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中

暑假中

「是毫無可能挽回你的決定,明晨一定走嗎?」

承淑硬起了心腸說出上邊的話,但聽到自己那微微發抖的哽咽聲音,心而更酸了,不覺又用手帕去吸干那不願使人看見的淚,把臉朝向窗戶外邊。外邊院子里晾了幾件淺紅淺綠的衣服,順兒搬了一張矮凳坐在陰處打結子。承淑又裝著沒事一樣,喊順兒去告她媽,說那些衣服是不能曬在太陽底下的。

屋裡蹲在地下正清檢行裝的嘉瑛,是一個十八九歲的令人一見便感到滿意的清秀的姑娘。她剛從師範畢業來這自立女學教課的時候,就被這忠誠而又賢淑的承淑眷愛著了。這一年來經過幾次周折,多虧承淑的真摯和不甘退讓,她在三個打了敗仗的女同事中,猶緊握在承淑的愛掌里。她對於這次離別,不會像站在她面前的那無家可歸的愛友感到難過,雖說她也陪她流過淚,也想等武陵中學開過遊藝會再回去;她也答應德珍,等過她的婚期再動身,因為那結婚的儀式中,她是被請作女儐相的。但剛一放假。聽說美姐要回去,她就動心要結伴同走。她想起家園裡大桐樹底下的乘涼,想起葡萄快結子,想起扳谷時家人的忙亂,想起夜晚和弟妹到岩石下去捉蟋蟀,所以她決心忍受德珍的抱怨,還有玉子(玉子要她在武陵中學的遊藝會上唱崑曲,她自己才肯跳舞)和承淑戀別的眼淚。她明知承淑哭了,卻裝著不知道,只隨隨便便地說,不能不遵從媽的意思,媽來信不是再三再四叮嚀,放了假要趕快回去嗎?

「自然你是得回去的!讓我們沒有媽的人留在這古廟的學校里吧!」講到媽承淑越引起了自己傷心的往事,只想放聲哭出來。在往日,也許便會抱著嘉瑛哭,但這時,心裡正有幾分生她的氣,所以踅轉身便跑到外間屋去了。

假使她像嘉瑛在師範三年級時的那個好朋友,好打好鬧的,也許會使嘉瑛好辦些,立即捲起鋪蓋走就是。但承淑只默默地伏在外間桌上,傷心自己的命運,倒使新近也學會賭氣的嘉瑛為難了。她想追到外間去勸她,但又不知怎樣說才好,說傷心是應該的,自己不忍心看下去,於是把理好的衣服一起丟到床上,為弟妹們買的洋囝囝,隨著衣服歪倒在枕頭旁,不禁又生起氣來,粗聲朝外間說:「好,不回去!不回去!守你一輩子!」

承淑聽她說不回去,心裡一喜,把往事就撩開了,但懂得那聲音里有氣,便走回裡間來想安慰那為自己犧牲回家歇夏的嘉瑛,但嘉瑛已由旁門跳到前院去了。

所謂前院,只是從教室角上拐出來的一個五尺大的天井。天井後面一間小房裡住著德珍和春芝。這時德珍正在挑刺枕套上的英文字母,春芝在窗前的竹床上睡著了。

嘉瑛一進來便嚷:「誰陪我到美姐那去?」

「你的承淑呢?」德珍很有過好意在嘉瑛身上,於今雖說快結婚,已無意於朋友的人,但對承淑,說起來總是酸酸的。

「又在哭呢,我算怕了她。我要到武陵小學部去告訴美姐,我不能同她一路走,免得明天她在躉船上等我。好姐姐,陪我走一遭,路遠呢。我怕坐洋車,岩板不平,走得不好,人都可以翻出來。」

「哼,不中用!那樣聽話呀!」德珍說完了,並不動身,只含著冷冷的笑。

這把嘉瑛弄得不好意思,她訕訕地又去推還沒被吵醒的春芝。

「去就去,得答應一個條件,不答應,叫醒春芝也無用。明天明哥要打牌,缺個角,春芝不願去。你答應,我今天就陪你走。還把春芝喊醒,不是三個人走好玩,只是免得等下兩邊又吃醋,我如今怕死了這麻煩事。」

嘉瑛自然是笑著答應了。

到吃夜飯時,三人才踉踉蹌蹌夾著一些大包小包走回學校來。大半東西都是德珍的,嘉瑛也買了一盒花蘭牌香粉和兩把玲瓏的玳瑁小扇,一把自己用,一把送承淑。等不得承淑洗完澡,她就隔著窗戶說:「淑姐,淑姐,我給你買了一件好東西呢,你快來看!」

對面房裡住的志清,看見已無淚痕的這一對,嘲諷地笑著問:「又不回去了嗎?」

「不回去了。」嘉瑛倚在承淑肩膀上,靜靜地享受著承淑輕輕揮動蒲扇送過來的微風和那剛撲上的香粉味,她把眼睛眯著,細聞這香氣。

承淑也忘了這兩三天來那哭后的疲倦,一面揮著扇,一面輕輕地撫著放在她膝上的另外一隻小手,心裡頻頻快樂地響著:「不回去了!她是不回去了!」

然而承淑能像她所想的那樣得到滿足嗎?不呵,第二天承淑又獨自躺在鋪著竹席的床上嚶嚶啜泣了。這傷心是連她自己也分析不清的。未必是完全為了嘉瑛之不能了解她怕寂寞的心而體貼她,始終不離開她,才使得她一看見自己那孤獨的影便要哭。不過假如嘉瑛沒有同德珍一早就出去,到下午還不回來,那承淑的心會很安定的關在學校,看看剛買來的那些通俗言情小說,或為嘉瑛綉裙子上的花……但現在她只能想到過去的一些甜蜜和失掉嘉瑛以後的可怕生涯。她恍恍忽忽看見自己孤零的,無所依戀的命運,什麼都使她灰心,心想倒不如死了好,死至少可以留一個紀念在嘉瑛的心上,無論嘉瑛以後會再同許多人又相好去。想到這裡,心一傷,不禁任情地哭了起來。

順兒一聽到哭聲,便跑到房門口踮著腳尖瞧,房裡靜悄悄的,帳子垂著,哭聲便從帳里傳出來。於是順兒便跑回自己的房裡,告她媽;但田媽鼻子里只哼了一聲,便拍拍打打地去折她的衣服。這幾位小姐哭泣的事,她剛來時,還覺得奇異,以為是一種病象,因為她們平常都是非常快樂的人。慢慢的日子一長,發現旁人的擔心,勸慰,都毫無意思,她們歡喜那樣鬧著玩。也許因為旁人的睬理,第二次的哭泣會來得更快些。

微微感到失望的順兒,又躡手躡腳走到未曾出去的志清房裡,她正在拆一雙穿破了的毛線襪。

「先生,先生!……」

志清老氣橫秋地望她一眼,說是二年級的學生了,應該大方些才是。

順兒聽到這些不快的訓話,把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也忘了,只懊惱著,咕著嘴,默默地一人摸到前院的教室去了。

其實志清已聽到承淑的哭聲,也知道這哭是為了什麼;她嘲諷地向著自己說:「打發田媽去把嘉瑛追回來吧。」後來,也許為了那哭聲擾得她不安,並且在人情上也得給別人一點安慰,所以她把那拆下來的毛線理好,便穿過中間的房,走到這間房裡來。說了許多她常說的現成的勸慰話,替她把帳子掛起,拭去那額上沾漬的汗和淚,又替她絞手巾把,替她倒杯熱茶,替她打扇,這使承淑自然不好意思再哭,還轉過臉來,像不再傷心的樣子同人閑談。她想起永遠找不到一個朋友的志清,覺得自己的哭也是很可驕傲的,反很親切的同她談話了。而志清呢,是無從領會這不意的同情,覺到別人是如此經不起好話,便得意起來,又形容別人的小孩氣,並且批評她們母校的壞風氣。本來是好好的,只要進了武陵女子師範兩個月,便學會了許多在家庭、在別的學校三年也學不到的一些課本以外的知識,忘了進學校是為的什麼,一天到晚只顛倒於接吻呀,擁抱呀,寫一封信悄悄丟在別人的床頭上呀。還有那些怨恨、眼淚,以至於那些不雅的動手動腳都學會了。這不是很可笑嗎?在女孩子們同女孩子們之間會有決鬥,而這決鬥不是只靠口舌,有時還會動手的。

承淑找不出理由來為自己分辯,覺得這議論有一部分是對的,想起母校的胡鬧情形,以及自己七八年來歡笑苦惱相交結的所謂朋友,學得的是些什麼?幾種不完全懂得的科學常識,只懂簡單句法的外國文;對本國文呢,就更渺茫了,真不知用什麼方法才可以學好?……她默默地低下頭去。

