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知己

第六章 知己

錢永強按照陳老闆的指點,騎著三輪車圍著倉巷旁邊的大馬路轉悠了兩圈,又買了一個黑色棒球帽戴上,壓低帽檐,然後直奔「可求」書店而來。到了書店附近,他把三輪車停好,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到他,便背著包低著頭直接走進店內。此時朱老闆還埋頭在櫃檯里整理著剛收來的東西,時不時抬頭朝門外望望,神神秘秘的。

感覺有人進店,朱老闆站了起來。錢永強把帽檐朝上抬了抬,朱老闆啞然失笑:「是小錢啊,今兒怎麼這幅打扮,搞得我都沒認出來?」

「這兒有幾個書店的老闆跟我也比較熟悉,平時都會詢問我收到什麼貨沒有,老囑咐我收到了貨別忘了拿來賣給他們,我今天帶點貨過來給你看看,怕讓他們撞見,日後見面尷尬。」錢永強不太自然地笑笑。

「有貨?拿來我看看。」聽錢永強說有貨,朱老闆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朱老闆五十齣頭的年紀,中等身材,短髮,有點禿頂。不論什麼時候見到他,都是穿著一身肥大的老式綠軍裝,黃膠鞋,胸前總喜歡掛著一個紅彤彤的毛主席像章。這身打扮常常給他招來很多異樣的目光,但是朱老闆絲毫也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特立獨行。

朱老闆半生痴迷紙品類的搜集收藏。這個愛好緣於小學時對『小人書』的酷愛。

十多年前,朱老闆從單位內退在家,便真正走上了收藏之路,沒日沒夜地把紅紅綠綠的藏品往家裡買,房間里堆的到處都是,老婆便和他鬧起了矛盾。隨著藏品越來越多,朱老闆的夫人要求他在藏品和她之間做出選擇,沒成想朱老闆最終選擇的是他的藏品。朱夫人帶著女兒憤然離家出走,最後結束了這段婚姻。徹底自由的朱老闆從那時起便心無旁騖,一心一意搞他的收藏。

家裡除了吃飯睡覺洗簌的地方,都堆滿了紅紅綠綠的藏品。眼看著家裡漸漸堆不下了,但是見到好東西心裡又痒痒,想方設法也得買回來。無奈之下,便想了個主意:何不把一些不太重要的藏品拿出來賣掉?這樣既解決了藏品無處安放的難題,又解決了囊中羞澀的窘境。打聽到倉巷有門面房,又有出售藏品的氛圍,朱老闆便在倉巷開起了店來。

說是開店,其實朱老闆的心思也沒有多少放在經營上,主要精力還是放在收集藏品上面,在倉巷的這家店面主要功能是以藏品會藏友,是圈內人互相交流藏品的場所。遇到志趣相投的藏友,那是非常開心的事情,如果此藏友又碰巧能拿出幾件令他眼前一亮的藏品,那朱老闆肯定會把他引為知己的。

嚴格來說錢永強不能算是朱老闆他們那個圈子裡的人,錢永強只是收購藏品,然後轉手賣出,賣給朱老闆也賣給別的老闆。但是錢永強能夠把握住什麼樣的物品賣給什麼樣的人。對於朱老闆喜愛的收藏品,錢永強也仔細地揣摩過,平時在和朱老闆交易的時候,錢永強往往能把朱老闆看中的藏品介紹得頭頭是道,常常令自視甚高的朱老闆也驚嘆不已。

朱老闆也喜歡和錢永強在一起討論他的藏品,有時候收到好的藏品,還會邀請錢永強到他的店裡一起欣賞,其間雖然不乏炫耀之意,但不難看出朱老闆是把錢永強當成了好朋友,甚至是引為知己的了。他認為錢永強是懂他的人。這常常會令錢永強心裡感到不安,他感覺朱老闆是高看他了,他只是一個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的外鄉人,一個唯利是圖的小販。在來到南京的三年時間裡他從來就沒有把他的真心示人過,為了多獲得一丁點利益,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很多時候錢永強都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小丑。

有時候他也會羨慕朱老闆敢愛敢恨的率性,活得洒脫,活出了自我。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聽說哪裡有他喜愛的藏品,他都會不遠千里不惜千金把它搞到手。可是錢永強不能,他和朱老闆沒法比,朱老闆在城裡有三室一廳的大房子,每月有四五千的退休工資,還有親戚朋友的不時接濟。錢永強苦笑:看來不是誰都能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的。對於有些人來說,生活就是想方設法地活著,比如錢永強這樣的人;對於有些人來說,生活就是盡情的揮霍,瀟洒地享受,比如朱老闆或者比朱老闆條件更好的那些人。

想想自己遠在蘇北那個貧窮的家,想想父親的冷眼蔑視,想想母親的淚眼期盼,想想一個月要寄一千塊錢回家,想想房租水電費一日三餐。他不能率性,他不能洒脫,他不能有自我。他有的只能是默默忍受,強顏歡笑、負重前行,在凜冽寒風中裹緊單薄的棉衣,在狂風暴雨中咬緊顫抖的牙關,為了今天更是為了遙遠的未來。錢永強堅信,只要他不懶,只要他努力,日子總會一天比一天好的。。。。。。

錢永強把背包放到櫃檯上,拉開拉鏈把四本書一起捧了出來,放到朱老闆面前。

朱老闆戴上眼鏡,又從櫃檯底下摸了一副髒兮兮的白手套戴上,等他把四本書的外部翻來調去仔細看了一遍,面上露出了喜色。

朱老闆小心打開每一本書的函套,小心翼翼地翻弄著,摩挲著,一股憐愛之情油然而生。等到把幾本書大略看了一下,朱老闆的臉上簡直就樂開了花,嘴都合不攏了,說話都帶著顫音:「真好,保存的不錯,最起碼九五品的書,適合收藏。」

