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姑娘

阿毛姑娘

第一章

這是一個非常的日子,然而也只在阿毛自己眼中才如是。阿毛已被決定在這天下午將嫁到她所不能想象出的地方去了。

初冬的太陽,很溫暖的照到這荒涼的山谷;阿毛家的茅屋也在這和煦的陽光中燦爛著。一清早,父親(阿毛老爹)照例走到菜園去澆菜。但當他走回來時,看見在灶前正燒飯的阿毛,便說笑話一樣,笑容里卻顯露出比平日更凄涼、更黯澹的臉:「哈,明天便歸我自己來燒了。」

這聲音在這頗空大的屋子裡響著,是很沉重的壓住阿毛的心了。於是阿毛又哭泣起來。

「嘿,傻子!有什麼哭的?終久都得嫁人的,難道就真的挨著我一輩子嗎?莫說養不起,就養得起,我死了呢?」

阿毛更大聲的哭著,只想撲到父親的懷裡去。

阿毛老爹笑著寬慰她:「那邊很好,過去后總不至像在家裡這樣吃苦。哈,你還哭,好容易才對著這樣一戶好人家呢。你怕丟下阿爸一人在這裡不放心,所以哭?不要緊的,等下三姑會來替我作幾天伴;阿寶哥還賴著要住在我這裡呢。他也無家,願意來也好,就把你睡的床讓給他吧。」

然而阿毛更哭了,所有用來寬慰的言語把她的心越送進悲涼里去:是更不忍離開她父親;是更不敢親近那陌生的生活。她實在不能了解這嫁人的意義;既是父親、三姑、媒人趙三叔,和許多人都說這嫁是該的,想來總沒有錯。這疑問也只能放在心裡,因為三姑早就示意她,說這是姑娘們所不當說的,這是屬於害羞一類的事。雖說她從她所懂得的羞上面,領略到所謂出嫁,不過她總覺得這事大約於她或她父親有點不利,因為近來她在父親的忙碌中,總感到有些不安。

若是別人只告訴她:有那末一家人,很喜歡她,很需要她去,不久就來接她了,那末,她一定會高興的穿起那特為預備的衣裳,無論她怎樣愛她的老父,怎樣對於這荒涼的山谷感到眷戀,但是那好奇的心,那更冀求著熱鬧和愉悅的心,會使她不去掛慮一些紛擾的事,因為在她的意想里,對於嫁人的觀念始終是模糊的,以為是暫時做一個長久的客。

現在呢,她被別人無意中給與她一些似乎恫嚇的好意,把她那和平的意念揉成一種重重的,紛紛的擔心;她所最擔心的日子,她的婚期,竟很快的大踏步的就來了。

吃過早飯,三姑來了,還帶來一葫蘆酒。

阿毛老爹說:「唉,這個年成,喝什麼酒?越簡便越好,所以在阿毛的好日子,我也沒請客;想在後天回門時,一同吃個便飯就算了。等下阿寶會來幫忙,其實是什麼事也沒有。」

三姑是一個五十歲上下頗精明的婦人,雖說也是從這茅屋嫁出去,然而嫁得頗好,家裡總算過得去;只是未曾生下一個半個她所熱盼的兒子,所以她很愛阿毛,常常周濟一下這終年都在辛勤中,還難吃飽的父女。她很能夠體貼她貧困的哥哥,不過她總覺得既然是阿毛的好日子,又只阿毛這一個女,所以她表示她的反對:

「我告你,年成是年成,事情是事情,馬馬虎虎不得的。看你還有幾個今天?」

但一想到今天,她就住了口,自己圓轉她的話:「本來,也難怪,昨天一箱衣,就夠人累了。客不請,也算了,只是總得應個景,橫豎是自家幾個人,小菜也現成的。櫥里雞蛋還有吧,阿毛?」

在她眼裡看來,阿毛很可憐,雖說她也曾滿意過阿毛的婆家,且預慶她將來的幸運,不過她總覺得連阿毛自己也感到這令人心冷的簡陋。於是她擁過阿毛,細心的替她梳理髮髻。

其實阿毛並不如是。她很溫柔的自己理著鬢前的短髮,似乎忘了這非常的事,平心的注意聽兩個老人講多年前的舊話。

在吃酒的當兒,才又傷起心來,這是完全為了捨不得離開這十幾年所生活的地方,捨不得父親,捨不得三姑,捨不得菜園,茅屋,以及那黑母雞,小黃狗,……

然而總得走的,在阿寶哥來不許久,很遠很遠便傳來鑼聲,號筒聲……。於是阿毛老爹嘆了一聲氣,走到屋外去;阿寶忙著弄茶;三姑一面陪著揩眼淚,又來替她換衣裳;阿毛真真的感到凄涼在哽咽著。不久,轎子來了。除了三個轎夫外,還跟來媒人趙三叔,和一個阿毛應該叫表舅的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們都顯著快樂的臉恭賀著。三姑聽說在路上還得住一夜店,就不放心,才又商量,讓阿寶哥送一程,等黑五更轎子又動了身時再回來。於是阿毛才也寬心些,因為那老頭子,那不認識的表舅,又是那樣一個忠厚像,趙三叔也跟著去,想來或者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悄悄的又聽了許多三姑叮嚀的話,知道過兩天還要回來的,所以只稍微灑了幾點淚,便由老父抱上轎了。

這走的凄涼,只留給這兩個對著揮淚的老人:三姑想到當日自己出嫁的事;父親很深的憶念著死去多年的阿毛的娘。阿毛的娘,也正像阿毛一樣,終年都是快樂的操作著許多事,不知為什麼,在剛剛把阿毛的奶革掉時,就狠狠的害著瘧疾。頭一次算挨過,第二回可完了。於是老人又把希望和祝福,向太陽落土的那方飄去,那是阿毛的轎子走去了的那方。

在轎子里的阿毛呢,只不耐煩的在想那不可知的一家人家的事。

其實一切她都想錯了。她實在沒有想出那熱鬧來,那麻煩來,她只被許多人拿來玩弄著,調笑著,像另外的一種人。這時她真該痛哭了,但她卻強忍著,這是她第一次懂得在人面前吃的虧。她只這樣想:「後天回去了,我總不會再來的!」

這家,這才是阿毛真真的家,姓陸,也是阿毛同鄉的人。搬來這裡,這有名的西湖邊葛嶺,快有四十年了。早先是阿毛的阿翁划渡船養活一家人,現在變得很興隆了。這個老頭子,還是划船,不過是很漂亮的,有布篷,有銅欄,有靠背藤座的西湖遊船了。兩個兒子呢,就替別人家種了幾畝地,其實單憑屋前的一百多株桑樹,每年進款就夠可觀的了。阿毛,算來是二媳婦。那大的已進屋十來年了。從前由於家計未曾很滿足的熱鬧過,現在就大大的請客了。客大約總屬於划船的,旅館里的茶房賬房先生,還有幾個熟店鋪、絲行里的,其外便是幾個廟裡面幫閑的朋友,以及鄰居之類。

客人既如此混雜,又知道主人是不會厭煩囂鬧的,所以都豪飲著那不十分劣的紹興酒;加以新娘的菲薄的嫁奩,抬不起他們的敬意來,所以他們那樣毫不以為意的來使人受窘。阿毛真覺得苦,但她知道另外有一個人也正像她一樣在受人調排,她不禁又同情著那與她同命運的人,只想把頭昂起看看,不過想起三姑的話,頭依舊垂著,垂著,不怕已是很痛的了。

實實在在,這使她同情的另外那人,便是她還未曾十分領悟出的所謂丈夫,他更嚇著她了。她只想能立即逃回家去,她並未曾知道她是應該被這陌生男人來有力的抱住,並魯莽的接吻。她只堅決的把身子扭在一邊無聲的飲泣著;那男人也就放了她,翻身睡去了。

一切的人都非常使她害怕,無論她走到什麼地方,都帶著怯怯的心,又厭恨那每個來呆望著她的臉的人。直到預備回去的那天早上,她才展開了那蹙緊了的眉尖。

事實自然不像她所想的那樣簡單,那樣無拘無束,終於她又別了她開始才發見的福樂來。有十多年了,自己都是生長在那樣恬靜,那樣自由的仙谷里嗎?她好生傷感,好生哭泣(一生所未曾有過的)的向將要離別的一切都投去那深深的一瞥,才隨著那健壯的夫婿走向她所懼怕的那個家去。

這家的位置,在從葛嶺山門通到初陽台路邊的山坡上。屋前滿植桑樹,冬天只剩枯枝了,因此把湖面卻看得更大,白堤只像一縷線樣橫界在湖中央。屋后是一個姓陳名不凡的「千古佳城」,後來又蓋上許多洋式的房子,佳城便看不見了,卻從周圍的牆上,懸挂出許多花藤,冬天也顯得像亂絲一樣的無次序。左首通到另外幾個深幽的山坳,那裡錯錯雜雜的在竹林中安置著幾所不大的房子。右邊,便是上山去的石板大路,路旁遍植著松柏,路的那邊,是一所為松柏遮掩不住的粉著淡湖色的房子。界於屋與路之間,是一條已經完全乾涸了的小溪。這裡同樣排著杭州鄉下式的瓦屋三家,她的家便是最右臨溪,臨著大路的一家,既靜,且美,又宜於遊玩,又宜於生活的一個處所。

