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話 被斬斷的

「是她兒子索爾德乾的。」

克林斯曼突然出現在門口，幽幽說道：「布拉瑟姆夫人說要把他趕出家門，除非他能獨立，否則就不讓他回家。結果，他就殺了自己的母親。」

「什麼？」希羅頓時感覺五雷轟頂，想着慈眉善目的布拉瑟姆夫人，心裏燃起了怒火。

薇薇也握緊拳頭，渾身顫抖。過了許久，才冰冷的問道：「他在哪？」

「逃走躲起來了。」克林斯曼靠在門邊，斜眼觀察著薇薇的表情。

「剛才救了拉斯特，懲罰阿爾瓦的人，是你吧？」薇薇轉身，向門口走去。

「是的。不過我只是不想看到薔薇大人你太失望罷了，沒什麼救和懲罰。」克林斯曼的目光隨着薇薇的腳步移動着。

「你回去吧，看好水月。」薇薇咬着牙邊向外走邊對希羅說，「我去把那個該死的罪人找出來。」

不等希羅反應，她就撞開克林斯曼，消失在了門口。

克林斯曼整好衣領，意味深長的看了希羅一眼，什麼都沒說，也離開了。

希羅找到條毯子把布拉瑟姆夫人的屍體蓋上。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本來他還以為，索爾德是對母親過於依賴，結果卻不是的。索爾德是真正的貪婪者，貪婪到一旦可能失去，就要毀掉給予他無限愛意的母親。

人類……真的無法改變嗎？

薇薇她……要跟這樣的惡意做鬥爭嗎？

希羅找到當值的列車警員，向他說明情況，隨後失魂落魄的回到最後一節車廂。

「怎麼回事？你怎麼自己回來了？」水月焦急的問道。

「我真的能幫到薇薇嗎？」

比起他不了解的利摩斯和古德·福德，親眼見證過索爾德和布拉瑟姆夫人的事之後，希羅才切實體會到那種深沉的無力敢。也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麼薇薇會在古德·福德死去時，露出那樣的眼神。

「布拉瑟姆夫人，被索爾德殺了。人類真的……我真的能幫到薇薇嗎？」

「什麼？！」水月驚呆在原地，但很快回過神來，對希羅說道，「一定能的。要是這世上有誰能幫助薇薇，那肯定是你。你在人類的惡意里活下來了不是嗎？你就是薇薇的希望，就是在教會長大的她，看到的希望！」

水月自己也在說出這些話后明白過來。薇薇之所以會不自覺的靠近希羅，除了那股讓她熟悉又安心的氣息之外，還有這個。希羅是個半妖，而薇薇又是在教會長大的，儘管不曾參與惡行，但她是在贖罪，代表教會和人類向希羅贖罪。

「幫幫她，」水月懇求道，「要是連你也懷疑的話，薇薇真的會輸給尼古拉斯的。」

希羅沒有回應。

他回到座位，失神的坐了整晚。

而薇薇也一直沒有回來。

直到下午時，列車終於走出荒漠覆蓋的「順從之地」，進入了巴斯克王國。

一個全新的國度出現在眼前。懸掛紅色長條旗幟的巴洛克式建築，熱鬧喧囂的市鎮，還有白色房屋與碧藍海面構成的畫卷，鬥牛士之國的一切本該讓水月興奮不已，但她卻無暇欣賞。

這幾天發生的事，一去不返的薇薇和茫然無措的希羅，都讓她開心不起來。

可水月又做不了什麼。這個難關只能靠希羅自己去度過，他自己找不到目標的話，即使自己利用妹妹的身份強迫他去對人類重拾信心，也持久不了。

不過，她相信希羅很快就能想明白的，因為希羅也曾被人類拯救過。

「巴斯克王國站到了，巴斯克王國站到了。」車廂內的擴音器傳出乘務員甜美的聲音。

「我該下車了，希羅先生。」塞塔對希羅說道，「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您和您夫人一定可以做到的，你們連我這樣的人都能拯救，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我會遵從您夫人的教誨，生活下去。請保重，願星光伴你們同行。」

