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祭轅門秦使歷險 摩上意陳軫提親

第004章 祭轅門秦使歷險 摩上意陳軫提親

返回驛站后,公子疾吩咐眾人少安毋躁,沒有命令不可輕舉妄動,自己則在廳堂中端坐於席,閉目凝思。良久,公子疾猛地睜眼,從袖中摸出先前公孫鞅交予的錦囊,耳畔傳來公孫鞅的聲音:「若出意外,即開此囊!」

公子疾啟囊,剛剛動手,軍尉領着細作匆匆進來。細作趨近,大口喘氣:「不不好了」

公子疾神色一緊,面上卻很鎮定,手中仍在啟囊:「甭急,細細稟來!」

「明明日午時,魏人拿大大良造祭祭旗!」

眾人皆驚,紛紛拔劍出鞘,嚷着要去劫獄,一時間整個廳堂殺氣騰騰。公子疾沒有理會他們,將手中的錦囊開啟,掃一眼,重又合上。

見公子疾仍舊無動於衷,一旁的軍尉憋不住了:「五大夫,你倒是說怎麼辦呀?」

公子疾看向他:「還有幾隻禮箱?」

「兩隻。」

「多少金子?」

「金子沒動,共是百鎰。另有君上臨行前交給的那隻首飾箱。」

「君上的不能動!取金五十鎰,備車!」

「遵命!」

公子疾幾人換過服飾,乘駟馬大車疾馳而去。

時近正午,陽光燦爛。

公子疾的車馬停在安邑東街一座奢華建筑前面。樓前人來車往,似乎安邑城裏的富貴人家全都來了。

大門外面是個巨大的停車場,場上儘是車馬,拴馬樁上無一閑樁。御手轉了一圈,尋不到閑樁,嘟嘟噥噥地又走回來。

公子疾給他個笑:「不用卸車了,你們就在這兒候着。」揚手軍尉,二人大步走向門樓。

此時正值安邑最大的賭場開業大慶,門樓富麗堂皇,裝飾一新,門楣上是個碩大的匾額,「元亨樓」三個斗大的金字閃閃發光。大門兩側各卧一隻碩大無比、雕刻精美的石獅。石獅後面各立一個青銅雕塑,一個是大周金餅(鍍金),像只巨鼓,另一個是大魏布幣,足有一人多高。

鑼鼓喧天,看熱鬧的百姓圍了幾十層,黑壓壓全是人頭。

樓主林容親率五六個夥計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向前來賀喜的貴賓鞠躬致謝。

兩個穿着奢華的年輕人穿過人流走過來,幾個下人各抬禮箱跟在後面。

林容迎上,接過請柬,朗聲叫道:「北街梁公子光臨!東街吳公子光臨!」

迎賓人迎接二位公子走進大門。

軍尉咂舌道:「乖乖,這陣仗!」

公子疾噓出一聲,帶他返回車馬場。

幾人回到街上,又兜一圈,見日已過午,再次來到元享樓前。

客人幾乎沒有了,看熱鬧的漸漸散去。公子疾一身公子哥兒打扮,吩咐車馬馳至門樓前面停下,飛身跳下車子,不由分說,指使兩個「下人」抬起禮箱,昂首走進大門。

林樓主聞聲出來,在院子正中迎到。

公子疾衣裘佩玉,食指上戴着一隻碩大的金扳指,眯着眼睛盯住林容。

見對方如此託大,又不出示請柬,林樓主打量一下,仍舊吃不透來路,深深一揖:「在下林容,歡迎貴賓光臨元亨樓!」

公子疾淡淡一笑,回揖道:「在下秦矢,聽聞貴館開張大吉,特來賀喜!」

林樓主再揖:「秦先生,請!」

迎賓人在禮冊上記下「秦矢」二字,有驗禮的人接過禮箱,稍一打開,急又合上,詫異的目光看向林樓主。

林樓主略略一怔,緩步走向禮箱,伸手打開箱蓋。

元亨樓二樓一角,戚光悄悄掀開掛在門上的竹簾,朝樓下審視片刻,緩緩轉過身子,走進一間雅室。

雅室甚大,裝飾奢華。一張黑漆几案後面,陳軫雙目微閉,端坐於席。

「稟報主公,」戚光哈腰稟道,「該來的都來了,是否讓他們開席?」

陳軫紋絲不動,嘴角里迸出一句:「你急個什麼!」

「要麼,小人這先安排客人玩起來。來客多是玩家,見了骰子,什麼酒菜都不香的!」

「連這也稟報?」陳軫微微睜眼,目光瞥過來,「對了,說起骰子,我再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從商,更不用說開設賭場了,這是大魏律令,你可記牢?」

「回主公的話,大魏律令,小人條條銘刻於心!」戚光趨前一步,壓低聲音,「主公,到眼前為止,安邑城中無人不曉此樓是林樓主所開,縱使小人,也不是輕易就露面的!」

「這就好!」陳軫微微點頭,輕嘆一聲,「唉,你也看見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這把腦袋押上,為的還不是養活你們一幫閑人?」

戚光跪地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輩子也難報答!」

「啥人指望你們報答了?」陳軫責道,「若是能在心裏有個好歹,少惹事,少生非,本公也就知足了!對了,聽你日前說,姓林的叫嚷錢緊,這就說說,他是怎麼個緊法?」

戚光從袖中摸出一本賬冊,遞給陳軫:「這是林容記下的,賬目倒也清楚。小人粗算一下,缺額總計是足金五十三鎰,請主公審閱!」

陳軫把賬冊推到一邊,眉頭緊皺:「屁大個地方,扔進去百鎰了,還有這麼大個缺?」

「這兒是安邑東街,宮城外的鬧市中心,算是城中最值錢的地方了,寸土寸金哩!不說地皮房舍,單是裝飾和一應物事,無不是件件奢靡,貨真價實,莫說是在安邑,即使走遍列國,也難尋出第二家。主公,這可全是奉了您的意旨啊!」

「姓林的是你舉薦的,可靠不?」

「認識他二十多年了,絕對可靠!」

「可靠就好,」陳軫緩緩噓出一口氣,雙眼微閉,「你講講,說大不說小,都是哪些開支最緊?」

戚光將賬目大致向陳軫彙報一遍,末了說道:「所欠多是工錢和料錢,聽林容說,部分賬拖欠時日較長,債主催逼,不過,今日有些禮金,或可救急!」

「好了,」陳軫不耐煩地擺下手,「這事兒到此為止,債務的事,你自己生法去!」

「一切交給小人,從今日起,小人就不再提這事了。還有一事,主公不可不知!」

「說!」

「小人探到一個實信,白相國欲將相位讓給朱司徒!」

「哦?」陳軫眼睛大睜,身子前傾,「何人所說?」

「司農大人的吳公子。吳公子與白家公子相處甚好,想必不是空穴來風!」

陳軫目光陡寒,思索有頃,陰陰一笑:「方才聽你說這兒尚有一些虧缺,白家不是有錢嗎?區區五十三鎰,就讓白公子出吧!」

戚光眼睛連眨幾眨,恍然大悟道:「小人明白!」

陳軫眼睛微微睜開:「你明白什麼?」

「白公子生性好強,喜歡刺激,咱這樓里除了刺激之外,就沒別的!聽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設法將他拉到賭枱上,將他家的金子」戚光打住話頭,做出一個強奪的手勢。

