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炊煙

第一章 炊煙

第一章炊煙

主旨是:

早中晚三餐炊煙升起酸甜辣五味飯菜飄香

《山村詠懷》

宋邵康節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每讀宋代邵康節的《山村詠懷》一詩,不僅佩服詩的巧妙構思,在全詩嵌入一至十的數詞,更是欣賞詩眼「煙村」二字的妙用,閉上眼睛想想,在蔥綠和蔥蘢的景緻簇擁下,裊裊升起的炊煙,幻影出詩情畫意的山村景緻。常言道:

炊煙起處即故鄉。

這樣的意境,深邃曠達,極富有「此心安處是吾鄉」之感。

似穿越劇一般,透過古詩詞里的炊煙,遙望遙遠而孤獨的小村莊,那正是你夢魂牽繞的地方,但現在是否已是物是人非!

偶讀陸遊的《山行》,我始終認為,若把「若論人間長久事」,和「茶灶炊煙野寺秋」連在一起解讀,似乎更顯真切。

是啊!人間何事長久?唯有吃穿住行。而象徵人間煙火的炊煙,更像是父母呼喚兒女的無聲曲,是連接天上人間的連心橋,也是從昨天走到今天以至未來的崎嶇陽關道,她寄寓了人們無盡的情思。

文學作品中,煙始終是人們寄託情感的載體,不管是送別的王勃,沉吟出「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的悲傷,還是李白唱出「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的豁達,別離詩中,「煙」成為友人間心靈感應的傳媒。

而描寫戰爭的詩歌中,蘇軾的一句「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把勝利者的意氣風發表現得淋漓盡致。

而寫景詩中,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則活靈活現出南方雨景的靜謐,而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卻又真切寫出北中國邊塞的雄渾。

就連描寫女性,也可以用左思的「脂膩漫白袖,煙熏染阿錫」來表現,而杜牧的「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則又表現了商女的迷離。

但讓我有點失望的是,我翻遍《詩經》三百首,卻沒有發現一個「煙」字。

應當說,當時燧人氏鑽木取火早已發明,刀耕火種的時代也已來到,難道《詩經》時代的人們還在茹毛飲血?亦或「煙」字被孔子全部刪減「斧正」也未可知,總歸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無一「煙」字,可以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中國詩歌中,最早出現「煙」字的詩歌作品是屈原《九章》中的《悲迴風》,有名句:

「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

而我認為中國古代寫「煙」又好又早的詩人,當屬魏晉的陶淵明,其《歸園田居》中有:

「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多美的詩句,恰似在用素描手法描繪我日思夜想遙遠家鄉的小山村。

至今也忘不了學習唐代詩人王維的《渭城曲》時,當時小學三年級的我,當讀到名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后,居然把詩句所表現的詩情畫意,與母親清晨起來,打掃農家小院后的情景融為一體。

長大后仔細回味,認為如果再加入元代詩人王冕「雨後千山凈,炊煙處處新」的元素,我認為這應是人間最美的景色了。

仔細想來,我們懷念過去,根本原因並不是過去人和事物的多麼美好!而是當時是我們用最美的芳華,把最真的情感付諸於這些人和事上,而這些人和事只是我們情感的寄託,是文學作品所謂的「意象」之所在。

就如每個人忘不了自己的初戀一樣。

初戀,就像煙花,在我們最美麗的青春里,突然綻放,片刻的驚喜過後,就只剩下最美好的回憶了。

而至於初戀是誰?好像已並不重要了!

瞿秋*白在它的《兒時》一文中,認為人類想念「兒時」,禱告「兒時」,是感覺到「中年」不能夠前進的時候,就願意退後幾步,替自己恢復已經走過的前途。請求「無知」回來,給自己求知的快樂。

我特崇拜瞿*秋白,但他的這觀點我卻並不認同。

當然我能理解他當時的處境,在他被俘后寫出的作品,有時或許真是他言不由衷的表達。

正如前面所說,我們懷念「兒時」,並不是「替自己恢復已經走過的前途」,並不是「請求無知回來」,而是在成人的世界里,去拾綴童年那刻骨銘心的記憶,去搜尋那早已失去的家園。