剛住下來,依然還是不安,僅僅從一種頗不熟習的口語中,都可以使她忽略去一切美處。然而時間一拖下來,也就慣了。開始是囝囝的笑,抹去她所有對人的防禦的心;這笑是如此天真,坦白,親愛,好像從前家中那黑貓的親昵的叫聲了。她時時來找囝囝,囝囝又歡喜她。因為常同囝囝玩,囝囝的娘,她大嫂也就常來同她閑談了。大嫂是一個已過三十的中年婦人,看阿毛自然是把來當小孩看,無所用其心計和嫉妒,所以阿毛也感到她的可親近。

第二便是頗能愛憐她的夫婿了。這男子比她大八歲,已長成一個很堅實的,二十四歲,微帶紅黑的少年,穿一件灰條紋布的棉袍,戴一頂半新的鳥打帽,出去時又加一條黑綠的圍巾,是帶點城市氣的鄉下人。冬天沒有什麼事,又為了新婚,准許在家稍微滯留一下,有時就整天留在家裡劈粗的樹榦。所以阿毛梳頭髮的當兒,他可以去替她擦一點油;在阿毛做鞋子的時候,他又去替她理線。只要阿毛單獨留在自己的小屋子時,他總得溜進去試用他許多愛撫。起始阿毛很怕他,不久就很柔順的承受了,且不覺的也會很動心,很興奮,有時竟很愛慕起這男人了。他替她買了一些賤價的香粉香膏之類的東西,於是她在一種報答盛情的謙虛中,珍惜起她一雙又紅又壯的手來,髮髻也變成一個圓形辮式的餅。

阿婆看見她很年輕,只令她做點零碎小事,燒火,掃地,洗衣裳……自然比起在家中又要鋤地,又要撿柴,又要替父親擔糞等等吃力的事,輕鬆得多了。所以每天她總有空閑時候去同侄女們玩,大侄女在鄰近的一個平民學校讀書,已是三年級的一個十歲的伶俐女孩。第二,是不很能給她歡喜的一個頑皮孩子,小的,便是囝囝,囝囝只兩歲,時時喜歡有人抱,一看見阿毛,便拍著手,學她娘一樣的叫著阿毛的名字:「阿毛……阿毛……」

鄰家也是操著同樣生涯的兩家,阿毛在這裡有了兩個很投洽的女伴。三姐是住在間壁的一個將嫁的十九歲的大姑娘,在阿毛眼中,是一個除了頭髮太黃就沒有缺憾的姑娘。人非常聰明,能綉許多樣式的花,令這新來的朋友很吃驚的。阿招嫂是用她的和氣,吸引得阿毛很心服的,年紀才二十多一點,是穿得很時款的一個小腰肢的瘦婦人,住在那靠左邊的一家。她一看見阿招嫂走往溪溝頭去了,她便也走下石級,在用石塊攔成的小水窪中淘米,趁這時,她們交換起關於天氣,關於水,關於小菜的話。或是一聽見屋前坪壩上傳來三姐的笑聲,她也就又趕忙把要洗的衣服拿往坪壩上去洗。從三姐的口中,她可以聽到許多她未曾看見,未曾聽過的新鮮事。三姐說起城裡、上海(三姐九歲到過那裡的),簡直像神話中的奇境,她是無從揣擬的。

一到夜晚,從遠遠的湖上,那天與水交界的地方,便燦爛著繁密的星星。金色的光映到湖水裡,在細小的波紋上拖下長的一溜光,不住的閃耀著,像無數條有金鱗的蛇身在蜿蜒著。湖面靜極了,天空很黑。那明亮的一排繁星,好像是一條鑽石寶帶,輕輕攏住在一個披滿黑髮的女仙的頭上。阿毛是神往到那地方去了,她知道那就是城裡,三姐去過的,阿招嫂也去過的,陸小二,她夫婿也去過的,所有人都去過。她不禁艷羨起所有的人來了。她悄悄的向陸小二吐露了這意思,還帶著怯怯的心,怕得來的是無窮的失望。

陸小二一聽到他幼小的妻的願望,便笑著說:「沒有什麼可看的,儘是人,做生意的。你想去,等兩天吧,路遠呢。」

於是她小小心心的盼望著。到十一月尾的一天,這希望終於達到了。

在這旅行中阿毛所見的種種繁華,富麗,給與她一種夢想的根據,每一個聯想都是緊接在事物上的;而由聯想所引伸的那生活,那一切,又都變成仙似的美境,把人捆縛得非常之緊,使人迷醉到裡面,不知感到的是幸福還是痛苦。阿毛由於這旅行,把她在操作中毫無所用的心思,從單純的孩提一變而為好思慮的少女了。

同去的人,連自己算進去,四個人:三姐兩母女,和大嫂的女兒玉英,因為這天是禮拜,學校放假,也要陪伴著去玩。阿毛依著夫婿的話,從衣箱中翻出一件最好看的大花格子布的套衫,罩在粗藍布棉襖上,在鏡子里也很自詡的了。然而小二卻搖著頭,於是又交給三姐一塊錢,是替阿毛買衣料用的,阿毛就更高興了。實實在在這虛榮確是小二鼓舞了她的。

出去的時候,是早半天。她們迎著太陽在湖邊的路上,迤迤邐邐向城裡走去。三姐一路指點她,她的眼光始終現著驚詫和貪饞隨著四處轉。玉英不時拿腳尖去蹴那路旁枯草中的石子,並曼聲唱那剛學會的《國民革命歌》。阿毛覺得那歌聲非常單調,又不激揚,苦於不能說清自己從歌聲中得到的反感,於是就把腳步放慢了。一人落在後面,半眯著眼睛去審視那太陽。太陽正被薄雲纏繞著,放出淡淡的射眼的白光。其外許多地方,望去不知有多麼遠,不知有多麼深的藍色的天空。水也清澈如一面鏡子,把堤上的樹影,清清楚楚的影印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不怕天已很冷,沿路上還有不少燒香的客。穿著老藍布大衫,掛著大紅、杏黃香袋的能走路的小腳婦人,都那樣顯著鄉憨的臉,大踏步的往前趕路。

三姐說:「這都是往天竺去的咧。」

她忍不住問天竺是什麼地方,原來是幾個香火非常好的寺廟。到天竺去,還得走過一個更堂皇的,甚是有名的廟,那裡燒香的人更多,去玩的也多。為了香客們、遊客們的需要,那兒開了不少店鋪。她還想問一問那廟的名字,然而已走上一道橋,橋旁矗立著一座大洋房,這是出乎她想象的那樣巍峨,那樣美好。她望到那懸在天空中飄揚的一桿旗子,她心也像旗子一樣,飄揚個不住。

她走攏那門,是一個鐵欄的門。她想從門隙中看清一切,把眼睛四處溜,忽然,背後響起劇烈的喇叭聲,和車輪軋軋聲,把她嚇昏了,掉過頭來想跑。就在她前面,衝來一輛四方籠子樣式的大車,黑壓壓的裝滿一車活的東西,擦她身前衝上橋去。路旁的眼光,全注到她身上,許多笑談也投過來,她痴迷的站著在找她的同行者。

「啊~喲~喲~天哪,快來吧!」這聲音非常熟,她望見三姐她們已走到一條街市上了,於是她走攏去,侄女玉英也嘲弄她。

像受欺了一樣,很含點悲憤,但瞬息她又忘了。雖說這街市很破亂,阿毛也感到趣味,一手拖著三姐娘的手,隨著走,又留心到街兩旁的店鋪。有些店鋪中坐滿了人在喝茶,阿毛覺得很有趣。但所有的人,都如同她公公,她父親,舞著大手在談天的是一些穿老布的鄉下人,所以她忽略過去,只很艷羨那些擺在茶桌邊的鳥籠,那裡關有不知什麼名字的鳥兒,又好看,又機伶。

阿毛想:「一定到了。」

三姐只在唇上笑了一下,說:「才一半路呢,就走不起了嗎?為什麼那樣急於要到呢?」

這城裡好像一個神奇的,也許竟不能走到的地方了,阿毛是如此以為的。

是的,在她那可憐的夢想中,不知是怎樣的把一切事物幻想得多麼夠人笑!只要有人注意在湖濱馬路出現了的阿毛的臉,就知道這是一個剛從另一世界來的膽小的旅客。什麼事物也不能使她想出一個回答來。連那裹著皮大氅,露著肉紅的小腿在街上遊行的太太們,她不知這也正是屬於她一樣的女性。她以為那是別人特意裝飾起來好看的,像裝飾店鋪一樣的東西,所以她總把眼光追過去。實在太好看了,那好像裝上去的如雲的光澤的黑髮,那彎眉,那黑眼,那小紅嘴唇,那粉都都的嫩臉,一切都像經了神的手安放上去的。她看見街上人的眼光,也跟著那咯咯的高跟緞鞋走,她就越覺得城裡的人聰明:在如此寬闊,熱鬧,闊氣的馬路上,會知道預備幾個美麗的,活的,比鳥兒,比哈吧狗,比什麼都動人的東西,讓人瀏覽;這圖舒適的方法,不為不想得周到。她疑心她自己怎麼也會插足在這樣的一個社會中,她欣賞這樣,欣賞那樣,她是不是生來也安排定這福氣的?