陳軫微微閉上眼,半晌睜開,嘆息道:「可惜這是慢活,而虧缺不等人呀!」

戚光正要接腔,林樓主急急上樓,輕聲叩門。

戚光走出暗室,林容湊前,耳語。

戚光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叫道:「五十鎰?」

林容點頭。

「這麼厚的禮,不會無所求吧?」

林容再次附耳,戚光震驚:「什麼?要見樓主?你沒告訴他你就是樓主嗎?」

「小人講了,」林樓主苦笑一下,「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還說,要是見不到真正的樓主,他他就把禮金原封帶走!」

「好吧,叫他過來!」

林容答應一聲,徑直下樓,不一會兒,帶公子疾上樓。

戚光迎上,打一揖道:「在下戚光不知秦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公子疾打量他一番,回揖道:「在下聽聞貴館開業,聊備薄禮前來賀喜,請戚先生轉呈你家樓主,在下甚想見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驚,神色微斂:「先生有何事,說給在下就行了!」

公子疾臉上浮出一笑:「在下不遠千里來到寶地,只想求見你家樓主一面,難道他連這個薄面也不賞嗎?」

戚光牙關一咬:「先生既然信不過在下,就請回去!林樓主,送客!」

公子疾也不搭話,轉身就走,還沒走到門口,簾後傳出一個聲音:「先生留步!」

公子疾停步,回頭,見一身便服的陳軫從裏屋走出。

公子疾深揖一禮:「在下見過上大夫!」

聽他直呼上大夫,陳軫心頭一震,旋即笑了:「先生是」

「在下是秦國副使,五大夫!」

陳軫心中已知原委,微微還禮:「陳軫見過五大夫!」側身,朝簾后禮讓,「五大夫,請!」

兩人來到內室,分賓主坐下。

陳軫拱手,開門見山道:「五大夫來到此處,不會是只為賀喜吧?」

公子疾拱手應道:「既然瞞不過上大夫慧眼,在下就實話實說了。在下是受人重託,特來求請上大夫玉成一事!」

「是受公孫鞅之託吧?」

公子疾搖頭。

「哦?」陳軫略微一怔,「不是公孫鞅,又是何人?」

「我家君上!」

陳軫吃了一驚:「秦公賞臉,在下受寵若驚!請問秦公所託何事?」

「求請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呵呵呵,」陳軫輕笑幾聲,「五大夫的玩笑開大了!從散朝到現在,前後不過兩個時辰,秦公不會這麼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吧?縱使知道,信使難道能插翅飛來不成?」

「不瞞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君上已經算準魏王必殺大良造,更算準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臨行之際,君上暗授在下錦囊一隻,在下不過依計行事罷了!」

陳軫閉目有頃,抬頭道:「這是一樁大事,在下職微力薄,恐怕有負秦公重託!秦公的這份大禮,還請五大夫原封捎回!」

「上大夫不必客氣。君上說了,只要上大夫願意出面,就不會沒有辦法。君上還說,這點黃物只是見面薄禮,事成之後,君上另有重酬!君上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早聽說了!」

陳軫輕嘆一口氣:「唉,秦公這是硬把在下往絕處推啊!這樣吧,五大夫,你先回館驛,待在下尋個機緣,舍下這個薄面,到君上面前求求情看!」

公子疾雙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謝過上大夫!」

公子疾告辭出去,戚光送至門口,急急折回,兩眼不解地望着陳軫,嘴裏想說什麼,卻又打住。陳軫明白他想問什麼,端起几上的茶杯輕啜一口,緩緩說道:「看到了吧,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這兒剛想打個盹兒,就有人送玉枕來了!」

戚光見他說得輕鬆,神色也緩和下來,心中仍是忐忑:「主公,可這救人的事兒?」

「呵呵呵,救什麼人哪?」陳軫手指有節奏地敲著幾面,「不過是個順水人情而已!」

司徒朱威一下朝就趕到了相國府,不無興奮地對公孫衍道:「犀首,大喜事呀,君上把公孫鞅押起來了!」

「哦?」公孫衍吃了一驚。

「明日午時祭旗!」朱威極是興奮。

「請講講細節?」

「好哩!」朱威將上朝之事約略陳述一遍,講得眉飛色舞。

公孫衍聽着聽着,眉頭漸漸擰起。

「犀首?」朱威怔了。

「我聽下來,不容樂觀哪!」

「咦,」朱威愕然,「你什麼意思?」

公孫衍起身道:「走,我們這就見龍將軍去!」

二人趕到龍將軍府宅,見他正在端坐冥思,旁邊點着一炷香。

見是二人,龍賈劈頭一句:「來得正好,我正要尋你們呢。」目光聚在公孫衍身上,「犀首,公孫鞅之事,你怎麼看?」

「若是對秦開戰,眼下可能是唯一勝機!」公孫衍語氣斷然。

「哦?」龍賈眼睛一亮。

「因為公孫鞅下了一著最險的棋,幾乎是個昏著!」

「險在何處?」

「險在他孤身入魏,自投羅網!」

「這怎麼能是唯一勝機呢?」龍賈不解道。

「公孫鞅不僅是公孫鞅,還是秦國的智囊。公孫鞅自送上門,且在朝堂上出言不遜,蠱惑謀逆,按照大周禮法,當是誅九族之罪。將軍這就奏請君上,將其誅殺,昭其罪行於天下,再率正義之師伐逆!秦無公孫鞅,就如雄獅蒙眼,空有蠻力而已。將軍此時攻打,當有十成勝算!」

「君上已將逆賊拿下了,說是明日午時祭旗!」

「唉,」公孫衍輕嘆一聲,「君上心裏想什麼,他人不知,老將軍怎麼也不知呢?據朱司徒所言,公孫鞅朝堂之辭,當是撓在痒痒上,君上這辰光不定正做美夢呢!」

公孫衍一語中的,因為這正是龍賈方才所慮。龍賈二話不說,一把扯起公孫衍,急切道:「犀首,走,我們這就面君!」

「你們去吧,」公孫衍苦笑一聲,「在下沒有名分,上不得廳堂,去了反而受累,還是你與朱司徒前往較為妥帖。」

龍賈不再堅持,扯上朱威,急如星火地趕到宮中,求見惠侯,說以公孫衍之辭。

「咦,」魏惠侯手指二人,詫異道,「你倆難道信不過寡人嗎?」

「君上,」龍賈語氣激動,「若是真的殺了公孫鞅,臣有十成勝算!」

「當然是真殺了!」魏惠侯面現不悅,「君無戲言,你在朝多年,看到寡人反悔過嗎?」

龍賈心頭「咯噔」一沉,因為就龍賈親歷,惠侯就不止一次反悔。

「不瞞二位愛卿,」魏惠侯語氣決斷,「當年公叔痤要寡人誅殺衛鞅,寡人未聽,悔之久矣。今日衛鞅自投羅網,寡人豈能饒他?」

見惠侯話已至此,龍賈不好再說什麼,拱手道:「有君上此言,臣無慮矣!」

「毗人,」魏惠侯轉對毗人,「詔命擬好否?」

毗人應道:「擬好了。」

「龍將軍,」魏惠侯給他個笑,「放心籌備去吧!明日午時,寡人親去校場,宣詔任命,祭旗伐秦!」

「臣領旨!」龍賈再次拱手。

「朱愛卿,」魏惠侯看向朱威,「龍將軍的糧草,寡人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嘍!」

朱威拱手:「臣受命!」

中軍轅門臨時設在城西,離上將軍府不遠。進入轅門,是一個剛剛搭起的祭壇,壇上飄着兩面藏青色的旗幟,一面是國旗,另一面是將旗。祭壇兩旁,三軍將士全副武裝,陣容齊整。從壇上望下去,但見將旗獵獵,刀槍林立,甲光閃閃。