我們留戀過去,願意回到過去,也並不決定於過去的某人某事,關鍵的關鍵,在於我們忘不了的,恰恰是我們自己,是我們的「青蔥」歲月,電影《芳華》所表現的主題便是最好的證明。

「田家已耕作,井屋起晨煙」。

在縷縷炊煙的下面,定有母親忙碌的身影,隨著風匣啪嗒啪嗒的聲響,縷縷炊煙隨同點燃柴草的點點火星,飛出煙囪,在東方魚肚白的天際中,任意東西。

那個年代,飢餓如影隨形,始終伴我左右,一邊拉著風匣,一邊聞著四溢飄香的飯菜,飢餓感卻愈加的強烈起來……

對於人類的日常生活,據說上天原本是準備這樣安排的:

「每天一『茶飯』,三打扮」。

即每天只吃一頓飯,但每天早中晚都能各打扮一次。

民謠唱得好:

早上打扮正打扮,

中午打扮賽牡丹,

晚上打扮耀(方言,念rao,引誘)老漢(方言,老公)。

這是何等浪漫、讓人浮想聯翩的景緻。

可千不該、萬不該,玉帝老兒卻讓一頭老牛去人間傳話。這笨頭笨腦、拙嘴拙舌的老牛,卻顛三倒四的傳成了:

「一天三茶飯、一打扮」。

你想,傳玉帝聖旨,那可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是再也不能更改的了。

所以世間的芸芸眾生,只能一天到晚為一日三餐而辛苦勞作了,整天蓬頭垢面,哪有打扮瀟洒的閒情逸緻。

小時候一直痛恨這笨嘴笨舌的老牛,留給我最深的記憶,只有忍飢挨餓。

現在想來,人活著必須要吃飯,但一天到晚奔波辛苦只為吃上一頓飽飯,即使天天躺在「滿漢全席」上,我認為這樣的人生也真是已降格到「動物」層面了。

可在那飢餓的年代,父輩們的人生追求雖已降格到這個層面,但它卻在卑微中是如此的崇高,那崇高就是犧牲自己,福蔭子孫。

面對人間的饑饉,玉帝也生氣了,對老牛說,你傳錯話了,那就罰你去幫助人類耕田勞作吧!

老牛訴苦道,人類把「夾板」架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犁地,我脖子疼啊!

玉帝隨手扔給他一條羊肚子手巾,說到:

「綁在脖子上就不疼了」。

所以現在你會發現,牛的脖子上的皮很長很長。

母親懷我時已經43歲,妊娠反應劇烈,整夜整夜咳嗽不停,生下的我明顯營養不良。據四姐說,9歲的她只記得我是又長又瘦,脖子上的皮就像老牛的皮一樣,一揪可以揪起好長好長。

也許我就是那頭被打到人間來「贖罪」的老牛吧……

現在回頭想想,我們在世的哪一個人不是那頭牛,不具有「三牛」精神?

一做子孫後輩的「孺子牛」。

二當吃苦耐勞的「老黃牛」!

三為創新事業的「拓荒牛」……

烈日下,一家人還在田間勞作,極似李紳《憫農》中的場景: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和母親談起這首詩,沒想到沒有上過學的母親居然對我說,就是這個寫《憫農》的李紳,最愛吃的一道菜竟然是雞舌頭。

因此,廚師為了給他炒一盤雞舌頭,必須要每天宰殺300多隻雞,致使他相府的後院堆「雞」如山。

真不可想象,這位能寫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樣看似體恤民間疾苦的當朝重臣,卻是這樣一位言行不一的偽君子。而真正如父母這樣地道的農民,卻絕對視糧食為生命般珍貴。

我們每年把收割的麥子一捆捆從山底背到打麥場時,為防止麥粒脫落,不管路途多遠,父母都不忍心靠牆邊休息一下。而我由於年幼,實在背不動時靠牆邊休息后,父親總會在回去的路上,把脫落的麥粒一粒粒撿起……

