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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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成王府門前的積雪,被踩踏的有些污濁。

玄色馬車停了下來,陸子洵透過轎窗朝外看了一眼,溫斂的眉心輕蹙,一撩前袍方才下去。

「陸大人,」早有守衛上前候着,「抄點的家當已收錄在冊,晚些時辰便能送到您府上。」

「嗯。」陸子洵低應一聲,仍朝里走着,未曾理會積雪覆蓋下的狼藉,徑自走進後院。

守衛雖不解,卻仍跟在其後。

後院不小,長廊涼亭佈置的極為雅緻,各院落自有春秋,卻都顯得蕭瑟。唯有一處月洞門下,有不少雜亂的腳印。

陸子洵靜默片刻走了進去,房屋不大,裏面的香爐地龍早已熄滅,一片冰涼,窗子大開,除卻那些上好的傢具,再無旁物。

他的目光卻定在地上那襲沾血的月白色廣袖長裙上,那是蘇棠今晨穿的。

京城傳了好久,攝政王郁殊竟從教坊司買了個妓子回去,三年獨寵於後院,不令其見客。

果真是她。

當年,他曾回蘇府瞧過,可那裏早已被封。

蘇長山三尺白綾自盡於房梁之上,其無妻無子,唯有一女,極盡寵溺,恨不得將天上星月都捧到她跟前。

只是蘇長山商賈身份,登不得大雅之堂,他也看中了他一門心思入官場,便求娶了蘇棠。

蘇府倒后,婚約不攻自破,而蘇棠也再不知所蹤了。

陸子洵蹲下身子,將那衣裳拿在手裏,她果真沒將他今晨的話聽進去,沒在此處等著。

也許聽進去了,卻不願等吧。

想到那個跪在自己跟前的女子,恍惚之中,他彷彿又瞧見數年前,那女子身着一襲紅色戎服,縱馬行於市集,而後一勒韁繩,馬匹堪堪停在他跟前。

她下頜微揚,手中馬鞭指着他道:「便是你去找爹爹求娶我?生得倒是不錯。」

彼時,她仍帶着千金大小姐的驕縱,青絲高束在身後微微擺動,嗓音如鈴,眉目飛揚。

「大人,」耳畔,守衛聲音傳來,「那女子今晨回來不久便朝城門而去,大抵是離開了。」

陸子洵回神,嘆息一聲將衣裳放下,站起身來:「可記得那女子樣貌?」

「自是記得。」

「往後若再見,便知會我一聲。」

話落,他已轉身朝外走去,背影頎長筆直,清雅如竹。

雖無情愛,但到底……這孽緣因他而起。

……

隆冬的風,總是恨不得刮到人骨子裏。

蘇棠緊了緊外裳,站在一片野林邊上,腳下積雪與枯枝極為鬆軟,遠處的白刺的人眼睛痛。

爹是個粗人,卻也曾告誡她「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她不願欠郁殊。

哪怕她一無所有,甚至曾淪落風塵下賤至此,可當初在教坊司她對他的那一眼萬年,卻是乾淨的。

她並非任何人的影子。

王府後院三年的養活、賣身契之恩,她還他一個體面。

深吸一口氣,蘇棠最終走進野林。

越往裏走,令人作嘔的味道便越發濃郁,當瞧見一個個的雪包時,她知道,到了。

亂葬崗極大,毛骨悚然。

幸運的屍首被掩埋在地下,而今被積雪覆蓋,能得安眠,卻也有埋的極淺的,風吹雨打之下,露出半截白骨。

而被直接扔在此處的,幾乎不見完好的骨肉。

如今天寒,仍有不少乞人凍死路邊,被扔在此處。

風裏夾雜着血腥腐肉的味道,頭頂仍能隱隱聽見幾聲鴉叫,哪怕如今是白日,仍透著陰冷暗沉。

蘇棠心中止不住的顫慄,她從不知,人的肢體竟能被蜷縮、扭曲成這番模樣。

她邁過一具具屍首,朝那堆暴露在外的新屍走去,強忍着肺腑的翻湧,在屍堆中尋找著。

可即便走到盡頭,都未能找到想找的人。

蘇棠蹙眉,極度的緊張惹得她鼻尖、後背出了一層冷汗,驚懼倒是少了些。

她隨手拭了下,便欲繼續尋找。

「啪」的一聲細微聲響,蘇棠身子僵直,幸而只是踩斷了一根枯枝,她鬆了口氣。

可下瞬,腳踝卻爬上了一陣冰涼。

蘇棠滯在原處,一動再不敢不動。哪怕她穿着冬衣,仍能察覺到腳踝上的陰寒。

如一隻手,在攥著那裏。

良久蘇棠方才垂首,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屍首」伏在地上,身上過於寬大的衣裳儘是血跡,他的手正攥着她的腳踝,手臂上數道血痕,有幾處已深可見骨。

蘇棠聲音微顫:「還活着嗎?」

「……」少年仍趴在那兒。

良久蘇棠艱難蹲下,拿過枯枝想要將腳踝上的血手撥開。

可撥開的瞬間,那手突然轉而抓住了她的手腕,如厲鬼討命一般,驚的她手一哆嗦,黏膩的血染紅了她蒼白的肌膚。

徹骨的冰涼。

蘇棠怔愣,望着那隻手,明明和她的一般大小,可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像極了過去三年,懶懶躺在她膝上,撫着她眉眼的那隻。

她將他的身子翻轉過來。

少年臉上的血跡早已乾涸,眉目雖稚嫩,卻如尚未綻放的罌粟,只等一夕盛開,便是萬千風華。

那般熟悉。

蘇棠忍不住伸手,輕輕撫著那面頰,就像是一場幻覺,卻又無比的真實。

少年睫毛細微的抖了一下,喉嚨動了動,只剩氣聲低低道了句什麼。

蘇棠湊近些許。

「……依依。」聲音極輕。

蘇棠只覺如五雷轟頂,本撫著少年的臉頰停了,相熟的眉眼、相熟的手,還有這句「依依」。

「你是誰?」她低喃。

郁殊覺得自己如在地獄,滿身的血,揮之不去的寒,凍的他每一寸骨頭都在顫抖著,卻無法動彈,只能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恍惚中,一隻手帶着溫熱與淡雅的馨香,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他想蹭蹭她的手心,如饑渴數日終得一口甘霖的修行者,渴望她的溫度,可他動不了。

是依依嗎?不,不是。

她央他舍權棄位,甚至不惜下跪相求;她布下伏兵,卻要那伏兵箭弩對準了她自己。

她不會對他這般溫柔。

只有幼時,那個一遍遍撫摸自己的溫暖的手:「娘親……」

蘇棠手指凍得通紅,僵在少年的臉頰上,他將她當做娘親了?還是……秦若依是他的娘親?

郁殊今年二十有六,她曾聽他喚秦若依「阿姐」,想必秦若依比他要大。

那這少年……

「你姓郁?」蘇棠低低問道。

抓着她手腕的手沒有半點動靜。

蘇棠沉默半晌:「依依?」

那隻血手顫了顫。

蘇棠盯着他好一會兒,終聽見心底一聲自嘲的笑——不過是眉目像極了郁殊罷了,怎會是他?

她方才定是痴傻了,好好的大人,如何變成十歲的少年?

但這少年,定是和秦若依、郁殊有關。

蘇棠吃力地將少年背起,血腥味頃刻將她裹住,臨走前,她轉頭看了一眼陰冷的亂葬崗。

二人終是無緣,她連他的屍首都未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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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她一般善良的替身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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