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009

蘇棠回首,床榻上,少年依舊面無表情躺在那兒,窗外微光透過窗子映在他臉龐,蒼白但總算有了些血色。

她笑了笑:「他是隔壁的李大哥,心地極好。」

郁殊皺了皺眉,諷笑一聲:「究竟是心地好,還是因……」還是因她,才心地好。

最後幾字,他倏地頓住,薄唇緊抿著。

「什麼?」蘇棠手裡拿著成衣,朝他走來,不解問道。

郁殊垂眸,面不改色道:「無事。」

定然只是怕她若生了其他心思,便照顧不得他了。

他不能死,最起碼……現在還不能死。

「好生奇怪?」蘇棠望他一眼,將成衣放在一旁,「試試你的新衣裳。」

說著,她便要扶起他的身子。

郁殊奇怪望了她一眼:「為何要穿?」

「過年總要穿新衣啊,」蘇棠訝異,「去舊迎新,你不知道?」

郁殊一頓,看著她手上那件茶白色衣裳:「我只知,穿深色衣裳,沾了血才不會顯眼。」

蘇棠扶著他的手一頓。

郁殊卻又看著她身上的舊衣,平淡反問:「你為何不穿?」

蘇棠應:「只有孩子才要穿。」

郁殊神色一沉,卻又想到什麼,最終認命般閉了閉眼,任由她將自己扶起。

前段時日上藥培養的默契,蘇棠這衣裳換的夜甚是順利,只是以往他身上儘是大傷小傷,而今不少細小傷口完好,他胸口那道疤也顯現出來。

「你這裡也有一道疤?」蘇棠看著少年蒼白瘦削的胸膛,一塊熟悉的暗色傷疤,像極了當初郁殊受傷,她為他剜去腐肉的傷口,只是後來郁殊的傷勢如何、有無落疤,她並不清楚。

可看著阿郁胸口這道深深的疤痕,猙獰、觸目驚心,想必郁殊也是如此吧。

郁殊臉色微變,強忍著右臂刺痛,兀自將裡衣穿好,抿唇不言。

蘇棠倏地回神,神色白了白,忙道:「對了,午後我會出門一趟,傍晚方歸。」

郁殊望她一眼。

蘇棠彎唇笑了笑:「放心,不跑路。」

郁殊目光凝滯,從她的眉眼不覺移到她的唇,許是天寒之故,她的唇殷紅如血,泛著淡淡的光澤。

他倏地移開眼神。

……

蘇棠是去祭拜父親的。

青山中一處孤墳,是她當初親自下葬的。

意圖謀逆的大罪,能得個全屍、入土為安便是不錯了。

四處一片積雪,蘇棠伸手將墳前的雪揮去,又將帶來的點心供上,酒罈開塞,陣陣酒香雖風而過。

「爹,」蘇棠看著墓碑上「蘇長山」三字,笑了笑,「女兒來看您了。」

回應她的,自是無邊的死寂。

「不要嫌棄我沒給您帶來上好的點心,還有您愛喝的屠蘇酒、竹葉青,」蘇棠癟癟嘴,「我也沒銀錢了。」

當初,蘇家被抄的前一天,爹曾經去找過她,他很平靜,只是坐在她身邊說了好些話。

他說,棠兒,明日不論發生何事,不要傷心,我早知這一日總會來臨的。

他說,棠兒,我離開不打緊,但你要活著,不要報仇,不要怨恨,當個尋常女子,好好活下去。

他還說,蘇棠,你若敢尋死覓活,老子便是掐死閻王爺,都要把你再踢回來。

「原來,您給我出了這麼大個難題,」蘇棠眯眼笑開,將酒罈的酒全數倒在墳前,寒風鋪面,酒香四溢,只是她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放心,活的好好的呢。」