這使志清把什麼都忘了,忘記自己在師範時的幾次失敗,忘記自己也曾憤恨過,也曾為一個人而傷心過,她更發起滔滔的議論,問承淑道:

「你還願意始終抱你的獨身主義嗎?」

承淑點點頭。

於是她便嘲笑起那群宣過誓,願為這名詞而犧牲的新舊同學們,她們有的讓父母嫁到一些不能讓自己滿意的莊戶人家,生意人家;有的讓人把自己送給那些軍官做少奶奶;還有的妥協了,任朋友主宰自己的命運,隨便介紹給一個人以了結這件大事。其餘的,還擁護這面旗幟的一些,則摟抱女友、互相給予一些含情的不正經的眼光,狎昵的聲音,做得沒有一絲不同於一對新婚夫婦所做的。

聽了這謾罵譏彈到許多人的憤慨話,承淑的臉也紅了,心想:「你當面在罵我呀!」但承淑卻平著氣問:

「那末,你呢?」

「只有我才是真真的獨身主義者!」說了這句話,她更顯得驕傲。她什麼都看不起,什麼感情都是可笑的東西。

「錢呢?」這句話只在承淑的心裡說,她把那使人不平的議論不放在心上,故意把話說到別的事上去,免得再看那張興奮到連眼睛也紅了的臉。志清也就把話頭轉了方向。

拿這自立女校的教員相比,承淑幼時的操勞,以及因為常常哭泣而變得有很多折皺的眼眶,她不如嘉瑛、玉子、德珍……的可愛。不過:講到性格上,就數她一人沒有那輕佻,浮躁,刻薄。她常常忍受著許多舉動和言語,為的怕有人同她引起衝突;並且覺得當刺到別人時,自己好像也被刺著一般的難過,所以她把想報復志清的話沒說出口,只在心裡想了一遍,便算報復過了,就不再為這事惱恨。萬一換了一個人,志清的心難免要被插進一把尖刀,留下那不可忘懷的一條傷痕。這是真的,苦到每月只有十六元薪水的志清,卻暗暗地儲了不少錢。說起來都不會令人相信的她的吝嗇,使得那幾位年輕的同事都知道這事,並探聽得很清楚:禮拜幾志清出去是到哪一條街收取哪一筆錢的息金,本錢是多少,利率又是多少,息金拿來湊足了,又放到另外哪一處生利去了。而這幾位雖是領了和志清一樣多的薪水,或多四塊或六塊的,卻常常在鬧窮,沒錢花。因此那存著錢,連襪子也不買的人,是常常被譏笑的。想恨人,也無法,別人都那樣開著玩笑來說這事。因此一當好幾個人閑談時,志清便留心又留心,不把話題引到錢的方面;聽到別人一說起錢,自己趕緊掉轉身就回自己房裡去。這心情不會不使人懂得,不過誰都不忍故意慪著她玩。

天氣一天熱似一天,比快放假的那幾天更熱。在這偏僻的武陵城,又少樹木,又少廣場。密密的房子圍著狹窄的街。一清早,滿街都是趁早涼而趕到城外河下去挑水的廚夫。有井的街旁,擁擠著赤背的人和陳舊的水桶。街上的岩板,被穿著粗草鞋的腳印上許多濕印。不一會,從鄉下來賣菜的擔子,又密密排在街的兩旁。沿街叫喚著的是些天亮才由家裡動身來的,這些到晚了的人,找不到地方放下肩上的扁擔,只好沿著一家家的大門叫賣。濕的岩板再加上他們腳底上從鄉下帶來的黃土,於是滿街泥漿。及至太陽的影子下了牆,街上反安靜了。除了幾個無人看管的光身的孩子,在陰處滾錢玩,只剩一兩個行人,揮著大蒲扇,遮遮掩掩找那太陽曬不著的地方走。還有,便是敲著木梆賣涼拌面、涼拌米粉的,打著小銅鑼賣木瓜乾洗成的涼粉的,以及帶著破寬邊草帽賣西瓜的人。真正的熱鬧是在太陽下山時,那裡挨家挨戶,那些院子小,人口多的把所有的大小竹床都排排地放在大門外,大人小孩都舒適的躺在上面,坐在上面,同鄰家談講天氣。有的呢,把晚餐也搬來這裡用。便是有著高大房子的少爺們,也喜歡湊著下人們的熱鬧,把躺椅搬到大門邊來。有些婦女也喜歡站在門邊來看過往行人,行人因此更多了。不少是為拜訪朋友,慶弔親屬,或是為了產業糾葛,生意賬項而趁晚涼來趕忙了結要事的人。大半是一些穿著夏布長袍、手腳洗得很乾凈的年輕人和放了假還住在寄宿舍的穿白制服的中學生,以及那些不受人歡迎的拖著臟灰布衣的兵士。若在這時出現幾個穿淺色衣裙,剪了發的,就會把全街的眼光都吸引去。這小縣城早已有了五六個學校的女教員,這些教員在幾年來大家都已認熟了,但街上人只要一見那著短裙的影子,不覺地,並且還暗示著別人,送去一些使人受窘的眼光。為了這好些不願上示眾的人便把腿也休息著了。

自立女學的校舍是一個小的舊廟改建的。正殿布置成禮堂,其餘的是不很周正的一些不大的偏房,分做教室和教員的卧房。屋宇雖破,但不矮,那禮堂還被別的幾個更小的學校所羨慕,連駐紮在附近一家雜貨店的兵爺們,也垂涎這頗為陰涼的禮堂,想分一兩排人過來住的。寄住在學校,暑假不回家的幾個教員,一吃過早飯,就不約而同地把涼床躺椅搬到這禮堂的一角,幾人閑談著一些自己家鄉中的怪聞,或親鄰中的一些曖昧事,或講到往日和近日看到的那些上海無聊雜誌上的小說中的某學生,某小姐,大家津津有味可以忘掉那暑熱的。一到中午,田媽從廚房水缸下,把頭幾天放在那兒的西瓜取出來,切好了,用端菜的大盤裝著,擺在她們當中的一個大凳上,於是談鋒又轉到西瓜上去。有時幾個人用從小攤上買來的一副紙牌,玩著不同的小小輸贏的遊戲,什麼跑和呀,窖牌呀……都是早已不玩而現時卻又為武陵紳士們所復興的時髦的玩藝。末了,晚飯吃過,把東西搬到院子里去,大家坐在星光下、月光下,還是講一些跑不出小範圍的日常瑣事。講厭了,也只好重複著;聽厭了,也只好忍耐著。直到瞌睡來了才把眼皮合上,先後從各人的涼床上發出重濁的呼吸。夜深了,那被露水擾醒的第一個,喊醒那其餘的,迷迷糊糊還要交換著幾句什麼蚊子厲害不厲害,時間早不早的話,才各自回到那依然悶熱得像蒸籠似的卧房,但這時誰也不覺得熱,倒下頭便睡熟了。

不過,過著這同樣生活的幾個人,卻各自有著不同的心;特別是三整天未曾出去過的德珍。她未出去的理由,說是因為熱,樣子又像是離不開春芝;其實是因為離她的明哥太遠。明哥怕她受熱,不令她外出,又怕她還要去,曾特地給她寫信,說自己那裡來了幾個不很熟識的同鄉住著。她不知這是謊,只在心裡時時怨著那討嫌的客。而整天同別人敷衍著的苦處,也只她自己知道,這也要留在以後從明哥那兒償還的。

但到第四天,一清早,她依舊把那套常穿著出去玩的藕荷色麻紗衣裙穿好,戴起那頂託人從北京帶來的寬邊麥辮帽,帽上束有一朵頗大的水紅綢花,她很留意的把自己打扮好,做著生氣的樣子,嚷著急急走出大門去,原來頭天夜晚為一點小事,無意中又同春芝相吵,先還願意忍下去,後來卻生了氣,春芝更不相讓。就因為這,好像自己被人欺負了,有意要報復,所以她等不了早飯,天一亮,便要走,要到那使春芝更不高興的地方去。其實在她剛同明哥認識的時候,所有從春芝那兒發出的譏諷,怨言,甚至禁止的命令,她都忍受過。不過春芝的無止境的干涉,反把她推送給明哥了。並且慢慢把春芝的嘆息也看得平淡起來,甚至有時還嫌厭,懊惱這糾葛。如果不是歷史的習慣的留戀,便早就鬧翻了。這也還由於春芝雖然恨她,但從未有一絲願放鬆的心愿,只是吵著,鬧著,哭泣著,這不過是想挽回舊情的武器。所以這使各方面都感到不快的關係,還在延續著而等待解決。

