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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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後,城郊。

逼仄的院落內儘是枯草、積雪,破舊的房屋內一片昏暗,唯有一個銹跡斑斑的火爐燃著幾塊碎柴,散著點點熱氣,卻到底驅不散隆冬的寒。

少年躺在簡陋的病榻上,寬大袍服下的手臂,蒼白瘦弱的緊。

醫館的老大夫正坐在床邊仔細探著脈象。

良久,老大夫捋了捋白須,輕嘆一口氣搖搖頭,小心將那細若新竹的小臂蓋好,靜悄悄轉過身來。

「大夫,如何了?」蘇棠上前低聲問。

老大夫看著眼前的姑娘,一身深灰色粗麻衣裳,卻也蓋不住那雙柔膩白皙的手,眉眼嬌美又透著幾分執拗,初見只覺清麗,觀久了竟覺如驚鴻之姿。

「不知那小公子是姑娘何人?」老大夫順口問道。

蘇棠應:「是我的表弟。」

「原來如此,」老大夫隨手將一旁的葯匣打開,拿出紙筆:「小公子滿身傷痕,怕是被人生生折磨了許久,有些傷口傷及了命脈,也便是老天開眼,竟回了一口氣,我給你開副方子,也不過是些固本培元的葯,吊著這條命罷了。」

老大夫將紙交給蘇棠:「你守著他些,若今夜未曾發燒發熱,明兒個便照著方子抓藥,大抵能撿回來一條命,若今夜發了熱……」說到此,他又滿眼惋惜看著那病榻上的少年,生的這般好樣貌,竟受了如此重的傷,也不知誰人這般殘忍,「能不能成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蘇棠順著老大夫目光望了眼,那少年的臉色已泛著些青黑,只蓋著一層被褥,瘦削的可憐。

「我知了,多謝大夫,」蘇棠接過藥方,翻過包袱,拿出荷包,「您看,需要多少銀錢?」

老大夫環視了眼家徒四壁的屋子:「你便給我一兩銀子便是了。」

蘇棠抓著荷包的手頓了頓,拿過最大的碎銀:「今後還要多麻煩大夫了。」

「貪財了,」老大夫將紙筆收起,葯匣合上,背起往外走,卻又想到什麼,「若想小公子無礙,只怕還須得不少銀錢,姑娘……三思後行。」

畢竟,那少年的傷太重了。

「好。」蘇棠頷首輕笑,「我便不送大夫了。」

「留步便是。」老大夫的身影終是消失在柴扉處。

蘇棠仍定定望著外面的院落。

這兒是父親生前以旁人的名義買下的,那時,這兒還是個院中有翠竹的雅緻小院。

抄家那天,她去找了父親,卻只看見父親的身影在那條白綾上盪啊盪的,以往他見到她,不論生了多大的氣,總能笑出來,那次吊在房樑上,臉色青黑一片,難看的緊。

而他身下的桌上,便放著一紙陌生的地契,以及一封信,信上說:往後若無去處,此處便是她唯一的家。

家。

蘇棠眨了眨眼,的確,不論以前還是現在,終是父親給了她一個家。

雖簡陋,卻也五臟俱全——狹小的院落,一處屋子,屋內又有外屋與裡屋,鍋碗瓢盆卻也不缺,只是結了一層蛛網。

總不至於讓她露宿街頭,如今這樣的寒冬,怕是會凍死人的。

蘇棠轉身看著床榻上的少年,他已經昏睡過去一整日了,未曾清醒過。

蘇棠將火爐搬到床榻旁,勉強能挨些暖意,又舀了盆雪,放在火爐上燒著。

院中的水井凍上了,只怕等到晴日才能用。

待雪水融化變得溫熱,蘇棠又從包袱里拿出絹帕,沾了水擦拭少年的臉頰。

看著他驚艷的眉眼一點點露出,肌膚細膩青白,睫毛密長卷翹,唇蒼白不見血色,本該是絕色的少年郎。

她輕嘆一聲,又凈了凈絹帕,擦拭他裸露在外的皮膚。

他當真像是從血池裡撈出一般,全身竟無一處沒有血跡。

終礙於男女有別,以及他身上的諸多傷口,蘇棠未曾擦拭他的身子,只去院子里尋了些乾柴,旺了旺有些微弱的火苗。

閑下來后,她便坐在屋內僅有的一張木凳上,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外屋也有一張窄榻,只是沒有煙火氣兒,陰涼的緊,她不願待。