終於聽到了轟隆隆的炮聲,這是臨近公社在炸山賣石頭放炮的聲音,一年四季雷打不動中午12點整放炮。

當時貧窮的村莊沒有一塊鐘錶,人們只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炮聲反而成了方圓幾十里所有村莊的標準時間。

遠望小山村家家戶戶陸續升起的縷縷炊煙,我越加感覺沒有一絲氣力,而這些炊煙彷彿也在向我招手,而我也似乎聞到炊煙帶來的淡淡的飯香,它愈加固執地牽動著我的腸胃,而此時的我早已是腹中空空,飢餓難耐。但父親不說回家的話,一家老小是絕對不敢吭一聲的。

第二輪炮聲接連響起,表明已到12點半,看到父親還沒有回家的意思,幾乎十五六個小時沒有進食的我,早已是涕淚連連了。

飢餓年代,為了節約糧食,幾乎所有家庭並不是一日三餐按時吃飯,要麼早晚各吃一頓,要麼早上不吃,直接上工,到中午才吃第一頓飯,總歸農村人過日子,是既不講究飲食習慣,更無營養搭配的概念,一切以節約為第一要務,省下一頓算一頓。在那個年代,開源已無可能,節流才是硬道理。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終於說了一聲:

「回」!

我如聽到大赦一般,撒腿便往升起炊煙的家裡跑去,只聽到父親在身後笑罵道,幹活沒勁,一說回家吃飯比誰跑得都快。

那時的飯菜你不知道有多香,雖然麵湯清得能照見人影,雖然蔬菜只有昨天四姐在山間挖的苦菜,亦或在山下有水澆地的鄰村拾來人家不要的小蔥秧,甚至就什麼菜也沒有,可這也已經是很不錯的飯食了。村上已經有人家連續幾天斷了炊煙,幾個孩子都不上學,到遠處討飯去了。

看到現在孩子吃啥啥不香的樣子,我只能搖頭……

實際上,飯菜的香與不香絕對是相對的,它不取決於飯菜本身,而是取決於吃飯人的飢餓程度。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也絕對不可能出現在他的帝王生活中。

據大姐講,三年自然災害時,父母把頭一年遺失在地里凍壞的爛洋芋晒乾磨成粉,饊成「饊飯」(方言,當地的一種麵食)后,一家人吃得是津津有味。生活好轉后,那年洋芋大豐收,到第二年還有好多,眼看就要出芽,母親就把一些洋芋洗凈,切成薄片晒乾,又磨成粉,饊了一頓饊飯,並且還配上好菜,沒想到,那頓飯吃起來又塵又苦,哥哥姐姐們連碗都沒有端一下。

五八年大鍊鋼鐵,人們都到公社食堂吃飯,家家都斷了炊煙,只有公社食堂的大煙囪冒出誘人的人間煙火。

但越到後期,公社食堂的大煙囪冒出的炊煙越來越細,從食堂打來的飯菜也是越來越少,我們一家人也只能分來兩個谷面饃饃,一個四兩,兩個也就是八兩。

恰好姨父到我家來,母親切成薄片先招待客人,估計姨父也是多少天沒有吃飽過飯,沒吃兩口就說自己吃出一個「搶食泡」,民間傳說這個「搶食泡」會移動,只要走到嗓咽子下面就有生命危險了。

姨父拿著鏡子左看右看,說要趕快扎破才能安全,但又說已經走到嗓咽子附近了…….

已經看不到了……

筷子也夠不到了……

這時,唯一的辦法,只能是把這個饃饃美美吃上一嘴,然後使勁咽下去,用食物來擠破這個「搶食泡」。

姨父吃完一嘴后,沒擠破。

又吃完一嘴,仍沒擠破……

總歸,最後那個「搶食泡」擠破了沒有,一家人已經沒有印象了,但印象最深的,卻是那兩個谷面饃饃全被姨父吃完了,我們全家人也只能挨餓了。

後來公社食堂的炊煙越來越細如遊絲,打回的飯菜也更少得可憐。沒辦法,哥哥姐姐們就到野外挖「曲曲菜」(方言,苦菜),母親把挖來的曲曲菜洗凈后泡在水裡去除苦味,然後把每次打回來的那一丁點飯,倒上些水,再回到鍋里攪開,再把「曲曲菜」和到裡面,這樣每個人才能勉強喝上一碗麵糊糊湯。

