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涉政(二)

第十四章 涉政(二)

乾清宮高深遼闊,皇帝細長的影子盈盈斜斟在金磚上。案幾被殿前侍候的內監擦的一塵不染,又擺放了一尊黑漆描金蓮蝠紋香爐,焚着他素日裏最常用的龍涎香。深宮大院,人們與之聯想到的唯有富麗堂皇與紙醉金迷。而金漆雕龍的寶座上,不知經過多少輪血雨腥風的奪嫡之爭,將人性腐朽待盡。能登上帝位者,必非凡之人。而皇權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它可以把一切看似牢不可破的親情瓦解的支離破碎。如今的我和他,已經成為這鶯鶯切切中的一員,便是人們口中老生常談的傳奇。

當今皇帝是在尊貴榮極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天潢貴胄,一生順遂,因此自視極高,高己卑人是他註定無法避免的缺陷。又加之經過了與惠王的奪嫡之爭,為人行事免不了猜忌和多疑。與其說他最後終於「媳婦熬成婆」,在先帝崩逝后順利接手皇位。倒不如說是經過漫長的蟄伏和成長,蛻變成為了帝位最佳繼承人。

我朝自太祖皇帝朱元璋起,已歷經十二世十五帝,國祚二百多年。歷代皇帝不斷地學習前任皇帝們的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可以說,當朝皇帝已經成為了皇權統治下的集大成者。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圍繞着「朝局利益最大化」,圍繞着「建立大明王朝萬代永固之基」這個大局出發。為了這個大局,他可以柔如絲,也可以堅如鋼。可以最仁慈,也可以最殘忍。

只要是有損國本的事情,他從不手軟。看清了這一點,我也明白福建巡撫徐兆魁的好日子到頭了。

見皇帝還在為遼東敗局惱火,我接過內監呈上來的一杯正山小種,親手奉上。見他作勢要將手中的茶碗一併摔出去,我急忙制止道,「皇上手中的茶杯可是嬪妾親手奉上的。一杯子的諧音便是一輩子,如此好的寓意,皇上怎肯忍心打破。」見他略微緩了緩憤懣之情,我復又安慰他道,「其實嬪妾方才進殿之時,王公公將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嬪妾,讓嬪妾幫襯著勸勸皇上。」說着又朝他盈盈一拂,「嬪妾心裏倒是有幾句話想要對皇上一說。」

他將菊瓣蓋碗復又置下,「說來聽聽。」

我用手攏了攏雙鬢垂下的幾縷髮絲,略微有些緊張,「皇上可是在為熊廷弼的那幾場敗仗惱火,遼東的戰局如此緊迫,皇上何不想想緣由出在何處?」

他心有所想,略有所思的道,「繼續說,朕聽着呢。」

我笑笑,「還不都是因為福建海寇猖獗,朝廷一心不可二用。既要發兵遼東,又要圍剿福建沿岸的海寇。而且福建乃是賦稅大省,全國的鹽務都集中在閩浙沿海等地,若是閩浙鹽務出了問題,那便是全國的鹽務出了問題。」說罷我便噤若寒蟬,他正聽得入神,見我凝語不再往下說,將手掌輕搭在我的手背上,唏噓問道,「怎麼不說了?」

我窺見他興緻勃勃的傾聽着,這原本是國政,不該我一介婦人干涉,可是哥哥此時正在福建督軍,生死未卜。想到這竟未察覺額頭生了些許汗珠,倒是他細心之下察覺,並用袖口擦拭了我的額頭,「怎麼緊張了,朕瞧你大喜之夜也未曾這麼緊張。」

我含蓄的訕笑道,「皇上,嬪妾不敢往下說了,太后常教導臣妾萬不可涉政。」

話到了這份上,定要一問究竟,他執意對我道,「暖閣內唯有你我二人,這話是傳不到太后耳中的。」說着又寬慰我道,「也是,此事無害於朕,倒是無益於你。你想說便說,朕是不會強求於你的。」

見他語氣里含了幾分誠摯,我略微點了點頭,起身用力做了一揖,緩緩道,「那皇上可要恕嬪妾無罪。」

見他將撂下的茶碗復又端起,朝我用力點了點頭道,「朕是天子,自然一言九鼎!」沒了後顧之憂,我索性放開了說道,「皇上,天下子民可以一日無君,卻不可一日無鹽啊。福建所產的鹽稅可變置大量的金銀細軟供應遼東的軍費。福建一日不得安寧,那麼遼東半島的局勢便一日不得安寧,朝廷就不得一日安寧。」