「就是……您以往逼著我學甚麼琴棋書畫詩酒花,到頭來都沒用吧。而今還要用您瞧不上的手藝養活自己。」

「開玩笑的,爹,謝謝你。」

蘇棠不知在這一方墳冢前待了多久,直到天色漸沉,她方才起身,朝來時路走去……

……

秦成本以為今年能過個好年的,未曾想大年初一一早,便被陸大人一封口信叫到青山腳下,給山民送過冬的柴與棉被。

夜幕降臨前,幾人才終於派完,終於得閑了。

「大人,明個兒便能歇著了吧?」秦成斗膽看著走在前面的清雅男子。

陸子洵頷首:「你和其他人歇到初六,明日不過十餘戶人家,我親自去便可。」

秦成鬆了一口氣,卻又隱隱擔憂:「大人,那餘下的人家多能撐到初六,如今正值過年,您不若休息休息。」

陸子洵側眸望他一眼,眉目平和,聲音淡然:「過節與否,於我並無差別。」

他素來孤身慣了。

秦成終住了口。

可下刻,陸子洵腳步卻頓了頓,轉頭朝遠處的山包望了一眼。

「大人?」秦成詢問道。

陸子洵卻已轉過頭來:「無事,突然想到,一個故人的墳冢似就在此處。」

不過片刻,幾人已走出山林,馬車已備好,一行人朝東而去。

只是在上馬車前,陸子洵不覺朝身後望了一眼,將暗未暗的天地之間,唯有個穿著深色粗衣的瘦弱背影。

陸子洵皺了皺眉,終轉身鑽進了馬車。

……

蘇棠的餛飩攤兒,在初八這日終於擺起來了。

從初二便開始張羅,阿婆幫著牽線買了輛板車與能裝一擔柴的火爐,李大哥幫著張羅的豬肉,還有年前存下的荇菜。

而地界兒便在市集的路口處,過往趕路人不少。

她忙得熱火朝天,阿郁卻始終皺眉,對她的興奮不解:「你大可不必這般。」

蘇棠只道:「往後你離開了,我自己也有個營生的手段,再者道,你如今都須得我養著。」

阿郁被她說的臉色一沉,便再未理會過她這些事。

只是凡事都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蘇棠以往縱馬馳騁京城官道時,雖也是萬眾矚目,但那時她到底驕縱,權當那些目光是歆羨。

而今,卻要迎著眾人目光里的打量,站在寒風裡等著食客上門。

她的運氣不錯,白日里雖因著拘謹未曾開張,可黃昏時分,竟迎來了幾個穿著官服的吏員,正揉著胳膊朝這邊走,臉上儘是趕路人的疲憊。

一人看到此處冒著的熱氣,便張羅著走到跟前。

不多時,蘇棠帶來的唯一一張長桌已經被圍的滿滿當當。

「今年這冬,也不知何時才能過去。」張奇揉著胳膊嘆著,「再這麼寒下去,山民們沒怎樣,咱們可都累死了。」

「張兄此言差矣,不為百姓分憂,何以到大人手底下!」趙凌嚴謹道。

「話雖如此,可成日奔波,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張奇咕噥一句,恰逢蘇棠將餛飩上來,他順口一喝,長嘆一聲:「舒坦。」

趙凌瞪他一眼,倒是沉穩吃著餛飩。

「瞪我作甚?」張奇輕哼一聲,「也不知那鐵公雞的錢家,今年怎的便發了善心,竟出了這麼多血。」

有旁人應和:「自然是咱們大人有法子。」

「那倒是,」張奇滿眼與有榮焉,「莫說一個秦家,便是當初的首富蘇家……」

「張奇!」趙凌聲音嚴厲了些,「莫不是忘了大人交代的?」

大人性情溫和,可時日久了,做手下的自也察覺到,凡是提及蘇家,大人總是神色肅厲、眉心微蹙。

雖不知為何,但大人不願提及蘇家。

張奇自也是知曉的,乖乖住了口,只是他到底話密,轉了話頭朝蘇棠笑道:「老闆娘,你這餛飩皮薄肉多,好吃的緊。」

蘇棠笑了笑,道聲過獎,唯有攥著瓷碗的手微緊。

臨走時,張奇又端走了一碗餛飩,說他們秦總管忙的腳不沾地,還沒來得及用晚食,帶回去給他嘗嘗,碗明個兒送來,還給了蘇棠五文錢抵押。

蘇棠自是同意的。

……

回到院落時,天色已經黑了。

蘇棠今日忙碌了些,用過晚食,將葯煎在火爐上,便靜靜靠在床邊沉默不語。

郁殊躺在床榻上,抿唇看著女子的側影。

她今日很安靜,安靜到以往晶亮的眸子都有些暗淡,此刻更是悄無聲息。

郁殊蹙眉,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本無知覺的雙腿逐漸開始有了生機,左臂也能微微用些力道。