但生火卻成了最大的危險,只要誰家煙囪冒煙,如果讓工作組或隊長發現了,定會認為你們家私藏糧食,那是要被批鬥上學習*班的。

沒辦法,母親只能在每次生火前,先用泥巴把煙囪堵塞住,炊煙無路可走,只能瀰漫在整個廚房,嗆得人鼻子一把眼淚一把的,這時的炊煙卻成了令人討厭的傢伙,出現在它不該出現的地方。

但就是這樣東躲西*藏,最終還是被工作組發現了,但搜查了幾次,也沒有發現有私藏的糧食,並且最後家家都這樣想辦法了,也就法不責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那時的人們雖然窮困,但卻特別好客。

由於母親做的飯菜香,在我們小村莊是出了名的,所以每次派工作組到社員家吃飯,十有八九是派到我們家的。

當然,工作組吃過飯後是有補償的,當時生產隊規定,工作組吃一頓飯,補償現金兩毛,糧票二兩,這可是一個「肥差」,家家都想搶,可別人家往往是「望洋興嘆」,誰讓他們家的飯菜沒有我們家的香啊!

後來家家眼紅,隊長也不好協調,就輪流派飯,一家一天。

可那時的工作組往往是一待一年,甚至三年,工作組吃過一輪后,卻主動要求到我們家來吃,不再輪流,那時工作組的權力是大於隊長的,隊長也就順水推舟,告訴那些眼紅的人家,他也沒辦法了!

如果是上級派人下來臨時檢查工作,在我們家每次吃完飯後,母親就讓哥姐們記下吃的頓數,以便將來核實。

一直在父母去世后,我和五姐收拾房間時,還發現了這個小本本,其中一頁中五姐這樣寫到:

「白組長在我們家吃飯五噸」。

雖然當時我們倆都還沒有走出父母去世所帶來的痛苦中,但看到這句話,我還是忍俊不禁,笑問五姐,「白組長怎麼吃得這麼多?」

五姐也笑道:「仔細看看,當時我才上小學二年級,我就只會寫這一個『噸』字。」

母親不但飯菜做的香,也還是一個特別勤快的人。

不管頭一天睡得多遲,第二天清晨,我們家的炊煙總是第一家升起,而這時母親早已把我們的農家小院打掃得乾乾淨淨。母親大字不識一個,卻好像知道《朱子家訓》中的古訓:

黎明即起,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

到了晚上,也是:

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有時我真佩服中華文化的傳播力和影響力,他能讓一位沒上過一天學的農家婦女,能讓一個幾代都沒有文化人的農民家庭,循規蹈矩的按照儒家文化來行為做事。

我想,這也許就是中華文明作為四大文明古國生生不息,唯一一個流傳下來的根本原因,這種文化已轉化為基因滲透到每個人的骨髓里,植根到心田裡去的,是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的。

母親對親戚也是熱情周到。

那時由於交通不發達,走親戚往往要住宿。每次親戚晚上住宿,母親總會把家裡僅有的兩床又新又大的被子讓給客人蓋,而我們一家平時蓋的都是幾床又小又破的舊被子。

我們有時也抱怨母親,說自己的被子太小太破了,母親總會說,對親戚的禮數要到。再說,現在你們蓋的這些被子,比以前要好多了,以前的人們哪有被子蓋,都是鋪的氈,蓋的氈。

大家知道,羊毛氈都是硬邦邦的,常言道:

氈對氈,兩頭子風匣扇。

可想而知有多冷了!