皇帝手中的茶水驟然停住,怔驀間,急促而痙攣的吐了口氣。見慣了溫文爾雅的他,如今的臉卻陰的嚇人,一條深深的褶皺從緊咬的嘴唇向下顎蔓延開去,卻又不時的點着頭。我知道拂了他的興緻,只在一旁默不作聲,許久才聽得他「嗯」了一聲,「這話也只有你敢對朕說。」說罷又蹙眉凝神道,「朕知道,所以朕方才擬了上諭,準備下發給福建巡撫徐兆魁,特地嘉獎,用以安撫人心。朕的聖眷優渥,這樣他才會竭力的圍剿海寇。」

我卻搖了搖頭,「皇上此舉無疑是助紂為虐,起不了絲毫的作用。而且...」見他聽得入神,我又道,「閩浙等地是魚米之鄉,是咱們大明朝的賦稅重地,當然也是士子集中之地,每年都佔據全國科舉入仕的大量份額。徐兆魁所謂『進獻龍鱗』,純屬為了博君一樂。這樣含糊的把問題掩蓋了,只會越來越腐蝕根基。引來底下的官員紛紛效仿,反而沒有做實事的人了。更會帶壞浙江一帶阿諛奉承之風,白白教壞了士子。」

我這一番話說得尖酸刻薄之極,不知不覺間竟涉政如此深了。後宮的女子束縛多,除非拿住了對方的把柄,一擊即中,否則絕不可輕起事端,免得在皇帝面前留下潑辣狠絕的印象,以後反倒不好行事。只覺得喉嚨乾渴,咽了口唾液繼續道,「再說他犯的是欺君之罪,皇上您是被他蒙蔽了,敢問這兩片龍鱗何以得來?難道皇上真的相信福建巡撫的描述,為兩條金龍在福建沿海上空博弈而掉落的,不過是金銀打造的細軟,用以取悅皇上罷了。」隨即我又堅毅的道,「若是皇上不信,那嬪妾教司設監的匠人們到皇上的面前一探這龍鱗的材質。」

見我這話說的懇切,他冷不丁的笑了笑,「朕怎麼會不知,只是如今福建官兵氣勢消怠,朕是看福建巡撫徐兆魁一片孝心,所以才嘉獎於他,來提一提士氣。」

我知道他心中鬱結,卻還不住唏噓的道,「他其實是包藏了一顆禍心,皇上可曾對損壞的兩艘戰艦加以深究?試問那兩艘戰船是作何用處的?」

此話無疑錐到了他的痛處,他猛地站立起來,「那兩艘戰船是朕命戶部撥的銀兩所建造,為的就是征剿海寇,一共建造了七艘,如今看來便只剩五艘了。」

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可徐兆魁苦熬了半輩子才坐上巡撫的位置,如今因為我一句話功虧一簣,怎能不惱?因此須得教他翻不過身來。我會心一笑,「皇上您看這個徐兆魁多有心機,用兩片黃金鑄造的細軟謊稱龍鱗來博取您的歡心,這一片龍鱗可抵得上一艘戰船呢,孰輕皇孰重皇上可要自己斟酌。」

皇帝的眼珠子瞪得溜圓,必是惱到了極處。果見他忍無可忍,登時怒道,「這個混賬竟敢混淆視聽,差點被他堂而皇之的矇騙過去,朕還想下旨嘉獎。若是這旨意下達,朕還不被全天下的人所恥笑,白白的教壞了閩浙一帶的風氣,說朕是個昏君。」

我趁機道,「皇上所言極是,可見福建海寇追剿無力,全都是徐兆魁無能。這個奴才犯得可是欺君之罪,還有貪污受賄,嬪妾素聞福建沿海被海寇侵襲,民不聊生,各個官府都掏空了衙里的銀子來填補百姓。嬪妾若是沒記錯的話,皇上前幾日還體恤福建百姓的遭遇,為福建撥了一筆巨款,可見他是多麼的別有用心。」

他手掌重重一拍桌面,桌面的茶碗一陣伶仃作響,「怕是全被他貪污。」隨即便咬牙切齒的道,「朕生平最恨貪官。」

我適才勸道,「如今當務之急先要圍剿福建海寇,若是沿海再無紛擾,朝廷錢糧充足,沒了後顧之憂。前方士氣大振,那麼遼東的后金便會一蹶不振。」

正說的緊,忽而王提乾恭謹的上前道,「皇上,兵部的大臣們都在正殿候着呢。」

他將手一揮,示意王提乾退下。隨即想起來什麼,沖着王提乾喝道,「回來!」見皇帝余怒未消,一臉鄙夷的道,「將方才擬好對福建巡撫的嘉獎令撤回,將他進獻的兩片龍鱗全部折返。再擬一道旨意,就說朕不需要他的阿諛奉承,朕只要他將兩艘毀壞的戰船全部修復,命他一月內徹底清剿海寇。若是達不到朕的要求,叫他親自進京向朕陳過。」說罷便不再理會,拉着我的手親昵道,「你若是個男兒,定當不讓鬚眉。」隨即便眉目一皺,嗤笑道,「不過你可知道,你方才涉政了。」

