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隸

奴隸

靳岄背上的箭還未拔去,渾身滾燙,想說話也沒有力氣。

賀蘭碸把鞭子甩得啪啪亂響,靳岄只聽見渾答兒等人的痛呼,馬蹄聲逐漸遠去,周圍靜了。

「能走么?」賀蘭碸轉身攙他。

賀蘭金英騎馬行來,吹一聲口哨:「死了?」

「快送他回去。」賀蘭碸急道,「他被渾答兒的箭刺中,幸好不是金禾箭。」

昏沉中,靳岄只知道自己被人拎上馬背,橫著趴在馬身上,隨著馬兒前行,手腳晃蕩。那箭還沒有拔出,賀蘭金英伸指彈了彈,靳岄霎時痛得打顫。

賀蘭金英扭頭道:「別怕,渾答兒力氣小,這箭不過入肉半寸,剮出來便是。」

他話音才落,靳岄忽然從馬背滑落,嘭地跌在地上。

「你!」賀蘭碸一把將半昏迷的靳岄攙起,察覺靳岄已經走不了,他乾脆蹲下,直接將靳岄背起。兩人重量疊加,他雙足頓時深深陷入雪中。

「怎麼對大瑀質子這麼好?」賀蘭金英笑問。

他豎起耳朵才聽清賀蘭碸的話:「他借我狐裘,還給卓卓梨乾。」

賀蘭金英放聲長笑。賀蘭碸不再管他,獨自背著靳岄,深一腳淺一腳往營寨走。

***

靳岄睡了醒,醒了睡。一場高燒之後,他虛弱不堪,臉上瘦得幾乎脫了形。

箭拔走了,渾答兒又被虎將軍呵斥一頓,還到賀蘭碸帳中照看靳岄。

渾答兒平日兇狠,但也沒真的殺過人,常掀開靳岄被子看他還有沒有氣,換來的自然是賀蘭碸的一頓好打。靳岄有時候被他們吵醒,只覺得煩,趴在被裡不吭聲。

「我不曉得你生了熱病,我以為你躲得開。」渾答兒常常趁賀蘭碸不在的時候跟他說話,「要不你也給我一箭?」

賀蘭碸大步走進來:「我代替他給你。」

渾答兒立刻改話頭:「我家乾淨,還沒有羊糞味兒,你不如去我家住?」

但被賀蘭碸瞪幾眼后,渾答兒便閉了嘴。

自從得知賀蘭金英當上百夫長還見過北戎天君,渾答兒等人不敢再欺辱賀蘭碸。賀蘭碸對他們的改變毫無感覺,趕走渾答兒之後總提醒靳岄不要與渾答兒太過親近。

「你以後別跑了。」靳岄生病時一聲不吭,賀蘭碸先受不了這種沉默,自己找話跟靳岄聊,「馳望原太大,大瑀人受不了寒,你沒有馬,走不遠。」

靳岄閉著眼睛,賀蘭碸不知他聽沒聽進去,湊過去探他鼻息。靳岄睫毛顫動,懶懶瞥了賀蘭碸一眼,半顆滾圓的黑眼珠壓在眼皮下,目光很冷淡。

賀蘭碸縮回了手。他聽見靳岄嘶啞地應:「多謝提醒。」

靳岄病癒后,賀蘭碸一家終於搬進了新的氈帳,兄妹三人不必再擠在一個帳子里生活。

靳岄發現這帳子里有許多大瑀物件:矮桌、全新的筆墨紙硯,巨大的無從擺放的屏風,牆上還掛著一管洞簫,他猜這應該是他們母親的遺物。

賀蘭碸正在擦拭隨身的小匕首,回頭便見靳岄站在氈帳之中,靜靜看自己。

靳岄已換了一身北戎奴隸的裝束,棉衣臃腫肥厚,蒼白的臉愈發顯出清瘦。他看了看臂上的狐裘,有幾分猶豫:「這狐裘我能留著么?」