當然,那時親戚們做客也是特別的謙讓,吃飯絕對不吃太飽,七分飽就謙辭不吃了。

現在想想,也就是為給主人家多留一口,而主人這時往往會真誠地說:

「添上、添上」。

非要給客人再添上一碗。並且主人陪客人吃飯也是有講究的,不能客人還沒有吃完,主人卻不吃了,並且主人吃多少是機動的,要隨機應變,在那飢餓的年代,如果一個人放開吃,會把全家人的飯食一人就吃光的。

每次有客人來了,都是父親陪著吃飯,母親和我們孩子們是不能上炕桌吃的,我只能在廚房裡眼巴巴的看著一碗碗香甜可口的飯菜滿著進去,空著出來,再滿著進去,又空著出來……

如果今天準備的飯不多了,母親會在端進去最後一碗時,出門時故意輕輕咳嗽一聲,這時,一邊在和客人聊天,一邊正要準備往自己碗里倒飯的父親,會佯裝「指天畫星星般」的胳膊在空中一劃拉,不留痕迹的放下這碗飯,開始東拉西扯,拉話講事情了,從而把這碗飯預留給親戚。

終於看到最後有一碗飯是又滿著出來了,說明客人吃飽了,這時我們孩子們才能開吃,而母親又往往是最後一個吃,經常輪到她時卻什麼也沒有了。

母親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再香的東西,一到嗓咽子下面就什麼感覺也沒有了,讓我的娃娃們吃上多好,所以有什麼好東西都會留給我們,就是別人給她的一顆糖,一顆熟大豆都會留給我們。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不知是她撿的,還是別人給的,她居然給我存了一根帶過濾嘴的香煙,她絕對不懂吸煙有害健康的道理,但在她樸素的意識里,那香氣四溢的香煙是多好的東西啊!好東西就要一定留給她的孩子們的。

當然,你也許會認為這是打腫臉了充胖子,也許還真有這個成分在裡面,任何事情做到極致,總會變味,所謂的物極必反。

現在的富人怕露富,而孔乙己卻絕對是「排」出九文大錢的。那時的人們雖然家家都很窮,但又怕左鄰右舍看見他家窮,笑話他家窮,有這樣兩個笑話就很能說明問題。

說一家人在過年時,把宰的豬尾巴留下掛在門后,一家人每天出門前,都要把豬尾巴在嘴上擦一擦,外人一看,他們一家人嘴上油油的,一看就是吃了大魚大肉,多富有!

還有一則,那時食油特別短缺,一年也吃不上幾回油。

說有一戶人家,沒有油,女主人又想誇富,每次就把自家的鍋燒紅,然後直接倒上冷水,鄰居聽到「霎」的一聲,還以為她家又在用油熗飯菜。

我就記得我們家曾經整整一年只吃了一斤食用油,那可是一個八口之家啊!並且就這一斤食用油,還是三姐從她婆家偷偷拿來的。

那時候白面很少,天天就是谷面,糜面,這些雜糧粘性很差,不能做麵條之類的飯食,只能做成我們當地叫「饊飯」或「疙瘩子」的麵食。按照母親的說法,我已經趕上了好時候,只是「挨餓」,而沒有「忍飢」。

原來,《穀梁傳》中的徐邈就認為,「有死者曰大飢,無死者曰大餓。」飢和餓還是有區別的,並且這時我們吃的谷面、糜面已經是先用碾米機去掉皮后才磨成的麵粉。而以前一方面沒有去皮的碾米機,再一方面也是為了磨的麵粉多一點,往往不去皮就磨成麵粉。

母親告訴我們,用這些谷面饊成的饊飯,你盛到碗里迎著太陽去看,就會發現表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穀子皮,吃下去明顯能感覺扎嗓子。但奶奶卻說:

「從面蘿兒裡面下來的面也絕對能從嗓子眼裡下去,難道你的嗓子眼比面蘿兒還細?」

現在一想,這句話還真對,沒有一丁點毛病,但吃起來的確扎嗓子啊!

那時的北方貧困山區,一年四季就沒有吃過米飯,吃白面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如果家裡在沒有來客人的情況下,哪一天母親突然做了一頓白面的長面,這一天絕對就是我們一家人誰的生日。即使外嫁多年姐姐的生日到了,這一天,母親仍然會做一頓長壽麵,並且告訴我們今天是哪位姐姐的生日。

我們當然高興啊!端起飯碗笑著說:

「祝姐姐生日快樂!」

然後就狼吞虎咽般的吃起來!

雖然這頓飯過生日的姐姐是吃不上的,母親有時也會流露出「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傷感!但這絕對不影響我們弟弟妹妹們快樂的心情!

