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聲聲慢

第十六章 聲聲慢

天氣熱的像個蒸籠,宮裏被層層高牆束閣,竟一絲風也沒有。扶崧讓人在殿內架起了冰屜,我與姚姐姐一同步入內殿說話。她見我殿內陳設的器皿,皆數倍豪華於咸福宮,不禁暗自咋舌。剛坐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忽聞院外一陣攢動,一個女子探著頭朝裏面一瞧,心裏如貓爪子亂撓一樣蹦到我的面前,毫不拘束的挽住我的胳膊,歡喜的道,「長姐,許久未見了。」

我高興的都快落淚,原來是姑姑家的二小姐,表哥的親妹妹,自小與我交厚的表妹周凝雪。我朝姚姐姐一笑,「我這妹妹自小就是托在金盤中供養,捧在手心裏呵護長大的。」說罷又耐著性子告誡凝雪道,「宮裏不比自家的府邸,舉手投足皆在人的耳目之下,可不能在外人面前亂了規矩。」

凝雪會意,低頭溫婉一笑,又朝姚姐姐施禮道,「凝雪見過姚姐姐。」唇齒間流露出笑意道,「姚姐姐哪裏是外人。以前就見長姐和姚姐姐膩在一起,如今入了宮門,這份情誼倒是愈發的親近了。可不像我,入不了幾回宮,想要見長姐一面可難死了。」

我用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就數你會說。」說着又吩咐卿黛道,「我這妹妹最愛吃藕粉,快去沖泡碗藕粉來。」

凝雪怕她手藝不濟,忙不迭的補充道,「姐姐且先聽我道,這沖藕粉有個永不失敗的技巧,就是多燒點水,把要衝泡的碗用開水燙熱,再放藕粉沖泡,迅速攪拌,這樣藕粉即成。」

卿黛笑着應下去了。我斂了斂笑意,半是戲謔的問道,「可有意中人了?」

凝雪的眉眼笑成一道縫,朝我粲然一笑,「長姐果然是嫁了人的,話也瑣碎了起來。娘親這幾日不知道問了多少回,我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說着上前來攙住我的胳膊道,「姻緣這事要看天意,遇到我喜歡的自然會嫁。」

她在我面前從來不拘著性子,我也毫不在意。略撩一撩她額頭前的碎發,苦心的勸道,「婚姻大事豈如兒戲,尤其是像咱們這種鐘鳴鼎食之家,定是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可不能胡來。」

凝雪頓一頓,略略有些拘謹的道,「長姐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我娘親了。若是遇到我不喜歡的,縱使父母之命,我也不嫁,更別提什麼媒妁之言了。」說罷絞着手裏的手帕,沖着姚姐姐噘嘴道,「姚姐姐你說,這世上哪裏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道理!」

我實在是拿她沒招,搖了搖頭道,「瞧瞧我這妹妹,都被我慣成什麼樣子了!」

姚姐姐卻隨意一笑,「你且放寬心吧,凝雪心中有執念,不為世俗偏見所累,咱們應該成全。若是她真的體驗過什麼是情愛,知道不方便的時候自然就分了,無需咱們出手。姻緣這個東西寧願讓她花時間精力去體驗,否則永遠是她的遺憾。」

凝雪在一旁釋然笑道,「還是姚姐姐通情達理!」

我無奈搖頭,這才問道,「你來這裏作甚?」

凝雪才道,「爹爹特地讓我帶了些賀禮來恭賀長姐的高升。」

說罷跟在一旁的隨從將一個精美的禮盒呈上,是一個黃楊木精雕筆匣。筆匣以紅漆為主,通體雕飾江南山水圖景,匣內屜座及匣底連體闊座均雕纏枝蓮紋,雕飾層次清晰有致,林木掩映,頗富詩情畫意。