勉強撐著左臂,坐起身後他方才發現,蘇棠靠在床邊睡著了。

她的肌膚在燭火下泛著柔膩的光澤,卷而翹的長睫在眼瞼上映出細密的陰影,此刻正不安分的顫抖著。

以往,他總愛看她的眉眼,他也只喜歡她的眉眼。

她的眉眼,像極了依依,只是依依不會用那般亮晶晶的目光望著他。

而今,當她低眉斂目,他方才察覺,她的樣貌如一朵海棠花,粗衣陋釵都遮不住的嬌媚。唯有唇,總愛固執的輕抿成一條直線。

他第一次意識到,她不是依依。

依依曾滿眼嚮往道,她會嫁給人上人,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存在。

可是蘇棠……郁殊蹙眉,她很奇怪。

當初靖成王府的人死走逃亡,卻唯有她,站在宮門口,望著他低聲問:「疼不疼?」

他本該在亂葬崗死去,這是他曾想過無數遍的結局——一個滿手血腥的人,最應當有的結局。

她卻將他救了回來,好生照料。

以她的樣貌,若想過得安好並不難。卻寧願做最低賤的營生來養活自己還有……他。

燭火搖曳了下。

郁殊眸光隨之動了動。

這段時日,他察覺到年少的身子,會隨著時日推移而逐漸成長,比起尋常人要快上許多。

他如今的境遇,像是步入了時節的歧途。而快速的成長,如同在糾正這一切。

用不了太久,他便會回到以往的模樣。

那少年帝王以為,將他殺了便後顧無憂,可他手底下掌握著朝堂不少人的「把柄」,他牽扯的勢力盤根錯節。

他死了,那些勢力的內鬥,足以攪的朝綱三年不穩。

他活著,雖危險,也是機遇。

註定將有一場血雨腥風。

曾折磨他的人、曾見過他狼狽模樣的人,全無活口。

郁殊看著蘇棠,心中竟浮現出一個念頭:幸而她不知道他是他,幸而她只見過他如今少年模樣。

……

張奇回到陸府時,夜色已至。

秦成還在秉燭抄錄著受寒冬所累的災民名冊,隱隱中便聞到一股清香,他早已飢腸轆轆,不覺深嗅了幾口。

「還是兄弟念著你吧。」張奇一笑,走了出來,將冒著熱氣的餛飩端了出來,「特地給你熱了熱。」

「算你尚有幾分良心。」秦成睨他一眼,狼吞虎咽吃了幾口。

「還沒抄錄完?」張奇看了看他手邊的名冊。

「早著呢。」秦成囫圇說著,又吃了幾口,「好吃。」

「那是自然,」張奇輕哼,「那賣餛飩的老闆娘貌美手巧……」

話沒說完,便倏地頓住,看著走進來的男子,神色恭謹嚴肅了幾分:「大人。」

秦成也忙起身:「大人。」

陸子洵頷首:「嗯。」話落便欲離去,腳步卻又頓住,微微蹙眉,「什麼味道?」

熟悉的絲絲縷縷的香氣。

秦成忙道:「月牙餛飩,張奇給屬下買回來的。」

「是,」張奇附和,「是城郊一個姑娘賣的,味道不錯,我便念著秦總管還未曾用晚食……」聲音越發的低。

陸子洵神色恍惚了下,看著燭火下的那碗餛飩,沉吟不語。

秦成見他靜默,試探開口:「大人嘗嘗?」

此話實屬玩笑。

眾人皆知,陸侍郎陸大人雖和煦,但卻不近人,與人同桌共食,神色都會僵上幾分。

可眼下,陸子洵卻在靜默良久後點了點頭:「好。」

秦成大驚。

張奇忙送上一副嶄新的竹箸。

陸子洵只吃了一口,便將竹箸放了下來。

張奇道:「大人?」

陸子洵眸中似有風雲翻湧,片刻卻已雲淡風輕,他抬眸:「你方才說,城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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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她一般善良的替身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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