只有在這頓飯中,母親才會在炒洋芋菜時,先在鍋底倒上有五分錢硬幣大小的一丁點油。你不要小看這一點油,絕對不誇張,它的香味能飄過半個村莊。

也許是那時的油特別純正,不是「地溝油」的緣故吧;也許是飢餓,每個人的嗅覺都特別靈敏吧,總歸真是香飄四溢,而那位只在燒紅的鍋里倒水的婦女,其實是只有聲音沒「圖」香啊!

民以食為天。到七十年代初,雖然情況有所好轉,但仍然是糧食緊張,如果你發現誰家斷了炊煙,就說明這家已經斷糧了。

炊煙,已經成為一面旗幟,她搖曳的身姿,是那個時代最美的圖騰,她的偃旗息鼓下面,必有孩子嗷嗷待哺的哭聲,男主人鎖緊的眉頭和女主人苦澀的淚水。

1971年,大大(方言,大伯)去世了,麻麻(方言,大伯母)是一個小腳老太太,也不拿事,一家的重擔壓到只有15歲的堂哥身上。

有一天,堂哥來找父親,說家裡沒有糧了,他也想到外面去「背糧」,但他一個人不敢去,想讓父親帶他一起去。當時我們這邊連年乾旱,但臨近的寧夏中衛地區卻風調雨順,糧食豐收。

但到那邊「背糧食」是一個苦差事,又特別危險,都是大人們才敢冒這個風險的。

母親聽到堂哥要去「背糧」,再看看還在上高中,和堂哥同歲的二哥,掉了眼淚,嘆息道:

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

本地有一句俗語:

寧死個當官的老子,不死個叫花子的娘!

每次談起堂哥,母親總會說,媽是重要,但爹也很關鍵啊!最好父母雙全,兒女才能幸福啊!

所謂「背糧」,也就是拿家裡攢了幾年的布票,在當時的供銷社買上布匹,然後到寧夏中衛地區用布匹換白面,扒火車背回來后,再到蘭州市區用白面換城裡人的包穀面,一斤白面可以換三斤包穀面,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管好賴,只要數量越多越好,能苟延殘喘,延長生命就行。

拿老百姓的話就是:

墊坑不要好土!

真是「慌不擇路,窮不擇妻,飢不擇食」了。

我長大后,和堂哥閑聊時,他不只一次和我講起背糧時的辛酸。去的時候還好,由於布匹輕,也容易帶,所以扒火車逃票都相對容易,可回來時,父親換了100多斤麵粉,他也換了5、60斤,並且兩人還分別換了一提包干饅頭。

上火車時,父親幫他用繩子挽成雙肩背,把麵粉背在後面,以便騰出兩手用來扒火車。而父親不但要背100多斤麵粉,兩手分別還要提一個提包,再沒辦法照顧他了。

剛扒上火車,就有乘警來查票,他們趕快往下一節車廂逃去,匆忙中,也許火車正在轉彎,他的一隻腳一下卡進兩節車廂的接軌處,當時正是冬天,穿得還是「大頭鞋」,想脫也脫不掉,拔也拔不出來,他一下子急哭了,乘警追過來后,也沒再難為他,只是批評父親:

怎麼能讓這麼小的孩子出來背糧?現在也沒辦法,只能等到下一個拐彎處,趕緊拔出來。

後來,我當老師期間,當每次給學生講到柳青《創業史》中的《梁生寶買稻種》這篇課文時,就不由想起堂哥講的這個片段。也真巧,他們倆都叫「生寶」,只是姓不一樣而已。

說起堂哥的哭,我親見的也有一次,那次可真是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當時大大已經去世,家裡只有麻麻,堂哥和他的一個妹妹相依為命,生活過得相當艱辛。

當時割資本主*義尾巴,只允許每家養的羊不能超過三隻,三隻以內是社會主*義,三隻以外是資本主*義。

由於農民要天天出工,沒有時間放羊,所以允許每家的羊可以送到生產隊的羊群里,由生產隊專門派人放牧。

早上出去時沒什麼兩樣,但傍晚羊群回家時的情景正如《詩經》所描寫的:

日之夕矣,牛羊下來。

羊群的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只見生產隊的幾十隻羊是又瘦又乏,走在羊群的最後面,甚至每年都有熬不過春季的小羊,會死在回家的路上,而社員家的羊,則走得是又快又穩,剛到村口,就好像隊伍聽到號令一樣,化整為零,各往各的主人家跑去。

這時的主人,也早為自己的羊單獨開好了小灶,等羊吃飽喝足后,才被主人送回隊里的羊圈。

有時想想,不要說人,就是同樣的羊,羊和羊一樣,命和命卻真不一樣!