一行人,彎彎拐拐走了幾條熱鬧的街,她遇著許多男的女的,穿著一些她不知是什麼東西做的衣服,又光華,又柔軟;樣子令人只想去親近,又令人不敢去親近。他們都坐在洋車上,汽車上(這是剛才學來的知識),在街上遊行,在店鋪的沉重的大門進進出出。阿毛這才領悟為什麼城裡要設著這許多店鋪,許多穿粗布衣的人來服侍,自然是為的他們。這時阿毛還沒有想出為什麼那些人會不同,不過立即便來了機會讓她了解。

不久,她們走進一個堆滿布匹的店鋪,那些美麗得如阿毛所艷羨,所景仰的人們身上的布匹,閃著光,一長條,一長條,拖在玻璃窗的後面。阿毛問,阿毛知道她將要在這店鋪中揀一段好看的布做衣服,為了過年穿。她覺得什麼都好,進來自己揀,無論在窗中拖著的,在架上堆著的,在匣子里安放著的。三姐替她揀了一段綠色的自由布,夾著一縷縷的白條,像水的波紋一樣,她歡喜得跳了,但三姐自己揀的,卻令她更喜歡。她希望同三姐一樣,然而三姐笑了。三姐說小二哥只給她一塊錢,若是要買三姐買的假花嗶嘰,則要二塊多了。

阿毛本沒有想到要做衣,小二要去愛惜她,自由布本已使她滿足,但既懂得因錢少買不到假花嗶嘰,自自然然她忘記夫婿的好意,並且狠狠埋怨那省下錢的小二了。本來也是,引誘她產生慾望,又不能給她滿足。她只是想:「為什麼他不給三姐兩塊多錢呢?」

回來的時候,在第二碼頭,雇了一隻船。蕩漾的湖水,輕輕把她們推開去,離這繁華的都市,一步一步遠了。她把眼睛避過一邊,大聲的嘆氣。快到家時,她又非常快樂了,那還是一種虛榮。當三姐和玉英教她辨識她們自己的家時候,她看見她們的家深深藏在一個比左近都好的山窪里,在這山窪里,隱現著許多精緻的小屋。從湖上望去,好像她們的家,就正在一幢紅色洋樓的上面。她忘記了在這山窪里,僅僅她們幾家是用舊木板蓋成的簡陋的小瓦屋,隨處還須鑲補著舊的,上銹的洋鐵板,滿屋堆著零星東西,從作工,至吃飯,又到睡覺的什麼破的、捨不得丟棄的什物都在那裡。

新的生活,總是惹人去再等待那更新的。阿毛生活在這裡,算是非常快樂了。又忙著過年,阿毛整天幫著阿婆,大嫂,興孜孜的做事。把父親,三姑,一切都忘記了。一到晚上,阿婆約隔壁嬸嬸來打紙牌,她偷閑就來看,有時就躲在自己房中同小二玩,近來小二更愛她,她也更樂於接受那謔浪。有時阿婆在外間里喊倒茶,而小二偏把腿夾緊些,看她著急。她雖恨小二太同她開玩笑,但越覺得同小二相好了。小二的手雖粗,放在她胸上,像有電一樣,她在發燒,想把這手拿開,而身子反更貼緊小二了。什麼人都覺出他們兩家頭很好。小二自己也感到他的妻是一天一天更溫柔了。

過年很熱鬧,是她一生中還未嘗過的熱鬧。新年裡,又由大嫂引著在廟裡玩了幾次。這廟就在她們隔壁那洋房的前面,是一個很有名的瑪瑙寺。寺的命名的意義,自然她不懂得,不過那大殿的裝潢,那屋宇的高朗,她也會賞鑒的。裡面幾個很會說笑話的和尚,幾個幫閑朋友,都非常有趣。阿婆也來廟裡打過牌,在瑪瑙山居(就是她家隔壁的洋房)看門的金嬸嬸也常往廟裡去。廟裡有個叫阿棠的後生,她從她的本能覺得這人也正拿小二望她的眼光在望她,她很怕。阿棠生得又丑。不知為什麼,她還是歡喜往廟裡去,實在廟裡比家裡好。家裡那瓦檐也太矮了,好像把一個人的靈魂都緊緊的蓋住,讓你的思想總跑不出屋。

閑了,依舊在三姐處學來許多故事,三姐津津有味的願意教她。不知是三姐覺得談講這些有趣味,還是想從這不倦的言談中暫時一慰自己對於許多物質上的希求。

總之,她總算很幸福了,而且她真的也覺得快活。不過一到春來后,不知為什麼總有許多事物把她極力牽引到又一種思想里去了。

第二章

阿毛從小生長在那荒僻的山谷。父親是那樣辛勤的操作,所來往的人,也不過是像父親一樣忠厚的鄉下老人,和像她自己一樣幾個痴傻的終日勤著做事的孩子。沒有什麼事物可以使她想到宇宙不只就限於她所處的谷中的,也沒有時間讓她一用她生來便如常人一樣具有的腦力,所以她竟在那和平的谷中,優遊的度過那許多時日。假使她父親,她姑母不那樣為她好,為她著想,不把她嫁到這最容易沾染富貴習氣的西湖來,在她不是頂好的事嗎?在那依舊保存原始時代的樸質的荒野,終身作一個做了工再吃飯的老實女人,也不見得就不是一種幸福。然而,現在,阿毛已跳在一個大的、繁富的社會裡,一切都使她驚詫,一切都使她不得不用其思想。而她只是一個毫無知識剛從鄉下來的年輕姑娘,環境竭力拖著她望虛榮走,自然,一天,一天,她的慾望增加,而苦惱也就日甚一日了。

在新年裡面,本是很快樂的,所接觸的一些人物,也使她感到趣味。當然,她只看到那謙抑,那親熱,那滑稽,而笑臉里所藏住的虛偽和勢利,她卻無從領解。她終日都在嘻笑中,帶著熱誠去親近所有的人,連從前一度擾著她的城裡的繁華都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天氣不很冷,溫和的陽光曬在屋前院壩里,她和大嫂在那陽光處黏鞋底,三姐,阿招嫂她們也各自搬著小椅在屋外作活。幾人談談笑笑,也很不寂寞。大嫂時時把她黏好的鞋底拿給別人看,大家又打笑她。她非常愧慚,很悔從前沒學好針線,現在全虧大嫂教她。

正在說話有勁的三姐,忽的把話打住了,阿毛看見她在怔怔的望到外面。阿毛也就掉過頭來,原來從山門外走進兩個人來。那穿皮領的,阿毛從前看見過的美人兒,正被夾在一個也穿有皮領的男人臂膀間,兩人並著頭慢慢朝山上走。於是阿毛隨著三姐走到溪溝邊,等著他們。終於他們也來了,他們是那樣華貴,連眼角也沒有望她,只是那樣慢慢的,含著微笑的一步一步,兩雙皮鞋和諧地響著往山上踱。不知那男的說了一句什麼話,女的就笑了,笑得那樣大方,那樣清脆。柔嫩的聲音,夾在鳥語中,夾在溪水的汩汩中,響徹了這山坳,連路旁枯黃的小草,都籠罩著一種春的光輝。笑完了,又把兩手去撫弄那雙玲瓏的小手套。於是這手套,在阿毛看來,就成了一種類似敬神的無上的珍品。阿毛一直送著那后影登山後,才悵悵的迴轉頭來。阿毛看見三姐同樣也顯著那失意的臉,並且三姐又出乎她意料的做了個非常鄙屑的樣子。

回到原位時,大嫂和阿招嫂正在談講那些時款的衣式。阿招嫂勸大嫂做一件長袍出門時穿,大嫂說她年紀太大,不願趕時興。阿招嫂說阿毛頂好做一件。阿招嫂誇說阿毛生得很體面,加意打扮起來,是頂不錯的。大嫂也笑了。

從此,阿毛希望有一件長袍。其實她對於長袍和短衣的美,都不分明,只覺得在別人身上穿起總是好看的,阿招嫂既說長袍時興,那自然長袍比短衣好了。

並且,那女人的影子,那笑聲,總在她腦子中晃。她實在希望那女人再來一次,讓她好看得更清楚點。她想懂得那女人到底是做什麼的,她要知道那女人的生活。她常常想,既然那笑聲是那樣的不同,若煮著飯,坐在灶門前拿起火鉗撥著火,不知又將如何的迷人了。但她立即就否認了。別人那樣標緻,那樣尊貴,怎會像她一樣終天坐在灶門前燒火呢?於是她想起燒火的辛苦,常常為折斷那干樹枝,把手劃破,那矮凳的前前後後,鋪滿著臟茅草,臟樹葉,把鞋襪都弄得不像樣了。阿毛簡直忘掉從前赤著腳在山坡上耙茅草,兩寸來長的毛蟲常常掉在頸上,或肩上的往事了。

不久,阿毛所希望的事,居然來了,並且還超乎她所希望的,實在她應從此得到快樂了!

