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捉蟲)

出逃(捉蟲)

賀蘭碸的氈帳後方,阮不奇正抱著一捆乾草走過。這是要餵給賀蘭家那兩匹馬兒的料草,不重,但她走得很緩慢。

少女白凈臉龐上,有一種沉穩寧定的表情。她略略彎腰,腳步極輕極輕,不會比風吹過草尖引起的騷動更強烈。

帳中,賀蘭金英和賀蘭碸仍在講話。

「……他會死?」賀蘭碸茫然不解,「為什麼?」

「萍洲盟毀了,靳岄毫無用處,北戎天君本打算殺了他。」賀蘭金英沒有再隱瞞,「靳明照父子的死,足以令大瑀軍隊對朝廷徹底失望,喪失戰意。」

賀蘭碸臉色蒼白:「他為什麼改了主意?」

「箇中原因你無需知道。」賀蘭金英終於將地圖抓進手裡,「總而言之,把地圖交到天君手上,你的新朋友才能保住性命。」

賀蘭碸:「為什麼天君要梁京地圖?」

賀蘭金英已有些煩,但這個問題,他仍耐心作出了回答:「北戎與金羌合力在白雀關攻打大瑀,這是計劃與事實。但靳明照之死,完全出乎我們意料。天君只是利用了這個意料之外,現在西北邊防軍沒了主將與莽雲騎,必定要從北方邊防軍中調動將領。這是北戎切入大瑀的最好時機。」

他轉身按住賀蘭碸肩膀。

「你記住了,靳岄留在燁台,不是因為天君慈悲,僅因他尚有些利用價值。」賀蘭金英說,「留下靳岄一條命,正是為了從他口中套出梁京與皇宮路徑。」

賀蘭碸沒有立刻應聲。

如果大哥說的是真的,把靳岄囚禁於北都才是最好的辦法。北都巡令司的訊查手段足以令靳岄死去活來,也足以挖出所有天君想要的東西。

賀蘭碸心中一動:「……哥哥,你對天君說了什麼?」

賀蘭金英沒有回答,另起話頭:「我知道他想回大瑀。但身為奴隸,他絕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逃離馳望原。賀蘭碸,我警告你不要做錯事,我今日就要與虎將軍啟程去萍洲,沒有三五個月回不來。你切莫為義氣,葬送了我和卓卓。」

賀蘭碸只是咬唇不答。

「聽懂了么!」賀蘭金英大聲喝道。

良久,他才等到賀蘭碸一句「懂了」。

阮不奇找到靳岄的時候,獵熊的人們已經整裝待發。

領隊的是阿苦剌,他滿頭花白頭髮,看人時總是皺著眉毛眼睛,鼻子不斷抽動,據說他嗅覺靈敏,能聞出一個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

靳岄和阿苦剌沒有來往,偶爾喂馬、取冰時,會看到老人在部落里晃來晃去。他腰上永遠掛著一柄彎刀,但從沒見他使用過。

靳岄正與渾答兒講話,還是他平常那副溫和又親切的表情,臉上敷著得體的笑。阿苦剌遠遠看見,鼻頭又動了動。

渾答兒很喜歡靳岄的示好,揮著馬鞭手舞足蹈,說得口水四濺,白氣滾滾。

賀蘭碸遠遠奔來,背上負著弓箭。看見靳岄也在,他不由得放慢腳步。渾答兒搶先開口:「靳岄,你見過大熊么?我給你打個熊耳朵回來,你釘在帽子上,燁台所有人都曉得你是我渾答兒的朋友,沒有人欺負你。」

