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中州夏末的夜晚已有些涼,蟄伏在樹上的蟬間或半死不活地叫上幾聲,有遠處宮宴隱隱約約傳來的笑語歡歌映襯,夏公公愈發覺得自己這個差事倒霉,也更覺得身邊一言不發的元簪筆十分地沒有眼色,沒有眼色得幾乎不知好歹。

興許是通往靜室的這條路上鮮有什麼人,這個在宮中生活了數十年的老太監失了大半謹慎,道:「元將軍此舉,怕是要引得陛下不虞。」

何止不虞,在元簪筆開口之後,整個大殿寂寥無聲落針可聞,夏公公偷偷看過皇帝的臉色,雖沒有明顯怒容,卻已面無表情,若非元簪筆對梁一戰與國有功,又家世清貴,恐怕這關押重犯的靜室今夜就要再多一人。

元簪筆偏頭聽他說話,微一頷首,並未回答。

魏帥一戰大破梁軍,梁國主李承祀修書乞和,願稱臣納貢以修兩國之好,陛下允諾,大軍班師回京,宮宴之上論功行賞,問及元簪筆,少年將軍起身,道:「臣想求陛下赦免一人。」

皇帝面帶笑意,示意元簪筆說下去。

淮王一貫散漫風流,聞言調侃道:「小元將軍莫不是瞧上了哪家沒入罪籍的女眷,」這樣的事不多,但也不少,除卻有重罪者不能赦免,樁樁都成了美談佳話,「小元將軍,你思慕的那位佳人有什麼過錯?倘若只被家人牽連沒為官奴,此種小事不必這樣鄭重,」他朝元簪筆眨了眨眼,「你私下同陛下說不是更好?」

皇帝待淮王親厚,點頭道:「要真如承平所說,這樣的賞賜就太輕了,」他不似帝王,倒如一尋常長輩,「你好好想想,換一個。」

至此宮宴上的氣氛都算得上其樂融融,夏公公多年不見皇帝這樣高興,連帶着鬆了口氣。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這口氣松的太早了。

未穿甲胄的將軍輕衣博帶,跪下時脊骨卻挺得筆直,不同與中州嬌生慣養的世家子般的清雋柔和,還沒二十歲的元簪筆顯現出的唯有邊疆沙場中打磨出的冷硬,他道:「這人因家中緣故獲罪,並無過錯,」他算是回答了皇帝與淮王的問題,「寧佑十年被囚於靜室,時年不足十六歲。」

宮宴人聲驀地消失,不知緣故的樂師尚在彈琴,因陛下欣悅,殿中陪侍之人皆賜酒一杯,佳釀酥軟了美人骨,皓腕纖細,彈出的琴聲也是柔軟的。

元簪筆就在這樣輕柔的樂聲中平靜陳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卻能砭骨。

淮王爺憐香惜玉,瞥了酒醉的樂師一眼,美目朦朧的女子如夢初醒,倏地放下彈琴的手,醉酒才醒,方覺得夜涼,驟然出了一背冷汗。

夏公公簡直不敢想皇帝先前的臉色,元簪筆年少有為不假,不知輕重亦真,通往靜室的路上鋪着陳腐多年的枯枝敗葉,踩上去的聲音與宴上樂聲可謂天壤之別,元小將軍本可在殿中飲酒取樂,聽同僚恭維奉承,在今夜之前他不知成了多少公卿心中的佳婿,今夜之後……還要看陛下的作何反應,朝中能臣眾多,性情大不相同,如元簪筆這樣不遺餘力不知死活地給皇帝添堵的,以前還從來沒有過。

夏公公道:「元將軍久在邊疆大概不知,寧佑十年的事朝中一向不提,」他語氣中多了幾分不解和埋怨,「喬家謀反是蓋棺定論的事,就算陛下寬仁,未殺喬郁,元將軍也不該這樣莽撞,朝陛下要個罪臣的兒子。」

元簪筆垂眸不言。

夏公公不知道他被自己的話唬住了,還是心中不以為然,他看元簪筆的眼睛,只能看見一片漆黑的淡,就是淡,什麼都沒有,與其說在思索往後,倒不如說是在……發獃。

夏公公此時心中倒生出幾分異樣的好笑來,難道威震四方的魏帥竟然教出個傻學生嗎?