許多人都沸沸揚揚,金嬸嬸一早就跑過來報消息。阿招嫂說:「看樣子很有洋鈿呢!」

「上海來的吧?」三姐迷亂的發著話。

阿婆似乎遇到了什麼好事一樣,眯著眼向金嬸嬸笑:「你們今年一定可以多賺幾個酒錢了。去年住的那和尚,很吝嗇吧?」

「是的,外面人手頭大方多了呢。昨天看妥房子,知道我們是看門的,一出手就給了兩塊錢,說以後麻煩我們的時候多著呢,說話交關客氣。轉去時又坐了阿金的船,阿金晚上轉來,喝得爛醉,問他得了多少船錢,他只搖頭,我想至少也給了半塊。早上我們還說,可恨上面住的黃家同老和尚不搬,不然換幾個年輕人來,好得多了。只有師賓師父還比較好些。」

金嬸嬸這一番話,使個個人臉上加了一層艷羨的光,都想到那兩塊錢,心也發著熱。阿婆和三姐的娘都拜託金嬸嬸,以後有生意,請照顧點。金嬸嬸儼然貴客一樣在這裡坐了一個鐘頭,大家都不敢怠慢的陪著她。

吃過早粥,瑪瑙山居的大門前,陸陸續續出現了許多人,扛著箱籠的,抬著桌椅的。阿毛快樂癲了,時時偷跑到金嬸嬸家去瞧。直到下午二點多鐘,那穿藍竹布袍的年輕聽差的東家才坐了洋車來。阿毛認得她,那就是她急想一見的美人,那男子也正是陪著她來玩山的那個。不過這次她的衣服換了一件,依舊是皮領,高跟緞鞋,然而卻非常和氣,一進門就對金嬸嬸一笑,看見戴破氈帽的阿金叔,也點著頭。阿毛覺得金嬸嬸也可愛了,仰慕的去望她,而在這時,那和善的眼光,帶著高興的微笑的眼光,又落到她自己臉上。於是阿毛臉紅了,心跳不敢再去望人。那女人呢,接過一根很玲瓏的棍子,是她丈夫給她的,一步、一步的踱上那通到小洋房的曲徑。那步法的娉婷,腰肢微微擺動的姿態,還像那天游山時一模一樣。

阿毛很想再隨著走上去瞧瞧,又覺得氣餒,無語的退回家來了。

那久閉的窗,已打開了,露出沉沉垂著的粉紅的窗帷,游廊上也抹拭得非常乾淨,放著油漆的光。

一到夜晚,刺眼的電燈光射放過來,阿毛站在屋外,可以從窗帷里依稀看見懸在牆壁上的畫,或偶爾一現的頭影。阿毛想知道裡面的人在做些什麼,常常一人屏息的站著聽,可是什麼也聽不到。直到有一夜,夜深的時候,阿毛被一種高亢的、悲凄的琴聲所驚醒。阿毛細細的聽,這是從那一對搬來不久的新鄰居所發出的,阿毛聽到那琴聲直想哭了,她悄悄的踱到屋外來。然而那聲音卻低沉下去,且戛然停止了。瞬即燈光也熄了,一切又都寂靜得可怕。

阿毛想不出那聲音是從什麼東西上發出,而那年輕夫婦為什麼到夜深還不睡,並彈弄出那麼使人聽了欲哭的聲調來。阿毛更留意到間壁了。

是有著明媚的陽光的一天,阿毛正在溪溝頭清洗衣服,忽然聽著一種聲音,就像從自己頭上傳來的一樣,於是阿毛跑上溝邊的高岸。她看見那女人裹著一件大紅的呢衣,上身傾在欄杆上面,雪白的手腕從紅衣的短袖中伸出,向下面不住的揮著,口中不知說些什麼,又是那樣的笑。而從瑪瑙山居的門邊,轉出幾個同樣的女人,尖著聲音向上回報。這使阿毛恍然,原來那不是什麼希奇東西,也許有成百成千的在她們那個社會裡,就同阿毛所處的社會,有不少像阿毛,像三姐的人。

天氣一暖和,山色由枯黃而漸漸鋪上一層嫩綠,所有的樹都在抽芽,游山的人一天多似一天了。來玩的,多半屬於她鄰居一流的人,這使得阿毛非常煩悶。縱然她懂得由於她的命生來不像那些人尊貴,然而為什麼她們便該生來命不同,她們整天在享受一些什麼樣的福樂,這使阿毛日夜不安,並把整個心思放在這上面。

去年的十月,阿毛嫁到這裡來,現在才二月,這幾家人又忙著要吃第二場喜酒了。日子選在清明那天,把三姐嫁到城裡去。三姐雖比阿毛更懂得離別的悲苦,時常牽著別人的手哭,然而在她臉上,卻時時顯著比她還急,和默默的隱藏不住的高興的笑。三天,兩天,母女倆進城買衣料,打首飾,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兩顆心整天盤旋在熱鬧的街市裡,早就不安於這破亂的瓦屋了。

三姐嫁得很闊氣,在朋友中,鄰居中很驕傲的就嫁到婆家去了。新郎是一個國民革命軍中的軍爺,新近發了點小財,似乎被神捉弄了一樣,一次逛湖,坐了三姐爸爸的船。湊巧那天三姐進城轉來,一同坐了一程。那軍爺本有老婆,但卻很看上了三姐,又欺著三姐爸爸的職業低,敢於開口,三姐一家人就都非常高興的答應了。

等到三姐再回來,已變得不再是從前的三姐了。穿著一件閃光的肉紅色花長袍,一雙彤花皮鞋,雖然不是高跟,但走路的樣式,也隨著好看多了。特別是連髻子也剪去,光溜溜的短髮,貼在頭上,垂在鬢旁,那意氣,比什麼都變得使人驚詫。她不再同阿毛她們隨意說笑了。走的時候,還同阿招嫂鬧點小氣走的。三姐的娘也覺得阿招嫂竟敢開罪於她女兒,是可氣的事,女兒走後,數說了阿招嫂幾句。大嫂是同情阿招嫂的,借著毫不懂事的囝囝笑著說:

「好寶貝,你要安分些,你娘是不靠賣你給別人做小老婆來過活的。」

阿招嫂也不時投出帶刺的話,不過在三姐第二次回來時,她們又都非常艷羨的同三姐很要好了。

只有阿毛不了解為什麼別人要輕視她,同時又趨奉她。阿毛只覺得三姐更可愛,跑到比她自己更高的地方去了。她把三姐的驕矜,看得很自然。那比三姐穿著得更好的女人,不是顯得更驕矜嗎?她並且想,如若她得有三姐的那些好衣服穿,那她的氣概,也會變成三姐那樣了。所以她始終都敬重三姐,還特別敬重那未曾見過面的三姐的丈夫。三姐不倦的歡喜講他,那軍爺的一些軼事;那軼事一到了三姐會說話的口中,就變成許多有趣味的事了。那主人翁似乎是一個神奇的人,一個十足的英雄了。

阿毛雖很天真,但她卻常常好用心思,又有三姐、阿招嫂等的教誨,也早就不是從前的阿毛了。這算是她惟一的損失。她懂得了是什麼東西把同樣的人分成許多階級。本是一樣的人,竟有人肯在街上拉著別人坐的車跑,而也竟有人肯讓別人為自己流著汗來跑的。自然,他們不以這為羞的,都是因了錢的緣故。譬如三姐近來很享福,不就是因為她丈夫有錢嗎?再譬如那些來逛山的太太們,不也是因為她們丈夫或者爸爸有錢,才能打扮得那麼美嗎?那末,自己之所以醜陋,之所以吃苦,自然是因為自己爸爸自己丈夫沒有錢的緣故了。從前還能把這不平歸之於天,覺得生來如此,便該一生如此,這把命運看為天定,還可以消極的壓制住那慾望。然而現在阿毛不信命了。現在她把女人的一生,好和歹一概認為系之於丈夫。她想:若是阿招嫂不是嫁給阿招哥,而嫁給另外一個有錢人,那她自然不必懷著孕還要終日操作許多事。假設三姐不給軍爺去做小,而嫁到她生長的那山谷去,那三姐還能驕矜些什麼呢?再譬如自己不是嫁給種田的小二,那總也該不至於像這樣為逛山的太太們所不睬,連三姐也瞧不起的窮人了。

當她一懂得都是為了錢時,她倒又非常辛勤的做事,只想替她丈夫多幫點忙才好。

養蠶的時候到了。阿毛從沒有看見過,也沒有做過這等事,不過她卻比所有的人都高興。阿婆本來只願孵兩張皮紙就夠了,但因了阿毛的勸說,就孵了三張。從清早起來到睡覺,都是阿毛在那裡換桑葉。公公還說:「這孩子倒不懶呢!」

阿毛對小二比以前更溫柔了,總承著他的意思做事。誰料得定小二將來不發財,不把老婆打扮起來呢?阿毛總幻想有那末一天,也許小二做了軍爺,也許小二從別的方面發了財,那她就可以把這雙常為小二親著的手,來休憩著,或者也去做點別個有錢女人所做的一些事。想來那事體一定各如其衣飾一樣的恰合身份,一定非常有趣。而小二呢,小二做夢也不曾知道正有人把這樣大的希望建築在他身上。他整天都和大哥無思無慮的跑到十里路外的田地里工作,看到太陽下山了,便扛著鋤頭走回來。回來后,吃完飯,洗了腳,就快是睡的時候了。他連同阿毛玩都沒有時間,也打不起心情,那裡得知他妻的耐苦的操作中,壓製得有極大的野心?