祭壇前面,將字旗下,公孫鞅兩手被反綁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時將至,第二通鼓響。

兩名刀斧手互遞一個眼色,齊步走到公孫鞅跟前,一左一右候於兩側。另一人端著托盤,上面擺着三碗餞行酒。

三軍主將公子卬表情煩躁地在祭壇前踱來踱去,三軍諸將威風凜凜地站作一排。由於魏惠侯尚未明確換將,龍賈作為副將,昂首站在諸將前面。

斥候飛至:「報,沒有看到君上車輦!」

又一斥候飛至:「報,宮門外面,沒有看到任何車馬!」

挈壺氏報時:「丁丑日午時到!」

所有目光一齊射向公子卬。

三名鼓手揚臂欲敲第三通鼓,龍賈擺手止住。

「上將軍,」龍賈走到公子卬跟前,一臉憂容,小聲道,「君上怕是不來了!」

公子卬猛一跺腳,大踏步走向轅門,飛身躍上戰車,揚鞭催馬,朝宮廷方向疾馳。

就在大魏三軍整裝待發、公子卬心急如火之時,魏宮後花園的涼亭下,魏惠侯正懶洋洋地躺在被幾根繩子吊起的竹榻上,似睡非睡。兩個宮女一側一個,有節奏地晃動竹榻。

「君上,」毗人悄悄湊近,低聲道,「時辰快到了!」

「什麼時辰?」魏惠侯睜開眼,有點兒納悶。

「君上原定於午時前往校場,宣詔拜將,祭旗伐秦!」

魏惠侯抬頭看天:「這不是還早嗎?」眼又閉上,不一會兒,竟然起了響亮的鼾聲。

毗人搔搔頭皮,拿起扇子,站在一側扇起風來。

魏惠侯的鼾聲顯然是做作出來的。

他也真的睡不着,心裏正在翻江倒海,耳畔首先響起的是公孫鞅的聲音:「仁有大有小,義有厚有薄。商湯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義,商紂不去。夏桀、商紂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寧。天下不寧,何來禮樂舊制不治,新制不立,當是今日禍亂之源,災難之首秦公認為,為天地大仁厚義計,為蒼生安泰福樂計,方今之急是除舊立新,使名實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個徒有其名的天子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大王您,秦公他怎麼可能不去呢秦公願尊大魏之主為天下共主,以舉國之力輔佐魏主南面稱尊」

「南面南面」魏惠侯的鼾聲越來越響,心裏卻在一遍又一遍地嘀咕這兩個字。

當值宮人引領公子卬匆匆走至。

看到惠侯這般酣睡,公子卬眉頭大皺,走至台階前跪下。

毗人放下扇子,輕聲叫道:「君上!君上!」

魏惠侯翻個身,轉身又睡。

「君上?」毗人提高聲音。

惠侯止住鼾聲,眼睛未睜,睡眼惺忪道:「你叫個什麼呢?」

「上將軍來了!」

「哦?」魏惠侯怔了怔,睜開眼睛,「卬兒嗎?讓他上來吧!」

公子卬走上台階,在榻前跪下,叩首:「兒臣叩見君父!」

「卬兒,」魏惠侯揉揉眼睛,緩緩望向公子卬,「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會兒,來此何事?」

公子卬大怔,略作遲疑,稟報道:「君父,午時已到,我大軍征伐在即,逆賊公孫鞅已經押赴祭壇,三軍將士正在轅門內恭候君父駕臨,殺公孫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驚,猛拍腦門,「哦,對對對,今日午時三軍出征,寡人說過要去祭旗的。」將頭轉向毗人,「快去看看水漏,現在幾時了!」

毗人應道:「稟君上,已過午時!」

「唉,」魏惠侯不無懊悔地輕嘆一聲,「寡人一不小心打了個盹,竟然誤下大事,這這這如何是好?」

「君父,不過誤去兩刻而已,並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軍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說誤去兩刻,便是一瞬,也錯不得!」

公子卬幾近哀求:「君父!」

遠處傳來腳步聲,毗人望過去,見跟在值事太監身後的是陳軫,稟道:「君上,上大夫來了!」

「呵呵呵,」魏惠侯笑逐顏開,「他來得好哩,快請!」

陳軫走到,上階,叩首:「臣叩見君上!」

「愛卿請起!」魏惠侯揚手,轉對公子卬,「卬兒,你也起來吧!」

陳軫、公子卬齊聲道:「謝君上(父)!」

待二人入席,魏惠侯看向陳軫,輕嘆一聲:「唉,愛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時三軍出征,寡人說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個小盹,竟把大事誤了!唉,你說這」

陳軫心知肚明,當下回道:「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責!」

「是嗎?」魏惠侯眼睛睜大,「愛卿說說,為何是天意?」

陳軫眼睛眨巴幾下:「敢問君上,午前可曾打過盹兒?」

魏惠侯搖頭。

「君上午前從不打盹,今日卻打盹兒,且這個盹兒打得不早不晚,恰在這個辰光,難道不是天意?」

「嗯,」魏惠侯捋須應道,「愛卿說得是!看來,今日祭旗,有違天意!」

「君父,」公子卬表情急切,「若是今日不妥,改在明日如何?」

「什麼明日不明日的?」魏惠侯橫他一眼,大聲呵斥,「軍機大事,豈容兒戲!」

公子卬渾身一個哆嗦,撲地跪下:「兒臣知罪!」

「你回去吧!」魏惠侯緩一口氣,「轉告三軍將士,就說今日祭旗有違天意,推遲待旨!」

公子卬叩首:「兒臣領旨!兒臣告退!」恨恨地剜了陳軫一眼,起身退去。

沒走幾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兒,順便把那個叫什麼鞅的,押入刑獄,吩咐他們好生看管,莫要餓得瘦了!」

公子卬應了聲「兒臣遵命」,揚長而去。

望着他漸走漸遠,看不到影子了,魏惠侯輕嘆一聲,轉對陳軫:「愛卿此來,可有事體?」

陳軫起身,就地跪下,連叩三下:「君上,臣犯下了大罪!」

「哦?」魏惠侯驚問,「愛卿犯何大罪?」

陳軫擊掌。

兩個衛士抬上一隻箱子,退下。

魏惠侯不無驚疑地望着箱子:「陳愛卿,此是何物?」

「君上,」陳軫指著箱子,「有人將此箱送至臣府,說是內有足金五十鎰。臣推託不開,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鎰即犯死罪,何況是五十鎰?臣誠惶誠恐,特將此箱原封不動轉呈君上,請君上聖裁!」

「是何人所送?」

「秦國五大夫,副使嬴疾,秦公庶出!」

魏惠侯思忖有頃,緩緩道:「他送這份厚禮,想必是要你為公孫鞅求情!」

陳軫叩首:「君上聖明!」

「愛卿你說,這個情寡人是准呢,還是不準?」

「君上自有聖斷,臣不敢妄言!」

「你呀,」魏惠侯撲哧一笑,「總是在關鍵辰光躲三躲四!說吧,寡人甚想聽聽你的看法!」

「臣以為,以君上聖明,不會去殺公孫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驚:「哦?」

「秦人已成大勢,不可不除。臣以為,除秦之勢可有二途:一是興師征伐,徹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勢,為我所用。若是興師征伐,可能兩敗俱傷,當為不得已之舉。若能巧借其勢為我所用,則不失上上之策。秦人聞我征伐,已自喪膽,不戰先降。我正求之不得,怎能拒絕呢?」