這一夜,蘇棠便守在火爐旁,看著床榻上的少年,祈禱著他不要發燒發熱。

只是他定然沒聽到她的祈禱,天邊逐漸泛白時,他的身子開始發起熱來,初時只是隱隱有些熱,後來身子開始變得灼人,青白的臉頰、甚至全身都泛著一絲不正常的紅。

蘇棠沾了冷水的絹帕在他額頭上換了又換,天亮時,總算沒那麼燙了。

她也鬆了一口氣,然……抓藥便得要銀子。

銀錢。

蘇棠以前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也會為幾斗金犯愁。

她翻遍了包袱,除了荷包里剩下的幾塊碎銀,再無其他,唯有……

蘇棠定定望著包袱底下那枚玉簪。

在王府後院這三年,郁殊命人賞賜過她不少首飾,大多是管家送去的,身後跟著拿著錦盒的丫鬟。

每次,那管家總面無表情道:「姑娘,今個兒上元,這是王爺給您的琉璃月曇頭面。」

「姑娘,今個兒中秋,王爺賞您的紅玉嵌珠牡丹釵。」

「姑娘……」

價值連城的頭面、珠寶、珠釵,都一樣樣送到她的後院來。

他養著她,也從不虧待她,只是他自個兒從不記得這些罷了。

而他親自送她的,只有兩個物件:一個玉鐲,一根玉簪。

沒有那些花里胡哨的金玉點綴,樣式極為簡單。

她猶記得那日,郁殊罕有的來了後院,並親自交給她一個玉鐲,那玉鐲通體碧綠,晶瑩剔透,他將它扣上她的手腕,道:「今晚,有一場宮宴,隨我入宮吧。」

她未曾多言便去了,甚至去時的馬車上,頭都有些昏昏沉沉,不可置信。

那場宮宴上的事,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卻始終記得,座上的太后望了好幾眼她的手腕。

