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俠

浪俠

靳岄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鹿皮墊子里,頭頂是一彎山壁,恰好作飛檐模樣,遮擋了風雪。

這是峽谷中一處天然凹陷,阮不奇躺在另一側,而在兩人中間,正燃著一團溫暖的篝火。

有人背對靳岄坐在火旁,一頭烏墨色長發用樹枝綰在腦後,身著與北戎服飾並不相似的一身火紅色裙裝,露出纖細漂亮的頸脖和半片肩膀。

靳岄眯起眼睛,以為自己正在夢中。幾步之外雪光大盛,寒風呼嘯,此處卻十分溫暖暖,他還隱隱聽見身前之人在低聲吟唱。那曲子音調柔婉纖媚,唱腔婉轉曲折,說的是前朝一段宮闈舊事:皓腕黃金釧,憑欄把花枝,疏冷冷一段如晝月色,照見簪花郎。

聽著這唱詞,靳岄恍惚間便似回了梁京,這是以前潘樓李二嬌父女唱得最好的《玉殿秋》。

宮裡的皇子們常帶上他一同去潘樓聽戲,他因聽不懂這咿咿呀呀的嘌唱詞,吃了吃喝便在席上飽睡,唱詞里的故事全化成了他的夢境。戲里的瑁溪公主與年輕的禁衛軍首領在深冬月夜一見鍾情,兩人歷無數艱難阻礙,終於攜手逃出皇城,在江湖中做一對逍遙夫妻。

靳岄閉上眼,希望這場夢能做得長一些。李二嬌唱完該蘇滾兒上台,蘇滾兒之後是魯園夫婦,等「潘樓七巧」全部表演完畢,他便能隨皇子們的車輦回到清蘇里。他會驚動守夜的兩隻狗兒,娘親一邊嗔怪他玩樂無度,一邊催促他喝下暖身的羊肉湯……

吟唱忽然停了。靳岄長嘆一聲,睜開了眼,忽然撞見兩隻溫潤的黑眼睛。

一頭鹿屈曲四蹄趴在他身邊,鹿角支棱繁茂,如蒼虯老樹。

靳岄大喊一聲,幾乎跳起來。那坐在火堆旁的人順手一撈,把他攬了過去。

那人容貌極昳麗,一雙笑眼似是永遠盛滿情意,眼尾飛出三四道細細金線,延伸至鬢髮之中。柔軟手指拂過靳岄下巴,他不由得微微仰頭,離那張艷麗的臉龐愈發靠近。

靳岄羞得臉燒,眼睛不敢直視,垂眸時看見那人頸上一圈金環,中有圓扣,銜了顆指甲大小的紅玉,柔瑩豐潤。

「可憐孩子……」靳岄被強行抱在懷裡,揉亂了頭髮,「要不是我恰好找到了你,你不得在這雪裡給白白凍死?」

除了母親和姐姐,靳岄從未跟任何女子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面紅耳赤時目光落在那人胸膛——火紅色衣襟鬆鬆敞開,裡頭什麼都沒穿,露出一片平坦但結實的瓷色肌膚。

靳岄:「……」

他這回真嚇了一跳,猛地推開那人。

那人輕聲笑了,手指勾著衣襟上一根抽繩,把領口扯得更開,身姿嫵媚:「在下岳蓮樓,幸會小將軍。」

靳岄臉上半紅半白,看看岳蓮樓那張臉,又看看他胸口。

岳蓮樓笑問:「我好看嗎?」

靳岄忽然跳起,手撐在地面連奔幾步,護在熟睡的阮不奇身前。他這時才察覺身上全無痛楚,靈活如初。

阮不奇背對著他,身體起伏,似是熟睡。那頭鹿隨著他移動,目光始終盯著他,靳岄心中惴惴:他從未見過這樣巨大但溫順的野獸。「你是什麼人!」他大聲問。

岳蓮樓:「你的恩人。」

靳岄:「你來自大瑀?」

岳蓮樓:「你猜?」

靳岄哪裡有心思與他猜謎。這人神秘又怪異,他不由得目光亂晃,在那巨鹿身上看到了兩把佩劍。他心中忽然一松:這是大瑀江湖人士常用的雙手劍。

目光再落到岳蓮樓身上時,岳蓮樓已經坐正。

「我是專程來找你的,小將軍。」岳蓮樓說,「順儀帝姬在出發前往白雀關之前,見過我。」

靳岄的母親順儀帝姬岑靜書是當朝仁正皇帝的堂妹,關係疏遠,並不親近。當初她嫁給靳明照時,靳明照還不是大瑀赫赫有名的忠昭將軍。人人都說順儀帝姬下降身格,待到後來靳明照屢立戰功,受頒忠昭將軍之名,那說法又忽然轉了個風向。