其實阿毛真可憐!什麼人——就是連她自己也決不會懂得,當她打起精神去喂蠶,去燒飯洗衣的那種想從操作中得到自慰的苦味!

阿毛已經消瘦了好多。大嫂總喊她歇一會兒吧,莫做出病來,她卻總不願住手,似乎手足一停止工作,那使她感到焦躁的慾念,就會來苦惱她。她認為這富貴之來,決不是突如其來,一定要經過長久的忍耐的。

一到夜晚,小二倒頭就睡熟了。阿毛在黑暗中張著兩眼,許多美滿的好夢,紛亂的擠著她的心。有時想得太完全了,太幸福了,忍不住便抱著小二的臉亂吻,或者還吻他身上!覺得那身體異常熱,自己也就發起燒來,希望小二醒來同她玩一下,就僅僅用力抱她一下,她不就像真的已嘗著那福樂了嗎?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了,推了幾下他都不醒,她就去撥那眼皮。小二醒了,但立即在她光赤身上打了一下,並罵著說:

「不要臉的東西,你這小**!」

這能怪小二嗎?小二整天走了那麼多的路,做了那麼多的事,是疲倦使他躺下來的。而他自己,一個正在年盛力強的男人,又是那麼喜歡阿毛,豈有不願去討好阿毛,而讓阿毛感到不滿?譬如有幾個夜晚,他被阿毛轉側的聲音所擾醒,他就抱過阿毛來,阿毛溫柔的身體又鼓舞了他,他不覺就在他妻面前很放肆了。

若是阿毛真的感到需要這性的安慰,那阿毛自然會很有精神的來回報小二了。但阿毛又覺得小二是欺了她,可是她又不反抗,因為太忍受了,反更覺得傷心,這是當小二醒時,也許她正又想到失意的事而很灰心呢!

小二看到她冷淡,也無趣,有時又要罵她幾句。

並且常常當她向他說起種田不好時,他也要罵她癲。他問她到底要做什麼事才好,她又答不出來。

小二不必定要有那遠大的志願,像他妻一樣,只企望有那末一天會被人看得起些,但總該特為他妻生出一種超乎物質的愛來。這樣,或者那正在苦咬著慾望的焦愁的心,會慢慢從另一方面得到另一種見地,又快快樂樂的來生活也可能的。然而小二是一個種田人,除了從本能的衝動里生出的一種肉感的戲謔和魯莽,便不能了解其餘的事,想使他稍微細緻點,去一看他妻的不好言笑的臉,他都不會留心到與新婚時有什麼變異。在這情形下,一個有貪慾的妻,從此把他推遠去,是可能的事。

阿毛真的對於小二起了劇烈的反感嗎?不呵,無論她在她那種階級中,已是一個勇敢的英雄,不安於她那低微的地位,不認命運生來不如人,然而她卻並不真真的認識了什麼。她只有一縷單純的思想,如許多女人一樣。她的環境告訴她不能恨丈夫,所以她依舊常常受人蹂躪;同時因為她不了解人們定下的定義,背叛了丈夫去想別的男人是罪惡,所以她又在不知不覺中落在那更其不幸的陷網裡,其不幸更苦惱了她。

早先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建築在小二身上。這可以勉力使她去忍耐做她已有了怨懣的事。但是,慢慢的,她覺得這希望比夢還渺茫。而小二一點也不能鼓起她再有此希望於他的心。既失了憑藉,她自然是深受到那失望的苦緒,對於一切,都徹底的灰心了。現在雞生了蛋,沒人管;蠶子正在上山的時候,桑葉總換不及。阿婆和大嫂幾乎整天都在竹箔邊,飯弄得潦草,屋子又臟,所有的事都失了次序。有天晚上阿婆實在生氣了,大聲嚷著:

「別人養兒子享福,我就該命苦,還要服侍媳婦!」

公公也知道是罵給阿毛聽的。公公不知道阿毛真懶散得怕人,只看到許久都是很勤快的,反替阿毛有點不平,他淡淡的說:

「阿毛!你有了什麼病,你就說吧!」

阿毛仍然懶於去回答。

「哼!病!在我們家有人去嬌寵的小娘子,怎麼不會有病!既然那樣嬌嫩,就躺著去吧,橫豎有人來孝敬的!哼!到底害了什麼病——莫不是懶病?」阿婆一口氣說完了,打著冷笑。

正在洗腳的小二,覺得母親好像連自己也著惱似的,並且自己不理這事,決不會就停止的。他討好的也大聲嚷著:

「媽啦個B,不做事,就替我滾回去!」

阿毛把眼張開望了她丈夫一下,又把眼闔下來。什麼地方都一樣,她想,回去也成。

不過阿毛並沒有回去,也許這又是錯。不久阿毛又犯著從前的老病了,而且更甚,一沒有事,就匆匆忙忙的站在屋外,看在山路上上下下的人。左邊高處的房子里,又搬來兩家像她右鄰的人。他們進出得走過她院壩,她常常等在路口仔細看。現在她只看那衣飾了,她已不甚注意那臉蛋,覺得倒是走路時的姿態,反惹人愛慕些。所以在晚上,在黑的院壩里,她常常踮著腳尖去學;覺得很像了,她就更不安。為什麼自己就永該如此?阿招嫂告過她,那些女人都是在學校念過書的。但阿毛一想,橫豎一樣,未必她們念過書,就不同於自己。未必她們會歡喜穿粗布衣,燒茶煮飯,任人看不起?未必她們不會只希望嫁的丈夫有錢而自己好加意來打扮?並且阿毛也不自量,阿毛不懂得所謂書是如何的難念,她以為如若她有錢,她自然也會念書,如同她也會打扮一樣。

現在她把女人看得一點也不神奇,以為都像她一樣,只有一個觀念,一種為虛榮為圖佚樂生出的無止境的慾望,這是鄉下無知的阿毛錯了!阿毛真不知道也有能幹的女人正在做科員,或幹事一流的小官,使從沒有嘗過官味的女人正滿足著那一二百元一月的薪水;而同時也有自己燒飯,自己洗衣,自己嘔心嘔血去寫文章,讓別人算清了字給一點錢去生活,在許多高壓下還想讀一點書的女人——把自己在孤獨中見到的,無朋友可與言的一些話,寫給世界,卻得來如死的冷淡,依舊忍耐著去走這一條在純物質的,趨圖小利的時代所不屑理的文學的路的女人。

若果阿毛有機會了解那些她所羨慕的女人的內部生活,從那之中看出人類的淺薄,人類的可憐,也許阿毛就能非常安於她那生活中的一切操作了。

阿毛看輕女人,同時就把一切女人的造化之功,加之於男子了。她似乎這樣以為,男子的好和歹,是男子自己去造成,或是生來就有一定。而女人只把一生的命運系之於男子,所以阿毛總那樣想:「假設他也屬於那一流穿洋服,拿手棍的人,就好了。」

然而這是無望,阿毛也早就不再去希望了的;她現在只是對於每天逛山的男人,細心的去辨認,看是屬於那一類的男人,而對於那穿著闊氣的,氣概軒昂的,則加以無限的崇敬。至於女人呢,她只存著一種嫉妒,或拿來和自己比擬,看應不應有那兩種太不相等的運命。

慢慢的,她就更浸在不可及的幻夢裡了。

白天,她常常背著家人跑到山上遊人多的地方去,不過從始至終都沒人理她。她希望有那末一個可愛的男人,忽然在山上相遇,而那男人愛了她,把她從她丈夫那裡,公婆那裡搶走,於是她就重新做人。她把那所應享受的一切夢,繼續做下去。她糊塗,又少見識,所想的脫不了她所見的,有時就想出許多極不相稱的事。然而她依舊在山上走,希望憑空會掉下什麼福樂來。或者不意揀到一個錢包,那裡面裝有成千成萬的錢,拿這錢去買地位,買衣飾,要怎樣,便怎樣,不也是可能的嗎?但那錢包似乎別人都抓得極緊,而葛嶺上也決不會有金窖銀窖等著阿毛去挖。因之,阿毛失意極了,辛苦極了,反又興奮著,夜晚長久不能睡,聽到枕畔的鼾聲,更使她心焦;性子不覺也變得很煩躁。譬如,阿婆罵了,就乘機痛哭;慪了一小點氣,總要跑到院壩里大柳樹下去抹淚,連公公也看不過,常常嘆息,侄女們看見她沒有一點喜悅相,也不惹她。大嫂總嫌她懶,跑到隔壁家去數說。三姐再也不來了。就是三姐來,不也只能更給阿毛一些不平嗎?阿毛除了那夢幻的實現,什麼也不能滿足她的需要。

那夢幻,終於來到了,但阿毛得的什麼呢?

