清二楚,一個失卻了所有親人所以將相依為命的僧人看作唯一的少年,和一個內斂溫潤視責任為重的佛家子弟,燕無糾因為自己表現得不明顯,實則看著梵行時熱誠濡慕的眼神都快把楚鳴鳳扎瞎了。

有這樣深厚的羈絆才好,才有下手的餘地。

梵行輕聲道:「貧僧算不得隱姓埋名,不過是未張揚而已。」

言下之意就是你知道了也沒啥。

楚鳴鳳嘴角上揚,輕聲細語:「大師無需這般警惕,我不過是好心來告訴您一個消息的。」

梵行終於將視線從長了花似的桌面上移到了楚鳴鳳臉上,但不過是看了一眼,他又飛快低下了頭,喃喃默念經文的速度更加快了。

美艷的郡主絲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她這些年什麼人沒見過,再難搞的人她也有辦法搞定,何況這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僧人。

「大師離開數月,恐怕不知中原此刻已經是亂象滔天了。」

她含著笑容,彷彿是深情極了,抬手為梵行斟茶,聲音婉約動聽:「……天子推行清田令,不許私下隱匿田產瞞報稅收,便是各大佛寺也一視同仁,要繳清拖欠的田地稅款。」

梵行聲音平淡:「利國利民,這是應有之義。」

楚鳴鳳依舊笑意吟吟:「不僅如此,還要清查僧人戶籍,責令各寺廟清查限制僧人數量,驅逐無德無才的僧侶,不許農戶掛靠在寺廟裡做在家僧,並且今後要一併繳納與農戶等額的人頭稅。」

她滿意地看見神情平和的僧人停下了捻動佛珠的動作。

清查寺廟田稅不算什麼,這個僧侶交稅限員才是要命的大事,不少人都是為著僧人無需交稅才出家的,通常一座正經在冊的普通廟宇就有十數名僧人,而類似河間凈土禪宗那樣的大廟,更是有上千僧侶常年居住,其下供給寺廟日常運轉的農人商戶林林總總加起來怕是有上萬數之多。

一旦限制清查人數,不少寺廟怕是當即就要無人供奉洒掃,如同凈土禪宗那樣的大寺也只能苦苦維持,經營佛寺尚且如此困難,哪來的功夫去四處說法廣納信徒呢?

這樣下去,佛道都要漸入頹勢了。

事關切身利益,甚至能動搖佛教傳教根本的大事,難道這承擔天下佛道正宗的佛子能無動於衷?

楚鳴鳳貼心地給梵行留下了震驚錯愕的時間,而被她認為在震驚錯愕的梵行,卻是在想些無關的東西。

——原來她是想用這個法子把他引開啊。

楚鳴鳳要勾著燕無糾造反,自然得找個由頭,燕家滿門被滅這回事,雖是血海深仇,其實還不到能使燕無糾豁出一條命去的重量。

不是燕無糾狼心狗肺,實則他記事以來就多由燕多糖母女撫養,對燕府舊人不甚親近,說是抄家滅門之禍,於他而言並沒有真切的實在感。

多日言語鼓動下來,楚鳴鳳也摸清楚了燕無糾的心思,燕府事變時他怕是太小了,連仇恨也不那麼真切,頂多是嘴上對楚章有怨懟憤恨之言,心中戾氣還不到能使他拼出命舉旗造反的程度。

她需要另一份更有溫度、有分量、有血有肉的仇恨。

都不需要深思,楚鳴鳳就把視線落在了梵行身上。

叫和尚造反難度太大了,梵行看起來就不是個會生出戾氣的人,不若當個餌倒是恰當。

如果梵行死了,死在她那個好哥哥手裡,燕無糾會不會憤恨失措?如果一個梵行還不夠,也沒關係,她還可以給燕無糾安排第二個、第三個……

若不是中原輕視女子,她無法施展太多,何須糾結至此!

梵行明白了她的用意,這是挑撥他回去送死呢。

正好,他要找個由頭點起燕無糾心中那一把火。

人主,馳騁天下,逐鹿中原,長久地這樣天真下去可怎麼行,在他長久的潛移默化下,燕無糾已經有了淺淡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意識,而他燕氏後人的貴胄身份會為他的化龍之路鋪就坦途。

楚章登基後行事殘忍,絲毫不顧及世家的顏面,手中屠刀不知屠了多少貴胄血脈,公卿世家早就對暴戾任性的天子怨懟已久,謀逆的話不敢說,要是有這麼個改換門庭的機會,他們哪裡會不樂意呢?而要改換門庭的話,同為貴胄的燕無糾比任意一個出身平民的天子更能讓他們接受。

燕無糾不缺膽識,不缺心機,更有闊達的氣度,他現在缺的就是一個理由,一個將他點燃的理由。

他就是那個最好的理由。

在梵行的計劃里,他要讓燕無糾先掌握南疆十六部的兵馬,而後以燕氏遺孤的身份聯絡京城貴胄推翻楚魏統治,楚魏的大軍大都屯在北部防備草原,南疆這片地勢崎嶇邊遠,又是皇帝的出生地,也沒人防備他們,只要溝通得當,騙開城門,大可以長驅直入打進京師。

計劃很完美,唯一的問題就是缺個造反的由頭。

難道他一個清心寡欲的僧人要在燕無糾耳邊念叨「暴君亂政,不若自取這大好天下」嗎?

燕無糾又不是傻子,不論他暗示得再怎麼隱晦,這聰明少年都會發覺梵行的不對勁。

——那他就人設崩塌了!

構建一具化身不容易,要是這麼輕易地就沒了,法則能活活心痛死。

他正為難要怎麼走下一步,沒想到楚鳴鳳就這麼善解人意地遞來了梯子。

真是好人啊。

梵行看著楚鳴鳳的眼神驟然溫和起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多謝女施主告知。」

楚鳴鳳噙了真摯善良的笑容:「我已為大師備下良駒快車,大可一路北上,返回凈土禪宗應對此事,至於燕小公子,大師此行艱險,不若留他在苗新,我視他為親弟弟一般,必會全力照拂。」

連留下燕無糾的理由都替他找好了,真是貼心的好人啊。

梵行於是從善如流地露出一個清澈誠摯的微笑:「善,謝過女施主。」

哄騙一個清風朗月的和尚真是不要太容易啊。

楚鳴鳳在心中自得地笑起來。

兩人相視,僧人低頭口誦佛號眼含感激之情,美人言語懇切聲聲入情入理,皮子下面轉著的都是一色的黑水,幾乎是一拍即合地敲定了梵行離府的事宜。

為防變故,楚鳴鳳還以怕燕無糾擔憂跟隨為由,讓梵行留書一封莫去見面,心中也有同樣顧忌的梵行面上無奈,實則興高采烈地提筆寫了封信,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郡主府的馬車就駛出了大門,而此時的燕無糾還蒙在鼓裡琢磨著要怎麼逃出郡主府,渾然不知他將要面對的是什麼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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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的啾啾根本沒有造反的野心,他就是嘴巴上罵罵楚章,要他造反他是不肯的,梵行帶他來南疆又進了郡主府,是想推著他去搶南疆十六部的兵馬,他就想著逃跑,和梵行逍遙自在的四處遊盪。

佛子怎麼肯讓他逃出去呢……

兩個面白心黑的傢伙一起坑他,他能爬出這個坑就怪了。

慘啾啾慘

然後關於這個寺廟佛教不交稅這些事情啊,都是我瞎扯的,肯定有很多bug,大家看看大概知道是很嚴重的事情就好了,具體的不要深究……與現實無關,全是我為了劇情胡扯的!都是胡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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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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