賀蘭碸答:「它本來就屬於你。」

「我需要跪你嗎?」靳岄問,「我現在是你家的奴隸。」

賀蘭碸:「不必。」說著把小刀塞在他手裡,讓他防身。

小刀是他的隨身物件,靳岄當日在他腰上見過。刀鞘熊皮鞣製,十分堅韌,刀柄上鑲嵌著幾枚細小的金珠,怕是賀蘭碸身上最值錢的東西。

靳岄不肯收,兩人推推搡搡之時,賀蘭金英掀簾大咧咧走進來。

「這不是阿爸留給你的?」他隨口道,「走罷,我們去虎將軍帳子里吃飯。」

他進氈帳似乎就為了說這句話,抱起卓卓離開時又望了靳岄一眼,冷笑道:「居然還有見了主人不下跪、不掀帳的奴隸?」

靳岄很害怕賀蘭金英的狼瞳,那裡面似乎藏著野獸的魂魄,隨時要將自己吞噬、撕裂。他很乾脆地跪下,把頭低到地上。

賀蘭碸:「他不用跪。」

賀蘭金英問:「為什麼?」

賀蘭碸:「他……他借我狐裘,還給卓卓梨乾。」

賀蘭金英大笑:「這是什麼理由!你忘了我說的話么?大瑀人對你示好總有別的目的,他們絕不是我們的朋友。」說著把賀蘭碸拉出去。

賀蘭碸回頭,只看見靳岄仍跪在原地,紋絲不動。

宴散回家,氈帳中冷冷清清,雖然點了燈,靳岄卻不在。他跪下的地方擺著一把小刀,刀柄金珠在油燈下細細地閃光。

***

燁台人口少,能蓄養奴隸的更少,虎將軍為求方便,將部落中六七戶人家的奴隸全放在一處,作了個大氈帳讓奴隸居住。

靳岄之前重病,賀蘭碸和卓卓要求大哥收留,賀蘭金英便遂了弟弟妹妹的意。如今靳岄病癒,自然被他趕回了奴隸們的大帳子。

奴隸帳子昏暗陳舊,瀰漫著一種獨特的濃烈氣味,混雜了羊騷、塵土、骯髒毛氈與油垢的氣息,沖鼻欲嘔。帳子四周滿是補丁,寒風見縫就鑽,奴隸們男女混住,帳子里全是蜷縮的破被褥,裡頭埋著一個兩個熟睡的人。

靳岄在角落尋了個空位置,身下是乾草與紙一樣薄的舊毛氈。他裹著狐裘,勉強有一絲暖意。

深夜,淺睡的靳岄忽然被身上的一隻手摸醒。

那人正要掀開他的狐裘,靳岄奮力把身上之人踹開,嚇得不輕。那人躲得快,一把抓住靳岄的腿,臭烘烘大手已經按在他胸前,用北戎話說了一句:「男的?」

但動作絲毫沒停,扯開狐裘后立刻動手撕靳岄的衣服。靳岄毛骨悚然,低吼一聲,往那人□□又踢了一腳。

但冬季衣服厚重,他力氣又不濟,攻擊全然無效,反倒給了那人擒住他手腳的機會。幾番打鬥,他始終被那人死死壓住。粗糙大手帶著臭氣在他臉上抓來撫去,靳岄眼裡幾乎噴出火來,張口朝手指狠狠一咬。

夜襲者嗷地慘叫,靳岄還沒從他身下鑽出便被狠狠颳了一巴掌。那人□□全無,抓住靳岄頭髮往帳外拖,嘴裡胡亂噴出北戎方言。

帳中不少奴隸已經被驚醒,但沒有一個人幫忙。奴隸爭鬥,有生有死,他們自顧不暇,不可能施以援手。

靳岄忽然反手鉗住那人手腕,發了狠勁往他皮肉里摳。那人手勁不松,靳岄抱住他腿,奮起手肘,朝他膝蓋狠狠一撞!