一天,阿毛穿一件花布單褂在院壩里迎風坐著,那黑兒就汪汪的吠了起來。轉過身來,阿毛看見間壁洋房的那一對和另外一個頗高的男人,從溪溝那邊過她這邊來。她於是站起身來看。那女人,只穿一件長花坎肩的女人,舉著那柔嫩的、粉紅的手膀,朝阿毛搖了起來。阿毛不知那另外送過來的笑臉是什麼意思,心怦怦的跳,臉就紅了,也不知怎樣去回報才對。

三個人很大方的走上坪壩,並朝她走來,她起先非常怕,看著幾個異常和氣的臉,也就把持住了。

「你姓什麼?聽見別人叫你阿毛,阿毛是你的名字,是不是呢?」那個女的更走近了她。

兩個男人互相說著阿毛連一個字也不懂的話。

阿毛臉紅紅的點了幾下頭。

女的又問著她的家裡人,和她的年紀。

阿毛覺得那兩對正逼視到自己渾身的眼光的可怕。阿毛想躲回屋裡去。忽然她又想莫非那男子,就是她所想象的那個,於是她心更跳了。她望了那人一眼,頗高,很黑,扁平的臉,穿著非常講究。阿毛眼睛似乎有什麼東西燒著一樣,痛得垂下來了。她只想隨著那人跑去就好,假設那人肯遞過一隻手來的話。時間似乎走得非常慢,她擔憂著,深恐她被什麼人瞥見了會走不成。其實阿招嫂就在門邊瞧,囝囝還在院壩那端玩。阿婆這時也看見了,走出屋來喊她。

她一聽到喊聲,就朝那男人望了一下,好像含了無窮的怨懟一樣。那女的呢,卻走在阿毛前邊,同阿婆招呼。阿婆也笑吟吟的走了攏來。阿婆令她搬幾張矮椅來給客坐。兩個男人也同阿婆說得很熟了。

閑話說了半天,那女人的機伶丈夫望了阿毛一眼,才向阿婆說:

「我們想拜託你一件事,希望你總要幫這個忙……」

「總要竭力的,請說是什麼事吧!」阿婆不等別人說完,插著說話,顯然很有興味的樣子。

那人躊躇一下才接著說下去,其餘兩人都含著微笑聽他說。

「這位先生,」手拍了一下那黑高個兒,「住在哈同花園,是國立藝術院的教授,教學生畫畫的。現在他們學校想請一個姑娘給他們畫,每月有五十幾塊錢。這事一點也不要緊的,沒有什麼難為情。我們覺得這位姑娘就很好,不知你們肯不肯答應?」

阿婆臉色變得很快,但因為在闊人面前,依舊又裝著笑,說阿毛是有丈夫的人,怎麼能做那樣營生。於是他們又解釋那職業,且保證說那裡的人都是最規矩不過的。

阿毛自己什麼也不懂,只以為那男人一定是愛她,才如此說,聽說又有錢,更願意。及看見阿婆總不肯,心就急了,並且那幾個人覺得既無望,站起身就預備走,阿毛忍不住叫了起來:

「我要去的!我要去的!為什麼不准我去?」

阿婆一掌就把她打在地下了。當她抬起頭時,她看見那男人最後投給她一個抱歉的眼光。

這夜小二也非常咆哮的打她,公公也罵,所有的人故意給她看一些輕視的眼色。阿毛哭也不哭,好像很快樂的挨著打。

這能說她一生來就是如此溫柔嗎,恐怕光靠性情不會撒賴,未必就能如是忍耐那接連落在身上的拳頭。她實實在在咬著牙齒笑。有那末一種極蠢的思想正在鼓舞她去吃苦呢;她覺得拳頭越下來得重,她的心就跑得越遠,遠到不可知的那男人的心的處所去了。這痛也好像是為了那歡喜自己的男人才受的,所以倒願意能多挨幾下。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又喚起她的希望,朝山上跑去。

一口氣就跑上喜雨亭,山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鳥兒還安靜的睡在窠里。湖面被霧氣籠罩著,似一個無邊的海洋。側面寶石山的山尖,隱沒在白的大氣里。只山腰邊的叢樹間,還依稀辨出隱現著幾所房屋。阿毛凝望著瑪瑙山居的屋頂,她把所有能希望的力,都從這眼光中擲去。她確確實實在夜深時候,還聽出他們傳出戶外的笑聲,她斷定那笑聲中有一個聲音是她所想慕的那高大男人。她等著他來。她在喜雨亭獃等了好久,而他竟不來。霧氣看看快消盡了,白堤迷迷糊糊在風的波濤中顯出殘缺的影。她又向絕頂跑去。她似乎入了魔一樣,總以為或者他已先上去了。及至跑過抱朴廬,又到煉丹台,還不見人影。她微帶失望的心情,慢慢踱上初陽台。初陽台上冷寂寂的,無聲的下著霧水,把阿毛的頭髮都弄濕了。這裡除了十步以外都看不清,上,下,四周都團團圍繞著像雲一樣的東西。風過處,從雲的稀薄處可以隱約看出一塊大地來,然而後面的那氣體,又填實了這空處。阿毛頭昏昏的,說不出那恐懼來,因為這很像有過幾次的夢境,她看見那向她亂湧來的東西,她嚇得無語的躲在石龕子里,動也不敢一動。正在這時,她彷彿看見那路上,正走來一個人影,極像她所想望的人,於是她又叫著跑下去,然而依然只有大氣圍繞著她。她苦惱極了,疲憊極了,卻打著勇氣從半山亭繞到赤壁庵。庵里躥出兩條大黃狗朝她亂吠,她才又轉到喜雨亭。到喜雨亭時,白堤已顯在灰色的湖水裡,瑪瑙山居的屋頂是更清晰的,被許多大樹遮掩的矗立在那路旁的山嘴上。她看著那屋頂傷起心來。而且哭得很厲害,大聲的抽咽著。

她想起昨夜的挨打,她不知這打是找不到償還的,她恨,又不知恨誰。似乎那男人也不好。而阻礙她的是阿婆,是所有人,實實在在確是小二阻礙了她。如若她不嫁,那自然不能藉口她有丈夫而拒絕別人,她真有點恨小二了。她又無理由的去恨那男人,她為他忍受了許多沉重的拳頭,清脆的巴掌,並且在清晨,冒著夜來的寒氣,滿山滿谷的亂跑,跑得頭昏腳腫,而他,他卻不知正在什麼地方睡覺呢。既然他不喜歡她,為什麼他又要去捉弄她?現在她不知怎樣來處置自己了。當她趁著一點點曙光跑出家門時,她沒有料到她還該帶著失望和頹喪跑轉家門去的。但是無論如何她不能留在山上而不回去。假使竟像她所想的,那男人在這有濃霧的清晨把她帶走不是頂好的事嗎?