整個漆匣色彩艷麗,雕工精細,打開一瞧是一整套的文房四寶,凝雪欠一欠身道,「這是爹爹特地從琉璃廠的榮成齋請匠人用上等的材料打造而成。」

我一瞧匣子的左側里放置了三支毫筆,一支是黑漆描金百壽字羊毫提斗筆,桿端繪描金回紋及花卉圖案,桿與羊毫連接處加以描金金屬圈。另一支是象牙管紫毫筆,筆桿、筆帽均為象牙雕刻製成,筆尖以名貴的山兔背毛紫毫精製。外毫縛以點翠,亮麗美觀。還有一支是紫檀嵌玉管鬃毫大抓筆,由紫檀、玉、鬃毫製成。筆尖用長體鬃毫製成,筆桿以貴重的紫檀木雕刻,執手處稍粗,中間腰部略窄。筆底部為圓形平底,中心處嵌有一塊圓形白玉,玉心浮雕一團壽字,外側雕六隻向心蝙蝠,白玉外另嵌有銀絲回紋。

中間是一塊錦地雲蝠紋萬年紅朱墨,兩面均滿飾斜萬字地暗紋,其上有描金雲蝠圖案,前面另有楷書描金「萬年紅」三字。

最右側是一塊松花石長方硯,材質為松花石。於青綠色石質中可見絮狀帶紋。硯石表面較平展,邊緣部位微向上凸起,水槽部分邊緣稍寬。硯背面刻陰文楷書兩行:「以靜為用,是以永年」。匣子上層卻是一沓厚厚的仿金粟山藏經紙。

一個精緻的匣盒就這麼將筆、墨、紙、硯文房四寶都歸置的齊全。

凝雪隨手指了指毫筆,徐徐道,「爹爹特地叮囑過我,讓我跟長姐說這頭一支的羊毛硬毫可以寫行書草書,兔毛軟毫用於寫楷書隸書,這支鬃毛兼毫用於作畫倒是極好的。」

我只笑道,「這份心意我收下了,有些話我不方便說,回去給你哥哥書寫封信,叫他行事謹慎些,不要在朝堂上讓人抓住了把柄攻訐。」

凝雪卻笑道,「皇上如今應該高興才是,哥哥不消一個月便平定了福建的海患,皇上於今日朝堂之上還誇爹爹生了個好兒子呢。」說着又甚是稚氣的道,「現如今長姐有協理六宮之權,便封哥哥做個巡撫又如何,還怕哥哥承受不住一省的供奉!」

我垂下眼瞼,搖頭道,「事情哪裏有這麼簡單,徐兆魁是魏忠賢身邊的人,魏忠賢怎肯輕易罷休。再者內閣首輔趙楠星小心翼翼的與他周旋了這麼多年,都未曾佔到過半點的便宜,可見此人還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我心中擔憂,不住嘆道,「沒想到那天僅僅當着皇上的面寥寥幾句,就引得福建巡撫徐兆魁自盡。」

凝雪不住「咦~」了聲道,「難道就因為這個原因,就引得在外頭的一員大吏自盡?」

我與姚姐姐對視一眼,諄諄教導她道,「皇權可不容一點染指,你可知道建國之時,有個名滿江南的才子高啟,曾經在張士誠手下做過官。我朝建國后,太祖爺請他出山,他勉強奉旨做了兩年翰林院編修。一次不慎時說了句『龍盤虎踞』的閑話,徹底激怒了當時的太祖爺。就是因為『龍盤虎踞』隱約暗諷當朝皇帝為猛虎,懷念張士誠為真龍。太祖盛怒之下,立即派人把高啟鎖拿入獄。草草審訊之後被判了死刑。由於太祖憤恨難當,高啟被處以腰斬。據說,行刑當天,太祖親自監斬,眼看着劊子手把高啟從腳到頭切為八段,方才出了這口惡氣。」說罷便嘆息道,「作為皇帝大概要親眼看看,這位性格高傲、不肯迎合、還敢譏諷自己的人,是怎樣被毀滅的,從中找回自己的自尊和滿足感。」

凝雪一臉吃驚的模樣,被我一說連呼吸都屏住了,顫顫道,「就因為這一點小事,被斬成了八段!」說着又訥訥低下了頭,不知所措的茫然道,「長姐就不要在皇宮裏呆了,咱們回府邸吧。」