嘉瑛她們一聽說德珍生氣走了,都跑到前院來。春芝就開始訴說,一面揩著淚,一面嘶著聲說,把從前兩人在枕邊發的誓言都說出了,這證明別人的無信。這些聽的人,被那顫著的聲音,那眼淚,就判定了是非,沒有想到其餘的事上去。這對春芝看來算是公平,所以她不哭了,她留下一封信在桌上,隨著也出去了。

她剛一離開大門,這信便被那些同情她的幾個人拿來公開了,大家似乎很高興地念著:

「我愛!——這是末次了,但又如斯叫著吧。……」

嘉瑛打著腔板,大聲喊著「我愛……。」連志清也笑了,跟著便又念下去。

「你回來時——我想你還得回來一次,取你最近所買的那些作為妝奩的,你心愛的寶物——請你不要驚訝,我走了。希望我們不要再相見!希望你不要再丟棄你現在所愛的人!(自然,這是不能和我來相比的!)希望你們快結婚,好生幾個白胖兒子,希望交朋友的人,都不要像我如此倒楣!」

「本來有許多話想同你說,但一想到同你說,未必你會高興,為了免得多給你麻煩,所以只寫下幾個『希望』便算了,至於我們過去的,你自然會忘掉,我也願意不再想起。」

念信的聲音忽然停止了。

「如此就完了嗎?」坐在地上篾席上的承淑問,似乎感到失望的樣子,在想象中,這信是不應如此簡單的。

「還有呢!」嘉瑛大笑,於是志清代替了嘉瑛把署名也念出來。

「你所親吻的第一個人!」

「嘿!這該死的春芝!這樣寫不會更給那第二個人來取笑嗎?」承淑提議把這兩個人都找回來,和一下,不準再鬧下去,免得大家都曉得,說起來不好聽。

志清卻說這是多餘,旁人不必管這「家務事」,就是德珍不去找,也會回來的。她斷定她沒有勇氣肯自動去過那一個人的寂寞日子。

果然,旁人無從想象,不知在哪一剎那,她們果然和解了,兩個人一點也不覺慚愧,當著人又非常隨便地在一個碗里吃起面來了。

在可歌可頌的暴雨的第二天,武陵中學的遊藝會開幕了。本是預備在放假的那天作為點綴的,因為熱,卻延緩著。因為延緩,又增加了好些可看的節目。上大人的《新浦缸》,是后添進去的,這正是參加籌備的幾位教職員和學生們所欣賞的。還有演《恨海》的幾個老角,也因暑假才從省里回來。

舞台是粗木板架在一些不直的短柱上,歪歪地立在露天操坪的一角。白天有許多年紀不大的學生在那不很穩當的台上練習滑稽跳舞,國技,魔術,把地板震得「碰……碰……碰」像擂鼓一樣,可算代替了音樂。派定在晚上拉幕的人,這時把兩塊洗得很舊的花藍布做成的幕布,在鐵絲上拉去又拉來,銅的小圈,在鐵絲上滑著,發出細小的聲音,使這班鬧著開遊藝會的學生感到有趣。這一群玩厭了,又來另一群,舞台從一清早搭好后便非常熱鬧。

天氣是好到不能再說什麼了。微微有點陽光;風呢,濕潤潤的,穿著單衫,也不嫌熱了。天氣好,正湊合了那些吃過早晚飯沒事做的人。不等到太陽下山,就像鄉里唱土地戲一樣,一大串、一大串牽著手,背著小孩,抱著小孩來了。這大半是學生們的家長、親屬,手裡舉著入場券的,他們怕來遲,擠不到好座位,所以早三個鐘頭就結伴離了家,但好座位還是沒有占著。最前面放了許多小茶几,小椅子,這是專為本縣的地方官,縣衙門各署的科長,兵營里的上下職員和掛指揮刀的軍官們的太太、小姐預備的。右邊擺有很多長凳,是為各校的教職員安設的。這都是許久以前就由學校書記處用泥金請帖加大紅封套請來的本縣上流人物。在用麻繩隔開的後排,被許多來得更早的本校的、別校的中等學生擠滿了。這些熱心的看客,埋怨著、委屈地坐到離台稍遠的地方。至於來得更遲的,更不滿意於自己的座位,時時想擠到頂前面去的人,但又為別人阻住了。男客那邊,都是穿著長衫頗為斯文的一些中年人,他們破例地走到這擁擠的會場來受熱,是同那起年輕人一樣,想來看看女教員們的新奇化裝跳舞的;而早年就很馳名的趙女士的京腔,更是大家願來親身領略的。女的座位上,有不少是穿著裙,戴著茉莉花、蘭花來的,嘈雜聲比男座上熱鬧三倍,都很會說話,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不肯用較低的聲音去談講所謂二簧、文明戲,所謂崑曲、跳舞……以及某女教員的裝飾,關於婚姻,關於一些秘密瑣事,她們都講到了,這些都是從別處聽來的,已經變成不符事實的故事了。

在會場里將被人們作為談話資料,目標集中的幾位女教員,一清早就很熱鬧的集聚到自立女校來了。

天色朦朦的時候,駐紮在泮池的兵士,便站在城頭,吹著尖銳的軍號,為醒了很久的嘉瑛奏起床號了。

「早得很呢。」承淑一聽到嘉瑛起身,便勸她再養一養神,似乎自己也不是剛醒的樣子。

「淑姐!我睡不著。」

「起去了,又無事做,會更不安。還是再睡一睡,我不鬧你,要不一天眼皮都是腫的。」

嘉瑛只閉著眼睛,心卻依舊惦記著許多小事上去。無論怎樣,總像不放心似的。《遊園》《驚夢》是自己頂熟習的,娟娟的笛子,也跟得上。那件仿西式的淡湖色長衣,自己非常滿意,尤其是承淑親手縫上去兩朵大水鑽花,在煤氣燈底下耀著,一定漂亮透了。只是頭髮,玉子用幾根粗鋼針把它燙得蓬蓬卷卷的,又勒上一條花緞帶,自己不表演跳舞,這樣梳著好像不合適。觀眾呢,她自己不知到底希望多些好或是少些好。人太少了會減少興味,但又怕一看見那密密的人頭,心一慌,唱不出,那才坍台!不過這大約還不至於吧。平時在課堂,不也有過許多人來參觀,來視察,自己還不是照樣領著學生唱嗎?可是萬一在唱的時候,要咳嗽起來,可真無辦法……

於是她試著咳起來。

承淑一聽到咳聲,忙著問,又趕忙喚田媽燒開水;一看抽屜里昨天買的白糖剩得不多,於是又叮嚀要記得買白糖。這是承淑小時學來的一點常識,白糖水潤肺,吃了可以治咳嗽,於今就拿來應用在嘉瑛身上了。

等到一切應用品都預備好,已是八點了,嘉瑛一直醒著躺到這時候。留宿在志清房裡的梁玉蘭和趙少芳調好嗓音唱《汾河灣》了。嘉瑛打著半官腔大聲叫:

「好得了不得!」

唱戲的聲音被打斷了,引起一陣鬨笑,又傳來一句清脆的說白:

「小姐,好起床也……」

兩邊房裡都打起哈哈來,於是隔著房間高聲問答,相約著同時起床。嘉瑛把自己買來的雞蛋送過去三個,是給趙少芳一個人的,因為她晚上也上台,聽說雞蛋是提嗓的。

幾人正忙著用香胰子塗滿臉洗擦著的時候,玉子和娟娟兩個從娟娟家裡坐著人力車來了,一進大門,田媽便忙著大聲向里通告,順兒忙著喊先生,行禮。德珍穿著一件短小的紅汗衫,走到房門口,跳著嚷:

「唉!天呀!簡直打扮得像個狐狸精了!」

來的兩個人擁到她房裡,春芝也嚷著。

後院傳出帶笑的叱斥聲,這聲音很平常,因為她們一進師範就同學,有的在高小便非常相好了,她們之間是毫不要客氣的。

「滾進來給我們大家瞧呀,玉!」

梁玉蘭已跑到前院,幾人扭著笑著一路進後面去了。

德珍就跑去打開衣箱,把最新縫的幾件出色衣服瞅著,不知穿那件好。心裡悵悵的,眼前只晃著適才的那一對人影。

「真像妖怪,一身配得紅紅綠綠,你以為那就美嗎?」春芝特意拿話來安慰她,因為從那忽然的沉默中,她懂得她的意思。

後院也在評論著那兩身同樣的衣服,那是仿照上海的流行樣式,但在本縣裁縫手裡,只做得如省里漂亮人所穿的那樣,短短的衣裳,配著長裙,周身鑲著什麼花邊呀,珠子呀,許多刺目的小東西,肉紅色的襪子底下襯上一雙蘭花緞鞋。志清一見就喊起天來,問她倆怎麼敢在街上走,打扮像新娘一樣,不怕人家追著看嗎?「你們自己看,塗著那樣多的胭脂!」

趙少芳問她們是走來還是坐車來,聽說是坐車來的,就取笑說,兩人坐在車上,車夫沿路大聲吆喝,車在窄窄的街上慢慢地歪歪斜斜地走,兩邊商店的櫃檯上,一定趴著許多人,仰起頭來獃獃地看……兩個打扮得如此好,不像兩座活觀世音被抬著遊街嗎?