「嗯,」魏惠侯緩緩點頭,「愛卿所解,甚合寡人心意。只有用其勢,方能卸其勢。待其勢竭,寡人自無西顧之憂矣!」

「君上聖明!」

「陳愛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獄里放出公孫鞅,將他安頓在館驛里!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何況此人是來請降的!」

毗人將一枚金牌遞給陳軫。

陳軫接過,叩道:「臣告退!」起身欲走。

「陳愛卿,」魏惠侯叫住他,指著禮箱,「這箱黃物既是人家送你的,你就拿回去吧!」

陳軫跪叩:「臣不敢!」

「呵呵呵,」魏惠侯擺手笑道,「就算是寡人賜你了!」

陳軫再叩:「臣謝君上厚賜!」

毗人擊掌,轉出二人抬走禮箱。

陳軫再叩,退出數步。

魏惠侯再次叫住他:「愛卿留步!」

陳軫站住。

魏惠侯笑笑,手指席位:「愛卿可再小坐一時。寡人想起一事,還想問問愛卿呢!」

陳軫以為是元亨樓的事,忐忑不安地返回幾前坐下,兩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惠侯。

魏惠侯語速極緩,似是刻意吊人胃口:「方才打盹時,寡人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會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幹什麼?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飾!寡人此前從未注意過天子穿何衣飾,經他這一炫示,寡人心裏真還一動,打眼看去,果真華貴啊。寡人甚想問問愛卿,天子服飾可有講究?」徵詢的目光直盯陳軫。

陳軫眼珠子連轉幾轉:「按周禮所載,天子服飾講究頗多。概而言之,可分兩類,一類是吉服,一類是凶服。」

「凶服暫且放下,只說吉服!」

「吉服分為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袞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韋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不待他說完,魏惠侯擺手打斷:「什麼韋弁服皮弁服的,周室的名堂太多了。據寡人所知,上古賢王只有三套服飾,一是弁服,二是絲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絲服理朝政,麻服舉喪凶!」

「君上聖明!」陳軫拱手道,「按古書所載,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喪服加起來,就有十幾服了。」

魏惠侯打一哈欠:「周禮實在煩冗。依寡人觀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陳軫心領神會:「君上效法上古賢王,去繁就簡,體恤民情,堪稱當今賢王!」

「呵呵呵,」魏惠侯輕笑幾聲,再次打個哈欠,「寡人也就說說而已,愛卿忙活去吧!」

陳軫叩首:「臣告退!」

陳軫回到府中,讓戚光拿着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驛館,與五大夫公子疾趕赴刑獄。司刑驗過金牌,令獄卒將公孫鞅押出監牢。

向晚時分,幾名獄卒陪着一身囚服的公孫鞅走出牢門。連戴兩天腳銬,加上獄中折磨,公孫鞅的身體十分虛弱,沒走幾步就是一個踉蹌。

公子疾迎上去,攙住他,哽咽道:「大良造,下官來遲了!」

公孫鞅穩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門外、手拿金牌的戚光:「這位是」

公子疾介紹道:「上大夫的家宰戚光,就是他拿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大良造受驚了!」戚光長揖道,「戚光奉主公之命,請大良造暫回館驛安歇!主公還說,晚些時候另備薄酒,為大良造壓驚!」

公孫鞅回揖,跳上馬車,吩咐公子疾道:「回驛館!」

到驛館時天已黑定,公孫鞅接過僕從端來的熱湯,一飲而下。一個僕從拿來一套乾淨服飾,作勢換去公孫鞅的囚服,公子疾白他一眼:「還沒沐浴呢,更什麼衣?」轉對公孫鞅,「大良造,熱水備好了,請沐浴!」

公孫鞅擺手。

公子疾略怔。

公孫鞅問道:「還有多少金子?」

「五十鎰。」

「其他珠寶呢?」

「就剩君上臨別時送的這箱,我沒讓動。」

「全都帶上。備車。」

「這麼晚了,去哪兒?」

「上大夫府。」

車馬停在陳軫的府門外面,公孫鞅一身囚服,在公子疾的攙扶下跳下馬車,走向大門。

早有下人稟過。聽聞公孫鞅不及換裝即來拜見,陳軫甚是感動,在戚光陪侍下匆匆迎出,朝公孫鞅深深一揖:「大良造—」

公孫鞅回揖:「上大夫—」

陳軫跨前幾步,攜住公孫鞅之手,徑往客堂。戚光給了公孫鞅個笑,轉對公子疾禮讓道:「五大夫,我們這廂品茶用點!」

公子疾隨他走向偏廳。

公孫鞅與陳軫並肩跨進堂門,二話不說,兩膝彎下,叩首道:「衛鞅叩見上大夫!」

「這這這—」陳軫吃一驚,扯他起來,「大良造何等貴體,叫在下如何承受?」

二人分賓主坐定。

公孫鞅再次拱手:「大恩不言謝,在下就不說謝了!」

陳軫亦拱手回禮:「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陳軫不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過於弒父,恩大莫過於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別無他報,只想叫一聲陳兄!」公孫鞅抱拳拱手。

陳軫心裏「咯噔」一響,細看公孫鞅,見他情真意切,並無做作之嫌,心中感動,亦抱拳道:「公孫兄!」

公孫鞅顫聲道:「陳兄!」

陳軫起身,親手為公孫鞅衝上茶水:「公孫兄,請用茶!」

公孫鞅接過茶杯,輕啜一口,仰脖一氣飲下,拿手抿一把嘴:「嘖嘖嘖,陳兄好茶啊!」

陳軫笑道:「是公孫兄口渴了!」

公孫鞅亦笑:「渴倒是渴了,茶也是好茶呀!」

陳軫再為公孫鞅斟茶,舉杯共飲畢,目光斜向他:「公孫兄貴為秦國權臣,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下日後多有仰仗,還望公孫兄提攜!」

「哎呀,」公孫鞅責怪道,「既然稱兄了,陳兄又說此話,這不是見外嗎?」

「好好好,」陳軫賠個笑,「不說不說!公孫兄,請用茶!」

公孫鞅端杯品茶,目視陳軫,斂神道:「無論陳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只將陳兄視為兄弟!」

陳軫拍拍胸口:「公孫兄此言,亦為在下心聲!」

「作為兄弟,在下喜歡直抒胸臆,不知陳兄願不願聽?」

「公孫兄但說無妨!」

「陳兄眼下雖得君心,但地位卻不穩固。」

陳軫略略一怔:「請公孫兄明言!」

「說輕一點是不穩,若是說得重一點」公孫鞅打住話頭,歪頭直盯陳軫,見他屏氣凝神,胃口全被吊起,這才緩緩吐出下文,「是危如累卵啊!」

陳軫身子朝後微仰,神態稍顯不屑:「公孫兄何出此言?」

「依陳兄之才,早該居於相位,可事實上,陳兄至今仍是一個有名無實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陳兄可知?」