錢永強打量著朱老闆陶醉的神態,心中暗道:「唉,朱老闆,你哪裡適合做生意啊?這要換了別人發現中意的好東西,即使心中再激動,那表面上也要盡量裝作不動聲色的。你這倒好,不遮不掩的把心中的渴望都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這要遇到黑心的賣家豈不要獅子大開口了嗎?」

「『烏爾都文!去年我在北京潘家園古玩交易市場上看到過一套,品相和這套差不多,不過沒有函套。當時我也想買,無奈一個山西的老藏家也喜歡,手又比我塊。最後眼睜睜地看著山西藏家花了二千元把它買了下來,後來我找到那位藏家,說加五百元,讓他轉給我,他愣是不同意。——沒想到,今天在這兒讓我遇到了更好的了,天意,天意啊!」朱老闆拍手大笑。

「你運氣好!」錢永強表面上假意奉承,心裡正盤算著這套書能賣多少錢。

「小錢啊,謝謝你!我收藏了好幾十個版本的《毛選》,這套『烏爾都文』,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有幾次見到一冊兩冊不成套的或者是品相太差的,都不適合收藏,這套不錯,轉給我吧?」

「好啊,朱老闆,昨天剛拿到這套書,我就猜到你可能喜歡,這不今天上午就給你送過來了。」錢永強在說這話的時候,明顯的心虛,眼色飄忽,不敢正視朱老闆的眼睛。

「那你打算多少錢轉給我呢?」朱老闆終於切入了正題。臉上依然洋溢著笑容。

錢永強不打算黑朱老闆,因為自從和朱老闆熟悉了以後,總感覺朱老闆對自己充滿了信任,他感覺到朱老闆是拿他錢永強當朋友的,甚至是引為知己的,他也感覺和朱老闆在一起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二千塊錢,好嗎?」如果朱老闆還價,錢永強還可能再讓一些。他知道他這套書在南京的市場上想賣個正價,也只有在朱老闆這裡可以——別人最多出他一千塊錢。

「不不不。。。。。。」朱老闆好像被電了一下,頓時面容僵硬,剛才的笑意一掃而光。

錢永強嚇了一跳,難不成價格開高了?不至於啊,剛才朱老闆還說在北京潘家園古玩交易市場,沒帶函套的四本同樣的書還賣了二千元呢,過後他還加五百,人家也沒有轉給他。

「小錢啊,你是真的不識貨!這麼好的書,你怎麼才開兩千呢?」朱老闆有點不高興了,「這幸虧是在我這兒,我不會佔你便宜的。如果要是在別處,你這樣開價,可是要『走漏』的了。」

「朱老闆,我這開的是友情價。」錢永強笑笑,「你要是感覺價不高,就留下吧。」

「不高,不高!上次在北京遇到的那套,沒有函套我出人家二千五,人家還不理睬我呢。你講友情,老朱我也不能不講友情啊!你這套有函套,品相可達』九五品』,我再加五百,一共給你三千,怎麼樣?」朱老闆把書捧在懷裡,愛不釋手。

「這。。。。。。好吧。如果哪天你感覺買貴了,我再退你一千元。」錢永強知道再說無益,只好答應了下來。

「混帳話,買就買了,買貴買便宜了,都要認!小錢,你認識我也不短時間了,看我老朱什麼時候毀過約。做人就要講信用,吐口唾沫砸個坑!我老朱生平最討厭那種反覆無常的小人!你記著,賤貴不能和那種人做生意!」老朱朝錢永強翻翻白眼,咂巴了一下嘴說,「小錢,你不是在給我打預防針的吧?怕老朱反悔?」

「那裡,那裡。老朱,你誤會我了。我感覺你平時什麼都跟我講,沒拿我當外人。說實話,這套書我收來的時候價格不是太高,所以你給我兩千,我也有的賺!」錢永強差點激動的要把找人「打價」的事說了出來。他心裡暗諷自己就是個小人,朱老闆這麼把自己當朋友的人,他怎麼還能不相信他呢!

「噢,是這麼回事。」朱老闆轉怒為笑了,「好,咱們友情歸友情,生意歸生意。就三千塊錢。等一會,我把門關上,你到我那兒,咱哥倆喝一杯,我最近收了一些好東西,你給掌掌眼。」

「不敢,不敢。老朱你是這一行的泰山北斗,我一個後學晚輩怎敢在您面前獻醜!」錢永強連連擺手,笑著說,「酒可以喝,而且是我請您喝。喝過酒後,你把好東西拿出來,給我上上課,讓我長些見識就好了。」

「你今天賺了,請我喝酒也應該。我先把錢給你,別等會你沒錢請我喝酒,哈哈!」朱老闆被錢永強這一誇,酒還沒喝就有些微醉了。

「怎麼才剩下二千塊錢?」朱老闆把錢包掏出來,把錢都拿了出了,一數,頓時面露尷尬,「最近收東西有點多,錢都花出去了!小錢,你看這。。。。。。我先給你兩千,給你打一千元的欠條,怎麼樣?」

「沒問題,老朱。你先給我一千塊錢,打兩千塊錢欠條好了。剩下的一千塊錢你還要生活那!」錢永強相信朱老闆不會瞎他的錢的。

「小錢,今天真有點對不住了。」朱老闆把一千塊錢和一張兩千塊錢的欠條交到錢永強的手上,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要不,喝酒的事咱們改天?」

「老朱,看你說的那裡話?我錢永強信得過你。走,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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