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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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遠處偶有人家亮起點點燈火。

陸子洵手中仍舊緊攥著錢袋,久久望著那對男女,目光凝滯。

明明只需將銀錢給她便好,至此,二人彼此再無虧欠。可腳卻如生根一般,僵在原地,難以前行半步。

寒風裹著前方的餛飩香氣而來。

陸子洵睫毛細微顫抖了下,緩緩垂眸。

原來,蘇棠說的是對的。餛飩里加了醋,會更鮮香。

否則,他怎會聞到風中那細微的酸味,酸的人牙齒都軟了,酸的人心底澀澀的。

緊攥錢袋的手鬆了開來,陸子洵將錢袋重新放入袖袋之中——今日,不是見面的好時節。

他轉身,安靜朝來時路折返而去,徒留青石板街的積雪上,兩行腳印延綿。

……

火爐的柴快要燒完了,正苟延殘喘著竄出最後的火苗。

鍋中的熱湯正「咕嚕咕嚕」冒著細小的泡,淺淺的沸騰著。

蘇棠看了眼那唯一的「食客」。

李大哥吃的並不慢,卻絲毫不見常年混跡於市井的魯莽,反而有一股說不出的知禮識節。

蘇棠想了想,舀了一勺滾燙的熱湯,便要給他端上去。

只是她剛轉過身來,卻在望見前方街角處那一抹身著青色袍服的清雅身影時,身子一頓,手突然便抖了一下。

盛了熱湯的碗劇烈搖晃著,足有小半碗灑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陣火辣辣的痛。

蘇棠臉色一白,深吸一口氣,匆忙將湯碗放下。

李阿生聽見動靜,凝眉朝她望了一眼,目光微緊。

蘇棠卻未曾注意,只直直朝著街角望去,那裡早已空落落的,哪有半個人影?

看錯了吧。

她安靜想著,定是今日疲了些,看錯了。

收回目光,她勉強借著爐火的微光打量著手背上的灼傷,紅彤彤一片,此刻正疼的厲害。

蘇棠皺了皺眉,輕輕吹了兩口,餘光卻望見李阿生正朝這邊望來,不由笑了笑:「李大哥吃好了?」

李阿生頷首,將碗筷送了過來,目光從她的手背上一掃而過,哪怕天色昏暗,仍能看出手背肌膚的顏色,比其他白皙的膚色深了些。

蘇棠匆忙將手放了下去,眯眼笑道:「無事。」話落,人已利落的將碗筷放回板車內,轉身還欲收拾桌凳,一隻大手已經搶先接了過去。

蘇棠一怔。

李阿生安靜將桌凳放在板車后,人走到板車前,抬起扶柄望著她:「不回去?」

蘇棠反應過來,忙上前便要接過板車:「這種事怎麼能麻煩李大哥呢,我自己來便……」

「無礙。」李阿生言簡意賅,將板車推了起來,卻又想到什麼,低頭望了眼蘇棠藏在身後的手,「蘇姑娘,有時,痛要說出來。」

滾燙的熱湯澆在手背上,若是尋常女子,只怕早已驚呼出聲、淚眼朦朧,可她卻除了最初的低呼外,再無動靜。

究竟經歷過什麼,才會連痛都呼不出來了呢?

蘇棠唇角的笑僵住。

說出來嗎?

可是,她其實早就說不出來了,因為知道無人憐惜,所以何必說出,徒增笑柄?

抿了抿唇,她最終再未多說什麼,只安靜跟在李阿生身側,朝院落的方向走去。

夜色已沉,天上無月無星。

原本一路靜默無言,只有車軲轆在雪地里軋過發出的喑啞聲響。

可當轉過院落所在的街巷時,車軲轆聲突然停了下來。

蘇棠不解,看了眼停下腳步的李阿生,卻見他直直望著前方。

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一抹瘦弱的黑影正站在院落門口,身子細微的顫抖著。

天色太暗,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不同於冬夜的陰冷,如被吐著信子的毒蛇盯上一般。