陳軫略一沉思,抬頭望向公孫鞅:「請公孫兄明示!」

「以在下觀之,原因有二:一在老相國嫉賢妒能,視陳兄為敵,在君上面前處處打壓,造謠中傷,以爭君寵;二在君上本人!」

「君上本人?」陳軫聽進去了,身子前傾,「此言何解?」

「赴秦之前,在下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縱有萬般賢明,卻有一處在下不敢恭維,就是用親不用能,用庸不用賢。譬如說白相國。白圭先祖原是先君文侯寵臣,白圭先父與先君武侯名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在魏遊刃有餘,經商富可敵國,從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國公叔痤,而公叔痤又是君上的妹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試問陳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親,如何能將朝中實權放於他二人之手?」

「對對對,」陳軫迭聲道,「公孫兄一語中的!」

「據在下所知,朝中百官無不與魏室外連內勾,唯獨陳兄是以才華取勝。以才華勝人者,必遭人妒。莫說是白相國,即使朱威,他真心服你陳兄嗎?方今陳兄尚得君上寵信,萬一有所疏忽,陳兄處境,豈不是危若累卵?」

陳軫倒吸一口涼氣,探身道:「以公孫兄之見,在下可有出路?」

「呵呵呵,」公孫鞅輕笑幾聲,「在下所說,其實陳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話,陳兄何必冒險去搞那個什麼樓呢?陳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圖個交結方便,難道真的在乎幾個小錢嗎?」

聽他點出自己的死穴—元亨樓,陳軫臉上血色全無。

公孫鞅靜靜地品茶。

良久,陳軫緩過神來,拱手道:「公孫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聽!」

「陳兄,恕在下直言,僅有此樓是不夠的。我等布衣若要晉陞,必須揣摩君心,干出驚世駭俗之事。就拿在下來說,當年在魏時就跟陳兄一樣,拚命苦幹,仍舊是久不得用。至秦之後,在下苦思數月,揣出秦公心思,促成他變法改制,方才成就今日榮譽!」

「以公孫兄之見,眼下君心何在?」

公孫鞅指向他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過於陳兄,陳兄何必明知故問呢!」

陳軫會意,亦笑道:「與公孫兄說話,真是人生快事!」

「如今天賜良機,陳兄若能順應君心,輔助君上成就王業,不僅功追姜太公,且可名垂青史啊!」

「成就王業?」陳軫忖思有頃,拱手,「果能如此,還勞公孫兄成全!」

「在下不敢,當由秦公成全!」公孫鞅微微一笑,「在下還有一求,請陳兄幫忙!」

「在下願效微勞!」

「衛鞅久慕上將軍威名,有心結交。聽聞上將軍與陳兄私交頗厚,煩請陳兄玉成此事!」

「這」陳軫面呈難色,「公孫兄有所不知,上將軍一心欲殺兄長祭旗,伐秦建功,在下卻救公孫兄出來,就這辰光,他恨不得把在下碎屍萬段呢!」

「在下為的也是這個。陳兄與上將軍本為知己,若為在下割席斷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公孫鞅面現愧色,朝外叫道,「五大夫!」

正在偏殿與戚光說話的公子疾聽到聲音,急走過來。

「取禮箱來!」

公子疾引人抬過兩隻禮箱,擺於几上,與眾人一道退出。

公孫鞅指著禮箱:「這裏是足金五十鎰,些微薄禮,煩請陳兄轉呈上將軍,權為上將軍消火!另請陳兄轉稟上將軍,在下欲在元亨樓置薄酒一席,酬謝上將軍不殺之恩!」

「公孫兄,」陳軫掃一眼禮箱,「上將軍家中,不缺這個!」

公孫鞅點頭說道:「上將軍所缺之物,依陳兄才智,不消在下點破。這點黃物,不過是點覲見薄禮而已!」

陳軫、公孫鞅相視大笑。

公孫鞅收住笑,打開另一隻箱子:「陳兄大恩,非金銀所能酬謝,這點小禮雖然微薄,卻是在下心意,還望陳兄不棄!」

陳軫打開,是滿滿一箱珠玉,不無驚愕。

見效果達到,公孫鞅起身,拱手辭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擾了。今日撿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將養一番,免得負了陳兄的勞苦!」

陳軫亦起身,拱手:「公孫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強留了!」

陳軫將公孫鞅送到門外,直到公孫鞅所乘輜車轔轔遠去,方才收回目光,不無嘆服地對戚光道:「此人真是一個人精啊!」

「什麼人精?」戚光一臉不屑,「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在黃泉路上了!」

「你呀,」陳軫苦笑一下,吩咐道,「將那隻放有黃貨的箱子裝上,跟我走一趟上將軍府!」

主僕二人駕車來到上將軍府,卻被兩個持戟衛士攔住。陳軫是上將軍府中常客,衛士們沒有不認得的,因而總是直進直出。今日發生這事兒,陳軫心知肚明,遂放下架子,揖道:「煩請軍士轉稟上將軍,就說下官陳軫求見!」

執事的衛士回一揖道:「回稟上大夫,上將軍有令,若是陳軫前來,就轟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為難!」

陳軫使個眼神,戚光會意,笑吟吟地從袖中摸出二個小金塊塞過去:「呵呵呵,上將軍不過是開個玩笑,當真不得哩!」

衛士一把推開金子,一本正經道:「上將軍有令,小人哪根手指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根手指!」做出無奈狀,「上大夫,您就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好好好,」陳軫笑道,「陳軫就不難為二位了。陳軫有句私話捎給府宰,可否請他出來一下?」

二人互望一眼,一衛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飛身而去。

不一時,家宰出來。

陳軫深揖一禮:「陳軫見過家宰!」

家宰回一揖:「在下不知上大夫光臨,有失遠迎!」

「陳軫有件物事,煩請家宰轉呈上將軍!」陳軫從車上拿下一個錦盒,雙手呈給家宰。

家宰接過,略略拱手,頭也沒回地轉身回去。

陳軫跳上馬車,示意戚光離開。戚光惱火,朝馬屁股上狠抽一鞭,喝叫一聲「駕」,那馬兒撒開蹄子狂跑。

「主公,」戚光不無鬱悶地看向陳軫,「上將軍也真是的,咱來送他大禮,他不謝不說,反倒連門也不讓進,你說,天底下還有這事兒?」

「呵呵呵,」陳軫給他個笑,「你跑得賊快,上將軍縱使有心請你進門,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聽得明白,放慢車速。

果然,走沒多遠,一輛馬車緊追上來,在他們車邊停住。

是家宰。

家宰沒有下車,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將軍有請!」

二人隨家宰返回上將軍府,徑至客廳。

公子卬端坐於案前,案上擺着陳軫的錦盒,盒裏只有一片竹簡,寫着一行小字:「不戰未必不利!」

陳軫揖道:「下官陳軫拜見上將軍!」

「上大夫,」公子卬沒有抬頭看他,指著竹片,「本將問你,此是何意?」

「戰未必利!」

「請詳言之!」

陳軫也不等讓,自行走到客席坐定:「上將軍,方今天下,列國所爭、眾人所趨者,無非一個利字。對於公子來說,金銀珠寶早已不缺,相國之位亦非公子志趣,太子之位急切間不可僭越。除此之外,公子已貴為三軍主帥,往上無可攀升。在下請問,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麼呢?」