霧還沒退完時,紛紛細雨就和著她的淚一同無主的向四方飄,葛仙祠的老道士這時趿著草鞋下山來了,是往昭慶寺去買豆腐的,看見阿毛坐在石蹬上不住的哭,就問:

「一清早,什麼事跑到這裡來哭?小心受涼了,要病的!」

阿毛覺得有人在可憐她,反更傷心了。

道士等了她半天,不見她答應,而且哭得更有滋味一樣,便手套著竹籃,從石級上走下去,口裡一邊說:

「好,我去叫小二來。」

「求你!不要說,我馬上回去。」她跳起了,一把抓住那道士。看見他點了頭,才向山下跑去,但立即又轉過身來,加上一句叮嚀:「青石師父!求你呵,不要說起這回事吧!」

於是她一邊拭著淚,一邊連跑帶跳的回到家裡去。

小二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說到廁所,砰的一下,小二又打了她:

「你這娼婦,又扯謊!我就剛從廁所來。」

她不做聲,轉到廚房去煨早粥。打開廚房的側門,她看見隔壁那粉紅窗帷還沒掀開,依舊靜靜的垂在那兒。

第三章

自從這次挨打后,阿毛就不再挨打了。雖說阿婆還是不快活她,卻找不出她的錯處。小二覺得她近來更沉默了,又瘦得可憐,想問問她是否有病,而又為她的冷淡止住了。說恨她沒有講話,又說不出口,所以小二隻好也沉默著。常常當兩夫婦單獨在一塊,阿毛就裝睡。小二也知道,有時受不了那靜默,就站起身走到院壩去。阿毛自己看來,或是在什麼人看來,她都夠柔順了。然而在家庭的空氣中,總保留著一種隔閡,如同在平地上的一道很深的溝。就是說無論阿毛怎麼耐心操作,那耐心只表白出她的心的倔強,阿婆,大嫂……一切人都看出那倔強的心,跑得離這家非常之遠了。

其實她自己呢,她不願再計較這些事了。她也不再希望,她覺得一切都無望。她想:「也好,就如此過一生吧!像我一樣的命運,未必會沒有!」

然而她沒有不再繼續她的夢幻。從前夢幻緊咬著一顆跳躍的心,極望夢幻的實現;現在呢,現在卻只圖在夢幻中味出一點快樂的甜意,作為在清醒時所感到的悲涼的慰藉就算了。但在夜靜后,所現出的一絲笑意,能抵得從夢境醒來后的一聲嘆息嗎?那縈迴流蕩在黑暗的寂靜的小房中的嘆息,使她自己聽來都感到心悸,而又流淚,她自己也不懂為什麼那嘆息會發出那樣悲凄的音。

無論什麼人都是如此,在一種追求中生活,不怕苦惱得使你發癲,這苦惱在另一方面含有別一種力去安慰你那一顆熱中的心。只是像這種,像阿毛,只能在無人擾攪她時,為自己找點暫時的麻醉,特意使自己浸沉在一種認為不必希望的美滿生活的夢境里,真是可憐!

阿毛偶爾也一望那對屋的人,常常穿一件大衫在游廊喂鳥食的女人,不過瞬間她就掉轉眼光,似乎怕看見什麼可以刺痛她的心的事物。

更使阿毛不願常見的,是住在阿毛左邊山坡上的一個蒼白臉色的年輕姑娘,她常常斜靠在一個世界上最和善的美貌男人的臂膀里,趿著一雙嫣紅拖鞋,在碎石鋪的曲折小徑里,鏗鏗鏘鏘的漫步到阿毛她們的院壩邊,站一會,或者坐在路旁的岩石上。兩人總是那樣細細柔柔的談談講講,然後又擁著,更其悠悠閑閑的走回去。並且每天她和他都並坐在一張大藤椅里,同翻一本書,或和著高低音共唱一首詩歌。也許阿毛覺得她太幸福了,所以怕看見她,怕看見了她,會相形出自己的不幸來,又感到傷心;阿毛也願意自己能快樂點才好。其實,那女人卻正感到比阿毛更難過,因為她的肺病很重了。不過在阿毛看來,即使那病可以致死她,也是幸福,也可以非常滿足的死去。

阿毛不願出去玩,怕看見一些足以引自己陷在無望的希望的悲苦中去。阿毛也不願和家裡人以及阿招嫂等談講,怕讓自己更深切的懂得她自己也正是確定屬於她們那階級的人,並且還常覺出她們的許多傖俗處。所以她終日埋著頭做事,做完事,就呆坐著,或呆躺著,簡直不像從前終日都徜徉在這裡,或又躲躲藏藏的在那裡了。

阿毛病了,她自己不知道,她發青的臉色比那趿著拖鞋的女人的蒼白還來得可怕。她整夜不能睡,慢慢的成了習慣,等到燈一熄,神志反清醒了。於是恣肆的做著夢。天亮時,有點疲倦了,但事情又催促她起來。她不願為了這些讓阿婆罵她懶,她又不覺得那些操作有什麼苦,有時故意讓柴劃破自己的手,看那紅的鮮血冒出皮膚來。又常常一天到晚不吃一口飯。有天小二實在忍不住了,就問她,辭色之間是非常憐惜的樣子。

沒有人去理會她,她也不知道有病;但一有人去體惜她,她就覺得真的已病得很深了。因為悲痛自己的得病,便似乎應該去怨恨許多人;這病總不是她自己歡喜找得來的!她看著小二那忠厚的臉就怪聲的笑起來:

「放心!我不會馬上就死的!」她那直向小二射去的兩道眼光,明明是顯出那怨毒的意思,而且話也是如此話:「放心!總有一天我會死去的!」

她自己毫不思量的把話亂投過去,小二自然正如她所願的感出那話的鋒芒了。她自己就好過些嗎?她未曾說話以前的心境,也許還平靜點;為了那言語迸出得那樣傷心,加上從空氣中傳來那音調的抖顫,反把那不甚凄愴的情調,更加濃了。她好像真的覺得沒有一個人不樂意她死的。而這病就是所有人的對於她的好意,她忍不住又要哭,垂下頭去撫弄那短衫的邊緣。

小二本是一番好意問她,得來的卻是相反的惡笑,心也恨了,只想罵她;又看見她那低著頭默坐著的樣子,顯得也很可憐,便制住他自己的怒氣,大踏步跑出去了。

如果小二能懂得她的苦衷,跑過去抱起她來,吻遍她全身,拿眼淚去要求,單單為了他的愛,珍惜她的身體,併發出千百句誓言,願為他們幸福的生活去努力,那阿毛重新再溫暖起那顆久傷的心,再愛她的丈夫,再為丈夫的光明的將來而又快樂的生活,也是不可知的事。無奈小二,只是一個安分的粗心的種田的人,他知道妻是應該同過生活的,他不知道他還應該去體會那隱秘著的女人的心思。也許這又是阿毛的幸福,因為在他那簡單的,傳統的見解上,認為是他妻的不對,更去折磨她也有之的;那末阿毛就可以永遠沉浸在她的夢幻中。

阿毛看見小二出去了,覺得他冷淡得很,簡直是非常狠心,因此她大顆大顆讓眼淚直拋下來。

後來阿婆也覺出她的病來,看見她茶不思,飯不想的,疑是有了喜,倒反快樂,也願意寬待她些了。覷著無語把一雙手浸在涼水裡洗衣服的阿毛,老婆子就大聲喊著說:

「放在那兒吧。今天你起得太早,去躺一會兒吧!」

家裡人都似乎對她很和平了,不過她依然還是那樣不見一點笑容在臉上。

八月的一天,阿毛病還沒有好,她依然起得非常早,院壩里還沒有人影來往。頭是異常的暈眩,她近來最容易發暈,大約是由於太少睡眠,太多思慮的緣故。但她還是毫不知道危險的一任這情狀拖下去。譬如這早上,已有了很涼的風的早上,就不該穿著薄夾衣站在大柳樹下,任那涼風去舞動那短髮。她把眼睛放在那清澈的湖水上,心比湖水蕩漾在更遠的地方去了。看見天空中飛旋的鷹鳥,就希望自己也生出兩片強有力的翅,向上飛去,飛到不可知的地方去,那地方充滿著快樂和幸福。所以她常常無主的望著天,跟隨那巨鷹翱翔。鷹一飛得太遠了,眼力已不能尋出那蹤跡,於是把那疲倦的眼皮闔下來,大聲的嘆著氣。

她正凝望著那天際線出神的當兒,一隻手拍在她肩頭,她駭了一大跳,原來是阿招嫂,也沒有梳頭,衣裳歪歪的披在身上。

她痴疑的望著阿招嫂,覺得她也瘦了些,她是自從七月分娩后就不常見了的。

「喂,你沒聽見嗎,是那兒來的哭聲呢?」

阿毛還沒答應,阿招嫂又用力拍了她一下,「聽!」並且現著一副緊張的臉。

她覺得很可笑,什麼事值得那樣注意?然而同時她聽見了,那哭聲來得那樣悲痛,那樣動人!

慢慢她們聽出那哭聲是從她們左邊山坡上傳來,阿招嫂拖著她向那哭聲走去,一直走到最後邊的一所洋房。她不敢繼續去聽那激昂狂亂的痛哭,不過她又隨著阿招嫂走上那游廊。房裡的聽差看見她們,也沒有來禁止,都木偶樣的站著。從靠東邊的紗窗望進去,她們看見那鋼絲床上,平平的無聲無息的躺著那蒼白臉色的姑娘。她的臉色比平常更蒼白了,蓋一床薄花毯,眼睛半閉著,眉毛和柔發,都顯著怕人的濃黑。那美男人呢,掙扎在兩個年輕朋友的懷抱里痛哭,硬要撲到那死屍身上去。阿毛望了那女人半天,想不出什麼,只覺得那情景和哭聲忽然變成了一種力,深深的痛擊了她的心一下,便摔脫阿招嫂的手,跑回去了。

阿婆,大嫂聽說那嬌美的姑娘死了,都跑去瞧,都也帶著嘆息回來。整天,她們都在談講這事。

到下午,幾個人抬來一口白木棺材,又聽到更其放縱的可駭的哭聲。不久,由幾個朋友送那棺材出去了。阿毛坐在門邊看著那匠人在不平的石級上,吃力的走下去,好像她自己的心也消失在一個黑洞裡面。

那棺材中,不就是睡的阿毛所怕見的最幸福的人嗎?那病,那肺病,就真的無情,使她不能不棄了她的一切福樂而離開塵世?她是不是像阿毛所想,她死是很滿足了的呢?