岑靜書性情溫柔剛韌,與靳明照自小相識,感情甚篤。得知父親戰亡於白雀關后,靳岄最擔心的便是母親。

「順儀帝姬在得知靳明照將軍身亡的消息后,當夜便出城往西,前往白雀關。」岳蓮樓說。

靳岄失聲:「娘去了白雀關?!她現在可好?她……」

岳蓮樓低聲道:「她出城之後便沒了音訊。」

靳岄霎時間失去了渾身力氣,愴然跪倒。

從大瑀往西,一路重重險阻,如今金羌和大瑀鏖戰正酣,母親如何才能保全自己?他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疼痛令他暫時清醒片刻,拂去混雜情緒。

「岳大俠是受我母親委託,專程來找我的?」他問。

岳蓮樓被他這稱呼逗笑了:「我是浪俠,並非大俠。沒錯,找到你,保護你,直到你回家為止。」

靳岄不明白母親為何找岳蓮樓:「你不是宮裡的人?」

岳蓮樓輕聲一笑,這次沒有再打啞謎:「當然。」

靳岄:「敢問岳……岳先生是哪個幫派的俠士?」

靳明照與江湖上諸多武林門派素有來往。武林人士崇敬豪俠之人,靳明照雖非同道,但也倍受尊重。逢年過節,靳府常會收到來自四海八方的禮物。江湖人並不求見靳明照,只把大擔小擔東西放在靳府門外,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

靳岄與姐姐常常趴在牆頭偷看,每次都被江湖人士發覺。他們知道靳明照有一雙子女,總會順手給兩個孩子拋些小東西,或是紅繩紮好的蜜果子,或是一兩顆來路不明的金珠玉石。

他從未見過岳蓮樓這樣出眾的人,岳蓮樓也不肯說自己來歷:「你猜?」

靳岄:「……」

他不再糾纏於此,當機立斷:「北戎天君讓我在燁台當奴隸,這是他要撕毀萍洲盟的兆頭。萍洲盟不存,我便不再是質子,岳先生,求您帶我回梁京,我必須回家。」

岳蓮樓握住靳岄的手,細細地為他掃去發上殘雪。他手心極溫暖,靳岄霎時間感覺有熱流從掌中鑽入,渾身暖和,不再打顫。但岳蓮樓的舉動令他恐懼,他怔怔等著。

「梁京沒有家了,小將軍。」岳蓮樓注視他,一字字道,「靳府滿門流放,是半個月前的事情。」

靳岄臉上血色盡褪。

忠昭將軍靳明照與麾下八千莽雲騎戰死於白雀關,西北邊防軍折損一半,潰逃回軍部所在地封狐城。封狐城若失,白雀關便即刻落入金羌手中,西北境線等於敞開關門,素手迎匪。

消息傳回大瑀當日,舉朝震動。傳信的莽雲騎斥候跪在殿外,一身烏血,伏地大哭。

這消息實則分為兩路,在斥候甲尚在殿外痛哭時,斥候乙已經站在岑靜書面前。

當夜,靳府閉門。三更時分,順儀帝姬與兩位隨從於靳府後門秘密離去,恰好卡在內城大門開啟之時,經降虎門離開內城,待一應事情安排妥當后離開梁京外城,一路往西。

岑靜書在外城辦的事情只有一件:去見岳蓮樓。

而順儀帝姬離開梁京后不足三日,仁正帝頒下聖旨:靳明照治軍不力,抗敵懈怠,畏戰棄守,致白雀關之役慘敗,須重重治罪。

「抄了靳家后,全族人流放至列星江以北地界。」岳蓮樓說,「但過列星江的時候,船隻翻覆,船上所有人都…………」

他越說越慢,最終停下。

靳岄只是聽著,一動不動。

他沒有家了。

岳蓮樓拍拍他的臉:「小將軍?」

「……我要回梁京。」靳岄深吸一口氣,面對岳蓮樓時眼眶赤紅,「我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許多,只要回到梁京,總有辦法。船隻翻覆,總有倖存者,我還得為我父親平冤,尋找母親……」

「你娘自有人去尋。忠昭將軍之事已經傳遍江湖,所有心懷熱血的江湖人士都在尋找順儀帝姬下落。他們會找到她,保護她。」

「但……」

岳蓮樓按住靳岄肩膀:「忠昭將軍與莽雲騎慘敗之事太過蹊蹺,你若想尋得真相,應當先找到白霓。她對莽雲騎與白雀關的了解比你深太多,若真有奸佞從中作惡……」

靳岄吃了一驚:「可白霓……」

「我知道,白霓不見了。但沒人見過白霓的屍體。」岳蓮樓低聲道,「她一定還活著,在北戎某處。」

***

林中靜謐,偶有幾聲樹枝被沉重積雪壓斷的輕微聲響。從燁台出發的獵熊隊已經深入這片濃密叢林,富有經驗的獵人指點著粗大樹榦上黑熊留下的爪印。他們需速戰速決,風雪的呼嘯聲漸漸逼近了。