當時堂哥由於家窮,只養了一隻羊,但這隻羊很有特點,由於只是去年的小羊羔子,胚子不大,就像人一樣,五短身材,但被堂哥餵養的膘肥體壯,矬壯矬壯,頗有「精氣神」。

但有一天早上,羊戶長(方言,牧羊人)放羊前清點羊數,發現堂哥的羊不在,羊戶長還以為堂哥把羊留在了家裡,喊他趕快把羊送過來。

這一下堂哥慌了,因為昨天晚上他就把羊趕到生產隊的羊圈了。

一莊子人都幫忙去找,這可到哪裡去找啊!明顯是被人偷了。

曾經隊里的羊也有被狼吃過的經歷,但被狼吃,一則狼進了羊圈不可能只吃一隻,二則也有血跡啊。

當年村裡的羊被狼吃時,狼是扒開房頂從椽子中間下去的,一下咬死了十幾隻,肉吃的不多,都是喝血。

狼非常狡猾,當要逃跑時,由於門裡出不去,狼只能原路返回,可夠不到房頂,狼就把咬死的羊堆成一個小山,然後踩上去逃跑了。

人們發現咬死的大多是隊里的羊,而社員的羊卻很少。原因是社員家的羊由於「開小灶」身體好,有力氣,能與狼抗衡搏鬥,而公家的羊都羸弱不堪,很容易成為狼的獵物。

當天分羊肉時,人們都是興高采烈,反而希望狼多光顧幾次,這樣反而還有了羊肉吃。真是:

窮生奸計,富長良心

當確定堂哥的羊真被人偷了之後,麻麻和堂哥哭得是天昏地暗,聲嘶力竭。

麻麻隨後從家裡拿來三根香,在羊圈門前點燃,啞著嗓子發了毒誓。

這樣一直堅持了七七四十九天,農村人把這香叫「咒」香。一般情況下,沒有深仇大恨,是不會賭咒燒香的。

按照迷信講,「咒香」對雙方都是不好的,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這樣做的。

現在堂哥已經去世了。但每次看到他的相片,我就會想起那個曾經哭的死去活來的堂哥,以及冒著三縷青煙的「咒香」;想起那個15歲就跟我父親到中衛背糧,腳塞到火車廂的接軌處,露出絕望眼神的堂哥來。

再看看身邊已經二十幾歲,一天只知道看手機打遊戲的兒子,真不知我們是在愛孩子,還是在害孩子。

當堂哥和父親背糧回來時已是中午,他們還要步行三十里路才能到家。

等他們走到蘭州市城關區的東崗坡時,天空已是彤雲密布,並森森的飄起了雪花,當時的陽屲溝的路特別不好走,寫過《金粉世家》和《啼笑姻緣》的作家張恨水,曾寫過一篇民國時期最細膩的蘭州遊記,原載於《旅行雜誌》1935年第9卷第7期,對陽屲溝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過河五里,是閻王溝,又叫仰望溝。土山中裂開一條小縫,僅僅讓車子過去。以前這裡很出強盜。現在西蘭公路改了由山頂上走。兩道山峰,中間隔著一個深谷,是用一道長梁渡了過去。長梁下面,有太極圖式的流水暗溝,在裡面點燈走,由溝南門進去,北門出來,在暗洞里走二三百步,出來卻是原處,工程很巧妙……