夏公公道:「元將軍?」

元簪筆抬了眼,回道:「我知道。」

知道什麼?知道陛下不願意提寧佑十年的事?還是知道自己不該提?

夏公公更覺得元簪筆不太聰明,甚至想他是不是早年在邊疆苦寒,不怎麼見過好酒,今日在宮宴上就喝得太多,喝得神志不清。

可元簪筆眸光清明,身邊只沾了些別人杯中酒的香氣——他一口都沒喝,足見元將軍人情往來也如打仗一般冷硬。

再走幾步就要進入靜室,夏公公忍不住道:「喬家被以謀反論處,就算陛下答應了元將軍將喬郁帶出去,日後也少接觸的好。」

元簪筆道:「多謝公公提點。」

從他臉上根本看不出他到底聽沒聽進去,夏公公心中道自己沒趣,元簪筆願意拿前程換個人和他有什麼關係?

靜室原本關押身份特殊的罪犯,譬如皇族獲罪,因着皇室顏面和些可有可無的親情,不能下獄也不能殺了,只好關在這裏,權作囚禁。

但獲罪的皇室畢竟是少數,三年以來,靜室僅關了個喬郁,算起來,也是天家子弟的待遇。

靜室院外並無守衛,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這裏沒有任何人來。

元簪筆推門入院,門上銹跡斑斑,連鎖都不掛一個。

難道被關押的犯人都格外安生,自知自己罪孽深重,跑都不願意跑?

元簪筆神色終於起了變化。

夏公公跟着元簪筆進去,看見他的表情,指著門解釋道:「元將軍不必驚訝,跑不了的。」

院子不大,雜草叢生,中間一金瓦紅牆的小宮殿,便是靜室,四角飛檐掛着紅燈籠,照得院中很亮。

夏公公手中的燈遞給元簪筆,道:「元將軍請,最裏面那屋就是。」

元簪筆接過燈籠。

他必須要帶着燭火進去,因為靜室沒有窗戶。

夏公公眨了眨睏倦酸澀的眼睛,許是太困了,他看元簪筆拿着白玉燈籠桿的手同燈籠桿分不出什麼差別,元簪筆的手指還要更白一點,更青一點。

奇怪,元簪筆本不是面如傅粉的人。

他揉了揉眼睛,元簪筆已推門進入靜室。

靜室里很黑,空氣久不流通,元簪筆走進去,飄起的灰塵在燈下發光,整個殿中瀰漫着霉味與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像是有具不知名的屍體在角落裏腐爛。

元簪筆大步向裏面走去。

他走的太快,揚起的灰塵嗆得人眼淚都要出來。

如夏公公所說,喬郁在最裏面。

皇族專有的監獄,沒有茅草,沒有老鼠,也沒有蟲蟻。

喬郁所在的地方收拾的很乾凈,唯一不幹凈的,只有喬郁這個人。

元簪筆神色陳靜地推開門。

要是夏公公在這,定要誇他定力非同常人,泰山崩於眼前而不改色,看見這樣個似乎從血裏面撈出來的人也淡定如初。

元簪筆不僅冷靜,還能分心想他們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讓人流這麼多血都不死,流了這麼多血還不至生出蛆蟲。

喬郁縮在最裏面,聽到聲音向裏面縮得更緊,不敢看來人。

他往裏縮的動作相當笨拙,看起來只是上半身在動。

喬郁或許也想動動腿,但是做不到——他的腿斷了。

這就是夏公公說的,跑不了。

元簪筆走進去,喬郁顫得厲害,他放輕了聲音,柔聲道:「喬郁。」

燈光讓喬郁非常難受,他閉上眼,眼淚線似得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承受了重壓的白玉燈桿終於不堪重負,咔嚓一聲碎在元簪筆手中。

這聲脆響讓喬郁更加害怕了。

元簪筆輕輕將燈籠放到地上。

喬郁只聽見一道很疾的風聲,房間驟然暗了下去。

元簪筆的手是溫熱的,這雙人殺人的時候比救人的時候多得太多,喬郁被他碰到之後反而不顫了,一口牙咬得很緊,掰都掰不開。

元簪筆本想背他,但喬郁的腿使不上力氣,他沉思片刻,扯下衣服下擺一條布料,纏在了喬郁的眼睛上,才伸出手,將喬郁攔腰抱起。

元簪筆殺過很多人,他從小就開始練劍,他的手很穩。

喬郁看不見,因此更加敏感,元簪筆的環着他腰的手在顫,還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的掌心汩汩流出,和他身上乾澀的血融在一起,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

