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蘇棠看著自個兒的手背,依舊灼紅一片,指尖也被凍的通紅。
她眨了眨眸,眼瞼微微動了動,她的確不是幹活的料,可是路總要一步步走下去。
擦了擦手,蘇棠看了眼屋內,阿郁靜默無聲,大抵還在痛著,轉身悄悄走出院落,朝隔壁走去。
只是站定在隔壁門前,看著門扉上那塊黑漆漆的輔首,想到那李公子硬邦邦的模樣,心中又有幾分犯怵。
糾結半晌,蘇棠還是抬手便要輕叩門扉上的輔首銜環。
卻沒等她摸到,木門「吱」的一聲便被人從裡面打開。
李阿生眼中飛快閃過一抹訝色,很快又恢復如常,一隻手不經意的背到身後,嗓音低沉:「這位姑娘有事?」
蘇棠也被他的突然開門驚了一跳,臉色白了白,攥了攥手問道:「關於今日在市集問詢李公子的事兒……」
李阿生面色平靜,聲無波瀾:「我說了,你不合適。」
餘光,從她的手背上一掃而過。
她的那雙手,一瞧以前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千金,而今做頓飯都能將自己的手背燙出水泡,不過更印證了他的猜測罷了。
他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素來無甚麼好感,若非見她身處貧境,仍有幾分難能可貴的樂天之心,他亦不會……
思及此,李阿生背在身後的手緊了緊,乾脆藏在袖口中。
「我的確不是做活計的料。」蘇棠難得點頭,承認了他的話。
李阿生頷首應了一聲,便要轉身關上大門。
「可我也並非要舞菜刀剁肉,」蘇棠忙道,「我只想擺個攤子,賣些餛飩,荇菜還好,幾文錢便能買上幾顆,可市集上的肉貴了些……」聲音倒是越發的低。
李阿生停了腳步,看著站在跟前的女子,嗓音平淡:「你依舊不適合。」
蘇棠氣餒垂眸:「可我總得養活自個兒,若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又指望誰能來養活我?」
李阿生神色微頓,眼底隱有幾分詫異。
若是旁的女子,生的她這般樣貌,去大戶人家做個妾室,或是當個續弦,也該是不錯的出路,她竟想著自個兒養活自個兒。
他啟唇,剛要言語。
「李公子既是為難,便算了。」蘇棠臉皮到底不算厚,等了一會兒等不到回應,頷首算作道別,轉身便離開。
李阿生望著她的背影,背在身後的手拿出,手裡攥著個青瓷瓶。
若是尋常女子、鄰里,他這藥膏也便順手一送罷了,可今日,竟莫名送不出去。
抿了抿唇,他臉色微緊,又與他何干?
……
如今已近黃昏,陰沉了一整日的天色,竟在此時晴了起來。
蘇棠回了自己的小院。有了人氣兒,院落都顯得沒那般荒蕪了。
一口水井,一垛柴,兩個小屋,還有那屋頂后披著的點點夕陽餘韻,很靜謐。
可她卻沒有太多心思欣賞。
阿郁所住的裡屋雖收拾利落,外屋卻仍舊有些散亂。
將桌椅板凳擦拭一新,又糊好了破開的窗子,火爐生的旺旺的,鋪好被褥。
總算能住人了。
趁著夜色未至,她又匆忙做了些晚食。
郁殊昏昏沉沉睡了幾次,醒來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只有床榻旁的火爐上,冒著點點火光,小火慢慢煎著葯,徐徐冒著熱氣。
他愣了愣。
很少有過這樣新奇的感覺,自十二歲那年,他離開京城,一路去了西北。
戰場殺敵,長刀刺在人身上,一堆堆的屍山,直到後來,刀劍都殺的卷了刃;後來回京,奪權,扶持新帝,誅亂黨、斬逆臣。
他手上的溫熱,從來都是被那些熱血浸染的。
可此刻的溫熱,卻是被那火爐靜靜烤著,沒有血腥味,沒有廝殺、屍體,平靜的不敢置信。
「阿郁,你醒了?」門外,蘇棠端著飯菜走了進來,「剛巧,不用再叫你了。」
她走到窗前,點上蠟燭。
郁殊抬頭看著她,她正布置著飯菜,瞧不清她低垂的眉眼,可昏黃的燭火在她臉上搖曳,映在她瓷白的肌膚上,有幾分比花嬌的嫵媚。
「張口。」蘇棠坐在床邊,朱唇輕啟。
郁殊驀地回神,神色間似有自惱,頓了頓道:「我自己來。」話落便欲強撐著起身。