可眨眼間,那陰冷已消失不見。

「阿郁?」蘇棠疑惑低喚一聲。

瘦弱的黑影僵硬了一瞬,而後一言未發,咬牙堅持著,轉頭一瘸一拐進了院子。

……

郁殊養傷的這段日子,是他前半生最為閑適的日子。

沒有拋棄,沒有殺戮,沒有陰謀詭計。

與那些相比,身子上的這點皮肉之痛,不過隔靴搔癢。

他最常做的,便是在心中計算著時日。

小皇帝若想大權在握,勢必要將他的勢力全數剷除。他雖不知如今朝堂上是何等局面,但想也知道定是風起雲湧,熱鬧非凡。

他也會想起依依。想到當初穿著月白色紗裙、如籠罩光霧之中的女孩;想到那個穿著錦衣華服、淚眼漣漣央求著他交出權勢的太后。

他卻很少想起靖成王府,那裡於他,不過是個承載野心的居處罷了,更不會想起……當初靖成王府後院那個女子。

她是個影子,是個忠誠的影子。

哪怕……如今是她救了他、照顧著他。

今日之前,他是這般想的。

然,今日,天色將暗時,心思突然開始忐忑起來。

平日里,她每日天亮便出門而去,留下午時的飯食,天色昏暗前匆忙而歸。

可今日她卻始終未回。

他不會認為她跑了、離開了。他信自己,包括自己識人的本事。

那個叫蘇棠的女子,一看便極為固執。

他躺在床榻,身處一片昏暗,一旁便有她特意留下的蠟燭,他卻半點不想碰,只讓自己沉浸在漆黑中。

最終還是坐不住了。

她即便未曾離開,可被查到她與他的糾葛,難保不會有性命之憂……

強撐著仍斷的腿,他艱難下了床榻,一瘸一拐走出門去——這段日子,第一次出門。

他告誡自己,只是因為他想活下去,所以她還不能出事,僅此而已。

每一步如走在刀劍上,腿骨鑽心的痛,他站在門口,看著夜色越發深沉。

終於等到車軲轆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起。

他又看見了什麼?

她和別的「野男人」相伴而歸。

說什麼「心地極好」的李大哥,是欲有所圖才是!

他的忍耐素來強大,今日竟忍不下了,轉身便進了院落。

直到踉蹌的在水井旁站穩,郁殊後背才陡然升起一層冷汗。

他在做什麼?他只是突然變成了少年的身子,內里卻並非少年,作甚做些置氣的事?太不像他了……

「阿郁,你怎的出來了?」身後,蘇棠的聲音響起。

郁殊心底陡然煩躁,死死咬著牙根,未曾理會,強撐著走進屋內。

外面一陣窸窸窣窣的開門關門聲響,想必是那個姓李的野男人將板車送了進來便離開了。

蘇棠一人走了進來,嗓音清淙:「怎麼也不點上蠟燭。」說著拿出火摺子,點上桌上燭火,卻被近在眼前的人影嚇了一跳。

阿郁就站在她身前不遠處,個頭已經與她差不多高了,雙眸微眯掩住了幾分光華,面無表情臉色煞白,額頭上一層冷汗。

「你無礙吧?」蘇棠上前,便要如常試探他的額角。

只是這一次被攔了下來。

郁殊隔擋住她的手腕:「你說,你收留我,是因著欠了一筆債?」聲音如十五六初初成長的少年,低啞且朦朧。

蘇棠頷首:「是。」

「所以,這筆恩情,是你自己攬下的,有什麼後果,都要你自己受,」郁殊抿了抿唇,「我身份之故,不便與外人相交,你……便是真有那心思,也當等我康健后。」

蘇棠不解地蹙了蹙眉,突然想到什麼:「你怕我嫁人?」

郁殊神色大駭:「胡言亂語!」

蘇棠仍打量著他。

郁殊生生轉移了目光,看向角落昏暗:「我餓了。」

蘇棠:「……」

最終,她低嘆一聲,轉身走到火爐處,左手抓了一捧碎柴丟進去,看著火苗逐漸旺了起來。

郁殊定定望著她的背影,下瞬突然道:「你受傷了?」

「嗯?」蘇棠訝異,她的手一直隱在身側,屋內只燃了一隻燭火,昏暗的緊,便是她自己都看不清手背的灼傷,「你怎會……」

「叩叩」,話未說完,已被一陣叩門聲打斷,一下一下,極為沉穩。

郁殊也看向門口。

蘇棠起身走出屋子,打開院門,李阿生正站在外面,高大的身影如將她整個人籠罩住一般。

「李大哥?」蘇棠疑惑。

李阿生只隨意將手中青瓷瓶遞出:「剛巧家中尚有灼傷的藥膏,你且先用著。」

塞到她懷裡,他半刻未停,徑自離去。

蘇棠抓著手中還泛著絲餘溫的青瓷瓶,怔忡片刻。

回到屋中,阿郁竟仍站在原處。

「你腿腳還未好,當回裡屋歇著。」蘇棠左手便欲攙他回去。

少年卻只垂眸抿唇,一動不動。

他滿身的傷痕,所以對人身上的傷素來敏感。

在門口時,他便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只心中悶著一口氣,什麼都未說。

方才,那個姓李的男人將灼傷葯都送來了,也無須她告知受了何傷了。

「只是不小心被熱湯灼了一下手背。」蘇棠見他不動,解釋道。

郁殊眸動了動,望了她一眼,吐出一字:「蠢。」而後掙脫她的攙扶,一瘸一拐鑽進裡屋。

蘇棠:「……」

少年沉悶沙啞的聲音從裡屋傳來:「今晚無食慾。」

……

翌日晨,陸府。

書房內,香爐徐徐升起縷縷香煙,滿室淡淡松香。

陸子洵揉了揉太陽穴,將卷宗放在一旁,神色怔愣良久,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子。

窗外寒風頃刻吹入,本混沌的意識也清醒了幾分。

門外一陣腳步聲。

秦成飛快跑來,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

「大人,昨夜您讓屬下調查的人,有眉目了。」

窗前的青衣儒雅背影一僵,而後徐徐轉身:「如何?」

「那個屠戶姓李,只知周圍人都叫他阿生,四年前便搬到城郊了……」秦成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他與蘇姑娘並無任何瓜葛。」

陸子洵隱在寬袖中的手一頓,好一會兒才問:「什麼?」

「那屠戶姓……」

「最後一句。」

「那人與蘇姑娘並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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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她一般善良的替身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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