被嘲笑的兩人是不會為這些生氣的,有時還把別人不尊敬的態度撇開,只聽那讚賞的言詞,在心底反映出愉快的微笑。這時她倆毫未感到不快,只從那些笑她們的人堆里跑開,嘴裡也不知說些什麼。

承淑說,這樣裝飾實是不該,走出去簡直不像是教育界的人。但她忘了,在嘉瑛的服飾上,她自己也很精心在出著花樣呢。

嘉瑛只注意那滿頭蓬蓬鬆鬆的頭髮,覺得既粗,又亂,便用手頻頻摸著自己的那又柔軟、又光滑的黑髮。

禮堂的掛鐘打五點的時候,她們早已把晚飯吃過,穿著各人的新衣,(承淑依舊穿著白夏布衣裙,志清穿一件洗舊了的白竹布衫,和一條四季都穿的黑華絲葛裙。)站在院子里等田媽去雇車。在這裡面,玉子算頂小,也頂活潑,那發光的神采配著鮮艷的衣裳,耀目極了。嘉瑛呢,她一身淡色的裝束,配她那纖瘦的腰身,淡白的臉頰,和那輕佚的舉止,連德珍、春芝都覺得自己減色了。至於年長的趙少芳、梁玉蘭,不管怎樣修飾,在顏面上,神態中,已經是快憔悴的花了。

她們到武陵中學時,那裡擠滿了一客廳的什麼招待員呀,後台管理人呀,演新戲的,玩火棒的,幫忙的,看熱鬧的……這都是各個學校的教職員。籌備會朱先生把她們領到自己的房裡去,那裡有幾個年輕人,朱先生托他們招待,自己忙著照顧別的去了。

聽到前面已經開演了,她們的心都悄悄打戰。及至自己上台了,幕布一拉開,如雷的掌聲吼過後,反倒安定了,只留意又留意自己的一舉一動。等第二次掌聲再響時,便像得救了一樣,快樂地笑著,握住那第一雙伸過來的手,這笑是平常不常有的。在後台的人的眼光,比台下的觀眾更厲害的盯著她們的后影。

總之,遊藝會令許多人感到愉快,忙著看的,忙著被人看的,好像這會一開,就像信神的人還了一場心愿一樣。

夜深了,她們幾人乘著朦朧的月色走回學校。露水很重,都覺得有點涼,便兩人兩人地挾緊著走,但各人的臉上都發著燒。夜是靜靜的,因為不太熱,人都早睡了。她們靜靜地走著,誰也不說一句話,都在細細地回味自己最出色的那一刻。

到學校后,志清第一個不能忍受那沉默了。

「喂!怎麼都不做聲?你們說,今天誰的風頭出的頂足?」

「你為什麼不去出風頭呢?我是被別人逼得不得已,今天唱得糟透了。」只有趙少芳回答了她一句。這談話不能再延續下去,因為所有的人都似乎很疲倦,踅回自己的房去了。玉子和娟娟睡在嘉瑛的空床上,因為她倆從前的鋪,讓給趙少芳和梁玉蘭了。玉子含著笑,彎著腰,清檢她的舞衣,薄紗,薄鞋,和繞在身上的那些放亮的東西。及至自己身子倒下床去,觸著溫溫的柔柔的娟娟的手腕,不覺就用力擁著,並恣肆的接起吻來。似乎如此,才可以使那興奮到快要發昏的腦子清醒一些,因為,從這吻上,無形中宣洩了許多不願向人說的榮譽和歡愉。娟娟只格格地笑。

承淑看見她們如此鬧,嚷著要禁止。然而她也想起了一件事,便湊過頭去,悄悄地低聲說:

「你真美透了,在她們中,你是一個不凡的仙子,我聽你唱『……良辰美景奈何天……』,再看你那眉目的表情,我真以為你便是杜麗娘了,也許那曲中人還不及你好看呢。」

說過後,她把臉更湊攏去,嘉瑛的呼吸輕輕觸到她的左頰,她微微地覺得有點癢,似乎含有蘭麝之香,她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印到那更其柔膩的頸項上了。

然而意外的,嘉瑛卻毫無表示,翻轉身朝里睡著了。

不知為什麼,這空前的盛會,許多人瘋狂般準備著的,瘋狂般享有著的,卻在並不善愁的嘉瑛心上留下了一條空隙,這空隙滿填了寂寞。本也兢兢業業地努力著,願熱心的觀眾們贊一聲好,並且也很滿足自己的裝束和嗓子,以及那震耳的掌聲,追逐的目光。不過當那極度興奮的感情達到頂點時,她便恍惚了,似乎這熱鬧已離去好遠,只剩一種很凄清的情緒。她聽到別人的笑聲都生氣,以為別人不過是想給她難堪。所以當承淑奏起那讚美的調子,她便厭煩著,認定這只是一種虛偽的遊戲。

「嘉妹,怎麼了?嘉妹!」

把那從腰邊伸過來的一隻手扳開后她便拖著聲音說:

「求——你!好不好?莫鬧我,我實在要睡!」聲音中含有無盡的不耐煩。

其實她是把眼睛大張著的。她看見那舞台,看見了一切:許多張臉,許多的聲音在帳子上閃著,耳朵邊傳著;那和善的言語,那殷勤的款待,那有力的眼光,那真誠的讚譽……是令她不忍忘記的。但遊藝會已經過去,以後不知到幾時才再有。也許那時情形不同,別人會不會再來約請她?即便再約請了,又有什麼意味呢?於是,懊傷著,有點想哭了,懊惱著原來就不該去。

不過這懊惱不會走到極端,因為時時又有淺淺的微笑浮上她的臉。

嘉瑛竭力保持這新有的一種圓滿里含著缺憾,缺憾中又充滿了愉快的情趣。她常常一人躺著,或呆坐著,玩味著這一切。承淑卻感到不安,覺得別人厭煩她。先還疑心嘉瑛莫不是同春芝好去了(因為德珍出去后,她曾陪過那「失戀者」玩),後來看出兩邊都無心。又以為她或是在想家,要回去,又無伴,生氣自己把她留下來?但嘉瑛並不是如此有涵養,她始終未說過這樣的話。既然這都不是,那無論怎樣,總是自己不好,討人嫌!她想盡方法去試探那顆隱秘著的心,結果呢,總是失望;有一天,嘉瑛又不理她的時候,她握著她的手。嘉瑛覺得那沉摯的眼光,和自己手上感到的壓力,便柔順地把身子倒向她胸前,承淑便擁著她叫道:

「愛我!我要你愛我!」

嘉瑛本是愛她的,現在依舊愛她。然而在這時,一聽到這愛字從承淑口中流出,忽的湧上許多模糊的辨識不清的可愛的面孔,心也像戳進一根針似的痛了一下。她覺得這愛字,承淑口中的愛字明明喊醒她,讓她明白那些面孔只是一朵睡在湖中央,可望不可及的白蓮。於是她彷彿感到,使她離開那終日不期然便想到的一切,只是為了承淑!她便把身子掙正,大聲地叫:

「老是這句話!我真聽厭了!」

在擁抱中感到幸福的承淑,逢著這不意的盛怒,也有點生氣了,想趁機會發幾句牢騷,一泄近日來的抑鬱,但一看嘉瑛那強項的臉色,便氣餒了,若真同她鬧翻,她一回去,自己一人怎樣度過以後的寂寞時日?所以她只好柔聲再去哄她:「嘉——妹!」

「請你饒了我,讓我一人安靜一會兒!若是嫌我愛你不厲害,自有厲害的在,你另外去找也成!」似乎這話還不能消解那氣憤,一住口便把腳一伸,把相隔不遠的一張凳子踢倒了,又補一句更有力的:

