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寒冬臘月(三)

第八十三章、寒冬臘月(三)

流光容易把人拋,忽忽進了臘月,長安如冬蟄的蛇,陷入了無窮無盡的寂靜。

這日,天色陰沉,暗淡的空中密集烏雲,剛過正午時分,天上便撒起了雪粒子,綿綿不絕,繼而發展成柳絮,洋洋洒洒,蔚為可觀,不到半日工夫,闔宮徹底改頭換面,殿宇浸白,樓觀兀立,雪欺衰柳,霜結池塘,寰宇之內,惟余莽莽。

廡房不少孩童,其中不乏心性跳脫者,眼見得雪越堆越厚,四方浸白,哪有不真心喜歡的?於是攢三聚五,紛紛跑出房間,拉群結隊,嬉戲逐鬧,打雪仗頑。

守禮正背書背得頭暈,聽窗外有歡快的嬉戲聲,連忙撂下書本,趴到窗根張望。

張晟瞥見了,笑道:「讀書最忌諱心有旁騖,你啊,不要受外界打擾,專心背書!」

守禮轉過頭,蘧然道:「外頭下雪了,四下里白茫茫的,真好看,還有人扔雪球、打雪仗呢!」說著,歡天喜地從窗檯撤了胳膊,一溜煙跑到門口,扯開門鎖,跳了出去。

張晟神情板正,搖了搖頭,繼續看書。

須臾,守禮瑟縮著頭,連蹦帶跳回了房間,雙手捧了把雪,喜滋滋又坐回案邊。

張晟瞧見,放下讀到一半的詩經,直視著唇紅齒白的守禮問:「雪下得大嗎?」

「挺大的,我聽打雪仗的人說,午後才下,還不到半個時辰,就下了一指深了!」

張晟聽得真,微微嘆了口氣。

守禮耷拉著腦袋,孜孜不倦地摶弄雪,聽他嘆氣,忙道:「好端端的,嘆什麼氣啊?」

「風后暖、雪后寒,只怕今夜不好過了!」張晟神態沉穩,目光里劃過一絲擔憂。

守禮聽了,笑道:「屋裡挺暖和的啊!」

張晟笑了笑,道:「自欺欺人。這是向北的屋子,夏天熱、冬天冷,到了這天寒地凍之時,屋裡更冷得跟冰窖似的,凍得人手腳發涼,渾身存不下一點熱氣,而且,咱們身份卑微,也用不起什麼制熱、採暖的物件,看樣子,今冬只能硬扛了!」

守禮知他說的是實情,別無他法,只能失望地嘆了口氣。

很快,到了晚膳時分,張晟、守禮搭伴出門,一道前往食堂。到時,堂內已擁擠不堪,熙來攘往,吵得人耳朵疼。張晟從不計較座次,隨意選擇,慢騰騰入座。守禮為了避嫌,刻意離他遠些,而後耐心等著,不一會,余者便紛至沓來。

「外頭這雪下半天了,怎麼還不見停?」田真猝然發問。

李通隨口道:「你還有閑心關心這?多想想如何取暖吧,不然怎麼熬過這嚴冬?」

「昨兒才在窗戶上又褙了層紙,屋裡挺暖和的,不用擔心!」田真胸懷開朗道。

守禮聽見,忙問:「管用嗎?」

田真笑道:「還行,不說密不透風吧,最起碼擋了不少風,被窩也能捂暖和!」

守禮連連點頭,想著照搬硬套,等吃了飯回去,自己也要褙一層窗紙抵禦嚴寒。

此時,李通掃了一圈,不見田純,便發問道:「誒,怎麼又不見你那孿生兄弟?」

「別提了,從前日早起就高燒不退,直說胡話,若非上官典正可憐,賞了服退燒藥,只怕他就一命嗚呼了!」田真說著,純潔目光里流露出感激與難過之色。

守禮惻然道:「那他現在燒退了嗎?」

「今日午後便退了燒,只是沒什麼精神,懶怠起床,也不想吃飯!」田真如實道。

李通聽著,也起了惻隱心,忙道:「這天氣,不吃飯怎麼行?再不濟也得喝碗熱湯,肚裡熱了,心就熱了,那身上也有勁了,保准好了!」說著,目不轉睛看向田真。

田真欣慰道:「我也是這麼想,等下,盛一碗熱湯帶回去,看他喝了,出出汗也好!」

李通連頭稱善,俄見同桌有人開吃了,急赤白眼也撿起竹筷,加入到饕鬄大軍去。

飽餐一頓,眾人歡喜而散,各自回房。

守禮面上帶笑,剛推開門,正要邁過門檻,忽見鞋後跟開綻了,不禁愁上眉端。

張晟正在洗腳,見他呆住了,忙問:「怎麼把著門不進?風全灌進來了,怪冷的!」

守禮苦笑道:「鞋開綻了!」

張晟頭也不抬,將雙腳從熱水裡拔出來,道:「你又不是單這一雙,總有替換的吧!」

「還真叫你猜對了,過冬的鞋就這一雙!」守禮趿拉著鞋,躡手躡腳進入房間,發愁道:「真是倒霉,沒了棉鞋,哪熬得住這嚴寒天氣?只怕腳上要生凍瘡了!」

「不當緊!」張晟倏地抬頭,微笑道:「我記得,舊年有兩雙鞋子,穿過幾回,因後來腳變大了,穿著不合腳,便收了,我瞧,你的腳也不大,估計合適。」說著,趿拉了鞋,動起來道:「稍等,我去找一找,你試試,若是合腳,便送你吧!」