「這」公子卬愣了,「本將只想征戰,其他倒是未曾想過!」

陳軫微微一笑:「戰與不戰,皆決於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搖頭。

「公子可知君上為何將龍賈從河西召回?」

「誓師祭旗!龍賈身為副將,召回他不足為奇!」

「祭旗不過是個儀式,有公子您這員主將,也就夠了,何必召回龍將軍呢?」

公子卬心頭一震,徵詢的目光直射陳軫。

「就軫所斷,」陳軫侃侃而談,「君上召回龍賈,且又增兵五萬,只能說明一事—君上對伐秦心存忌憚。至於為何忌憚,公子是明白人,無須下官點破。恰在此時,秦公使公孫鞅前來求和,願意北面稱臣。不戰而屈人之兵,君上樂還樂不過來呢,為何還要冒着風險,強行征討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半是自語道:「怪道君父遲遲不去祭旗,原來彎在這裏!」有頃,目光緩緩移向竹簡上的幾個小字—「不戰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陳軫。

「呵呵呵,」陳軫輕笑幾聲,「公子現在應該明白這句話的奧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戰勝,公子所能得到的無非是個虛名。萬一戰敗,公子就只有一個結局—身敗名裂,前功盡棄!」

「身敗名裂,前功盡棄」幾字如同驚雷,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許多好處!」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處?」

陳軫擊掌,二人抬進公孫鞅送上的禮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開,略掃一眼,諷道:「上大夫所說的好處,可是這點黃物?」

陳軫搖頭。

公子卬愕然:「不是此物,卻是何物?」

陳軫朝後微仰,緩緩說道:「秦人此來,不僅屈膝稱臣,還要擁戴君上南面稱尊。公子應該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只是沒有明說。公子若能順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會成為開國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稱王,公子自可據功封侯,上可圖謀太子之位,以承大業,下可與趙侯、韓侯比肩而坐!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陳軫一席話說完,公子卬長吸一口氣,抱拳道:「陳兄真乃曠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陳軫亦抱拳還禮:「下官不過是一介匹夫,還要仰仗公子提拔呢!」

「陳兄放心,」公子卬笑應,「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禍福相倚,同舟共濟!」

「謝公子抬愛。後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談甚篤。論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樓置薄酒一席,交結公子,敢問公子肯賞光否?」

「聽說元亨樓里既有國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釀,本公子正想一睹風采呢。只是這—喝酒要喝個明白,是何人願意破費呢?」

「公孫鞅!」

公子卬吃一大驚,盯視陳軫。

陳軫兩眼眯縫起來,詭秘一笑。

「你是說,」公子卬回過神,指著自己,「讓我與他—」指向他處,「與秦人共飲?」

「公子大謬矣!」陳軫應道,「公孫鞅是衛人,也曾仕魏,只是眼下吃着秦公的三餐飯而已。再說,這不花錢的酒,上將軍為何不喝呢?」

「我」公子卬緩緩點頭,「好吧,本公子權且給你這個面子!待喝高了,看我揍他一頓出氣!」

當天晚上,天剛迎黑,公子卬、陳軫並肩走進元亨樓。林樓主將他們迎至二樓一套雅室,公孫鞅、公子疾早已恭候。

一陣寒暄過後,陳軫吩咐上菜,公孫鞅手拿酒壺,親自為公子卬連斟三爵,一一端起。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張口就喝。公子卬連飲三爵,公孫鞅又倒一爵,敬上。

公子卬掃一眼陪坐諸人:「大良造,你們三人滴酒未沾,魏卬卻已連飲三爵,這又端上,可有說辭?」

「呵呵呵,」公孫鞅連笑幾聲,「上將軍先端起,鞅自有說辭!」

公子卬端起。

「上將軍,」公孫鞅侃侃說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致敬,第二爵是鞅代殿下致敬,第三爵是鞅代三百八十萬老秦人致敬。只有這一爵,才是鞅敬上將軍您的!」

「大良造說辭不對,該罰一爵!」公子卬伸手就去拿酒壺。

「呵呵呵,」公孫鞅按住他的手,「上將軍何出此話?」

「咱們在此暢飲,與秦公、秦國殿下和老秦人並無瓜葛,何勞他們敬酒?」

「怎麼能說沒有瓜葛呢?」公孫鞅端起酒,再次敬上,「若不是上將軍在最後關頭動下惻隱之心,秦國境內不日之間就是廢墟一片,屍橫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說是三爵薄酒,老秦人即使用純金打造一座功德碑,也是該的!」

聽到此話,公子卬心裏熱乎乎的,奪過酒壺,也為公孫鞅倒一爵:「秦公、殿下和老秦人這般客套,本公子實在過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請大良造代勞!」