「好容易給你上了葯,若傷口再裂開,只怕今日的痛苦還要再來一遍。」蘇棠忙攔住他,那藥膏本兩日一換,他若再折騰,滲出血來,怕是今日便要塗兩遍,「你不想快些好了?」
郁殊果真頓住。
蘇棠笑了笑:「放心,你不過是個孩子,哪有什麼男女之防?」
郁殊眸微沉,望了她一眼,任由她餵了。
有他的配合,蘇棠這一次喂的很是順利。待喂好他,她又將葯汁倒在碗中晾著,自己坐在一旁用晚食。
「對了,過幾日便要過年了。」屋內太過死寂,蘇棠隨口道著。
今日是臘月十九,也就幾天了。
郁殊嗤笑:「不過尋常一日罷了,有何特殊?」
於他,的確不過尋常一日。初時在戰場,敵軍突襲,除夕夜他駕馬賓士二十里,殺敵上百,後來在朝堂,萬千人相賀,無一人眼底不是明晃晃的欲與貪婪。
蘇棠被他一說,不悅瞪他一眼:「我包的月牙餛飩好吃啊。」
郁殊臉色微白,眉心蹙了蹙,額頭竟生了一層冷汗。
餛飩確是好吃的,若不是他在吃完便被人拋棄的話。
那之後,他死死扣著自己的喉嚨,吐的七葷八素,天真的以為,他不吃這碗餛飩,也許她便還會回來。
「你怎麼了?可是又不舒服?」蘇棠走到他近前,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幸而沒有發熱。
郁殊呼吸凝滯,額角的手如春風安靜拂過,帶著淺淡的暖意,竟徐徐將他心底的寒慢慢撫平。
「能有多好吃。」他輕嗤一聲,揮散心底慌亂。
蘇棠皺了皺眉:「你未曾嘗過,自是不知道,我去年還曾包過呢,那王府的大廚都說我手藝好。」
「不可能。」郁殊幾乎立刻應,去年他尚還在靖成王府,從未聽說過此事。
「怎麼不可能?」蘇棠頓了頓,只是郁殊未曾到後院罷了,他只讓管家送了一整套金鳳滕華頭面,思及此,她神色都沉了些,只道,「吃藥吧。」
郁殊看了她一眼,額頭上殘留的暖意已經片刻消散。
喂完葯,蘇棠心思復又開闊,照舊給阿郁口中塞了一枚蜜餞:「孩子便該多吃些孩子愛吃的小玩意兒。」
郁殊輕舐著口中果脯上的糖霜,依舊甜膩,卻沒那般令人反感了。
……
日子一天天過,除夕將至。
這段時日,郁殊的身子調理的不錯,細小的傷口逐漸結痂,人也可以勉強撐起身子了。
少年要強,每次都是撐不住了才又躺下。
蘇棠將小小的院落也已徹底收拾利落,每日會時不時去市集上瞧上一眼,看看旁人是如何做買賣的。
除夕這日,她特地去市集上裁了些紅紙與筆墨,買了掛炮竹,她綉工極差,便給阿郁買了件少年的成衣。
只是……蘇棠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阿郁成長極快。
之前他身形瘦弱,可最近,抽離的越發華麗,身形似也長成了些,然而仔細瞧卻又無大分別。
大抵這個年歲的少年每天一個樣吧。
折返的路上,她又去李公子的鋪子要了二斤豬肉。最近二人鮮少碰面,他早出晚歸,她多在家中。偶爾碰見,也不過點頭之交。
他在鋪子門口見到她時,還愣了一會兒。
蘇棠笑了笑,許是過年總洋溢著幾分喜氣,她的腳步也跟著輕鬆了許多。
回到院落便開始忙碌,將之前撿到的竹片放在水裡浸泡著,而後調餡、和面,包月牙餛飩。
以往的手藝果然沒落下,除了一開始有些不順外,很快便上了手。
待包好幾人的量,蘇棠將其擱置在案板上,以黃紙蓋住——以往在蘇府,是用金紙蓋的,爹說是好兆頭。
忙完這些,又將浸泡的竹片撈出來,彎了彎,以紅紙糊了兩個大紅的燈彩,掛在院落門口。
她忙著的時候,阿郁偶爾會看一眼,但更多的時候只是躺在床榻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明明是個少年,卻成日苦大仇深。
天色漸晚。
蘇棠將餛飩煮好撈出,熱氣騰騰中夾雜著鮮香,她將其放在少年床榻旁的桌上。
郁殊臉色微沉:「拿開。」
「什麼?」蘇棠不解。
郁殊復又道:「拿開。」他厭惡這種味道。
蘇棠頓了頓:「你是不是……在餛飩上栽過跟頭?」
郁殊一滯。
蘇棠卻笑了出來:「栽過再重的跟頭,能站起來總是好的,過年本就該吃這些……」
「你是不是總自以為是的以為,所有人都須得遷就你虛偽的善意?」少年轉眸望向她,譏誚一笑。