「願星光伴你同行。」希羅終於說出回到最後一節車廂后的第一句話。

塞塔所說的，讓他明白過來。薇薇之所以和尼古拉斯進行這場打賭一樣的審判，就是為了證明人類之中，有塞塔這樣的人存在。他們能學會抗爭，與罪惡搏鬥，只要多一個這樣的人，那薇薇要面對的罪惡就少一分。

尼古拉斯已經輸了，人類並不全是無可救藥的。

罪人該進煉獄，好人該進樂園。而薇薇是好人們去往樂園途中，抵禦豺狼的牧羊犬。她理當憤怒，因為羊群被豺狼侵害。

自己也不該迷茫，因為自己也曾是一隻被保護的小羊。

更不該心生懷疑，而是該和薇薇一起，把尼古拉斯這種藉著制裁罪惡的名義，屠戮弱者、宣洩仇恨的虛假正義，送回他的煉獄。

希羅已經不再迷茫和懷疑，可薇薇還是沒有回來。

「我去找她。」希羅站起來，離開了車廂。

塞塔向水月點頭致意，也跟着走出車廂。她深吸一口氣，踩着階梯，踏上開始新生活的站台。

不遠處，拉斯特也從另一節車廂走下，幫助醫生和護士，推着眼睛蒙上紗布的阿爾瓦步入人來人往的站台。

希羅找遍所有可以去的車廂，都沒能發現薇薇的身影，好在他有敏銳的嗅覺，在餐車聞到了薇薇的氣味。

薇薇正坐在車頂上發獃。

大陸列車的車廂又高又大，不在邊緣的話，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車頂有人。

「我沒能找到那個叫索爾德的傢伙。」薇薇透過車站透明的頂棚，直視着太陽，「大概已經下車，混進人群逃掉了吧。」

「他已經完蛋了，親手葬送了自己，就算逃掉也只能淪為乞丐。」希羅走近薇薇，試圖安慰她。

「還有可能，他會去偷，去搶，有人會因此受傷。」

「他要真的敢那麼干，就不會一直賴著自己母親了。」希羅坐到了薇薇身邊。

「不要在安慰我了，我放跑了一個惡人。」

「但你也救了幾個好人，今晚還會救更多。」

「我真的救了他們嗎？」薇薇轉過頭，看向希羅。滿是疲倦和血絲的雙眼裏，閃爍著忽明忽暗動搖不定的光。

「嗯。塞塔已經按照你的指引，去開始新生活了。還有拉斯特先生，他救助了阿爾瓦，阿爾瓦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可利摩斯和古德·福德卻死了，還有那個叫亞瑟的士兵，和那個叫凱莉的乘務員。」

站台上，隨車警員正將裝在裹屍袋裏的屍體交給車站的工作人員。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薇薇低下頭，掐著自己的手指。

「確實有幾個人遇害了，但失敗是常有的事。那不是徹底的失敗，要是你對自己動搖，屈從於尼古拉斯的理念，才是真正的失敗。我們一起打敗他吧。」希羅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說，「我不會走的。你只是太累了，好好睡一會兒吧。」

薇薇無力的松下僵硬的身軀，沒有說話。

沉默一陣之後，她才歪過身子，靠在希羅的肩膀上，長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嗚！

！嗚！

！

列車噴出蒸汽，發出汽笛聲。

希羅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捂住薇薇的耳朵。

薇薇抱住希羅的胳膊，倒到希羅身前，接着翻過身，抱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了他懷裏。

