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八)

山鬼(八)

庭芳苑佔地面積頗廣,裡面種植了四季花卉,各色林木,便是在蕭條的冬季前來關觀賞,也隨處可見鮮艷花朵。

這裡的梅樹都是精心栽培的,每一株都有專人負責,虯曲的枝條上開滿了豐盈的花朵,深紅淺白淡青鵝黃盡有,宮人舉著打傘為邵天衡擋雪,披裹在厚重大氅中的人捧著手爐,臉色在雪地里一色兒的白,竟分不清哪個更蒼白些。

楚章滿心的喜悅在走出不遠就消耗殆盡了,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對方身體之差,斟酌著話語想勸邵天衡不如回去,但是話到嘴邊看見對方的興緻勃勃,又咽了下去。

太子殿下冬日極少出門,若是能讓他散散心……

楚章壓下了要說的話,轉而開始講些太學里有趣的事逗邵天衡笑。

「……燕卓後來偷了他爹的私房才把這事兒壓下去,回去又被他爹揍了一頓……」

楚章模仿起燕卓來也是惟妙惟肖,邵天衡笑的臉上泛起了些許血色,咳嗽起來。

「殿下!」楚章立即住了嘴,學著盈光的樣替邵天衡按壓胸口平復呼吸。

邵天衡擺擺手:「無礙。」

他們正走到一株極大的梅樹下,邵天衡看著這棵梅樹,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棵梅樹,是孤的母后出嫁時,從娘家帶來移栽在宮裡的,剛開始種在後宮,一直沒有開花,連最好的花匠都說,怕是不能活了,母后只是不信。」

「後來孤出生,封了太子,母后又將梅樹移栽到東宮,誰知那年冬天,這樹就開滿了花,從那以後,尚無一年失約。」

邵天衡抬手,輕輕折下一根打滿花苞的梅枝,這枝條足有半臂長,嶙峋挺拔,半透明的花朵鑲嵌在乾枯似的梅枝上,如深紅玉片朵朵團簇,簡直耀眼熱鬧得不像是孤傲的梅了。

他把玩了這枝梅一會兒,將它遞給楚章,蒼白的肌膚在深紅花朵的映襯下也有了點健康的紅潤:「只要它還開一年,孤就能活一年,總能護著你長大,你怕什麼?」

楚章怔怔地看著邵天衡在梅花后笑容淺淡的臉,心跳忽如擂鼓,撞擊得他的胸腔發麻疼痛。

他從未聽過這樣溫柔的話,原來他這樣的人,也會有人願意說出要保護他的話嗎?

楚章顫抖著手慢慢接過那一枝梅花,將它鄭重小心地拿在手裡,輕聲道:「您說的……我記住了。」

邵天衡全然沒感覺到他話語里深刻得近乎偏執的語氣,只是含著笑,用手背一拍他的額頭,彷彿尊貴長者對晚輩極有分寸的親昵:「走吧。」

一行人慢慢走入庭芳苑的深處,在平和的氣氛中,一個急促的腳步踏著雪奔進來。

楚章見那小內侍滿臉熱汗紅暈和焦急神色,心中忽然有了點不好的預感,他下意識去看身邊那人的神情,只看見對方清俊面容上別無二致的端莊從容:「何事驚慌?」

小內侍喘了口氣,噗通一聲跪在厚厚雪地里,俯下身體行禮,大聲道:「稟太子殿下,陛下急宣!」

邵天衡淡淡「哦」了一聲,似乎並不為這突如其來的宣召而驚訝:「為何事宣?」

小內侍搖搖頭:「奴婢不知,午時三刻有緊急軍情入宮,陛下得報后在御書房大發雷霆,隨即命奴婢前來東宮宣召。」

邵天衡沉吟了半晌:「好吧,孤大概知道是何事了。」

他揮退小內侍,轉頭對楚章平和地微笑一下:「孤先去看看父皇,你回澄明台吧,冬日夜長,大雪不止,讓他們多給你加幾個火盆。」

楚章也不知道他為何忽然就說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麼,茫茫然地應了是,就見邵天衡伸出手,再次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冰涼的手不過一觸即分,隨即那深青色的身影帶著一大群內侍們浩浩蕩蕩地走遠了。

楚章獨自回了澄明台,不知怎麼的一夜沒睡,抱著被子坐在和曜儀殿遙遙相對的窗子前,透過飛檐銅鈴遙望著那深紅宮殿的一角。

直到入夜時分,他才隱約聽見曜儀殿那邊喧鬧了起來,宛如白晝的燈火從曜儀殿蜿蜒點亮,這是宮殿主人回來時才有的陣勢,楚章不知為何鬆了口氣,正要睡下,卻發現不對。

那喧鬧……未免也太鬧騰了些。

邵天衡體弱,最是不喜喧鬧,下人們最是知道這點,怎麼敢在邵天衡面前這樣鬧起來?

