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秋去冬來(四)

第八十章、秋去冬來(四)

窗外殘月暗淡,突然起了颯颯的風,颳得門響。

小黃門看得真切,動身去關了門,順便往閣外瞅了一圈,只見黑黢黢的夜色里毫無人影。

收回目光,小黃門略顯沮喪,反身回來,憂慮道:「天越發黑了,怎麼還不回來?」邊說邊望著守禮,關心道:「別耽誤了你回去,再晚,廡房要熄燈了。你餓不餓?不如我去找些點心,你先墊墊?」

守禮感念他好心,嘴角漫出和善的笑意,客套道:「別忙活了,我也不是十分餓,何況,這兒離不開人!」

小黃門撅了撅嘴,嘆氣道:「那可有得熬了!」

守禮神色自若,也不往心裡去,只低頭望了望噗嗤噗嗤冒氣的銚子,探問道:「茶的火候到了,咱們是現在送進去還是等傳喚?」

「且等著,按他們的習慣,一時半會,結束不了!」小黃門嘟囔著,提了銀銚子下爐,放在茶几冷置。

守禮搖了搖頭,看著裡邊道:「奇怪,聊了這麽久了,還這樣好興緻,到底聊什麼呢?」

小黃門緩緩坐下,隨口道:「不好說,他們學問深,博聞廣洽,什麼都知道些,有時聊朝廷大事,有時聊家長里短,有時聊風土人情,有時還聊海外奇談,總之,天南地北,什麼都聊!」

守禮聽得連連點頭,目光中多出幾分欽佩與歆羨,繞過兩重帷幕,重新投向裡間。

只見席上蠟燭燒了半截,紅紅的火苗撲閃著,虞通直似乎醉了,乾巴巴的臉上帶著酡紅,身姿灑落地離了席位,公然吟誦道:「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似乎意猶未盡,他又將末一句反覆吟嘆,「吞聲躑躅不敢言。」

唐通直等人目光深沉,要麼端著酒杯,要麼洗耳諦聽,隨著虞通直聲調變化而臆想。

守禮遠遠望著,好奇道:「怎麼還念起詩了?」

「高興的唄!」小黃門見怪不怪,語氣十分淡定,「你不在這當差,所以覺著奇怪,我們是司空見慣了,從前,虞通直和唐通知喝多了,還手拉著手唱歌呢!」

「啊——」

守禮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小黃門目光篤定,凝視著他,默默不語。

守禮觸見他目光,由不得他不信。突然,閣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守禮聽著動靜,越來越近,驀然抬頭,卻見石誠火急火燎開了門,笑道:「等久了吧?」

守禮雙眼一閃,緩緩起來。

石誠順手帶上了門,一面向守禮面上看了看,一面慢騰騰走到帷幕邊,然後,悄悄向裡邊望了望,見幾位通直郎醉醺醺的,便笑道:「喲,今兒真有興緻,還沒散呢!」

小黃門順嘴道:「可不?瞧吃得多開心,咱們還餓著呢!」

石誠聞言不喜,白了他一眼。小黃門嚇了一跳,心虛地垂下腦袋。石誠移開視線,轉頭望向若無其事的守禮,道:「天不早了,廚房也熄了火,只怕你回去了也得餓肚子,我這藏了幾包桃酥,你帶一包走,啊!」正說著,不等守禮答應,兀自到菱花鏤空架子上取了桃酥,回來遞給守禮,笑道:「等下路上小心些!」

守禮接下桃酥,頷首微笑。

小黃門心中不舍,脫口道:「外面黑燈瞎火的,只怕路上看不清,我給你取盞照明燈吧,你提著,免得摔跤!」

守禮停下腳步,想了想,點頭稱好。

小黃門臉上笑意不散,急三忙四跑去四合屏風后,取了盞風燈來,熱絡地交給守禮。

守禮承了恩,連聲道謝,然後,規矩向石誠告辭,提了燈籠,慢悠悠出了石渠閣。

外面,月色凄涼,星光暗淡,風一陣接著一陣地吹,攆著滿地凋零的楓葉亂飛。

守禮見寒風肅殺,秋景蕭瑟,心中也甚是凄惶,再不滯留,趁著月光,迎著秋風,提起風燈,沿連廊出了秘府,然後,穿庭過門,行步如飛,亟亟回了廡房。

次日,天陰得駭人,連風也寒惻惻的,似乎醞釀著雨,撲朔迷離。

按照排班,守禮等今日該浣衣。這是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的活,若手腳麻利一些,頂頂到了午後,便結束了勞作,但吃虧在天冷,所以,六人都沒啥動力,慢騰騰在食堂吃了早飯,門前取齊,一道回廡房,然後,孫哲、辛歡主動挑了扁擔,到梧桐井打水。馮曉也不閑著,帶守禮仨淘臟衣服,將略微乾淨的放一堆、稍顯骯髒的放另一堆,然後,齊心協力搬了三個大盆,擺在同一水平線上。

