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七)

山鬼(七)

楚章不知怎的,整個人悚然一驚,脊背上炸開了森然冷氣,他不知不覺加大了壓在欄杆上的力道,滿腦子都是遇見了天敵似的震悚,明明是寒冬,他的額頭上卻滑下了一滴汗水。

「楚章?你在哪兒幹什麼呢?過來飲酒!」一群同窗講完古,已經回到桌邊繼續吃喝,有人回頭喊他,楚章慢了兩拍才露出一個笑容,他正要說些推辭的話,耳邊卻有極其細微的「喀啦」聲響起,這聲音綿延不絕如冰面開裂,楚章愣了一下,沒等他反應過來是什麼裂了,整個人就猛然失去了支點,向著樓下栽去。

樓下的希夷還在驚訝居然能在這裡碰見楚章,他只不過是聽到了有人提起他生前的事,於是好奇抬頭看去,就和楚章來了個眼對眼,於是禮貌地笑了笑,笑完就發現那孩子跟傻了一樣呆在當場,活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樣。

然後他依靠的欄杆就斷開了。

酒樓的欄杆多是用於觀賞的,做的精巧別緻,但是不經壓,楚章方才用力過度,加之這憑欄數年未修補,直接斷開,希夷眼見楚章整個人翻落下來,顧不上多想,抬手就去接。

鬼王的身體素質當然不是邵天衡那個病秧子能比的,楚章被他接了個滿懷,希夷略擰身卸掉巨大的衝擊力,在冪離下看看楚章魂飛天外的模樣,忽然間玩心大起,一本正經地問:「君亦慕我美貌,而從高樓躍?」

——你也是因為仰慕我的美貌才從樓上跳下來的嗎?

楚章還在高空墜落的驚魂未定中,耳邊忽然來了個帶笑的聲音問他這句在某種程度上及其不要臉的話,饒是涵養再好也有些吃不消,等他略定了定神,就發現自己還在人家懷裡。

——以一個有些尷尬的姿勢。

楚章不好對著救命恩人發火,只能艱難地壓著頭,努力遮住自己的臉:「不不不,公子誤會……請問……能……放我下來么。」

耳邊的笑聲輕輕的,掠著他的耳蝸彷彿在瘙癢,楚章渾身的毛都立起來了,那人隨手放下他,指尖擦過他的手臂,楚章登時覺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冷的沒了知覺……

怎麼會這麼冷?就像是從冰里出來的人一樣,哪個活人能冷成這樣的行動自如?

楚章驚疑不定地去看他,一看之下,比高空墜落更為巨大的驚懼就淹沒了他。

冪離之下的男人,生著一張可以稱得上是美艷的臉,但是這種美太過超出常理,美的令人膽戰心驚,直如生出了令人顫慄的森森鬼氣,他眼尾挑著被大力揉過似的緋紅,嘴唇亦是飲過血般的儂艷,比女子還艷麗的容貌里,帶著不知何來的陰冷鬱氣,一雙狹長的眼睛含著笑,像是剖開人心的刀刃一樣,要攜著這樣極致的美艷捅入所有晦澀陰沉的靈魂里去。

——惡鬼。

他問的那句話實在是有道理,面對這樣一張笑意吟吟的美人面,無論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好像都有了可以給人勇氣的理由,但楚章腦海里忽然掠過這樣的一個詞。

披著美人皮的惡鬼。

楚章的腦中的本能拉響了警報,激的他渾身發冷。

他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人。

明明手無寸鐵,但是看著他的眼睛,就彷彿看見了世間最陰森的修羅鬼蜮。

冪離落下,隔絕了那種過於恐怖的美色,楚章從動彈不得的驚懼中回過神來,豁然後退了數步,忍著牙關的戰慄,拱手作禮:「謝過公子相救。」

他潛意識裡不想去問對方的姓名,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願意吐露。

而對面的人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樣,失望極了:「欸,你原來真的不是看我好看才跳下來的?那這樣的話,一句謝謝可不夠。」

——這是何其不要臉的話!救人一命還不如你好看來得重要?!

