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許是前段時日,京城的雪下得多了,這幾日天色甚是晴朗。
朝陽落在墜滿積雪的枯枝上,偶有寒風吹過,碎雪紛飛,煞是好看。
因著手背灼傷之故,第二日蘇棠去街口的時辰遲了些。
未曾想有幾個老食客已經在那兒等著了,見她前來,還主動上前幫著搬了桌凳。
蘇棠心底感激,忙碌起來,手背上的傷都不怎麼痛了。
而這一忙,便忙到了午後,日後開始掛在西邊,街口才終於安靜下來。
東側幾個攤販聚在一塊侃大山。
西側則矗立著一家酒樓。這酒樓,若是以往,蘇棠是看不在眼的,可如今,她捏了捏自己的錢袋。
她沒錢了。
對著酒樓處癟癟嘴,卻被夕陽映的睜不開眼,蘇棠沒忍住笑自己幼稚,低頭開始數著今日賺的銀錢。
……
酒樓。
秦成滿心困惑看著坐在闌檻鉤窗旁,一身青色袍服的男子。
今晨他來找大人時,大人便坐在這兒,而今已近黃昏,大人還在。
且不說大人一貫清儉,鮮少來酒樓,今日竟還在二樓廂房坐了一整日。
如今天寒,廂房燃著火爐,倒也溫暖,大人卻一直開著闌窗,任寒風吹入,滿室冰冷。目光偶爾朝窗外望上一眼,神色淡然。
「大人,錢家的棉被與柴,都派完了。」秦成小聲道。
陸子洵像是方才回神,徐徐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淡淡應了句:「嗯。」
秦成越發困惑,災民過冬一事,是大人的心頭病,而今「藥到病除」,大人竟不見歡喜,他不由循著大人的目光朝外望了一眼,只瞧見街角一處熱氣騰騰的攤位,以及站在那兒的嬌弱女子。
那女子荊釵布裙,低垂著頭,看不清樣貌,只當是個尋常女子:「大人在看那位姑娘?」語氣中,頗有幾分不可置信。
畢竟以大人的樣貌、才識,便是當朝太傅都曾隱晦提及過結親一事。
然而下瞬……秦成卻一頓。
那女子似想到了什麼,朝酒樓這邊望來,臉色蒙著一層暈黃色夕陽,而後癟癟嘴,卻又眯眼一笑,剎那間天地失色,獨留那一抹笑顏。
秦成不覺呆了呆。
陸子洵望他一眼,臉色一沉:「秦成,回去。」
秦成倏地回神:「大人?」
陸子洵再未看他,只蹙眉道:「回去。」
直到廂房只留他一人,陸子洵方才緩緩吐出胸口鬱結之氣,扭頭朝闌窗外望著。
他在此待了良久,卻說不上任何緣由。
他看著她熟稔的推著板車而來,市井之中熙熙攘攘、魚龍混雜,獨她或是靜默不語,或是眯眼一笑。
以往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首富千金,而今卻以賣餛飩為生。
也曾縱馬而馳眉目張揚的女子,卻只推著簡陋的板車。
當年蘇府出事,他曾想過如何安排她的後半生的。
可是,她卻從未想過來找他。
面前的茶早已涼透,陸子洵卻恍然未覺,拿起仰頭一飲而盡,茶所經之處,肺腑一片冰冷。
而後,他起身,緩緩走了出去。
……
今日生意甚是不錯。
細細算下來,賺了足有一錢銀子。
蘇棠看了眼天色,她手受傷,行動遲緩了些,當提早收拾才是。
只是方才側身,便聽見身後一人道:「一碗餛飩。」嗓音儒雅醇厚。
蘇棠不疑有他,笑應:「好……」
餘下的話,卻在看清身後人時戛然而止,臉上的笑都凝結住。
陸子洵。
他依舊如以往愛穿青色衣裳,身姿頎長如竹,雅然若玉,正站在那兒望著她。
看來,昨日並非錯覺了。
蘇棠垂眸,她想過,總有一日會碰見陸子洵,只未想到這般快。
「蘇棠,」陸子洵喚她的名字,唇角的笑如以往,「好久不……」
話頓住,他垂眸定定看著面前的女子。
「民女叩見陸大人。」蘇棠半跪在地上,聲音恭謹疏遠。
陸子洵的笑僵在臉上,胸口的鬱結之氣又來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輕舒一口氣:「你不必如此多禮。」他沉聲道。
蘇棠面色平和:「還是多禮的好。」
陸子洵看著她,肌膚瑩白,青絲微亂,卻無形中將他隔了開來,最終他應:「起來吧。」
蘇棠安靜站起身,垂首立在一旁。
除了初初見他的驚鴻一瞥,她再未看他一眼。
陸子洵立在原處好一會兒,一旁湯鍋中咕嚕冒著泡,熱氣拂面,帶來陣陣熟悉的清香。
他從不知,這個味道於他竟這般深刻。
「可還有餛……」
「大人,今日打烊了。」未等陸子洵說完,蘇棠已經打斷了他。