賀蘭碸根本不理他,直接把靳岄拉到一旁:「照顧好卓卓,我回來後有話對你說。」

他從腰上解下那把小小的匕首,塞進靳岄懷中。靳岄正要拒絕,賀蘭碸已經一陣風似的騎上他的黑色高辛馬,當先奔了出去。

一隊人呼呼喝喝,消失在馳望原的茫茫雪垠中。

阮不奇拉了拉靳岄的手,靳岄這才收回目光:「怎麼了?」

少女無法說話,雙手胡亂比劃,見靳岄還是不懂,便抓住他的手要寫字。風中忽然傳來甲胄清晰而錯雜的聲音,靳岄忙牽著她,壓低腰,爬上一旁的雪坡。

一支足有三四百人的隊伍,正整齊離開燁台營寨。他們穿過雪原,直朝著南方去了。

厚厚積雪雲從遠山逼近,如同神祗巨手,壓向人間。

虎將軍與賀蘭金英帶走了燁台的一批勇壯兵丁,少年人又在馳望原獵熊,營寨里只剩寥寥幾個巡邏士兵。

「不奇。」他低聲對阮不奇說,「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你立刻去賀蘭碸帳中,拿走賀蘭金英的備劍,不要讓卓卓起疑。方才渾答兒已經答應借我馬兒練習騎術。」

阮不奇睜大了眼睛,滿是懷疑和驚訝。靳岄把賀蘭碸留給他的小匕首穩妥放入懷中。

「我們就在這坡下會合……」他目光閃動,全是難抑的激動,「啟程,回大瑀!」

靳岄現在是燁台的一個笑話:燁台男兒女兒沒有一個不懂騎馬,比他年幼太多的卓卓也是騎馬好手,但他卻連最溫順的馬兒也無法馴服。

來到渾答兒家的馬棚時,他並未受到任何阻攔。渾答兒家中還有幾位僕從,見靳岄過來,紛紛用北戎話開起玩笑。靳岄沒有選他平時常騎的矮馬,轉而指著一匹十分高大結實的北戎駿馬。

僕從笑得愈發張狂,他們看著靳岄瑟瑟縮縮地牽馬、引馬,帶燁台口音的北戎話說得飛快,靳岄有些分辨不清。但這已經完全不重要了。他緊緊攥著韁繩,裝出幾分害怕,牽著馬兒一步步往外走。

看不見渾答兒家兵丁后,靳岄立刻加快速度。黑雲漸漸壓過來了,燁台部落里的人紛紛牽羊拽馬,見到靳岄似要出去,忙指著天空勸阻他。靳岄只說在馳望原練馬,並不多作理會。

他等了阮不奇很久。阮不奇帶著劍趕來,比劃著說自己剛把卓卓哄睡著。

風裡已經飄來了冷冷的氣息,吹得人耳朵和鼻子發僵。靳岄從包袱中掏出帽子扣在阮不奇腦袋上,阮不奇認出這是不久前賀蘭碸無端消失的羊毛帽。包袱中還有許多東西,大都是吃食和禦寒之物,靳岄想逃走的心思已不知醞釀了多久。

他把阮不奇抱上馬,低聲叮囑她別怕,自己則躍上馬背,姿勢流暢漂亮。阮不奇坐得很穩,靳岄把她護在自己身前,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緊張與鎮定。

馬兒知道背上的少年是嫻熟的騎手,靳岄撫它的鬃毛與頸脖,它噴了個響鼻來回應。

靳岄雙腿一夾馬腹,馬兒便小步跑起來。

小雪已經從天上慢慢落下,兩人終於繞過高坡,朝著南方飛奔。

半個時辰后,雪越來越大,馬兒速度不得不減緩。

靳岄問阮不奇冷不冷,怕不怕,但阮不奇像是沒聽到,死死拽住靳岄手臂,在他掌心一個接一個飛快寫字。

她識得的字倒是挺多。靳岄心裡掠過一絲詫異,但他臉已經凍僵,想笑也想不出,只能把阮不奇護在懷中。

阮不奇不怕馬,還識字……她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靳岄心中暗暗下了個決定,等回到大瑀,他一定幫阮不奇找到家人。