而玉簪,是在她待在王府的第三年,她生辰那日得到的。

王府管家不知何時知道了這個日子,送來了價值連城的首飾,以及那句郁殊自己都不知的「王爺祝姑娘生辰安康」。

管家說,首飾是金絲點翠蜻蜓釵。

可當她打開紫檀木盒,裡面只有一枚玉簪,上好的白玉,泛著瑩光,沒有任何裝飾。

她第一眼望見便喜愛極了,當即便戴在了發間。

可當夜,郁殊匆匆而來,身後跟著臉色煞白的管家,郁殊的神色罕有的焦急,聲音添了陰鷙,緊盯著她:「玉簪呢?」

而後便望見了她發間的玉簪。

他定定望了很久。

她這才知曉,管家弄錯了。

她將玉簪卸下,交給郁殊。

郁殊拿著發簪,擦拭了下簪身,卻又在沉默片刻后,上前一步將其親自插入她發間,他說:「玉簪襯你,比旁人好看,戴著吧。」

彼時正值初夏,他身上一陣冷淡的松柏清香鑽入她的鼻下,他發間月白色的髮帶與她身上月白色的紗裙彼此糾纏。

那一刻,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雷。

所以後來,王府被抄,所有的珠寶首飾都被搜歸時,她獨獨留下了這兩件。

玉鐲她給了在王府陪她三年的錦雲,而玉簪,她終捨不得。

可如今了解了一切,知曉自己不過是旁人的影子之後,這玉簪總帶著幾分諷刺。

靜靜將玉簪攥在手心,蘇棠站起身看著床榻上的少年。

她與郁殊,沒有蘭因,更談不上絮果。

於郁殊而言,她似乎也只是他信手買回的一個物件罷了。

若這少年與郁殊無關,便只當救了一條性命;若他與郁殊有關,便當還了他過往全數恩情。

往火爐中又添了些碎柴,將藥方揣入懷中,蘇棠轉身出了院子。

……

安平當鋪。

「姑娘當真要當此簪?」當鋪掌柜的手中拿著玉簪,在光下望了半晌,問道。

蘇棠頷首:「嗯,」下刻卻又道,「怎麼?」

「姑娘這簪所用的玉,乃是上好的白玉,只是如今玉石貶價的緊,怕是有所不值,」掌柜又將玉簪橫了過來,「且我若沒看錯,這簪子乃是自己雕琢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這一支,只勸姑娘,若是心儀之人送的,要三思而後行。」

自己雕琢的、獨一無二的嗎?

蘇棠望著那玉簪,目光恍惚了下,卻仍舊頷首道:「勞煩掌柜的了。」

「姑娘客氣,」掌柜望著眼前姿容秀麗的女子,身上的粗麻淡衣也遮不住的嬌貴,轉身進了櫃檯,拿著算盤撥弄了好一會兒,「這枚玉簪,咱們可給姑娘五十兩銀子,一月內姑娘若心有悔意……」

「我不會後悔。」蘇棠笑了笑,本秀麗的小臉卻因這一笑更添了幾分顏色,惹人眼前一亮。

掌柜的撓撓頭:「姑娘不會後悔便好。」

語畢,他轉身進了後台,再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鼓囊囊的紫棠色錢袋。

蘇棠掂量了下,沉甸甸的,揣入袖袋中,她已轉身出了當鋪。

後悔是這個世上最無用的,哪怕……那個玉簪是她自父親去世后,收到的唯一的誕辰禮物。

……

回去的路上,蘇棠一手拿著藥材,一手護著袖袋中的錢袋,心中則在盤算著,五十兩銀子,於她以往,花完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兒。

可如今到底不同了。

這五十兩銀子,若省著點花,能撐上兩三年。若再拋去給少年買葯、買柴、修葺院落這些,只怕能挺一年便不錯了。

畢竟,只今日買葯便花了足足三兩銀子。

她須得做些什麼才是。

以往,父親沒少逼著她學琴棋書畫,用他老人家原話便是:「你爹我是糙人,但偏要讓那些人瞧瞧,我養出來的閨女多水靈毓秀!」

可這些,她不過囫圇學了個皮毛,於生存無益。她那時卻總溜出府偷騎馬,手心如今仍隱隱可見的薄繭,便是攥著韁繩磨出來的。

想了半晌終想不出個所以然,而院落卻已近在眼前。

那少年仍昏沉著,不省人事,臉色煞白。

蘇棠將銀子分成三份,放在包袱與床榻下中,來不及收拾,便又開始煎藥。

水井仍上著凍,所幸這院落久不見人,角落的雪都是新雪,盛了好些乾淨的雪來,在火爐里添了碎柴,雪水燒的沸騰后,方才又放泡好的藥材。

待得葯汁咕嚕咕嚕冒著泡,三碗水煎成一碗,她盛出來朝床榻邊走去。

少年的身子仍舊有些燙,身上的傷口有些又在冒血。

蘇棠蹙眉,他醒來過?還將傷口掙裂開了?

可見他雙眼緊閉的模樣,哪像曾經清醒過來的人?

蘇棠舀了一勺藥汁喂到他嘴邊,可葯汁卻又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

再喂,依舊如此。

蘇棠眉心皺的更緊,拿過素帕擦拭了下他的唇角:「吃藥,不吃藥你會死的。」

少年的睫毛幾不可察的動了動,卻再次吐出了葯汁。

蘇棠頓了頓:「你若不吃,我便只能強灌了。」

於事無補。

蘇棠端著葯碗,沉靜半晌,緩緩湊近到少年耳畔,以氣聲道:「秦若依。」

少年的唇頓住,下刻,喉結細微的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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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她一般善良的替身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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