我忍俊不禁的笑道,「你瞧瞧我這妹妹,老是沒個正行,辦事說話還是和以前那般。」

凝雪抿了抿嘴,「我可不管,只要長姐平安開心便好。」

她這般模樣着實教我頭痛,姚姐姐對我道,「你也別數落她了,我們又何嘗不是從這個幼稚的年紀過來的。」隨即意味深長的朝凝雪道,「你呀,也不想想,若是你長姐不受寵,哪裏有你哥哥統領福建一眾軍務的權勢,這軍功不就被他人奪去了。」

凝雪低垂的眼底劃過一絲的失望,隨即努了努嘴道,「那也不能拿命來博。」

我坦然一笑,「她哪裏懂這麼多?」

姚姐姐也道,「你知道我和你長姐在這後宮之中的不易,只要范氏一族和我姚氏一族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那你阿姐和我做的再多,也值了。」

凝雪在一旁似懂非懂的點着頭。我提筆試了試手感。凝雪又朝我道,「爹爹要我通知長姐,哥哥要娶親了。」

我「哦」了一聲,將案上的宣旨往左挪了挪,筆尖窸窣的摩挲在紙面之上。一邊作畫,一邊笑問道,「是哪家的女子?」

凝雪簡練的道,「李婉。」

我聞言乍了一驚,按住筆桿的手指猛然一蜷。姚姐姐也面露難色,先我問道,「可是寧遠伯李成梁的二世孫李昭的女兒。」

凝雪不曉得其中利害,囁的點了點頭,「正是。」

我忽然喝道,「胡鬧!」我一向待她親厚,從未在她面前如此惱怒過。

凝雪的神態似被冰霜凍住,咬着唇道,「長姐不要嚇我!」

姚姐姐勸道,「你不知道么?李家的大女兒李鈺在府里恃寵生嬌,壞了李家女子的名聲,外頭人都在傳李家姑娘嬌生慣養,又不好生養。而且...」略一沉吟又道,「這屆選秀親自被太后除名,可見其女子的不堪。」

凝雪不解的問道,「可是哥哥要娶的乃是伯爵府里的二小姐李婉。」

我冷笑道,「咱們的這位二小姐直到二十歲了還沒說定婚事。她的兄嫂又不是厚道人,據說為了省下這位二小姐的嫁妝,對外聲稱要把她嫁出去做填房。」

愈說,心中愈發不悅。又朝她解釋道,「李成梁於萬曆七年被封為寧遠伯,卻不予襲位。還是皇上登基后念及朝廷侯爵者甚少,讓其孫李昭遵祖襲爵。如今李昭養出了這樣敗壞名聲的孩兒,可見是做父母的糊塗,又逢著姐姐驕縱,兄嫂刻薄。」說着又道,「我怎肯哥哥以後隱忍一群螞蝗一樣的親戚。」

姚姐姐也勸道,「是啊,對於這樣破落的門第。就算她再好,也需謹慎。」

凝雪諾諾的道,「可是哥哥喜歡她啊。」

我知道對她多說無益,就吩咐她道,「哥哥從福建回來教他立刻入宮見我。」

正說話間,外頭忽然下起雨來。姚姐姐想起宮裏還有幾株牡丹,別被雨水打落了,正撐傘要走。忽見皇帝身着一襲非朱非黃的便衣進了檐下。饒是又王提乾在其後撐著傘遮雨,膝下衣袍也已濕透。乍見姚姐姐在側便爽快的笑了笑,「你怎也來了。」說着又道,「看來你二人真是姐妹情深。」

姚姐姐只就著剛才的緣由,怕宮裏的牡丹被雨水打落,借勢推諉要走,皇帝並無挽留之意,只道了聲「好」,讓王提乾一路護送姚姐姐返回了咸福宮。一見皇帝入殿,忙將手裏的畫筆置下,躬身行了個禮,他卻徑直走到我的書桌前,「在畫什麼呢?」

我抿嘴一笑,「嬪妾是在畫皇上。」

案几旁擺放着一盤桂花糕,他笑着撿了塊含在嘴裏一咬,這才定睛一瞧。畫紙上雀躍的卻是一隻鸚鵡,便陰著臉,玩笑道,「大膽,竟敢欺君。」隨即露出一副笑模樣來,「這不是一隻鸚鵡么?怎麼會是朕?」