守禮見他關切,不由滿臉含笑,挨桌坐下,但見他步履輕捷,遑遑到了箱籠邊,然後,利索地掰開機關,拿手在箱里撥了半天,翻出一葡萄灰包裹,折返回來。

守禮見狀,微笑著湊過去。

張晟心情暢快,解了包裹的活結,從中取出兩雙棉鞋,道:「看著半舊不新的,你別嫌棄!」

「不會!不會!」守禮飛速接腔,「你好心送我鞋穿,我能把你好心當作驢肝肺嗎?」

張晟平和道:「你這麼說,太見外了,行了,試一試罷!」說著,把鞋遞出去。

守禮雙手接下,彎腰脫了腳上的鞋,擺在一邊,然後趕緊套上張晟送的棉鞋。

鞋的樣式很尋常,鞋面綉著茱萸紋,內里塞了棉絮,穿著十分暖和,關鍵也合腳。

守禮看了一圈,喜歡道:「挺合腳的!」

「那你留著穿吧,反正早晚要扔,倒不如送你!」張晟說著,目光從守禮的腳移開,停留在包裹內兩件夾襖上,忍不住拿手去觸摸,臉上流露出難以割捨之色。

守禮覺著奇怪,忙問:「怎麼了?」

張晟精神恍惚,道:「這是我剛入宮那年發的宮服,於今已六年了,真沒想到還在!」正回憶著,取了舊衣裳出包裹,展開了細細觀賞,眸色里流露出不舍。

守禮見狀,暗想:『似他這樣自強不息、持之以恆,只怕遠飛高舉,指日可待,而自己無才無能,學識也淺,雖然最近十分刻苦努力,但差距不是一日兩日形成的,自然而然也不是一日兩日可以趕超,明年開春,內侍省遴選皇子侍書伴讀,恐怕自己要名落孫山,可張晟呢,從來讀書不倦,準備得十分充足,只怕明年會夙願得償。屆時,他入選,接觸到更優秀的人,以後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還會不會記起自己?」

「算了,還是收起來吧!」張晟疊好衣裳,放回包裹,抬頭見守禮在怔怔發獃,不禁笑道:「想什麼呢?眼睛都直了!」

守禮猛然回神,尷尬道:「沒...胡思亂想呢!」

張晟不追究,望了望天色,笑道:「時辰還早,要不咱們下幾盤棋比劃比劃?」

守禮欣然同意。

張晟淡淡一笑,利落地收拾了包裹,提到箱籠邊,重新塞回箱底,層層壓結實。

這邊,守禮已將棋盤擺上案頭,自覺坐在案前,特意留了靠窗處,等張晟落座。

張晟看見,欣然往之。

兩人恣情手談,幾局過後,張晟發現守禮最近棋藝大長,不光思慮周到,行棋間也很有章法可循,實在忍不住誇讚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才幾日不與你對弈,你越發進益了,如剛剛那一路棋,出其不意,兵行險著,不可謂不高明!」

「我這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守禮莞爾笑道,「你花功夫為我挑選了那麼多介紹棋勢的書,我哪敢負你好意,只得多多鑽研。如此日積月累,便也通了!」

張晟神色鎮定道:「那也是你勤學,換作旁人,還不一定願意翻呢,白落灰罷了!」

守禮聽了,臉上湧出燦爛笑容。

慢慢又行了幾路,守禮走錯了招數,慌得出手撤回,卻被眼尖的張晟一把抓住,嘲笑道:「剛誇你,你就不講棋德了?哪有落了棋再悔棋的道理?惹人笑話!」

守禮鬆了口氣,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罷了罷了,這盤棋,我是輸定了!」

張晟不禁莞爾,低頭將出局的棋子又重新擺上棋盤,然後,好整以暇地望向對面。守禮迎上他的目光,詢問道:「明年開春,不多時就要考試了,你想好應試哪位皇子手下了嗎?」

「早有打算!」張晟語氣堅決,「太子寬宏大量,慈善仁愛,陛下屢次委以重任,他都辦得出色,是以朝野多有讚譽,我想過了,與其跟一位碌碌無為的皇子,倒不如進入東宮,哪怕最初只是不顯眼的小嘍啰,但憑我努力,也一定掙出名堂!」

「嗯,太子為人寬厚,你又思圖進取,如能進入東宮,假以時日,你一定前程似錦!」守禮真心道。

張晟本就滿懷信心,聽了守禮的奉承,更加鳴鳴得意,於是陪守禮又下了幾盤,眼見得夜色漸深,守禮也開始犯困了,他才收心,吹滅蠟燭,共同上床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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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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