我淺淺含笑的道,「可是皇上讓嬪妾暢言的,難道皇上要追究嬪妾妄議朝綱之罪?」

他面上含笑,亦含情脈脈道,「朕豈是那種出爾反爾之人。」說罷好像想起什麼,朝我道,「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周嘉謨正在福建督軍。」緊接着沉吟片刻,便道,「晉周嘉謨為福建都指揮僉事,圍剿福建海寇。」說着將我的手攥的緊緊的,「朕知道他是你的表哥,朕要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

王提乾復又上前請旨道,「皇上是否要下旨讓福建巡撫移交兵權給周大人。」

他卻將臉一陰,「朕可沒這麼說,讓他自己琢磨去吧。」回頭便轉向我,頃刻間我二人皆是無言。他開懷一笑,隨即將我拉到寶座上並坐着,與我含情脈脈相望,我臉上有些訕訕的紅暈,轉首望向別處。見龍案上有寫好的一句上聯,「萬方玉帛風雲會。」便感興趣的問道,「這是什麼?」

他方起身笑笑,「這是朕為乾清宮提的一副對聯,只是想好了上聯,卻還未想好下聯。」

「不如讓嬪妾一試。」說罷便提筆寫道,「一統山河日月明。」

一副整齊的對聯就這麼憑空出世:

「萬方玉帛風雲會,一統山河日月明。」

他歡欣極了,笑了兩聲,忽而臉上一陣陰寒,我問道,「是不是嬪妾寫的不好。」

他搖了搖頭,只做傷感之狀,感慨道,「只是想起了小時候和皇弟一起與先帝作對取樂,那時候先帝曾出了一個上聯,『風吹馬尾千條線』,而皇弟對的是『雨灑蓮蓬萬粒珠』。」

荷葉展綠疊翠,雨滴盈盈在荷葉上滾動,像翡翠盤裏托著珍珠般碧盤滾珠,確是一首上乘的下聯。我輕輕用護甲颳了刮他的面頰,雍笑道,「嬪妾更關心的是皇上對的下聯!」

他溫笑道,「朕對的是『日照龍鱗萬點金』。」

好磅礴的下聯,我不禁動情道,「原來皇上早已志在天下。」

只是軍國大事不容片刻的懈怠。我也知道時辰不早,便起身推諉道,「皇上,嬪妾就先行告退了,兵部的大員們還在候着皇上呢。」

待我屏退之際,見兵部的堂官們一列列魚貫而入,只是與我匆匆打了個照面。兵部尚書張鵬鳴,侍郎祁秉忠,參將祖大壽一行人並列從我的身邊走過。走出宮門片刻,乾清宮的大門就被「咯吱」一聲關上了。走在宮裏的甬道內,迎面沒有一絲涼風拂過。乾清宮的玉階就像磨砂過的玉盤一樣乾淨,初夏的陽光從密密麻麻的枝葉間照射下來,地上滿是銅錢般大小的光暈。只是我終究沒有遵循太后的懿旨,心下悔恨不已,在心裏對自己哀嘆道,「你可知已涉政了!」

不久便有消息傳到宮中,福建巡撫徐兆魁因不堪皇帝凌辱,在府邸畏罪自裁,自此福建一切軍政大權皆落到哥哥的手中。

我曉得了後宮妃嬪在言語上的分量,畢竟相較於他人,後宮得勢的妃嬪更有機會在皇帝的枕邊吹風,這也是連在外的封疆大吏都競相巴結後宮妃嬪的原因。怪不得祖宗留有家法,太后也時常的告誡,後宮萬不得涉政。

福建的海寇一平,遼東的戰局也隨之逆襲,頻頻傳來捷報。皇帝龍顏大悅,大讚我有賢慧淑德之風。擇吉日,與沁淑女一併被晉至貴人位份。幾日後同行的冊封禮,也算是後宮中的一場慶事。當天我與沁淑女於欽安殿前叩拜,行加封之禮。嫣貴人和靜貴人一併列在側,還有其她一同入宮的姐妹,一同見證皇帝親賞銀冊。至此我四人成了後宮中最有威儀的四位小主,大有並列後宮四妃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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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城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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