公子卬端起酒爵,遞給公孫鞅。二人碰畢,同時飲盡。

魏宮後花園里,魏惠侯、毗人沿着湖畔小路暴走。魏惠侯身材高大,健步如飛,毗人一路小跑,氣喘吁吁。眼見落後太多,毗人喘著氣道:「君君上,臣臣趕趕不上了!」

「哈哈哈哈,你呀!」魏惠侯放緩腳步,指着他笑道。

毗人扶著柳樹喘氣。

魏惠侯站下來,看着毗人,揚揚自得道:「寡人繞湖幾圈了?」

「三三圈半!」

「從今晚開始,寡人每晚繞湖五圈!」

「臣記記下了!臣臣有有個請求。」

「你講。」

「君上請走走慢一點兒!臣吃吃不消哩!」

「呵呵呵,」魏惠侯又笑幾聲,開步朝毗人走來,「來,寡人拉着你!」伸手。

毗人小步趕上,君臣手牽手,放緩步子,慢慢走動。

「那個公孫鞅怎麼樣了?」魏惠侯問道。

「出來了,聽說瘦一圈哩。」

「呵呵呵,寡人不過是關他兩天!」

毗人撲哧一笑:「估計是嚇到了!」

「毗人呀,寡人實意問你,公孫鞅那天在朝堂上信口講的,你怎麼看?」

「他講很多,是哪一句?」

「就是那個讓寡人南面的事。」

「呵呵呵,是這個呀,君上怎麼想,臣就怎麼想!」

「哈哈哈哈,你呀」魏惠侯扔開他的手,頭前大步走去。

公子卬喝高了,一直睡到晌午大錯時。

當他睡眼惺忪地走進正堂,恭候已久的陳軫趕忙迎上,嗔怪道:「上將軍呀,瞧你這覺睡的,都後半晌了!」

「慚愧慚愧,」公子卬抱拳致歉,「昨晚讓公孫鞅那廝灌多了,連怎麼回府的也記不得哩!」

「呵呵呵,下官記得清哩!」

「哦?」

「是下官一路送公子回來的,公子在車上多少喝了點兒風,吐下官一身好酒哩!」

公子卬再次抱拳:「慚愧慚愧,以後再不喝了!」

「這怎麼能成?」陳軫笑道,「酒逢知己才醉,公子昨晚是遇到知己了!」

「知己算不上,不過,那廝確實通情達理,和傳聞大不一樣!看來,傳言未必可信,交上這個朋友也是值了!」

「在下官眼裏,公子的朋友交小了!」

「啊?」

「下官此來,」陳軫詭詐一笑,「是想送給公子一個大靠山!」

公子卬眼睛瞪大:「什麼靠山?」

「秦公!」

「秦公?」公子卬眯起眼來,一片茫然。

陳軫湊近,附耳低語。

「幹得!」公子卬忖思一時,拱手道,「這樁好事就拜託上大夫了!」

「公子當拜託公孫兄才是,」陳軫微微一笑,「下官這就約他!」

「好好好,」公子卬連連點頭,「本公子做東,還在元亨樓吧,那裏可以盡興!」

是夜,元亨樓雅室管弦齊鳴,舞女翩翩。公子卬、陳軫、公孫鞅、公子疾諸人的几案上擺滿食物與美酒,皆呈醉意。

公孫鞅舌頭髮僵,仍在舉爵:「嘗聞上將軍一怒,天下驚心,今日一會,方知此言不虛呀。來來來,公孫鞅再敬上將軍一爵!」

公子卬亦僵起舌頭,舉爵:「公孫兄高抬魏卬了!」

公孫鞅噴著酒氣,重重搖頭:「盛讚上將軍的不是公孫鞅,」略頓,打個酒嗝,「而是君上啊!」

「哪個君上?」

「當然是秦公了。」

「哈哈哈哈,」公子卬大笑道,「有意思。你這講講,秦公是怎麼說的?」

「君上說,」公孫鞅模仿秦公語氣,聲音洪亮,「方今天下,寡人真正佩服的治軍之才,唯魏國上將軍一人耳!」

公子卬一臉疑惑:「大良造別是虛言吧?」

「衛鞅所言,句句屬實。有天秦公與鞅閑聊國事,忽然問鞅,愛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嗎?衛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如何作答。秦公笑了,說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獨步天下,是因為他的身邊有兩大奇才。一是魏卬,堪稱當世之雄,二是陳軫,堪稱當世之英!」

公子卬舉爵:「難得秦公如此抬愛,這酒魏卬喝了!」仰脖一飲而盡。

陳軫瞟向正在舞蹈的美女,插話道:「秦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公孫鞅轉向陳軫,目光詫異。

「除武學卓絕之外,上將軍還有兩絕,一個是品酒,一個是品色!」

「哦?」公孫鞅看向公子卬,「衛鞅不堪酒量,卻也算是好色之徒。所憾的是,衛鞅只是好色,卻不知色,更談不上品了。今日幸遇上將軍,還望賜教!」

「好好好,魏卬就信口開河,見笑於大方了!」公子卬咳嗽一聲,朗聲說道,「若說天下美女,當是各具特色。粗略論之,楚女能歌,趙女善舞,齊女賢淑,燕女多情,胡女妖嬈」

「不愧是行家裏手啊!」公孫鞅豎起拇指,盛讚一句,似又想起什麼,驚訝道,「咦,怎麼沒有說到魏女和秦女呢?」

「魏女看得多了,反倒不覺出色。至於秦女嘛,我給出兩個字—絕妙!」

「公子說笑了。」公孫鞅撲哧一笑,「在下寄居秦地十餘年,尚未看出秦女有何絕妙之處!」

「說秦女絕妙,」公子卬身子前傾,二目放光,「是因其難求啊!」

「五大夫,」公孫鞅聽出話音,呵呵一笑,轉對公子疾,「鞅是衛人,不知秦俗。你算是老秦人了,你也說說,秦女果真難求嗎?」

公子疾憨厚一笑:「疾不怕流血,就怕女人,看都不敢正眼,何敢言求?」

公子卬手指公子疾,笑道:「怎麼樣,本公子沒有錯說吧!《詩》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此詩為秦風,說的豈不是秦女難求嗎?」

公孫鞅呵呵笑道:「在鞅看來,『所謂伊人』,想必是公子了。秦女縱使有心『從之』,只怕也是『道阻且長』呀!」

公子卬醉眼迷離:「公孫兄既有此說,本公子真就開口相求了!」

公孫鞅拱手:「但凡有公子看上眼的,在下儘力張羅!」

公子卬朝那邊略一揮手,眾樂手、舞女退出。公子卬身子前傾,壓低聲音:「天下盛傳兩個絕色女子,公孫兄可曾聽說?」

「衛鞅孤陋寡聞,願聞其詳!」

「一個在周室,是周天子的雪公主,另一個在秦室,是秦公的紫雲公主!」

公孫鞅微微一笑:「聽公子語氣,不會是對周室公主」頓住,看他表情。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聲長笑,「周室公主雖說姝麗,卻非在下好逑!」

「哦?天子之女,難道上將軍也看不上眼?」

「在下打探過了,雪公主柔似楊柳,弱不禁風,而在下是個粗人!」

「不瞞公孫兄,」陳軫湊近公孫鞅,壓低聲,「上將軍早就相中紫雲公主了!」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公子卬就朝公孫鞅深揖一禮:「紫雲公主,魏卬夢寐以求,大良造若能玉成這樁美事,魏卬必有厚報!」

「哈哈哈哈,」公孫鞅吃一大驚,但幾乎是在眨眼間,放聲長笑道,「英雄既識美人,美人當配英雄。上將軍既然相中紫雲公主,此事就包在衛鞅身上了!」

「不知秦公」公子卬心裏忐忑。

「公子放心,」公孫鞅朗聲道,「秦公能得上將軍為婿,當該高興才是!這樣吧,待在下尋個機緣,先向大王提親。若是大王允准,公孫鞅願為公子保媒!」

公子卬起身,再次深揖:「魏卬謝公孫兄成全!」

送走公孫鞅,陳軫叫來戚光,吩咐道:「今兒上將軍走紅運,叫林樓主安排幾個小妞兒,陪上將軍好好紅火一把!」

「好咧!」戚光應一聲,快步走出。

「上大夫,」公子卬抱拳道,「您的這步棋,真是妙著啊!」

「是上將軍艷福齊天,不關陳軫事!」

「上大夫甭說客套話,我這人直來直去,有仇是仇,有恩是恩。如果公孫鞅真的玉成此事,你這個大媒魏卬是一定要謝的!」

「陳軫可以做媒,卻不敢居功,待上將軍抱得美人歸,假使一定要犒勞下官,下官只有一個念想!」

「上大夫請講!」

「唉,說來也冤。」陳軫長嘆一聲,「下官不知何故得罪了白相國,處處受他擠對。下官雖說心有不甘,但職微言輕,有苦也是無處申訴啊!」

說起白圭,公子卬就又想到龍賈,恨道:「這個不消說,我早看清爽了。不瞞你說,一個老白圭,一個老龍賈,本公子早就看不順眼。我真佩服君父,讓這兩撮白鬍子總在身邊飄着,一口一個老臣,朝堂上能不老氣橫秋嗎?」

「公子說得是。」陳軫附和道,「只是君上處處聽他二人的,你我二人縱想有所施展,也是難呀!」

「你我都到這個份上了,上大夫是何想法,直說無妨!」

陳軫附耳悄語。

公子卬驚道:「當真如此?」

「上將軍呀,」陳軫苦笑一聲,「在下何時騙過您?就在拜將那日,龍賈面君,不知說些什麼,君上就把任命改了,幸好大良造橫插一腳,這個任命才沒有落到實處,否則,即使伐秦,不成功,公子就是替罪羊,成功了,功勞也不是公子的,公子只有出力的份!」

公子卬面孔猙獰,咬牙切齒道:「這個龍賈!」似是想起什麼,有些氣惱,「這麼大個事兒,你怎不早說?」

「唉,」陳軫解釋道,「下官也是剛剛得知。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去問毗人,是他擬的詔命。」

