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

急雨

密密的雨幕澆透了九月末傍晚的涼意,依山的小道上,一輛馬車飛奔在雨中。車輪碾過沒了雨的泥地,濺起一片水花。

狹小的車廂里,陳述之眉目溫和,半個身子靠在窗邊。一頂小冠籠得他鬢角乾淨,月白色的寬袍廣袖在座上鋪開垂下,層疊中堆出幾分慵懶的風雅。

從面容上,看不出他心中積攢的焦急。他來京城是為了參加兩天後的會試,別人都早早進京安頓,他卻一直拖到了今日……

心中雜亂著,他修長的手指微挑起車簾,透過雨欣賞山上的枯枝敗葉。

「救我……救命……」

微弱的話音從路邊傳來,他有些訝異,忙叫着趕車人:「可否稍停一下?路邊有人。」

隨後馬車漸漸停下,陳述之掀起車簾向來路望去,雨水繁密的道邊似有一團黑影,還在微微動彈著。

見此情狀,他立即撐傘下車,小心地提起衣裾,快步向那個黑影走去。

這人癱倒在路邊的水窪里,沾了泥的身體滿是傷口,衣裳被劃得破爛不堪,臉上血污凌亂,掩蓋了他精緻的輪廓。他雙眼緊閉,聽見腳步聲忽然激動起來,費力地舉起手比劃着。

陳述之頗為驚訝,看他傷成這樣,當是從山上一路滾下來的。莫非是下雨路滑,失足所致?

他把傘往那人頭上撐了一半,關切道:「我正坐車去京城,送你去醫館吧?」

接着,他看見那人努力睜了睜眼,又很快閉上,手撐著泥地,猛一發力,搖搖晃晃地往起站,「多謝……我睜不開眼了,幫我一把。」

他身材健碩,陳述之只得把他整個架在自己瘦削的肩上,吃力地扶他上了馬車。他的肩膀淋濕了一半,雨水順着垂下的袖口滴成了線,衣裾也被澆透。

車廂里勉強擠了兩個人,那人咬牙忍着痛,手在身側亂摸一陣,摸到了陳述之的手臂,就一下子轉身面對他,仰起頭懇求道:「好心人,恩公……我不願去醫館,你住京城哪裏,可否容我叨擾兩日?我會付錢給你……」

「醫館不好么?」陳述之微微皺眉。

他低了低頭,話音有些乏力:「有人要殺我,知道我負傷,必定會追來醫館。」

聽到這樣血腥的緣故,陳述之沒再問下去,只是無奈道:「我初來京城,還不知有沒有地方住。你想跟着我也行,不過我後天要去會試,沒法照顧你。」

「多謝恩公!」他勉強露出的笑意藏在滿面血污之中。

馬車進入京城,停在一家旅店門口。陳述之是雍州人,打算住的地方也是京城裏的雍州會館。

他把那個渾身是傷的人留在車上,走進旅店時,卻有另外兩個趕考的士子與他幾乎同時進入。

見到這種狀況,旅店的老闆娘忙道:「只剩最後一間了,你們都是來趕考的,那給你們拆成兩間好了。」

那兩個人猶豫了一陣才答應,而陳述之對此毫無異議,還求着老闆娘派了個夥計去附近的醫館請大夫。

接着他回到車上,小心地扶起那個受傷的人,帶他去旅店的房間。

大夫檢查一番后說:「不用擔心,都是皮外傷,看着可怕,實際沒什麼事。讓他歇著,陳公子和我回去拿葯吧。」

聞言,陳述之來不及換衣裳,只得擰了擰衣衫里的水,整理了一番身上的體面,隨他出去。

見他出了門,趴在窗戶邊的盧隱便翻進屋裏,跪在那個渾身負傷的人面前。

梁煥聽見響動,話音有氣無力,威勢卻不減:「眼瞎了,看不見你。是誰?逃出來了?」

「奴才盧隱。」

雖然此時灰頭土臉,但在下人面前,梁煥還是露出幾分盛氣:「盧隱,那邊狀況如何?」

「行刺之人身手高超,除了您之外,只奴才一個逃了出來。對方以為您滾落山崖,並未發覺您的行蹤,奴才沿着血跡和車轍一路追到這裏。」

梁煥勉強點了點頭,忍着身上疼痛沉思半晌,「你現在回宮去,就說朕病了,要一個人躺幾天,讓他們萬事別耽誤,今日行刺的賊人也要暗着查。」

「那您……」盧隱擔憂地望着面前渾身是傷的主子。

「朕沒事。若這事是身邊人做的,回去不是更兇險么?還不如在這地方窩上幾日。朕看這人挺好,你就躲著吧。」

盧隱應了一聲,從窗戶翻了出去。

很快,屋門一聲吱呀,陳述之一手提着一包葯,一手端著一碗青菜粥進來。一放下粥他便去扶座上那人,道:「你到床上趴着吧。身上這麼多傷,得上藥。」

梁煥就着他的手挪了身子,看不到那人模樣,只覺得這雙手溫軟細膩,耳邊話音柔和得如同小火燉過的泉水,泡軟了大雨沖刷后的涼意。

把他安置在床上,陳述之又幫他脫了與血肉黏在一起的衣裳。他的身形原本堅實硬朗,然而惹了這麼多傷痕,看着也有幾分可憐。

陳述之擦一遍他全身,然後取一點藥膏,輕柔地塗上他傷口。

「要殺你的是什麼人?」他終於問出心中疑惑。

趴在床上的梁煥享受着面前人的溫柔關切,逐漸從方才的驚懼中回神,一點點放鬆下來。這一路他早就想好了說辭:「我也想不通啊!我父母雙亡,來京城投奔親人,誰知道怎麼會有人想殺我……對了,我叫林未央,字承平,是晉州人。」

林未央是梁煥出門亂逛時用的化名,字也是他隨便編的。

給他身上抹完葯,陳述之又拿小勺在他眼窩裏放上碾碎的藥材末,用一根白色的布條系住,淌出話音:「我名叫陳述之,字行離,別叫恩公了,叫表字吧。」

「形狀的形,鴨梨的梨?」

「……你想叫恩公的話,也可以。」

陳述之把粥捧給他,然後從床上取了兩床被子,仔細地在地上鋪開。

「恩公,你做什麼呢?」梁煥舔著勺子裏的粥問。

「打地鋪。總不能讓你個病人睡地上吧。」

梁煥這才發現屋裏只有一張床,忙道:「這是你的房間,讓你打地鋪我也不好意思啊!我看這床寬得很,我們一起睡吧?」

陳述之笑着拒絕:「可別,再碰了你的傷。」

*

梁煥認床,翻來覆去很久也沒睡着,煩躁得在床上抓耳撓腮。

恍惚之間,他聽見從隔壁傳來細碎的說話聲,連忙把耳朵貼上牆壁。

這牆壁其實不是牆壁,只是一層木板,耳朵貼過去的時候,對面的話音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人到底死了沒?」

「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沒死,馬車附近連個屍首都沒見到。」

「那我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攔車刺殺不行,那就換一種唄。」

「還有別的法子啊?」

「誰還沒個大意的時候,身份貴重也會百密一疏。反正我們只管想主意,自有他們去做,辦法還不多得是。」

……

後頭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梁煥聽着這些,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來得在這地方多待一段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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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萬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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