蘇棠指尖顫抖了下,眨了眨有些酸的眸子:「小時候,我曾在家門口的石階上摔了一跤,哭的不能自已。我爹知道了,牽著我到我摔的石階旁,伸手便把我再推倒了一遍,摔得比上次更疼了,」她笑了出來,「我爹把我抱起來,說『怎麼樣,是不是不記得第一次怎麼摔的了?』」
說到此,蘇棠將餛飩放在他身邊:「你不吃第二次,就會永遠記得第一次的滋味。」
這一次,她再沒多說什麼,拿過桌上的炮竹,轉身走了出去。
將炮竹掛在樹枝上,手中拿著火摺子,卻鼓足了勇氣都沒敢點著。
最終,她懨懨將火摺子放在一旁,遠處已經響起此起彼伏的炮竹聲了,她本想跟著湊湊熱鬧,未曾想敗給了膽量。
回到屋中,蘇棠拿起多盛出的幾碗餛飩走了出去。
往後阿郁走了,她卻還要再此處過活的,要和周圍鄰居們打好關係才是。
四周的鄉鄰俱是尋常百姓,見她送來餛飩,也都拿了糖酥點心回贈。
給阿婆送完,最後一家,便是李阿生家。
蘇棠看著手裡的餛飩,又看了眼李家黑漆漆的院落,想到前幾次不算愉快的交談,心底猶有些許忐忑,最終輕吐出一口氣,最終還是敲響了大門。
裡面一片死寂。
蘇棠緩了緩,又敲了一遍。
這一次終於有了動靜,李阿生打開院門,看著眼前的女子,月光下,她的肌膚越發白皙,雙眸亮晶晶的,依舊冷靜一句:「姑娘有事?」
蘇棠笑:「這是給李公子的餛飩。」
李阿生錯愕了一瞬,手腳有些僵硬:「你……」
話未說完,黑暗裡阿婆笑眯眯的聲音傳來:「棠丫頭,年糕你忘了拿了,」說完看了李阿生一眼,「阿生你還不快把餛飩接過去,咱們都吃著了。」
李阿生蹙眉,看了眼仍舊笑的粲然的女子,原來……每戶人家都有。
最終,他伸手接過:「多謝。」后,徑自關上大門。
一旁阿婆疑惑:「阿生今日怎的有點奇怪?」
蘇棠不解,卻也未曾多想,目送阿婆回去后,便走向自家門前。
兩盞燈彩里各有半截蠟燭,在夜色中幽幽泛著,總算有幾分年味了。
屋內燃著一盞燭火,輕輕搖曳著,映的滿室昏黃。
蘇棠走進裡屋,阿郁依舊躺在床上,神色僵滯不動,黑漆漆的眸子直直看著屋頂,聽見動靜才轉動了下,如有微波流轉,映出燭火氤氳。
床上的餛飩,一個未少。
蘇棠怔愣。
「用香。」少年突然作聲。
蘇棠不解:「什麼?」
「火摺子太短,拿柱香點炮竹。」郁殊沉聲道,曾經在破廟,大年初二,秦若依來找他,幾個乞兒拿著柱香點炮竹。
蘇棠眼睛一亮,點點頭:「你說的對。」轉身便欲出屋。
「慢著。」郁殊再作聲。
蘇棠不解。
郁殊道:「扶我起來。」
……
那掛炮竹,蘇棠最終點響了,「噼里啪啦」,好生熱鬧,她捂著耳朵站在一旁。
燃完了,轉過頭,正望見窗子里,阿郁朝這邊望著,雙眸怔愣,如透過她在望著旁人,不似少年。
那碗餛飩,他最終沒吃。
……
翌日。
蘇棠是被一陣外面陣陣敲門聲吵醒的,昨夜思緒煩亂,七想八想,竟是聽到子時更才勉強睡著。
那敲門聲極為沉穩,一下一下,不疾不徐。
蘇棠起身,攏了攏微亂的發,穿好衣裳洗漱后,方才走了出去。
卻沒想到竟是李阿生。
「李公子?」蘇棠不解。
「我不過是一介屠戶,擔不起『公子』之名。」李阿生手裡拿著昨日裝餛飩的碗,遞到她跟前。
蘇棠接過,想了想道:「李大哥有事?」
李阿生沉默片刻:「一錢銀子。」
「什麼?」
李阿生道:「豬肉,一錢銀子。」
蘇棠雙眸一亮,容色顯而易見的驚喜,轉瞬卻又想到什麼:「這般便宜?」
「嗯,」李阿生後退半步,「進時,會便宜些。」
簡短几句,人已離去。
蘇棠目送他的背影,待看不見方才轉身進屋,唇角帶著一抹笑。
神情比白雪更要奪人眼目,恰若日光照在露珠上,帶著不容人忽視的光芒。
郁殊蹙眉,看著走進來的女子,方才聽見門口的動靜以及她的笑聲,便覺得刺耳,此刻她笑意盈盈,更刺眼。
蘇棠察覺到他的目光,習慣般朝他看了一眼,見他神色無礙,也放下心來。
轉身便要去將為他買來的成衣拿來,這段時日,他只穿著件白色粗麻裡衣,上藥時方才擦拭身子,可憐的緊。
只是方才轉身,便聽身後少年啞道:「那人,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