那人再次慘叫,這回徹底鬆了手。靳岄忍著頭皮劇痛,起身衝出帳子——燁台營寨里,現在唯一能幫他的人只有賀蘭碸,他得立刻去找賀蘭碸……

他猛地撞進一個人懷中,抬頭便見到一雙笑盈盈的狼瞳。

賀蘭金英單手扶著他,親切地問:「小將軍住得還習慣么?」

靳岄衣服全被扯亂了,本來就穿得肥厚臃腫,如今愈發顯得落魄。他整理好自己衣襟,站直身才道:「靳岄今日才知道,北戎人是這樣對待奴隸的。」

賀蘭金英:「既是奴隸,你還想要金湯玉食、厚被暖裘?」

靳岄冷笑,他腰腹隱隱地疼,說話間有些喘不上氣:「我現在是你家的奴隸。欺辱我同欺辱你有什麼分別?」

賀蘭金英點頭:「漢人有句話,打狗還得看主人。」

靳岄牙根發疼。北戎人十分重視狗兒,並不把狗看做卑下之物,賀蘭金英說這句話是故意要羞辱他。

「你不會讓我死。」靳岄說得飛快,「否則你和賀蘭碸不會救我。羞辱忠昭將軍的兒子,你覺得高興是么?原來北戎人只有這種不入流的本事。你們若是真的神勇,當日在戰場上,又怎麼會折給我父親三萬北戎士兵!」

賀蘭金英靜靜看著靳岄,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現在才像靳明照兒子。」賀蘭金英絲毫不怒,笑著說,「可嘴上的力氣管什麼用?且看你熬不熬得過北戎的冬天吧。」

他看了眼跟在靳岄身後那北戎奴隸,簡單交待身後兵丁:「扔了。」

兵丁拖著哀嚎的奴隸往馳望原方向去,那奴隸求饒不成,開始用北戎話罵賀蘭金英和賀蘭碸都是吃爹娘的狼崽子。靳岄聽得懂,不禁看了賀蘭金英一眼。

「回去吧,」賀蘭金英平靜道,「奴隸。」

奴隸帳子一片靜寂,彷彿方才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但靳岄所在的位置已經微妙地空了出來。他撿起地上的狐裘拍打幹凈,與一位奴隸對上眼。那人慌忙背過身。

從這天起,沒有任何一個奴隸敢與靳岄說話。

於是每日除了打掃氈帳、餵羊洗馬、下河鑿冰,靳岄再無其他事情。

賀蘭碸兄妹三人早已經習慣料理自己,年紀最小的卓卓也會做飯洗衣。靳岄曾找出賀蘭碸的衣褲清洗,但衣物剛下水,賀蘭碸便面紅耳赤奔來,連盆帶水一起端走。

雪天實在無聊。奴隸不理他,他又不大想跟賀蘭碸親近,除了偶爾和卓卓說大瑀的故事,或應付渾答兒葷素不忌的玩笑,日復一日均是重複。

恍恍惚惚過了兩個多月,靳岄手心慢慢生出薄繭。靳明照的死,莽雲騎的全軍覆沒,還有白霓的消失,痛楚漸漸沒那麼強烈了。兩個月前的事情,甚至更久之前梁京的一切,像是被紗帳蒙上,他偶爾回看,只窺見一層蒙蒙輪廓。

他就這樣做了北戎的奴隸,似乎沒有怨懟,也沒有反抗。

漫長冬季過了酣處,賀蘭碸兄妹三人去了趟北都。

趁他們不在,靳岄有時會在打掃氈帳之後,在氈毯上盤腿坐下,小聲吹起洞簫。

渾答兒偶爾會在帳子門口徘徊,粗聲粗氣問靳岄問題。靳岄答了他也不走,在帳外默默地聽。簫聲曲折婉轉,瀝瀝如泣。

這一日,雪后初晴,賀蘭碸一家人終於回到燁台。他一下馬便直奔奴隸氈帳,但沒找到靳岄。

靳岄正在看渾答兒他們獵兔。

天氣晴好的時候,馳望原的雪兔會出洞覓食。雪兔的灰白皮毛在日光照射下,與雪地反光幾乎融為一體,極難發現。渾答兒和都則是燁台的獵兔好手,兩人想在靳岄面前露點兒本事,都說要給他抓個活兔子,兩副套索舞得飛起。

兔子東奔西跑,腳力遒勁。馳望原一望無際,茫茫一片,它們卻總能在毫無印記之處掘出洞口,險險躲過獵手的繩套。

賀蘭碸來到馳望原時,正見到渾答兒把一隻兔子交到靳岄手中。

自從靳岄成了燁台奴隸,賀蘭碸從未見他臉上露出過如此親切快樂的笑容。

他茫然中帶幾分惱怒,大步朝兩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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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請大家吃暖呼呼的炒栗子,不出門也要健健康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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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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