夏公公見到人險些驚叫出聲,看見元簪筆的眼神他又把尖叫吞了回去。

他沒想到喬郁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

元簪筆語氣還是平平靜靜的,「勞煩公公代我向陛下說,人命關天,臣今日先走一步,明日在到陛下那謝罪。」

夏公公看着元簪筆,像是今天第一次見到他。

夏公公想:這是個瘋子。

這個瘋子為了個廢人已經得罪了皇帝一次,還要得罪第二次。

元簪筆又開口了,夏公公以為他後悔,元將軍卻道:「我剛剛和喬郁說話,他好像不怎麼認識我了。」

夏公公聽見自己乾巴巴地說:「受了這樣的酷刑,哪有幾個不瘋的呢。」

他都忘了元簪筆是如何向他告別的,他反應過來時元簪筆抱着喬郁已走了老遠。

路上已聽不見絲竹聲了,風裏隱隱約約送來元簪筆的聲音,元簪筆說:「我叫元簪筆,長你半歲,你可叫我一聲兄長。」

元簪筆輕輕道:「喬郁。」

……

「喬郁?」

喬郁回神,歉然笑道:「殿下。」

三皇子語氣中有幾分玩笑似的抱怨,「方才我無論如何喚喬相,喬相都不理會,喬相是在想哪家的佳人,如此魂不守舍?」

喬郁正色道:「元家的。」

三皇子一愣,沒想到喬郁的回答,他一本正經道:「元家累世公卿,家風雅正,養出來的女兒定然鍾靈毓秀。」

喬郁道:「臣並非在想元家的女兒,而是在想元家的兒郎。」

三皇子剛送進嘴裏的茶險些沒咽下去。

喬郁看他欲咽不咽,欲咳不咳的模樣,攤手道:「是殿下一直在和我說陛下將要召元簪筆回京,來者不善,許是個大麻煩。」

三皇子咽下茶水道:「不知喬相想如何?」

茶杯中倒映着喬郁的臉。

他答非所問,「元簪筆,元璧,君子如玉。」

「殿下可知和氏璧?」他道。

三皇子失笑道:「喬相這是拿我當孩子哄了。」

喬郁道:「臣時常在想,臣若是卞和,寧願將美玉砸碎也不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獻給君王。」他碰了碰茶杯,茶水已冷了,喬郁便伸手,將茶水盡數潑了出去,一同飛出去的還有他手中的玉杯。

玉杯落水,水面晃起一圈漣漪,很快就消失不見。

「玉碎固然可惜,但可以少很多麻煩。」

三皇子佯作無意道:「我聽聞,喬相與元簪筆十分親密,當年在靜室,還是元將軍向陛下求情,救出喬相。親手毀玉,」他覷著喬郁的表情,「喬相不會覺得不忍?」

喬郁揚眉,要笑不笑地說:「所以臣在想,動手時要不要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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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在2021年初開文了,感謝各位。

順手安利一下完結舊文《我和影帝接吻續命》和《娶了o教授后元帥懷孕了》。

這本書名真是我起過最正兒八經的了。

安利預收文:《朕有一個小秘密》

朕死了,朕又活了,雖然朕的權勢被架空了,但朕還是很高興,朕上一輩子沒有子嗣,這輩子兒女雙全,親生的,朕生的。

呸。

李成綺有個只有自己知道的小秘密——他體質有異,只不過不久,這件事就因他遭人算計成了兩個人的小秘密。

好在知曉他秘密的謝澈侯爺屈尊降貴來求他賜婚,順便請陛下諒他私闖宮闈之罪。

李成綺揉着腰問:「謝侯想要誰?」

謝侯爺難得羞澀:「是當日與臣……的宮人。」

素來隱忍的皇帝拍桌而起,怒斥道:「放肆!」

李成綺其實不止有一個秘密,他還有另一個秘密,他死過一次,又活了一次,上一次他也是個皇帝。

彼時李成綺是中興之主,劍指之處無不稱臣,世事巨變,舊人未改,而今竊國攬權的謝侯謝澈,正是他從前的養子。

小王八蛋狼子野心,不僅要大權獨攬,還想欺君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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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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