儘管對面的大美人似乎有些憨,然而在不可名狀的恐懼下,楚章咬著牙,他後背的衣衫已經濕了一片,強忍著接話:「在下楚章,南疆人士,初來京城不逾月,無權無勢,倒略有薄財,願盡付恩公。」

他下意識地掩去了自己住在東宮的事實,不肯將太子殿下拉出來面對這個惡鬼般的男人。

希夷看著他緊張得不得了的樣子,心中趣味更甚,在袖子里凝出了一柄扇子,輕巧地挑起楚章的下巴,再要接著問下去,一直不做聲的法則忽然在他耳邊嚎啕大哭起來。

這哭聲來的突兀又慘烈,簡直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貓,哭的死去活來。

希夷差點被嚇得原地起飛,警惕地左右一看,不見有什麼奇特之處,暗地裡戳了戳法則[你這是怎麼了?]

哭的死去活來的法則含著哭腔咆哮起來。

[錯了錯了!啊啊啊啊怎麼會錯了!錯了啊啊啊!他不是人族之主!]

法則哭的慘烈,喊得聲嘶力竭[他是鬼王啊啊啊啊!]

天道:?!

法則哭的差點撅過去[怎麼會這樣啊!我早說了你要看看他的體質嘛!這下好了!他不是人族之主啊!你還沒發現嗎?他是鬼王啊啊啊!]

希夷先是一怔,然後臉色也詭異起來,就著挑起人家下巴的姿勢,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楚章,捻了捻剛剛抱過對方的手指。

法則沒說他還沒注意,這麼想來的話,對方的體質好像真的是鬼王……啊……

這就很糟糕了。

[要不直接把他搶到鬼蜮去養?]人族的太子當然不能養出一個合格的鬼王,能培養出鬼王崽子的只有現任鬼王,除了這個辦法,好像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法則還在哭哭啼啼[你搶啊!你搶了大魏定南公,下一步就是驚動六界開戰了好嗎!雖然只是區區不受重視的貴族,但貴族就是貴族,人族的貴胄們會自我代入的好嗎!下一步就是鬼蜮和人族開戰了!再下面就是驚動六界了!你搶啊!]

被這個事實打擊的有些神志不清的法則再度哭嚎起來。

[別哭了,該哭的是我好嗎。]天道幽幽地嘆氣。

[找錯了人,就等於走錯了路,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崩毀了,說起來你這個化身是怎麼弄的,不是說每個化身邊上都會有個氣運之子嗎?]

[天道崩毀了咱倆一起玩完啊!]法則汪汪哭,但還是沒忘記回答問題[附近是會有個氣運之子沒錯,但是不一定是哪個氣運之子啊,說不定劍仙邊上那個氣運之子會是下一任魔君呢……誰說得准啊,能縮小範圍已經很不錯了好嗎,一個不完整的殘疾天道有什麼資格要求完善的法則啊!]

法則大約是被這個挫折和自己要跟著天道一起完蛋的事實給打擊到了,說話也變得異常耿直。

天道沒有生氣,事實上他想了想,居然覺得法則說的很有道理。

[那就這樣吧,讓邵天衡先養著他,希夷么……見縫插針看看能不能教教他點什麼吧……]想到後面,天道也開始喪氣起來。

出師未捷身先死,說的大概就是他吧,還沒開始教徒弟,就被告知:那個徒弟不是你噠!你養錯徒弟噠!

簡直是當頭一棒好嗎!

所以那個下一任人主到底躲在了哪裡啊!