但不知為何,張恨水的作品里,卻把陽屲溝起名字叫成「閻王溝,又叫仰望溝」,估計主要是方言的問題,或許還有張恨水實地經過後的感受,才把陽屲溝附會成閻王溝或仰望溝的。

再或許就是我們現在把這個地名叫錯了吧。

仔細想來,這個地方也只有把這三個名字充分地「揉」在一起,才能得到最全面、最準確的解釋。

叫陽屲溝,原因是這座山坐東向西,下午的太陽一直是西晒,所以叫陽屲溝。

叫閻王溝,原因有強盜出沒,如過鬼門關,叫閻王溝也再恰當不過。

至於叫仰望溝,估計溝太深了,在溝底須仰視才見,所以叫仰望溝。

當然,今天的陽屲溝早已填平了,並已經建成一個建材市場,強盜們也已經改行做生意了,再不是明強而是巧奪了!甚至連旁邊的大青山都已被推平了。

總歸,等父親和堂哥他們披著雪花到家時,已是傍晚,但一家人是多麼高興啊!真可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麻麻家的屋頂上,再一次又見炊煙升起……

每次聽到鄧麗君的《又見炊煙》,我都會聯想到麻麻家屋頂「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的情景來。

鄧麗君的這首歌最初是在1978年傳唱,與堂哥15歲外出背糧,應屬於同一個時代。仔細想想,真讓人有哭的感覺,在鄧麗君卿卿我我的詩情畫意里,堂哥的人生,估計也只有柴米油鹽,一家人的生存。

就像范偉在小品里說得那樣:

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兩口子,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同一個時代的中國人,「人生」怎麼就如此不同呢!

但這能怪堂哥嗎?

當然,范偉所指的「差距」更側重於精神與品德方面,但我所指的,也不單單隻是物質方面的差距,不要因為我們由於物質方面的不平等,從而導致我們人格之間的割裂,精神的淪陷。

不要說物分貴賤,人有高低,但七情六慾我們都是有的,對世界的感受都是一樣深刻的,只是有些人不善於表達或表達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曾有這樣一個場景對我印象深刻,一對農民工夫妻在城市擺攤賣紅薯,寒冬的深夜,丈夫把最後一個紅薯再沒有外賣,而是剝皮后讓妻子吃,妻子卻讓丈夫吃,夫妻倆推搡好久,最後一人一半分開來吃,剝開紅薯的那一瞬間,那騰起的似煙霧般的熱氣,在路燈的映照下,溫暖著這對夫妻的臉龐和心田。這種同甘共苦的關愛,與梁朝偉豪擲幾千萬,給劉嘉玲購超級豪宅的舉動,你能說哪一個的感情更真摯嗎?

窮人看到一個饅頭的喜悅之情難道就沒有達官貴人手捧燕窩的感覺真實嗎?

魯迅先生說:

窮人絕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哪會知道北方撿煤渣老婆子深受的酸辛,災區的饑民大約總不會去種蘭花,像闊老太爺一樣……

我們完全可以反其意而用之,北方撿煤渣老婆子看著撿了一筐煤渣的喜悅,難道就只有石油大王面對擁有幾個大油田而喜上眉頭的N分之一?

即使你家財萬貫、瀟洒俊美、學富五車,即使我家徒四壁,醜陋不堪,目不識丁,但我們在人格上絕對是平等的,在感受上也是一樣深刻的,對美好的追求也是一樣渴望的。特別理解《簡愛》里的一段對話:

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你不是想錯了嗎?——我的心靈跟你一樣豐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樣充實!如果上帝賜予我容貌和財富,我會使你同我現在一樣難分難捨,我不是根據習俗、常規,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軀同你說話,而是我的靈魂同你的靈魂在對話,就彷彿我們兩個人穿過墳墓,站在上帝腳下,彼此平等——本來就如此!

……

現在,面對如此美好的生活,能吃上一頓飽飯,早已不是我們人生的唯一追求,加之隨著天然氣進入尋常百姓家,炊煙也如「羚羊掛角」,已無跡可尋,只偶爾出現在我的夢中,但它卻是如此的美輪美奐,縈繞心田!

有詩為證:《炊煙》

縷縷炊煙起心田,

痴痴雙親一夢間。

玉盤珍饈喉中梗,

一夜春風綠梓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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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生命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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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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