「我真不耐煩!」

承淑直想跳起來,撲過去,扼住對方的喉嚨,為什麼如此亂噬人!但她卻用比惱憤更大的力量來壓制自己,只瞪起眼,咆哮著。

平日這臉上,已鋪上不少痘瘢,不過有一種永是和善的笑,給人的印象,總是一副頗不醜的臉,令人可親;但這時急了,為了氣,為了恨,為了忍不下心去做一些可驚的痛快的事,把臉氣得緋紅。那不明顯的痘瘢特別紅起來,眉毛倒豎著,口張著很大,變得很可怕了。嘉瑛一看更生氣,這醜陋的印象就更深地刻在她心上。

「像個鬼!你去照一照鏡子,看我說錯沒有?」她把眼光抬得高高的,不願停留在那副曾相親的臉上。

於是這個更氣了,無論怎樣想不要太任性,但罵出來的話,不差於落在自己身上的。

還是春芝和志清不過意了,才一人拖著一人分開來勸慰。

承淑已不再恨嘉瑛,只傷心地伏在竹床上抽抽咽咽地哭,淚水濕了竹床一大片。

嘉瑛是無須乎要恨承淑的,只依舊焦煩著用扇把不停地敲著桌緣,像要把心中所有說不清的懊惱,都在這使人一聽就感到不耐煩的單調聲中敲打盡凈。

但一到晚上,還沒有等到睡覺的時候,兩人又互相忘掉了先一刻發生的事,互相饒恕對方的粗獷,冷酷,因為她們還非常相愛著,還不能不相愛的緣故。

這樣相愛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地延續下來。既然不會憑空闖進一個更令人愛慕的角色,而誰也不覺悟這勉強安慰自己的感情關係,並不能滿足那真真的慾望。德珍和春芝也是好一天歹一天的挨到快結婚的那一天。無論兩人相吵時,曾怎樣發誓,說寧肯拿流血來解決,但這只是相吵時說的下意識的話。德珍一面敷衍著這方,一面在積極的預備那簡單的嫁儀。春芝呢,只時時發出冷嘲,向別人說德珍那急於結婚的可笑心理,但整天又在幫忙那人綉手絹上的花,繡鞋上的花,難道她不曾想到這手絹這鞋都是預備給一個男人去享受的么?

德珍的婚事,把這寂寞的假期變成熱鬧的了。每天總有兩三個來閑談的客,聽說德珍預支了下學期許多錢,買了不少不常見的東西,看到那堆滿一床的零星什物,便拿來做閑談的資料。德珍非常高興招待這些客;中午待客,花十個銅子買一碗好吃的面,總是捨得的,田媽便跑到德珍處去取錢。德珍把這些來客的名字列入請帖內,於是這些人又商量送禮的事,怎麼把禮物送得漂亮,又投合別人的心,並且又經濟。

請帖是先打好底稿,拿到自立女學請承淑寫的,據說那預備做新郎的明哥已快活得無力執筆了。德珍終朝也是慌慌張張的,時而跑到那新租的房子去,時而跑回學校。學校附近的一些人,知道她在忙著出嫁,都悄悄議論這開通過分了的事,一看見那帽上的花影,便會意的一笑,並且說,前一年也有一位大張婚筵的教師,不知道姓名,結婚沒到第三月,小孩便抱到懷裡了。後來自己不好意思,才沒再到學校來了。

承淑鄭重地替他們一份一份的把請帖寫好。結婚的前兩天,那一對新人,各拿著一半,喜孜孜地滿城跑,跑這家又那家,直到夜晚才算沒遺漏一處,都送到了。接到請帖的,更喜孜孜,因為看到這忙著親自來下請帖的新人覺得非常可笑。

婚禮是借久大精鹽武陵分公司的一間大廳堂舉行。新房設在臨街樓上靠東邊的一間,樓房帶點洋式,布置起來,也頗可觀。這天一清早,德珍便同志清從學校來了;明哥剛從那張新床上起來,穿一件短褂,在整理花瓶中的花。德珍從後頸湧起一片玫瑰色的微紅,當明哥狠狠地望著她的時候,她覺得那眼光從她靈魂中取去了什麼東西一樣。志清也把眼光瞥到那一對正局促含羞帶笑的面孔,心想:「真的便是新人了嗎?平日早已相熟到什麼話都可以談的。」但剛一想到,一種凄慘的感情把她的心緊緊罩住了。她來回在心裡不住地說:

「別人是如此相好啊!」

吃過早飯後,來了許多客,明哥下樓在廳堂側面的一間屋裡待客。新房裡湧進一些德珍的朋友,是幾個幾個結伴坐洋車來看婚禮的。不一會,承淑和嘉瑛也來了。嘉瑛穿著那夜開遊藝會穿的那件衣,為著慶賀,在胸前佩了一朵深紅的大麗花,來后又在花下簪上一條粉紅色的緞帶,帶上寫著「女儐相」三個字。另外一個女儐相便是更活潑的玉子。兩人一見,握著手,互相問著等下儐相該做些什麼,才算稱職;還問新娘,新娘也在躊躇自己所扮的角色,怕失禮,又怕不大方,連拖著紗走那幾步路,都不知道該怎樣才不會使人覺得這儀態只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女人。

樓下客房裡的一些客,把惟一的紗馬褂都穿了來,一聽婚禮要挨到十一點,便都把長衫也脫了,搖著大摺扇,扇面上有朋友或熟人畫的一些菊花梅花之類的東西,或在《隨園詩話》上抄下的幾首詩;有的一面印了近三十年新割地的《中國全圖》,一面印著詳細的「二十一條」;嘴呢,忙著談話,忙著嗑瓜子,話說急了,瓜子殼便直噴出來。他們都很會笑,不懂客氣的。這十幾個客中,有的是聳著尖尖的頭,有的懷著膨脹的肚。有些是修養得有很好氣色的年輕伙子,但都是小學教員這一流。他們和樓上的教員們,有許多相識,只是沒有機會使大家互相熟起來,這婚禮便是頂好的一次可以撮成許多朋友關係的美會,然而主人卻偏要把他們分開接待,樓下的那些客人只能從窗眼中拿眼光去追逐那一個一個走上樓梯去的苗條的后影。

音樂隊到來的時候,剛打十一點,許多人麇集到廳堂,等一個還不見來的證婚人。新娘一聽到樂隊的號聲,心就跳起來,也不敢多說話,只拿指尖去摩挲那披在身上的薄紗。兩位女儐相也很緊張,憂心忡忡,不知扮演的是一出什麼戲,時而對著鏡子攏一下額前的短髮,時而拉扯一下自己的衣裳,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勉強打著笑聲閑談,好像真的無所在意一般。這時女客們有好多下樓去了,新娘向少數比較更相熟的朋友請求,求她們在行婚禮時,千萬不要惹自己發笑,因為這些人在高興頑皮時,是沒有什麼遮攔的。

什麼都預備好了,新娘由兩個女儐相扶著從梯口走向廳堂。所有的眼光齊集在一處,新娘比較鎮靜,口角邊掛著一絲微笑,坦然地把眼光放到前面。兩個年輕的儐相更不敢望到那些正注視自己的男賓的那邊。等到第二次的樂聲停止,贊禮的開始拖長著聲音喊著。等到什麼手續都辦了,跳上兩個戴墨晶眼鏡的賀客,發表冗長的演說。新娘很生氣,站得太久了。女客們不喜歡聽演說,都感到疲倦,用手絹捂著嘴暗打呵欠。好容易盼到最後的奏樂,新娘就由許多人擁著上樓去了。一到房裡,新娘把捧在手裡的花束擲到床上,又扯下頭紗,喊了一聲:「唉,苦死我了!」她臉上愉快的光彩卻不能隱藏;接連便引來了許多調皮的話。

在筵宴的先一刻,那些沒有走的老少男賓偕著新郎上樓來了。這鬧房的玩藝兒,在輕薄中感到趣味的男性,似乎都不願廢除。這群自稱武陵的維新人物,在所謂新式結婚中也不忍棄置這陋習。房子本不小,但裝了這多人,就嫌擠了。女賓緊緊挨在一塊兒,有的兩人坐一張凳上。新人沒奈何,為著敷衍,兩個人握了一下手。再要求合唱時,新娘推說這幾天咳嗽,嗓子壞了,不能唱而堅決拒絕了。於是就諷笑著關於咳嗽的故事,還說了許多另外的謔而不雅的笑話。他們又要求兩個女儐相按風琴,一些年長的女教員幫著反對;以後就由一位頂會編故事的三十四歲還沒嘗到女人滋味的男賓說了一個「老等」的故事。