希夷看了看楚章,興味索然地吞下沒有出口的話,放下摺扇,酒樓上的學子們已經反應過來,一大群人急匆匆往下跑,將楚章圍住不斷詢問是否受傷,燕卓則帶頭過來向希夷致謝。

希夷驟然得知這個事情心情也不算好,草草擺擺手,沖他們約略一點頭便要走,走之前又瞧了瞧楚章,見他還是面色緊繃神情嚴肅得過分,不由心中略酸。

——小子誒,你面前這是你正牌師父啊!這樣「從天而降」的緣分都不珍惜,還擺個晚娘臉,以後看你怎麼在我面前哭。

楚章只見這個男人從冪離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忽而伸手朝自己遙遙一點,像是說「我記住你了」,隨即飄然而去,連個名姓都沒留。

直到那人走的連影子都看不見了,楚章低下頭,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然握緊了拳頭,掌心被生生掐出了道道血痕。

實在太過可怕了,那個人。

楚章這時才隱約感覺到,自己觸碰到了某種「非人」可知的存在。

*****

邵天衡第二天醒來,立在一旁的盈光就上前來稟報:「定南公在外面久候多時了。」

臉色蒼白不見血氣的太子抬起眼帘:「他來做什麼?」

盈光搖頭:「奴婢也不知,公爺不肯說,只是站著,外面雪下得可大,臉都凍青了,看著可憐呢。」

邵天衡聞言,笑著看看她:「你這會兒倒是懂得心軟了?」

盈光抿著嘴笑:「太子殿下見著定南公心情會好些,不是么?」

邵天衡也沒否認,只是不咸不淡地說:「都會妄測上意了,讓他進來吧。」

盈光聽了前半句面色便是一變,登時要下跪,又被後半句生生卡在半途。

邵天衡懶洋洋地說:「下不為例。」

盈光深深俯身:「是。」

暖閣的門無聲地開啟,半晌,換了乾燥的衣衫的楚章走進來,臉色猶帶點被寒意侵襲的青白。

他朝著斜靠在軟榻上的邵天衡全禮下跪:「臣,楚章,見過太子殿下。」

不用教導楚章后,邵天衡看楚章的眼神也平和起來,對人主和對鬼王的要求是不一樣的,楚章性格孤僻,做人主是不行,但也許正好適合做鬼王。

這樣想來,邵天衡對楚章也不再嚴苛,臉上多了點笑模樣,用手裡的書卷點點對面:「坐。」

楚章起身,邵天衡這才發現對方長高了不少。

半大少年本就一天一個樣兒,被東宮的錦衣玉食好好養了一段時間,又換了個對他有利的環境,楚章現在已經褪去了南疆時陰鬱怯懦的影子,臉上多了些坦蕩的神采,肩平腰直,眉眼長開了,那種逼人的俊逸也隱約可見。

他甫一坐下,就感覺到了今天的太子殿下對自己和藹了許多,神情里多了些恬淡的笑意:「今天怎麼突然想到來找孤了?」

楚章動了動嘴唇,哪裡是今天突然想到呢?他每日每夜都想來這裡,想要坐在他身邊,想要和他一起下棋談天……

他不過是今天終於下了這樣的決心罷了。

昨天那個可怕的男人一眼就讓他彷彿見到了修羅地獄,死了倒也無所掛礙,他只是想著該再來見他一次才好,少年人最是衝動,這麼想著,他就鼓起了一腔勇氣來到了曜儀殿。

楚章躊躇了半晌,斟酌著字句,慎重道:「臣……自澄明台出來時,見庭芳苑的梅花開的正好,想請問殿下,能否一起……去賞梅……」

他的話說的艱難,說到後面幾乎沒了聲兒。

若是昨天之前接到這個邀請,邵天衡是絕對不會去的。他這邊絞盡腦汁想著怎麼教他,他卻想著賞梅?!先把太學的功課背一遍!

不過在得知楚章不適合做人主后,邵天衡就不再這麼嚴格要求他了,教他的事情歸鬼王管。

鬼王的事情和我邵天衡有什麼關係!

只當是交個朋友吧,朋友約著出門玩兒,那就去唄。

於是低著頭的楚章就聽見對面聲音清淡地道:「那就去吧。」

楚章先是一怔,隨即難以置信似的抬頭,眼裡綻出了灼熱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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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他鬼王,跟我邵天衡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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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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