公子卬喘會兒氣:「一個龍賈,一個白圭,佔住茅坑不拉屎,屁股早該騰騰了!」

「龍賈那兒,好賴有上將軍您壓着,白圭卻是無法無天呀!」

「上大夫放心,父王早就嫌他礙眼了,遇到大事,從來不聽他的。此番會盟你也看到了,他倚老賣老,胡亂聒噪,結果呢,父王不是讓他去修大溝了嘛!」

「唉,」陳軫嘆道,「這是君上一時生氣,待氣性消停,老白圭不是照舊聒噪嗎?」

「這麼着吧,」公子卬眼珠兒一轉,「你把眼睛睜大點兒,尋到他個短處,我去奏請父王免掉他就是!」

「唉,」陳軫又嘆一聲,「上將軍呀,免掉他又有何用?下官聽說他早就物色了接替之人,那人在下還不是照舊聽他擺佈?」

公子卬吃了一驚:「誰?」

「朱威!」

「朱司徒?」公子卬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他怎麼能行?在本公子眼裏,這個位置只適合一個人選,就是陳兄你!一有機緣我就向君父提提這事兒,免了老白頭,起用上大夫為相!」

陳軫叩拜道:「下官叩謝公子提攜!」

「什麼提攜不提攜,是你該得的!」公子卬一把拉起他,話鋒一轉,「對了,本公子還有一事問你呢!」

陳軫拱手:「上將軍有何吩咐,下官唯命是從!」

「你後晌說的南面稱尊,君父他—真有此心嗎?」

「君上有無此心,上將軍一試便知!」

「怎麼試?」

「君上不是夢到王服了嗎?下官可尋人為君上量身定做一套王服,君上若是不穿,說明君上尚無此心。君上若是穿了」陳軫努下嘴,詭秘一笑。

公子卬恍然大悟,豎起拇指:「好主意!」

回到驛館后,公子疾再也憋不住了,對公孫鞅道:「大良造,公子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紫雲是正出,與太子同父同母,更是祖太后的心肝寶貝,若是下嫁給他,這不是鮮花插在糞堆上嗎?」

「唉,」公孫鞅長嘆一聲,「你也都看到了,公子卬那般上心,叫在下」

「實在不行的話,明日疾去回掉這事兒,就說紫雲已經許親,大良造不知情!如果公子一定要娶秦女,我們為他另外物色!」

「不成!」公孫鞅果斷擺手,「鞅倒是覺得,這是樁意外的好事呢!」

「好事兒?」公子疾急了,「聽魏人說,公子卬不過是個繡花枕頭,只是讀過幾本兵書、喜歡舞槍弄棒而已。若論真刀實槍拼殺,他還差得遠哩!若不是生得好,上將軍哪兒輪得上他!大良造難道忍心讓紫雲下嫁一個繡花枕頭嗎?」

公孫鞅詭秘一笑:「對魏來說是繡花枕頭,對秦來說或是個天賜至寶!」

公子疾驚愕:「天賜至寶?」

公孫鞅詭秘一笑。

公子疾撓撓頭皮:「據疾所知,公子卬名為上將軍,手中並無實權,三軍將士多在龍賈、裴英等諸將手中,哪裏算得上至寶?還有這個陳軫,雖說是上大夫,卻是虛職,整天只在魏王跟前晃蕩,說白了是個弄臣,可我們把賭注全都押在」頓住。

「呵呵呵,你呀,」公孫鞅笑道,「看到的凈是這些表皮。魏罃多疑,魏國實權名義上由白圭、龍賈等權臣分掌,其實全在他一人手裏。而在魏罃心中,聽起來順耳的只有陳軫,用起來順手的只有公子卬。此二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恰如魏罃的左臂右膀。若是他倆為我所用,魏罃想不聽話,由得他嗎?」

公子疾折服了,誠敬拱手道:「大良造高瞻遠矚,疾嘆服!只是,疾仍有一點擔心,這二人真的可以為我所用嗎?」

「請公子拭目以待!」

在安邑西街靠近拐角處坐落一家裁縫鋪,門頭匾額上赫然寫着「龐記裁縫」四字。鋪內,一塊碩大的木案上擺滿各色布料、剪刀、尺子等雜物,牆上掛着各色成品衣裳,衣裳上懸著布條,寫着客戶名稱。

掌柜名喚龐衡,妻子早喪,膝下唯有一子,名喚龐涓。龐衡一心想將一手絕活傳予兒子,不想龐涓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尺子上面,只對棍棍棒棒、槍刀劍戟感興趣。眼見兒子早過冠年,龐衡心裏越發着急起來。

這日上午,龐記裁縫鋪的內院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正在案上忙活裁剪的龐衡耳朵一豎,放下剪刀。

聲音越來越大。

龐衡氣粗了,朝響聲發起處大喊:「涓兒—」

聲音戛然而止。

「涓兒!」

龐涓拿着一把剪刀從裏面走出來:「阿大,叫我?」

龐衡臉色黑起:「你在幹啥哩?」

龐涓涎起臉,晃晃手中剪刀:「這不,正在剪樣哩!」

龐衡白他一眼:「你騙鬼呢!」

「我」龐涓嘀咕道,「我是真的在剪樣呢!」

龐衡鼻孔里哼出一聲:「看看你的剪刀,是我剛買的,口還沒開,你咋個剪哩?」略頓,輕嘆一聲,指指自己的心,「騙人也得用心!」

「這這這」龐涓看向剪刀,嬉著臉嘟噥,「心裏一急,竟然拿錯了!」

「你小子,真想氣死我呀!」

龐涓咂下嘴巴,斂起笑:「阿大,涓兒不敢了!涓兒聽您的,這就去學!」

「涓兒呀,」龐衡凝視兒子,拿起剪刀、尺子,「你不要小瞧這門手藝,一天到晚總是想着舞槍弄棒。阿大隻聽說舞槍的人死於槍下,舞刀的人死於刀下,還沒聽說縫衣裳的死於針線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個人,就不能光着身子出門。只要不光身子,咱做裁縫的就有飯吃。只要手藝好,名聲兒就會響出去。別的不說,就說咱這龐記吧,整個安邑,啥人不曉得咱龐記名號?為啥哩?為你阿大的手藝好。你也知道,即使周天子」

看到龐涓陡然間眼睛大睜,緊盯門口,龐衡止住話頭,提高聲音:「涓兒?」

龐涓眼珠子一轉,手指門口:「呵呵呵,阿大呀,有生意上門哩!」

龐衡扭身望去,見上大夫府上的護院羅文走進店門。

羅文比龐涓略大幾歲,與龐衡相熟,常為他拉些生意。見是老客戶,龐衡放下龐涓,滿臉堆笑地迎上去:「是羅文哪,啥風吹你來了?」

龐涓趁機閃身進去,拿着佩劍,繞過龐衡,向門口溜去。

龐衡瞥見,跺腳道:「涓兒,你給我回來!」

龐涓幾步躥到街上,扭頭應道:「阿大,你倆先談生意,涓兒出去吹口涼風,立馬回來!」

龐衡邁腿就要追出去,羅文一把扯住他,呵呵笑道:「龐叔呀,您就讓他野會兒去,晚生此來,真要與您談樁生意,有他在也不方便!」

龐衡頓住步,換作笑臉:「呵呵呵,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哩?」

「府上想請龐叔做件大活!」

龐衡撲哧笑了,信心滿滿道:「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沒有大活!」

「龐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說了不算。不過,聽戚爺講,若是龐叔做得好,府上願出雙倍價錢!」

「你先透個底,是啥大活?」

「具體是啥,我真不曉得,戚爺要您親去府上,面談!」

「好好好,我這就去!」

龐衡將鋪中稍作收拾,帶上皮尺,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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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縱橫:鬼谷子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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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祭轅門秦使歷險 摩上意陳軫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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