故事的大意是這樣:在一個很大的池沼里,那裡生長許多蘆葦和美麗的小草和小浮萍。燕子們,小鳥們常飛到那裡唱歌。因為那裡有許多好看的魚,所以又常有許多歡喜魚的滋味的鳥類聚集在那裡。「老等」便是這鳥類中的一種,它們長得像灰鶴,顧盼之間,帶點傲世的態度。也許就因為這態度,或許因為它沒有勇氣嘗試,去尋找它所喜歡的魚,它永遠只獃獃地站在水池中央,看著別的鳥一次又一次地把魚銜走,它心裡只是羨慕,只是夢想那魚會自己獻到它的口中來。但結果,不知站了許多時,它從辛苦中感到懊惱,從懊惱中覺悟到那是得靠自己去找的。於是它忍著氣,彎下長頸,然而魚已被那些勇敢的鳥搶盡了。現在它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故事當然未給人以愉快,且都不再感到興味了,所以喜筵不像預計的那樣熱鬧。

自從德珍結婚後,學校里的空氣更使人感到沉悶。德珍很少再來玩,春芝常常幾天不歸家,住到一個更小的市立女校去了,那裡也有兩個朋友。不久,春芝便又同其中的一個相好,並因此忘掉那曾經流過的許多淚。德珍的心也完全放在那整天擁著她的那人去了。因為沒有事做,太閑,志清整天睡覺,不出房。田媽看到近日的飯常常剩了許多在飯桶里,想不出這減食的原因,因為天氣不算太熱,應當多吃才對;順兒也不願意,她媽老是把前一天的剩飯給她吃。街上賣面的把木榔敲得震天價響,也不見那兩扇關得緊緊的廟門打開,賣瓜子、花生、椒鹽糤子,五香豆腐乾的赤足小孩,早就不再停留在這門前了。若不是廟門旁還豎著一塊用八分書寫著的木牌,標明是學校,無論什麼人見了也不會留意,以為這裡只是一個很少香火的舊廟而已。

住在這廟裡的幾個人,似乎脾氣都變得很壞,志清老把口抿著,無言的在外間房吃完飯就又睡覺,賬不收,利息也不管,房子里的灰塵也任它堆積著。嘉瑛呢,也很急躁,什麼事都使她生氣,從先喜歡看小說,現在書本丟到茶几下、床後面去了,整天找一些微小的事故罵人,後來一起床就跑到娟娟家去,打牌打到晚上才回來;直到不好意思再去了,便跑到別處去。廟裡整個的寂寞就由承淑一人承擔。起初她還怨嘉瑛,有時也想出去玩,但慢慢就什麼也不能掀動她那被寂寞浸透了的心。那灰敗的樑柱,黝黑的殿堂,不平正的瓦檐,和充滿凄涼悄然而來的微風,她覺得這真是一座無人的荒廟,她似乎是一個皈依了的正在懺悔著的尼姑,整天用一顆微弱的心,無言地對天凝視。天空蔚藍無際,有時湧上一團一團重重裹著的雲堆,雲邊被陽光耀射著,放出刺目的明光。但一轉眼,雲吹散了,有一兩隻飛鷹在藍天下盤旋。直至眼睛很疲倦,頭也仰痛了,才闔上眼漫散地想到一些往事以溫暖這一縷凄柔的愁思。

開始她看見一幅比佛爺還慈祥的面孔,一對滿含愛意的眼光,緊緊把她瞅著,帶著憐憫,穿透了她的心;這臉極像她母親,又像那畫上的聖母。她想撲過去,但臉像迅速地變了,這才真真是她母親的影子:側身坐在火盆邊,揉著一雙乾枯的手,大顆的眼淚在火光中拋到地下,為她講述那失火的慘事——在剛懷著她的那年,老鴉山的土匪忽然來打劫秋水村。秋水村有一百多戶人,大半都姓褚,是她的同宗。秋水村的人從來不敢得罪一下那老鴉山的弟兄的,在路上碰著,在鎮上遇著,總是很和氣地讓過一邊。這次來打劫,自然是毫無意氣在裡面,完全是為錢財而來。但是秋水村的人卻非常氣憤,不知覺中,毀了六七條山上下來的漢子,老鴉山的土匪連一個錢,一件衣裳,一撮穀子都沒搶走。但沒等秋水村的勝利的筵宴開完,老鴉山的人又來了,是在夜裡。吃晚飯時這邊得了信,村長說,男人一個不準走,得守村,女人呢,願意躲一下的,就散往鄰近的地方去住一夜。誰也斷定秋水村是決不會被打敗的。壯年人都摩拳擦掌磨著刀;女人也不怕,只有老年,少年在晚飯時悄悄走往村外。一些能夠操作的女人都願留在村裡看熱鬧,誰也不會想到會有什麼慘痛的後果。那時她父親扶著她祖母和母親走出村子,暮靄模糊了晚景,漫天飛著歸家的鴉群。母親無語地走在田塍上,祖母艱難地跛行著。父親站在一棵老桂花樹下目送著她們。還沒走到一丈遠,祖母顫聲地要兒子也一同走,他是連殺雞的力氣也沒有的,一個讀書人。但她父親回絕了,含著微笑安慰那兩婆媳。這晚鬧了一夜,她母親和她姨父姨母站在對面山上望,只聽見喊聲震天,火把照耀著,也分不清是哪邊的人。到四更時,人聲稍低下去,她們的心也比較安定,以為土匪一定完了。不過忽然熊熊地冒起大火,先是濃濃的煙,接著連燃燒的爆響聲也聽見了,她母親昏了過去。中午火熄后,還不見她父親來,姨父便陪著母親回到那完全燒焦了的村子。滿坪滿壩躺著血跡模糊的屍體。牆壁依然立著,牆外面堆了許多被燒后又被砍死的女人。門成了洞,屋宇也分不清,瓦礫遍地,一處一處燃著余剩的火和煙。走到自家門前,只是一片碎磚破瓦的荒場。姨父苦勸不必再看了。最後她父親的屍體被找到了,在後屋的腰牆邊,三個燒焦了不全的沒有燒透的肉體,三個人緊緊把抓著手,筆直地躺在牆根。那小的是她叔叔,那駝背的是她的堂伯。從此,秋水村便敗落下來,那夜逃出命來的三十幾個和躲在外面的一些婦女老小,還不到一百人,復仇的事誰也不能再計較了。她便在這厄運中出世,生長。母親終年愁眉不展,直到死去;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她眼睛張開來往前望著。

她似乎看見那火,那燒焦了的土地。燒亮了天的大火,一大團一大團地直向上竄,吐出千萬條火蛇,這火蛇彷彿正朝自己奔來,於是她失聲大叫了。

喊聲響徹了空梁,空樑上浮著一層淡淡的慘寂,一個可怕的景象壓緊了她的心,她忘了嘉瑛已出去,及至「嘉妹」的呼聲快吐完了,才明白這學校現在是空的了。

現在她只想能有那末一個人,把她從悲苦中拯救出來,往日的生活太凄涼了,現在的沉悶比往日更難堪!以後呢?更渺茫得不敢去想,自然決不會有幸福的。哪裡會有如此的一個人,能愛她,體會她,聽她訴說那曾經有過的凄清的心,能陪伴她走向生活的正路。她似乎又少這樣,又少那樣,她簡直羨慕起德珍來了。

於是那披著紗,放著幸福光彩的德珍的影子出現了,並且那「老等」的故事也在她腦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帶著微紅的光潤的面孔驀地跳上她的心。她是愛過那面孔的,那是她的表哥。也是在一個夏季,她在高小念書的時候,住在城裡表哥家。表哥剛放假回來,穿著短短的白竹布制服,頭髮蓄得很長,蓬在頭上,找著教她認ABCD字母,在無人時便輕輕捻她的手。有一夜,兩人不期在屋后大院中遇著了。他把她引到稻草堆邊,家裡人看不見的那邊,他輕輕的擁著她,她那微微抖著的心體味那伸過來的一隻灼熱的手,以及那使她迷惑住了的甜蜜的吻。他連說:「妹妹!我喜歡你!我一定要娶你!」她自然也忘形了,任他摟抱,也說:「我也喜歡你,哥!」但當他去脫她衣服時,她為一種羞慚驚醒了,她用力掙脫,跑回家了。第二天她就離開了城,那時她母親還未曾死。後來她到武陵師範,表哥還從省城裡寫來許多滿含情愛的信,而她自己卻始終找不出一點勇氣敢於再向表哥說:「我也喜歡你,哥!」若是這時母親還沒死,自然會有人做主。現在呢,唉!表哥已做第二個兒子的父親了。

想到表哥,就更覺得表哥可愛。其實這時的表哥已變成黝黑的中年男人,好吃酒,又好打牌,是一個不好的父親。

和表哥同時想起的,還有一個矮小的、不甚好看、沒有脾氣的小學教員,但現在他是屬於她的一個同鄉,一個也是很矮小的姑娘了。那時她快畢業了,她很苦,母親死了幾年還不得葬,自己的衣食都缺,這位好男人曾託人自薦,她也動心;但聽了旁人的話,說這趁機而來的好心不可靠,而且賣身葬母的忠孝思想正為一種她還不能完全懂得的新潮所衝擊,於是又辜負了人家的一番美意。現在想來,在感情上,人情上,也有一點悔意。

令人懊悔的事,似乎太多了。如若那時不同母親爭執要下武陵來進學校,也許母親不會死。母親死去,自己由家裡人,或親戚,無論把自己丟到怎樣不好的地方,也不至有什麼不滿。無知無識地終日操勞著那簡單的毫不須用思想的一些笨事,把生命浪費去,不強於現在這孤零的古廟生活嗎?