不想孫哲、辛歡去得快,回來也快,只見他倆肩挑扁擔,一溜歪斜地飄了過來。

馮曉看見,笑悠悠迎了上去,一邊幫孫哲落下扁擔、一邊問:「今兒怎麼這麼快?」

孫哲抬起雙眼,正對著他關心的目光,長長吐了口氣,笑道:「天冷,打水的人少了不少,快也正常!」

馮曉點頭稱好,提了一桶往大盆去。守禮、李通有樣學樣,氣昂昂跑到辛歡身邊,幫他落下扁擔,然後,插了根木棍進吊環,運力抬起,晃悠悠跟上馮曉腳步。

「嘩啦——」

馮曉提起水桶,一股腦倒了個乾乾淨淨。

守禮聽著水聲,嘴上銜笑,不疾不徐向李通使了個眼色,然後,兩人勠力同心,抬起水桶,瞄準盆口,嘩嘩倒了下去。

到底是暮秋了,梧桐井又深不見底,水十分清冽,濺在手面,竟有徹骨的涼意。

守禮摸著自己涼冰冰的小手,目光凝滯在水盆里蕩漾開的圈圈漣漪,神思翩飛。

後邊,辛歡隨口道:「越往後越冷了,現在還好,手還下得去,若到了三九天,地上結冰,檐下掛柱,手也凍皴了,那時節還來這風口洗衣服,真是活受罪了!」

「那又有什麼辦法?班排的明明白白,一撥挨著一撥,奪命咒似的,誰也逃不掉!」馮曉順嘴接腔。

田真、李通聽了,哀嘆一聲,蠻不高興地拉下臉去。

孫哲神色穩重,飛快地掃了眾人一眼,提醒道:「你們啊,懶驢上磨,有這會子發牢騷的功夫,衣服都打完漿了,行了,別磨蹭了,抓緊些,早幹完、早享樂!」

眾人面面相覷,紛紛動作,各就各位。

孫哲緬了袖子,穩穩坐在特製的矮凳上,掠視了一眼地上的臟衣服,似乎很嫌棄,拿手指尖拎了兩件,投在盆里。守禮有眼色,彎腰抓了漿壺,蹲在他旁邊,小心翼翼給衣服打漿。

孫哲見了,頷首讚許,默默將灑了漿的衣服過了兩遍水,然後胡亂攪和一通,順手抄起屁股后的棒槌,使勁捶打。

旁邊馮曉、田真組合,幹活也很賣力,眨眼功夫便漿洗了十來件,移交辛歡處理。

辛歡愛乾淨,平時身上的衣服都一塵不染,這會子洗別人的臟衣服,他十分憎惡,但又不得不做,只好一手捏著鼻翅、一手抓衣服,李通則牢牢抓著另一頭。

兩人扎著馬步,互相角力,擰乾衣服沾的水。

水哩哩啦啦灑下來,辛歡望著盆里的水,竟然變黑了,不禁厭惡道:「真是又臭又臟!」

李通剛要開腔,見孫哲冷厲的目光掃來,略作思量,又把要衝出嗓子眼的話咽回去了。

田真瞧見,砸著嘴,煞有介事道:「不臭才怪呢,我聽說,有的人來不及出恭,索性就在褲襠里解決了!」

「咦——」

辛歡露出更嫌棄的神情。

孫哲不為所動,集中精神把盆里的衣服料理了,然後一股腦轉給辛歡,回頭又招呼守禮,各自把著盆邊,掀了個底朝天。盆里的髒水漸漸散開,稀里嘩啦往低處流去。守禮望了一會,又跑去幫助李通。如此,六人通力合作,終於在正午前洗完了衣服。

辛歡猴急,火急火燎拉著眾人到牆角搬出竹竿,搭成曬台,然後,六人一刻不歇,紛紛動手,抖落開擰過水的衣服,平鋪在竹竿上。田真箇子矮些,踮著腳也夠不到竹竿的高度,孫哲看見了,連忙援手。

須臾,兩盆衣服晾完了,眾人心滿意慊,肩並肩坐在廊下,歇了歇,搭伴去食堂飽食。

忽忽黃昏,天光黯淡,風聲漸緊,秋雨有預兆地落了下來,淅淅瀝瀝,頗有寒意。

守禮午後小憩,醒來便捧著陶淵明集,伏案讀詩。

平心靜氣讀了半天,忽聽窗戶被風颳得山響,守禮聞聲而動,走過去合上了窗。

剛巧張晟歸來,一面撲身上的雨點,一面抱怨:「外頭真冷,風吹進人骨頭縫了!」

守禮臉上湧出笑容,好聲好氣道:「一番風雨一番涼,只怕明兒更冷,該添衣了!」

張晟贊同地點了下頭,順手關了門,進來笑道:「聽說你們閑了整整一下午啊?」

守禮嘻嘻一笑,陶陶道:「我可沒閑著,溫習了《論語》,又背了陶淵明的《四時詩》!」

「哦,背會了?」張晟笑著問。

守禮成竹在胸,吟哦道:「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暉,冬嶺秀孤松。」

張晟聽罷,欣然坐在守禮對面,坦率道:「此詩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確實不錯,不過,我獨愛陶淵明作的桃花源記,似真似幻,半夢半實,叫人拍案稱奇!」

「《桃花源記》?」守禮詫然道。

「嗯,我昨夜才讀了,深以為異,竟不知這世上還有另一方天地,風土淳美,人情純真,夜不閉戶,道不拾遺,可謂大同。」張晟講述著,臉上逐漸變得興奮。

守禮不解大同含義,但見張晟舌燦蓮花,肚裡書蟲便作祟,不斷嚙噬他的好奇心。

張晟與他相處日久,哪裡不了解他心思,當即翻出原著,樂呵呵攤在他眼門前。

守禮精神激奮,忙不迭湊過去,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果然新奇,於是笑逐顏開,與張晟探討真諦。張晟倒不嫌守禮學識低,只覺他思維跳躍,時常舉一反三,研討之間,多有趣味,故此,不憚其煩,不吝賜教,心甘情願帶守禮含英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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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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