陸子洵定定望著她,一旁尚還有幾枚餛飩,她只是不願了。
以往他們曾有婚約,而今卻不過陌路之人。
陸子洵輕嘆:「蘇棠,你恨我。」語氣如瞭然,如嘆息。
蘇棠認真搖搖頭:「我不恨你。」
陸子洵望著她。
「爹犯了錯,理應受罰,陸大人一心為民,不忍百姓因權勢爭奪而處於水深火熱之間,以一個蘇家,換舉國安寧,是值得的。」蘇棠說到此,笑了笑抬頭,看著陸子洵,「可是陸大人,我是蘇家人。」
她是被毀的蘇家,所以,她有資格不為這份安寧而歡愉。
時,冷風乍起,吹得她一縷碎發到臉龐。
陸子洵目光恍惚了下,晃了晃神,手摩挲了下袖口中的錢袋:「那你也大可不必做這等繁勞之事,」他將錢袋拿出,「我可以給你銀錢……」
「陸大人覺得,我值多少銀子?」蘇棠反問,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錢袋上,鴉青色的綢子一角,綉著一朵海棠花。
蘇棠避開目光,容色無恙。
陸子洵拿著錢袋的手頓住,一時語塞,竟再不知如何言語。
「天色不早了,陸大人該回了,若旁人見到,只怕會有閑言碎語。」蘇棠安靜道,「不過我畢竟也在教坊司待過,若陸大人心中覺得這錢袋的錢能買下我,留下也可……」
「蘇棠!」陸子洵的聲音緊繃,最終將錢袋收了起來,望她一眼,轉身離去。
青色背影消失在轉角處。
蘇棠收回目光,繼續慢慢收拾眼前的桌凳。
說不恨,是真的。
可說不怨,卻是假的。
「阿姐倒是好本事。」一旁,少年正處變聲時沙啞的嗓音,帶著幾分譏誚與陰陽怪氣。
郁殊自昨夜發覺能走路后,今日便一直扶著床榻,練習有些僵硬的左腿。
他本如以往一般,或是思慮朝堂之事,或是想到心上佳人,卻如何都沉不下心思。滿腦子儘是昨夜蘇棠與隔壁那男人在夜色中相攜歸來的身影。
他將此歸結為:他雖曾被生母、秦若依拋棄過,但決不允許被一個本對自己忠誠的人拋棄!
所以,黃昏之前,他便出了院子,一瘸一拐朝這邊走,趕在隔壁那個野男人之前到來。
可是,沒了隔壁那個野男人,竟……還有一個!
起初他並未認出,只覺眼熟,待走進方才察覺,是陸子洵,戶部侍郎,國之棟樑。
當年他手掌天下權時,對文武百官盡數知悉,陸子洵確是難得的清白之人。
可他也聽聞,陸子洵和前首富蘇家之女蘇棠,曾是有過婚約的。
經年未見,再續前緣,聽著多麼美好,多常見的戲碼。
不常見的,是他再次難以克制心頭怒火。
身子變為少年,性子竟也會隨之而變嗎?
「阿郁!」蘇棠驚訝,「你怎麼會來?」
說著,她朝他身後望了一眼:「你自個兒走過來的?」
郁殊只眯眸凝望著她,額頭後背早已因痛生了一層冷汗。
「你先歇一會兒。」蘇棠攙著他走到木凳前。
郁殊從了她的動作,劇痛的右腿伸直在一旁,坐下后望著她的身影。
她哪怕手背受傷,仍忙碌的井井有條。
她越發和依依不像了,依依手不染纖塵,保養的如同上好的美玉,而她……
郁殊抿了抿唇,突然作聲:「一碗餛飩。」
「什麼?」蘇棠訝異。
郁殊沒看她,只盯著眼前的桌面粗聲道:「一碗餛飩。」
「你不是不吃餛飩?」蘇棠反問。
「我現在想吃了。」想嘗一嘗。
還因為……方才陸子洵沒能得到的餛飩,他想得到。
蘇棠無奈,卻還是新下了一碗,撒上一捧綠油油的蔥花。
郁殊安靜吃了一口,當初被拋棄在市井、他扣著喉嚨想要將餛飩吐出來的感覺又來了,難以克制的反嘔。
他拚命捏緊手中竹箸,絲毫不顧及手背隱隱裂開的傷口,臉色蒼白,大滴冷汗冒出……
「阿郁,阿郁……」耳邊,一人一聲聲喚著他。
如同當初在那間破廟,那個他該稱作母親的女人輕拍著他喚他「殊兒,殊兒」一般。
郁殊的心逐漸平靜下來,雙眸復又清明,看著已經滑落碗中的竹箸,轉頭卻一怔。
蘇棠的臉龐正在他肩側,毫不遮掩的擔憂,眸光如含流波水光。
心驀地一提,又重重撞回原處,郁殊轉開目光,輕描淡寫道:「方才那人是誰?」
只一句,他立即察覺到蘇棠情緒凝結,而後她直起身,靜默不言。
郁殊雙眸微緊,她果真是在意的!
心口一股莫名的鈍,眼前的餛飩仍冒著熱氣,似乎也泛著澀。
「這餛飩怎的這般酸。」郁殊蹙眉煩躁道。
蘇棠轉過身來,好一會兒方才道:「我習慣餛飩中放些醋,味道更鮮,誒?」說到此卻一頓,探頭看了眼他眼前的餛飩,「你這碗,我沒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