承淑每天如此來回懊悔這些往事!她希望能同一個朋友說說也好,然而一想到別人都非常滿意小縣城的小學教員生活,只得自己把口閉住。

其實,她錯了!在她對面房裡,終日睡覺的志清,也和她一樣在忍受著這找不出一點興味的寂寞的時日。

志清對自己起著很大的反感,尤其在望著那一堆賬簿時,金錢值個什麼!她以自己的勞動便足夠負擔自己簡單的伙食,她不缺少錢,但她缺少一種更大的能使她感到生命意義的力。她想遍了,卻想不出一條方法來自己拯救自己。她只懊悔著,神往那逝去了的可愛青春。她總這樣想:「如若我現在還年輕,我便可以……」然而時光是追不回來的,所以她硬著心腸,終日離不開那些幸福的人(她以為幸福的),把自己關在小房裡,蓬著不梳的短髮,裹著渾身皺摺的舊衣,靜靜地躺著,瞪著一雙日漸凹進去的眼睛,夢幻般想那些只能夢想的事。那榮譽的境界,情愛的境界,種種能暫時溫暖一下她那顆不安的心的境界,不斷地從帳頂上閃映出來,她坐在那榮譽的情愛的王位的中心,微微笑著,有時竟笑出聲來,這笑聲驚醒了自己,於是夢境剎地退遠了,黯淡了,帳頂很臟,又為夜來的鼠患留下許多新舊的跡印,一塊一塊斑斑點點。她明瞭了這纏緊她的是什麼東西。有時她這樣對自己說:「能把我的夢再延長點就好!」

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是一個已嫁而且做了母親的同學寫來的。信上說了許多做人家媳婦的苦痛,懺悔自己太懦弱了,不敢反抗家庭,現在只羨慕她的無拘無束,並且恭維她能始終抱獨身主義,這主義是能解決婦女的許多問題的。

不過她沒有把這信看完就扯了。「獨身主義」這名詞是她曾勉強用來自慰並振作過自己的,但現在她用不著振作了,就是說,那種驕矜再不能安慰她這多年來忍受的寂寞了!她覺得那種矯作很可笑,甚至她羨慕那朋友所說的苦痛!她想:如果她處在那境地的話,她一定能領略其中的一切溫柔,她一定非常忠實她自己所做的!

她想回一封信給那朋友,說明她自己的生活比做人家媳婦的還苦得多,然而她找不出那能表達自己思想的字句,所以她把信紙又撩開了。

從前她不滿意這教鞭生涯,說是歡喜小孩,說是信仰教育,都是從別人學來的冠冕話;她只覺得需要安謐,需要物質的不缺乏,於是她努力積錢,為將來可以離開這終日上課堂,終夜攻卷子的生活,可以安閑地住著,享點清靜的福。為著實現這一願望,她有目的,所以她能奮鬥。但是,現在呢?所有的願望都破滅了。若說她靠著這一點點錢就獨自關在家裡,每天吃了飯睡覺,她會哭起來,為什麼在她的生涯中就不能生出一點點可詠嘆的事?

她一天比一天瘦了,有時竟不去吃飯,田媽若再來請,她就生氣。飯並不是一個人惟一需要的呀!

承淑已兩天沒見著她的面,田媽說怕是病了,所以這天承淑便踱進她的房裡,及至她鄭重地再三說她沒有病,承淑便把她硬拖起床,同著一處吃晚飯。她忽然覺得這學校只剩她兩人時,便問:

「嘉瑛呢?」

承淑不覺嘆一口氣,把頭低下去,那臉頰的輪廓,顯得不如從前豐潤了。志清也不覺黯然。若是在從前她會嘲笑的:「哭吧!這樣離不開!叫田媽把嘉瑛追回來就是了!」然而,現在情形不同了,那嘆聲正合乎她的情緒,她也拿喟嘆安慰承淑,兩顆心在不知不覺中接近了一些。

第二天,志清離開她的床,來在對面房裡,看見還只有承淑一人,覺得非常合意,便坐下來閑談,慢慢說到生活,兩人更投機,兩人找到另外一種可以混時日的方法,在學校不至再寂寞下去。有時承淑還吩咐田媽弄點好菜蔬。這好吃食自然只她兩人享受,因為嘉瑛已不在校,等到回來時,別人又要睡覺了。春芝呢,兩人都疑心她不再是住在此地的人,可以忘記她了。

其實嘉瑛更苦,她厭煩學校,所以跑出去打牌;然而她不厭煩打牌嗎?這也是無法擺脫的呵。實在學校太寂寞了,寂寞給她許多空閑去想到一切的事,她又無能再細嚼那悲苦的往事,她無耐了,整天便用那牌聲,玉子和娟娟們的鬧聲(她自己鬧得更凶)來消磨時日,來吞滅她的心靈。她學會敷衍家庭中的太太們,那些人都喜歡她。她既無派頭,又大方,輸了錢沒有不給的,還常常代墊中午用點心的錢;然而她還得受氣。氣是娟娟給她的,因為她發錯了牌,讓娟娟的嫂子和了一副三番。娟娟責備她,她笑著說:「是大嫂和了,要什麼緊,你們是一家人。」這話卻使娟娟更不快活,說既然是一家人,打牌無味,也不是這樣打法的。當時她很氣,想一逞她平時對承淑的脾氣,但是娟娟是不好惹的,自己既然來到這裡,就應該忍受,若真吵起來,像什麼樣子?於是她笑著賠禮,不過一到中午,她就託辭承淑有事便別了那家,回學校來了。

街上很熱她忘記帶傘,又沒坐車,額上不止地流著汗,她非常焦躁!想起娟娟欺負人,又傷心起來,誰像淑姐那樣能容讓呢!她希望趕快到學校,她將告訴淑姐別人怎樣欺侮她,淑姐一定會同情她。淑姐在做什麼呢,好久沒關心她的生活了,於是她又懊悔,覺得很抱歉。

承淑和志清正吃著豐盛的午飯,志清還飲著酒,臉色微紅。兩人看見無聲走進來的嘉瑛,便同聲說:「剛好,來吃飯呀!」由於習慣,承淑忙著站起來照顧洗臉水呀、茶呀,嘉瑛卻握住她的手,叫了一聲:

「淑姐!」

然而她沒有在那張熟悉的臉上,找到從前給予她的,也就是她現在所等待的,所以她把想說的話咽住,走到桌邊去找志清說話了。一股酒氣從志清口中噴出,她看見那鮮嫩的鯽魚湯,那臘肉,那鹵豆腐乾,那辣椒黃瓜,那杯中剩下的紅色的酒,她不覺叫道:

「你們如此會享福呀!」

承淑遞給她一碗炒飯。她看了很局促的承淑一眼,推說她已吃過,是很粗陋的白糖糕。承淑期期艾艾地解釋說這樣吃只是偶爾,誰叫你出去的呢,娟娟家自然有更好的。

「好,你們快活吧,我還得出去!」

她辛酸地好似說笑話,便走向街頭。

剩下的兩人,聽了這話,交換了一下眼光。承淑勸志清還是升學,既然有錢,走得動,何必戀戀於自己所不願的生活呢?