希羅猶豫一陣，用兩隻手抱住了薇薇。

「你心跳好快，」薇薇說，「是對我心動了嗎？」

「這是我除了水月以外，第一次抱女孩子。」希羅臉色微紅，輕聲說道。

「哦嚯，我拿走了你的第一次……」薇薇呢喃著，逐漸沒了聲音，只剩下安穩的呼吸。

列車緩緩啟動，希羅捂著薇薇的耳朵，終於鬆了口氣。

在熱情奔放的弗拉門戈結他舞曲和響板聲中，「胖男孩」機車牽引著大陸列車離開奔牛城，駛向東北方的白色山脈。

夜幕悄然降臨，薇薇不自覺的抱得越髮禁了，希羅也感受着薇薇身上傳來的暖意，安穩睡去。

風神的斗篷為他們擋住了車頂的強風，直到一股寒意擊中希羅的脖子，他才醒來。

月亮已經升起，群星倔強的閃爍著，午夜即將到來。

在夜空下山頂顯露出陰沉白色的山脈，已經近在眼前。

薇薇勐然驚醒，抬起頭，看着希羅。

兩人都愣住了。

薇薇的雙眼如此之近，希羅甚至能看清薇薇虹膜上的紋路和映在她眼裏的自己。

彼此呼吸就交織在一起，融成一團。

「時間到了。」薇薇別過臉，放開希羅的腰，坐起來，摸著自己的臉頰說道，「我去找羅傑斯上尉，他應該已經把乘客都集中到後面幾節車廂了，可以開始行動了。」

「嗯，我去叫水月和玄雨。我們在餐車會合。」希羅扶著薇薇站起來。

薇薇遲疑了一下，說道：「好，我在那兒等你。」

兩人朝對方點點頭，分開往不同方向走去。

又在走出幾步后同時停下，回過頭來。

薇薇眯起眼睛，彎起嘴角，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微笑。然後擺擺手，裹緊斗篷，轉身向前走去。

希羅皺起眉頭，快步向後，幾乎是飛奔著一路跑到最後一節車廂。

從車尾的安全門進入車廂，叫醒了水月。

「你怎麼才回來？我又餓又困……」水月呢喃著清醒過來，趕忙問，「薇薇呢？」

「去前面了，快跟我走，他們要開始行動了。」

「好。」

「賽文背上玄雨，東西能不要的就不要了。」

希羅說着打開行禮箱，把錢包取出來，又翻出一件外套給水月套上，然後拉着她，帶着背起玄雨的賽文，往餐車趕去。

乘客們大多已經休息了，只剩一兩個站在窗邊抽煙的人，抱怨著士兵和隨車警官把他們從酒吧和餐廳趕出來的事，所以一路基本都是暢通無阻。

到一號卧鋪車廂時，人多了起來。

列車的工作人員們擠在過道上，亂成一團。不是在互相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是在談論這兩天發生的兇殺桉和列車長怎麼突然不見了。

「先生，您去哪？前面不能過去，那些士兵封鎖了餐車和浴室車。」乘務員佩妮認出了希羅，「欸？您是那位得了紅眼病的乘客？」

「放他們過去。」站在最前面的警長伸直手臂，勾着手喊道，「他們是跟士兵一起的。」

乘務員們一臉狐疑的讓開一條道，希羅他們得以快速離開一號車廂，穿過餐車。

薇薇正站在餐車和浴室車廂之間的平台等他們。

這時，列車呼嘯著鑽進隧道，周圍的一起彷佛突然被黑暗吞噬，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站在燈光里的薇薇。

希羅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誰都沒有說話，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音和在隧道內呼嘯的汽笛聲，像戲劇演到**時的配樂，在他們耳邊迴響。

不知過了多久，薇薇終於開口說道：「抱歉了，水月。」

「什麼？你在說什麼？」水月急了，上前一步搶到希羅身邊，看着薇薇問，「為什麼要道歉？」

「浴室車，得跟你分開了。」

薇薇溫柔的目光，逐漸落在希羅臉上。

「我不能讓你們跟着我去冒險。」

這句話，已經明確表達了她要幹什麼。

「那一開始就不要找上我們啊！」希羅大吼一聲，沖向薇薇。

但薇薇已經揚起了斗篷。

隨着她用力揮下，一股強風迎面湧來，將希羅擊退。

同時，另一股更強烈如同巨斧一般的風，從上向下，噼開車廂外殼，砸中他們之間的平台，斬斷了連接車廂的車鈎。

一陣金屬斷裂的巨響，大陸列車隨之從三分之二處斷開。

雖然乘客車廂部分還在靠着慣性向前滑行，但前一截有蒸汽機車牽引，速度更快，轉眼間便離得老遠。

希羅朝薇薇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

肆虐的狂風無數利刃，撕扯着他的軀體。

越來越遠的薇薇也朝希羅伸出了手，眼神像在期盼着什麼，但嘴裏卻說着訣別的話：

「結髮被斬斷，你跟我的誓約也就解除了。溫特爾再見吧，希羅。」

她站在光里，退向沒有盡頭的黑暗深處。

原本交織在一起的黑色和白色的髮絲，從她手心飛出，紛紛散開，被亂風卷著，肆意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