走在最後的渾答兒看了幾眼賀蘭碸背後的弓,忽然湊近低聲問:「你還記得大瑀那個射箭的女將軍么?」

賀蘭碸:「嗯。」

渾答兒:「你知道她去哪兒了么?」

大瑀車隊一夜之間消失,這在燁台不是件小事。但奇怪的是,沒人議論這件事,就連賀蘭碸想跟賀蘭金英打聽,也總被他以銳利眼神堵回去。

賀蘭碸問:「你知道?」

渾答兒猶豫了。

「和虎將軍有關?」

渾答兒冷笑:「莫激我,明明是你大哥回燁台之後才發生的事兒。」

賀蘭碸停下腳步:「別吞吞吐吐。」

渾答兒壓低聲音:「女將軍不見那晚上,我看見你哥找她說話。倆人也不知談些什麼,鬼鬼祟祟,往馳望原方向走去了。」

渾答兒當時記掛著家裡一匹受傷的小馬,沒有多看。他在馬廄里消磨了一段時間,離開的時候又看見賀蘭金英。

他是獨自一人從馳望原走回來的,沒有白霓。

賀蘭碸還想再細問,前方忽然一陣鼓噪,有人扯著嗓子大喊:「熊醒了!」

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兩頭巨碩黑熊從林中奔出。渾答兒臉都白了:「兩頭?!」

賀蘭碸踹了他屁股一腳,渾答兒回過神來,立刻開始爬樹。兩人動作飛快,瞬間已竄上樹榦。積雪撲撲落下,賀蘭碸環視一圈,發現獵熊隊的人幾乎都上了樹,除了奔跑時被絆倒的都則。

「都則!」渾答兒急得在樹上大喊,「跑啊!」

都則的鞋子卡在雪裡無法拔出。兩頭黑熊噴著熱氣奔來,為首那隻舉起前爪,就要往都則腦袋上拍。

利箭呼嘯破空,哧地穿透熊掌。

黑熊痛得倒地打滾。都則就趴在它熱烘烘的鼻子旁邊,趁這空隙猛地從雪裡彈起,慌不擇路地跑。

受傷的熊不再戀戰,嗷嗷痛叫,一瘸一拐朝林子深處跑去。阿苦剌一箭得中,忙喝止都則:「別亂跑!看清楚!」

都則昏頭轉向,撲向阿苦剌所在的樹,手腳並用往上爬。但另一頭熊此時奔到,它發現了都則,立刻朝他奔來。

阿苦剌來不及架箭,抽出腰后彎刀,眼角餘光看見一旁樹上跳下兩個少年,正是賀蘭碸和渾答兒。

渾答兒大吼大叫吸引黑熊注意,賀蘭碸舉弓、拉弦、鬆手,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不過眨眼一剎,箭矢已刺入黑熊胸膛。

黑熊痛得怒吼,卻不倒地,往賀蘭碸的方向猛竄兩步。都則已爬上那樹榦一半,哭著喊:「渾答兒!賀蘭!跑吧!」

渾答兒自知無力與黑熊對峙,回頭便跑,卻與賀蘭碸撞了個面對面。

賀蘭碸吼:「別背對它!」順手從渾答兒背上抽出大刀,弓腰疾奔,舉刀平平划向黑熊腹部。

被徹底激怒的黑熊根本不躲,比賀蘭碸腦袋還大的熊掌挾帶風聲襲向賀蘭碸。

刀尖距離黑熊腹部尚有寸許,賀蘭碸已經看到黑熊利爪的寒光。他不敢閉眼,手指一彈一松,大刀脫手,直射向黑熊腹部!

幾乎同時,阿苦剌舉刀從樹上跳下。

大刀劃開黑熊腹部韌皮,彎刀直直砍向黑熊頭頂。

痛吼之聲震耳欲聾,四周大樹積雪紛紛落地。

砰的一聲,黑熊壓著賀蘭碸倒下,腥臭熱血澆了他一頭一臉。他還未緩過神,已被阿苦剌拎著領口從黑熊身下拖出。黑熊腦殼半裂,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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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鶴不寐、山之出雲、冷杉、伊莫、崇今、Q_Q、DoraW、liquid、一隻木嘰、易燃、川、九曲佳處、大屁股天竺鼠、簡以溪、十三渣、luweils、湛湛生綠苔的地雷。

謝謝十七點十七分、雞狗腿子、茶煎餅、潘達的營養液。

今天請大家喝羊肉湯,聽《玉殿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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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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