楚章的心跳驟然快起來,他騰地坐起來,想了一會兒,掀開被子,草草套上靴子,撈起架子上厚重的大氅往身上一裹,不顧被吵醒的小內侍的呼喊,一頭扎進了風雪裡。

他穿的少,但在風雪裡卻絲毫不見冷,滿腔的血都涌到了頭頂,路上還被雪堆絆倒跌了兩跤,等跑到曜儀殿,渾身上下已經狼狽得不能看了。

曜儀殿大門開啟,宮女御醫們進進出出步履匆匆,饒是他這樣狼狽,都沒有人發現他,直到他快走到門裡,才有宮女發現他,手裡的水盆噹啷一聲落了地:「呀!你是誰!」

楚章沒有在意她的質問,一雙眼直勾勾盯著盆子里淡紅的水,那溫熱的水全都澆在了地上,馬上有內侍趴伏著將水清理掉。

盈光聽見響動從暖閣出來,她衣衫上也帶著點殷紅的痕迹,滿臉的慌張,見楚章這副模樣也驚愕了一瞬:「公爺怎麼這時候來了?」

她只是不上心地問了一句,又轉頭去看暖閣內,半晌才指了兩個宮女:「去服侍公爺換一身衣服。」

話說完了,便朝楚章草草一福身,進了暖閣。

楚章默不作聲地讓她們圍著換衣服,緊繃的喉嚨在燥熱的空氣里解了凍,他聲音沙啞地問:「那水……那水,是怎麼回事?」

替他脫靴子的小宮女頓了頓,像是要哭出來般,低聲回話:「那是太子殿下吐的血。」

楚章渾身都顫抖起來了:「他、他怎麼了?」

小宮女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另一名宮女適時地站了起來闔上側室的門。

「是陛下……陛下朝著殿下發了大火,令殿下跪著反省。御書房那地兒多冷多硬啊,便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殿下這身體……二殿下還半途把陛下請走了,讓殿下從午後一直跪到現在……」

小宮女對那個二殿下大概也沒有好感,一提起他語氣里就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嫌惡:「往日二殿下也常常這樣為難殿下,今日更是張狂了……殿下風寒入體,一回來就不住地吐血,都換了好幾盆水了……」

她聲音低下去,楚章霍然站起,臉色沉的發黑,頓了一會兒,他低聲問:「那個二殿下……是個什麼人?」

他此前從未關心過大魏宮中朝堂上的事,守著「分寸」步步小心不敢逾越,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他根本不應該被邵天衡保護在身後。

——他有什麼資格,被邵天衡保護著?!

小宮女竹筒倒豆子似的將庄妃、二皇子和太子的關係說盡了,中間還夾雜若干義憤填膺的指責。

先皇后在世時,邵天衡是被眾星拱月的明珠,先皇后在邵天衡十一歲時逝世,之後庄妃獨大,二皇子便憑藉著皇帝的恩寵,漸漸和邵天衡有了平起平坐之勢。

小宮女一路說來,將年幼無依、困守東宮、咬牙崛起的太子勾畫了個活靈活現,楚章卻在她淺薄停留在庄妃和二皇子的言語中,察覺到了另一個人的奇特消隱。

——大魏皇帝呢?

在他的長子,他最優秀的太子被區區寵妃刁難的時候,他在哪裡?

將體弱的長子丟棄在御書房罰跪,被二子呼之即去,這根本不像是外界傳聞的那個寵愛太子的皇帝的行為!

楚章好像觸碰到了一些諱莫如深的東西,像是毒蛇,或是更陰冷的什麼,順著他的脊背糾纏上來。

邵天衡……在外界鮮花著錦的讚譽之外,真的和他想象的一樣,活的那麼從容自若嗎?

御醫直到後半夜才離開,太醫院院首帶著兩個葯童在外室煎藥,楚章悄悄掀開暖簾,走進被重重簾幕包裹的幽暗蒙昧的寢帳里,在床邊席地而坐。

薄薄的紗簾擋住了最後一絲溫軟的燈光,淺橘的燈火在鎏金的紗簾上打下水波般蕩漾迷離的暖色,楚章小心地掀開紗簾,借著這一點燈火,終於看清了床上那人的臉色。

他大約是受了許多苦楚,不過短短几個時辰的功夫,臉頰就消瘦了下去,長長的黑髮潑灑在軟枕上,烏黑的睫毛安靜地闔著,一張總是發青的薄唇倒是一反常態地透著滴血般不正常的艷,臉頰也泛著高熱才有的紅,整個人如同一張薄薄的紙片,或是一捧流雲樣的水墨,在滿堂金玉高床軟枕里靜默著,好像輕輕一碰,就要被碾碎了一樣。

楚章攥緊了柔軟的紗簾,他第一次察覺到邵天衡的脆弱,這讓他有些難以遏制的難過和恐慌。

如同深沉的海水一樣的絕望浸透他的眼耳口鼻,他的心在一片深黑的海里下墜、下墜,幾乎要一直沉進哀慟的深淵裡去。

外室傳來濃厚的葯香,楚章放下紗簾,躡手躡腳地出去,正聽見御醫和小葯童的對話。

那葯童好像也極其崇拜太子,正纏著院首問太子的病情。

年邁的院首眯著眼睛看葯爐下的火焰,輕輕嘆氣:「難啊,殿下這是舊疾,本就要好好將養,最忌勞神費力,今日邪風入體,此前的病根一併引發,這服藥已是虎狼之葯,若殿下再如以往一般勞心……」

御醫停下話頭不說了,好一會兒,在幽靜的暖香里,楚章才隱約聽見一聲屬於老人的哀愁的嘆息:「慧極必傷,何其可惜啊……」

楚章一聲未出,只是死死抓著柱子旁懸下的簾帷,指甲捅進皮肉里,用帶血的劇痛壓抑住他喉嚨里的低鳴。

邵天衡醒來時眼前一片昏花,只看見隱約的人影晃動,好一會兒才看清具體人物,瞧著楚章一臉像要失去一切般的驚惶,他努力抬了抬手指,帶著氣音低低說:「……孤……沒到時候呢……梅花,還開著……」

楚章渾身一震,而邵天衡已經再次昏睡過去。

在宮女內侍們驚慌的行走和焦灼浮躁的低語中,沒有人看見楚章眼底忽然燃燒起來的那一點晦暗火焰,它像是從地獄里點起的鬼火,無聲無息,連溫度都沒有,但卻含著最為狠戾的毒,它在此刻以決絕的心為薪柴和著恐懼點起,幽幽地,陰冷地,像要燒盡一切敢於攔在他面前的荊棘和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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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章:蓄力讀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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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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