阿毛望著那慢慢遠去了的棺材,那女人最後的一點影,阿毛真想哭了,覺得一切都太可悲。一切的夢幻都可從此打碎。宇宙間真真到底有個什麼?什麼也沒有!到頭來,終得死去!無論你再苦痛些也好,再幸福些也好。人一到死,什麼也一樣,都是毫無感受的冷寂寂躺在大地里。那女人不是阿毛所最以為幸福的嗎?然而到現在,她還不是毫無所知的一任幾個穿短衣的匠人把她抬著,遠離她愛人的懷抱,抬到不可知的陌生地方去了?

從此,阿毛不再嫉妒那死去的人了。她也沒覺得死有什麼可憐,她只感到這個生太無味。她想,假設她現在處在一個很幸福的地位,她也不會不因這女人的死而想到一切事去悲傷。

這一整天,什麼人都該看出阿毛是完全浸沉在深思里過去了。

那可愛的蒼白臉色姑娘的死,給予阿毛思想上一個轉變,使她不再去夢想許多不可能的怪事上去。不過她的病卻由此更深了。阿婆已知道不是喜,好像很惱她,時時要拿話來刺她。好在她並不在乎,不把那些話放在心上。直到她實在不能起來的那天,為了不願把空氣弄得太不安靜,她懇求的對小二說:

「拜託你,幫我一點忙,請阿婆原諒這個吧:今天實在起不來,好不好讓我靜靜的躺一會兒?」

小二摸她的手,覺得異常燒熱,又瘦。本來已起身了,他又倒下去吻了她一下,並去摸她全身,身上也如手一樣的熱,微微的漬著冷汗。小二覺得她很可憐,又覺得自己很抱歉,好久都不理會她了,只因她癖性怪,不好說話。小二撫慰的向她說:

「不要緊,你放心,多躺躺吧!我明天替你請個醫生來看看。」

她凄然的一笑,有聲無力的回報了小二一個「嘸……」

到第三天,她父親,阿毛老爹來了。老人家依然很健壯的走來,同親家還沒交換上三句話就到阿毛床面前了。阿毛把手遞給他時,兩人都哭了,都說不出一句話。相別還不到一年,而他以為很可以放心嫁出去的活潑女兒,是變到他一眼已認識不清的一個無生氣的瘦弱女人了。他哽咽的說:

「唉!……我害了你!現在我來接你,你跟我回去吧!呵,阿毛,同爸爸回去呵。」

阿毛緊緊抓著她父親,眼淚亂流,想能同父親回去也好。然而最後她又搖頭,說什麼地方都一樣;又說父親難得來,她病還不知會好不會好,來了就多住幾天,讓她多看看他也好的。

父親傷心的依著她的話暫時留下,不過,只住到第三天,他便發誓他寧肯死,也不願住在這兒了,他受不了她那種沉默!他看她無聲的流著淚,又找不到她的苦痛,問也問不出。於是他苦惱的忍心回去了。

醫生來過一次,看不出什麼病,開了一個藥方也就去了。

阿婆總說不出對於她的不滿。又疑心她向她父親說了什麼歹話,所以他去時現著那樣不痛快的臉;又疑心小二也偏護她,接連兩個晚上都睡得非常遲。

其實,只過得兩天,小二仍然不很留心了。夜晚,黑寂寂的,她不由不想起許多事,只望天快亮,聽到點外邊的鬧聲,把心事混過去就好。但夜又長,等著等著,她說不出那苦惱來,她希望那庵里的徹夜的木魚聲會傳來,那單調的聲音不是很可以催她暫時睡一下嗎?或是有點別的什麼響聲也好,可以把她不定的心引開一下。

有一夜,當她剛剛想到一個人死去的事,而傷心起來,長長的嘆了氣后,那聲響,那凄惻的聲響,又傳來了。那是她從前有一夜聽過的,就是她右鄰的人彈奏出的提琴聲,那聲調在那弦上發出那樣高亢的,激昂的,又非常委婉凄惻的聲音,阿毛又想哭了。她從前懂不了那音節的動人處,為什麼會抓著一個人的心,使你不期然的隨著它的悲楚而留出淚來;現在呢,她覺得那音調正諧和於她的曼聲長嘆。那末,在那音調裡面所顫慄著的,是不是也正同於她那顆無往而不傷的心呢?

她懷疑,到底那對無憂的美夫婦,為什麼要在這夜深奏出如許動人的哀音?她拚命掙起來,走到屋外,從玻璃窗望去。在明亮的電燈光底下,她把那女人望得清清白白的!那女人披著一件紅的大衫,蓬亂著一頭短髮,手抱著一件東西,狂亂的搖擺著半身。那聲音便從那不知名的東西上發出。忽然,那女人猛的又擲了那東西,只聽見砰的一聲,女人也倒了下去。許久,許久,又都寂然。燈光從牆上反射出明亮的光照到好遠。

阿毛很想跳到對面去,抱起那女人來哭。那女人曾和她談過一次話的,是如何的和藹近人呀!為什麼她也獨自在夜深如此的悲苦?她不是也顯得幾多幸福的嗎?

阿毛在露水很重的夜裡站了許久,心就盤旋在那間精緻的,倒有一個美女人在地毯上的房子里,直到阿婆咳嗽,才驚醒了她。她只得勉強一步一步慢移回房去。她本以為幸福是不久的,終必被死所騙去,現在她又以為根本就無所謂幸福了。幸福只在別人看去或羨慕或嫉妒,而自身始終也不能嘗著這甘味。這又是她剛從這個女人身上所發現的一條定理。她輾轉思量了一夜,她覺得倒不如早死了好。

這夜過後的第二個夜晚,小二剛睡熟,便被他妻的轉側所擾醒。她揪著被角把身子彎成一團,不住的喘氣。小二也駭倒了,一摸她,滿頭是汗,身上也是的。而且當小二的手一觸著她時,她從咬緊的牙關放出一聲尖銳的叫。小二再問她,她又默然了,且強制住那喘氣。

小二起身把煤油燈點亮了。她兩眼直瞪著,兩手緊箍住肚子。小二再三的問是不是肚子痛,她才點了一下頭,立即又大聲喊道:「放心!不要緊的!」

一陣比一陣厲害,臉色慘白得怕人,於是小二去敲前房的門:

「大嫂,大嫂,請起來一下,阿毛病得很厲害呢!」

大嫂看見她時,直叫了起來,只喊:「怎麼了,怎麼了,你,阿毛?」

大哥也走了來看,阿毛把被角咬著,手扳著床緣,直望著他們搖頭,意思是說不要緊的樣子。

這時阿公阿婆都醒來了。阿毛也強制不住,時時大聲的叫喊。小二去替她撫摸,她猛然推開他的手,並且叫道:「不用!不用!水!拿點水來!」

小二捧過水去,她一下就喝乾了,但更**起來。大哥斷定她吃了什麼東西,問她,她還是亂搖著頭。

阿婆又嚷起來,說是好好的人,要吃什麼東西來駭人,逼她說。

不久,她平靜下去,一點力也沒有,小二走攏去握著她,她又哭了,她嘶聲的說:

「原諒我吧!遲早我總得死,現在死了,免得長年躺著折磨你。我不好的地方,你就忘掉吧……」

她又把眼光望到大嫂,微笑的點著頭,說:

「謝謝你,阿毛死了,來生投報吧!」

大嫂被她的樣子弄得也哭泣起來,勸她不要焦急,病總有天會好的。

但猛的她又劇痛起來,在板床上打著滾,口裡叫著:「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小二用力的去抱她,扳著她問:

「說呀!你吃了什麼了?」

她啞聲的嘶喊著,又怪聲的笑起來,在墊被下抓出一大把火柴桿拋出:

「是的,我吃了!我吃了!我現在就死!我現在就會死!」

大哥拔上鞋就朝昭慶寺跑去趕醫生。

但等不了醫生來,她在狂亂的翻滾中,自己毫無聲息的摜在床上了,大張著口,朝上面呆望著。

小二走上去:「阿毛!說,為什麼你要尋短見?」

「不為什麼,就是懶得活,覺得早死了也好。」

小二還想再問,她作了一個手勢,小二就停止了。這時從右鄰又傳出那動人的哀音。她咕嚕著:「唉!什麼都完了!」

小二再去看她,她已死了。肚腹間還不住的起伏著。

於是一片哭聲號啕起來。同時,那提琴聲又慢慢低沉下去,且戛然止住了。

一九二八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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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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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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