志清哼了一聲,因為她有她的難題,她現在不願向人說。

嘉瑛一到街頭,就躊躇了,到什麼地方去呢?什麼地方都厭煩!於是便順路走去,心裡很凄惘,眼看兩旁店鋪的招牌,聊當消遣,怕自己更深深墮入那惱恨的思想中去。到商務印書館時,想買點信紙信封也好,便踱了進去。那裡的人都認識她,因為她常常來買《小說世界》及音樂課本,好幾個人站起身來。但她不認識那些人,頂多只覺得這面孔還不生疏,她很冷淡地隨意揀了一點她要的東西,就出來了。

剛一到門口,就聽見有人叫喚,原來是德珍,湊巧從對門一家廣貨店出來。好像久別的一樣,兩人緊緊地把手握住。她說:

「你好!都不來看我們!現在還要什麼朋友呢?」

德珍有點抱歉,不過她反責著:「你們也從不來看看我呀!假如我病了,我死了……」

「哼!誰會那樣傻,跑到你們那兒去給你們討厭!」

為了證明他們是如何歡迎她,德珍要她怎樣也應去看看人家到底討厭她到什麼程度。她無法拒絕,又因自己無處可去,便答應了。

她覺得德珍越發養好了,嫩紅的面頰,顯得很美。而德珍看她則相反,疑心她有病,於是便問:

「你天天做什麼?」

她不覺憤憤地說:

「我么,我天天在娟娟家裡打牌,今天別人說我不會打,所以只得回來了。」

「承淑也去么?」

嘉瑛聽到問承淑,說不出那心裡的氣。她總高興別人為了她而嘆息,而承淑卻毫不懂得她的不耐煩,她在外面亂跑的苦衷,而且承淑自己很快活,不給予她一點同情。想到這裡她冷笑了。

「她為什麼要同我往別人家跑,還聽那申叱!她不是整天在校里好吃好喝好睡的么!」

「又鬧什麼?反正明日就又會相好的。」

她把德珍當一個惟一的好友,所以她分辯著,她不會再同承淑吵,承淑也不會再同她吵;承淑對她非常好過,她應當感激;然而現在她只是煩惱。她也不必在人面前求憐憫,如若承淑要生她的氣,她是不會為自己說半句話的。

德珍覺得她很可憐,不過她找不到適當的話,可以表明自己的態度而又不傷她的心,只好用詼諧調子說:

「咳!不要說得太可憐了,好妹妹!」

嘉瑛聽到這溫柔的聲音,反而更傷心,只想哭,但又覺得自己可笑,便又笑了。

這笑聲,在德珍聽來,覺得可怕,於是把那隻小手握得更緊一些,加快了腳步,朝家中走去。

從此她接連每晨走到久大精鹽分公司去了。

不過在第五天的晚上,她又非常氣惱地離開那裡。她簡直在咒罵德珍呢,然而這是德珍和明哥的好意。他兩人把嘉瑛天天叫去玩,又有意的示意他的一個同事,也碰去,於是四個人打牌,那駝背的小學教員,是不會令嘉瑛感到趣味的,雖說她還是來玩。但別人卻不知道她只是因為打牌才來的,是來這裡消磨時日。別人顯然誤會了,很不客氣地同她說話,且常常把手去觸她,用肘子去碰她的肘子。連德珍也以為這撮合是將成功的,也替別人說好話,說那駝子不愧為一個好教員。

她時時跳著腳,心想著:「哼,好教員!」她反覆地罵德珍,難道你自己喜歡教員,我也就得嫁給教員么?她更看不起這些教員了。她想著那駝子,既萎瑣,又卑污,看他那數銅板的樣子就夠受了。

她只喜歡那沒有鬚根的十八九歲的少年,年紀同她差不多,性情也相投。她夢想一些不意的事會來到。

比如她若是有個哥哥,放假的時候,他穿著一身雪白的洋服來到,說是一切都預備好了,只等她動身。於是她安閑地隨著他上了小火輪的特別艙,毫不感覺旅行的麻煩和寂寞便到家了。母親抱著她哭,弟妹們圍繞著歡跳。她能很細緻的享受哥哥的、母親的、家中所有人的愛意。不多幾天,哥哥的朋友們來了,是一群活潑,聰明,好看,有學問,有機智的少年,大家都很愛她,她也愛他們。在太陽光下,月亮下,星星下大家圍著坐起來,聽風吹落葉,聽溪溝的潺潺流水,聽鳥兒的悅耳歌唱,以及小蝴蝶的翅子拂在軟草上的聲音,他們為她講述神奇的故事,詠唱那美麗的詩句,她為他們彈風琴……以後呢,他們還是很愛她,她也愛他們……。

她只有這幻想,卻想不出那頂好的結局;她很清楚,她沒有如此一個可愛的哥哥,她沒有機會去遇著那些世間頂可愛的。她很苦痛這只是幻想,然而她卻又想到:我有表哥,我有表弟,他們都正在省會研究一些高深的學問,他們一定穿著翻領襯衫,於是她又想家了,疑心他們已在暑假中回來了呢。

想著回家,又湧上許多難題。她未曾有那樣一個好哥哥;並且,兩天的小火輪,一天的轎子,往日有伴,都害怕,現在回去,只自己一個人照料所有的事。而船上不能斷定沒有歹人。路上,孤零零的,如若轎夫不可靠呢,怎麼辦?照情景想來,無論如何,獨自一人動身,簡直不可能。一覺得回家無望,就越覺得家裡的可愛。表哥表弟一定已經回來,他們的家相隔只一個小山坡。清晨她一定可以站在大柳樹下的石凳上,任風吹舞她的薄衣和短髮,等候那迎著陽光下山來的兩個俊影,風也把他們的襯衫吹得鼓起來……好像這非常幸福快樂的境界,離得如此之近,而她卻走不進去。她又恨承淑,如若那時能同美姐回去,現在怕不是正和表弟們把花瓣壓在表兄們的金裝的大本書里?於是她非常煩悶。有一天她看見承淑坐在中間房和志清說話的時候,她對那后影生起無盡的厭恨,她跳在承淑的面前。

「告訴你,我要回去,請你設法吧!」

無論承淑怎樣自己也覺得,嘉瑛在她心上已明顯的不如從前,然而好幾年了,她都非常愛她,體貼她,現在不能把她丟開。她也懂得嘉瑛在恨她,這恨能把她的心再拉向嘉瑛一些,她寧肯接受這懊悔,比嘉瑛終日在外面跑,能使她心裡好受些,她百般撫慰她,如若她真要回去,她自己親自送,送她到家了再一人轉來。嘉瑛好久都沒有享受這溫柔了。這意外的給予,使她很難過,她哭了。哭得使承淑也駭著,抱著她陪著哭。她經受了別人如此的好意,便再有脾氣,也不好意思發了,她只好又留下來住。

但這平和的時日,沒過三天,又起了風雲。這使她很傷心,決計離開這裡。她發覺承淑對她這般冷淡,而志清終日在笑著。她恨承淑,又恨志清,但她不能表露出來。從前她覺得嫉妒是可笑的,現在呢,她只好忍受這嫉妒了。她若不愛承淑,那是可以的。然而承淑竟同別人好,她覺得這令人氣憤。她把什麼都清理好,不留一絲東西在學校,表示永不再回來的樣子,無論承淑怎樣哭,她都用冷笑去回頂,並且堅決拒絕她的伴行。

到下午,她還在清撿一些什麼相片之類的東西,準備第二天一清早搭早班船走的。忽的房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四十上下很莊重的太太,那是校長,高傲裡帶著謙恭和氣的聲調說道:

「靜悄悄的,我還以為你們都出去了呢!一切好嗎,我很挂念。」

看見那顯著非常慈藹的人,兩人都不好說什麼,都裝著沒有發生什麼事一樣。志清也走過這邊來問候校長。

校長打開她帶來的包,包里放著許多紙張和別的,她抽出幾張課程表,送給他們每個人,誠懇地請她們發表對於學校的意見,她向她們說明她改善學校的計劃;她恭維她們熱心教育,向她們道謝,她說了許多話,幾人在這一刻的談話中把什麼都忘掉,都傾聽著那對教育問題所發出的宏論。到末了,嘉瑛才囁嚅地說她想回去,可不可以再找個比她好的來替她。這自然難不住那多才的校長,她了解她們非常清楚,她只留她住幾天再動身。她把招生的事,托給她們料理,其實這非常簡單,然而她們就很忙了。

果然,過了兩天,嘉瑛不走了,她聽了校長的許多好話,她覺得她一走,至少是對不住校長。而承淑也願意不再給嘉瑛難過,至於志清如果升學,校長也不會挽留,因為她希望她們能如是。然而志清卻始終不走,她怕吃苦,怕讀書的苦。她覺得自己年紀不小,功課又都荒疏,考大學還得再補兩年課,等到畢業,又要六年,時間太長了,她只懊悔為什麼早年沒想到這層。而且,她現在又常要經營財產,她覺得有經營的必要,她覺得承淑是可以陪伴她到老的。

離開學只兩天了,田媽忙著大掃除,又請了一個短期的後生來幫忙。玉子和娟娟也搬回來了。大家可以常常看見嘉瑛又很閑適地坐在風琴邊,練習國歌的譜子。

各人都忙著預備那將要講授的功課。

一九二八年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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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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