我這才失笑道,「皇上方才不是都說了,嬪妾畫的是『英武』,這幅畫便取名為英武。」說着便在右下角大筆一揮,題上英武二字,又憋著笑道,「難道皇上不是英武之人?」

他朗聲大笑起來,「你這張嘴啊,是愈發的會說話了。」

凝雪也在一旁附和道,「平常人家繡的手絹上,都是一對鴛鴦,代表夫妻恩愛。既然鴛鴦可以代表夫妻,那麼鸚鵡怎麼就不可以呢。」

皇帝用他寬大的手掌,一把握住我的手背。我的手指被壓得極底,銀鎏金累絲護甲幾乎是貼着手腕的。隨着他手腕移動,緩緩挪筆為鸚鵡的線條邊緣抹了幾筆重墨。又探過頭到我跟前,幾乎是貼着我的耳廓沉吟道,「這作畫貴在似與不似之間,不似則欺世,似則媚俗。你畫鸚鵡雖然逼真,卻過於逼真了,少了些許情趣,這樣一來雖模糊了幾分,卻更加飽含韻味。」說罷皇帝舒了舒身子,將毫筆擱置在筆架上,「你的這個妹妹,性子隨你,都是這麼的驕橫,可是模樣卻不隨你。」

凝雪卻頷首道,「驕橫些還是好的,免得在後宮裏讓旁人欺負了姐姐,皇上可不許欺負了我姐姐。」

皇帝將手掌搭到我的手背上,拉着我到寶座上坐了下來。目光卻在盯着凝雪,揚聲道,「可會下棋?」

凝雪不解其意,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略懂一二。」

他淺淺一笑,「那不妨跟朕賭一局,如何?」

凝雪哪裏有那麼重的心思,還在順着皇帝往下說,「若是我贏了呢?」

一旁的我意識到了哪裏不對,眉峰早已微蹙,卻始終插不上話。皇帝將手中捻搓的手串取下,往案几上輕輕一叩,「那朕就將手裏的這串紅珊瑚念珠贈給你了。」說着又溫婉問道,「若是朕贏了呢?」說着便瞧了瞧凝雪頭上插著的一支蓮瓣簪,嘴角一笑道,「朕倒是覺得你頭上的這支銀鎏蓮瓣簪精緻一些。」

凝雪想都沒想,順勢便將發簪取下,「若是皇上贏了,那就拿去。」

我一聽言語大有不對頭之勢,不覺憂色大顯,急斥道,「胡鬧,還不快將發簪收回去,女兒家的貼身之物怎可隨意贈與別人。」

話說的還是遲了些,皇帝已然接過了發簪,柔聲道,「還是你姐姐聰慧些,朕的意思的,若是朕贏了,便將你納入後宮,這發簪就算做你給朕的定情之物。這樣你也好時常的與你姐姐為伴,互相有個照應。」

此話一出,教凝雪羞紅了臉,她極力避開皇帝的目光,張惶的似要破窗而去。我急忙道,「凝雪年不過十四,論棋力,哪裏是皇上的對手。」說罷便斥責凝雪道,「還在這裏作甚,還不快回去!」

凝雪低着頭急羞羞的退下了,發簪還遺留在皇帝的手掌心中,皇帝隨意的聳了聳肩,「你訓斥她太過了,你瞧瞧,這支髮髻還留在朕的手中呢。」見我在一旁賭氣不語,他旋即笑笑,「朕只是隨口的這麼一說,怎麼徒惹你生氣了?」

我明明心急如焚,面色仍不痛不癢的道,「從皇上口裏說出的話,可沒有隨便這一說。都道君無戲言,嬪妾是怕日後傳出去,說皇上以大欺小。」

他識趣的將髮髻置在我的桌面上,哄我道,「好了,朕就是覺得你哥哥在福建立了大功,朕若是納了他的妹妹,可以以示恩寵。」說罷結果內監呈上的茶水,有意無意的掃了我一眼,啜了兩口茶道,「朕也就是這麼隨口一說,你若是不喜,朕以後不提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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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城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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