正怔忪時,阮不奇已經寫完了所有想說的話,抓了他手心一把。

「……我知道。」靳岄低語,「我知道他要我畫梁京地圖,是有目的的。」

這句話一出,他心中便湧出幾分料峭的苦澀。

阮不奇戴的帽子上綉著一頭長角的鹿。這是賀蘭碸的帽子,而高辛人奉鹿為神,將鹿神綉在孩子的衣物鞋帽上,是保佑孩子在苦寒與貧瘠的北地安然生存的一種祈願法子。

這鹿使用的綉法是大瑀女子都懂的錯針綉。但針腳並不細密穩妥,就像是初學刺繡之人的作品。

靳岄意識到,這應該是賀蘭碸那盲眼的母親給他做的羊皮帽子。

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悔意,他不得不咬了咬牙。

他在北戎呆的時間並不長,除卻賀蘭碸和卓卓之外,他不敢說自己識得這裡的什麼人。

「識得」是一種了解,靳岄不會輕易讓自己陷入了解的錯覺——但賀蘭碸與卓卓不一樣。

卓卓年幼,凡事只憑喜樂嗔怒,連跟渾答兒也能玩到一塊兒。賀蘭碸卻是一個如白霓所說的,「彆扭」至極的孩子。

靳岄不討厭和賀蘭碸相處,但他不習慣賀蘭碸看自己的眼神。那雙藏著一絲幽綠的狼瞳似是窺視獵物一般,想要從靳岄身上分辨出更深的信息。北戎人常常這樣看大瑀人,新奇,困惑,與幾分畏怯;但這些種種一旦從賀蘭碸眼中流露,便全帶上了其他意味。

靳岄不太敢與賀蘭碸對視。他怕自己心底的念頭會被這雙眼睛鑿啄清楚。

手又被阮不奇緊緊抓住。靳岄發覺阮不奇不似外表看去那樣柔弱,她手勁並不小,捏得靳岄手掌隱隱作疼。

「別擔心。」靳岄低聲道,「我給他的是假地圖。」

話音剛落,迎面一口烈風,吹得人與馬全都搖搖欲墜。靳岄忙抱緊阮不奇,拉緊韁繩,馬兒前蹄騰空,嘶聲長嘯。

只見前方雪浪滾滾,遮天蔽日,竟是完全看不清任何東西。靳岄心道不好,暴風雪來得太快了。他忙鬆了韁繩,左右眺望,尋找遮蔽之處。

阮不奇卻側頭望向一旁的雪山。這是一道平緩的雪坡,但烈風接連不斷地將山頂積雪吹下,滾落時帶起一串轟隆巨響。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靳岄什麼都沒瞧見。

「那裡有什麼……」

一句話未問完,兩人身下忽然一空——前方一處峽谷,馬兒竟直接栽了下去。

靳岄一把將阮不奇護在懷中,兩人翻滾入谷中,跌入厚厚積雪。不知怎的,落地時竟是阮不奇在靳岄下方,承受了所有衝擊。靳岄頭暈目眩,勉強爬起,手腳並用地將阮不奇從雪中挖出。

阮不奇手臂脫臼,雙目赤紅,卻扭頭看向同樣摔下來的那匹馬,眼神里全是惱恨。

馬兒掙扎站起,似是終於醒悟背負之人並非飼主,立刻撒開四蹄,沿著峽谷一溜煙地跑了。

靳岄:「不不!回來!別跑!!!」

他喊出這幾句話,已暈眩得站不起身,才掙扎立起,立刻又仰倒在雪中。

大雪茫茫,天地紛亂。沒有馬,他們無法離開北戎,更難以回到燁台。

手腳漸漸冰冷了,靳岄知道自己應該是摔傷了哪兒,卻因為痛覺麻木,完全辨認不出。

「對不住……」他低聲對阮不奇道歉,「我不該把你帶出來……」阮不奇俯身抱著他,拍了拍肩膀,似是安撫。

靳岄在昏過去的最後一刻,終於看見阮不奇方才注視的雪坡確實有異樣。

頭生枝杈的巨鹿正站在坡頂,遠遠俯視。

它身上坐了一位紅袍仙人,漫天風雪裡,像一捧灼灼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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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6日晚,修改好這一章之後,我在微博上看到了李文亮醫生因肺炎離世的消息。

我剛剛看完《Thisisus》第一季的第一集,我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而哭的。

看到這個有話說的讀者,你可能一直追連載,可能完結后才看,也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後才點開這一章。這一天有千萬件事情發生,這是其中最令人悲傷的一件。

記住李文亮醫生。他是2020年肺炎疫情的吹哨人,最早警示這場疫情的八個醫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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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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