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秋高氣爽(一)

第六十九章、秋高氣爽(一)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過了一旬,已經立秋,天氣仍舊溽熱難耐。上官鴻命黃瑞引導守禮等入門,教些洒掃應對、進退周旋之節。黃瑞奉了鈞旨,背地裡少不了鳴鳴得意,守禮只視若無睹,日食三餐,夜眠一榻,鳳興夜寐,倒自得其樂。

忙碌之餘,守禮細觀默察,漸漸也摸清了班底。原來藏書閣、光祿閣、石渠閣、凌煙閣、明遠閣當差的黃門五方雜處,居於下房,環繞在書閣幾位典正所居院落,籠統計算,少說有兩百人,如今單論藏書閣,班中六十六人,除了參與藏書閣事宜,還兼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劈柴、燃火、挑水、運漿、浣衣等事。

守禮私下聽張晟說,藏書閣藏書無數,浩如煙海,驚訝之下,更添了幾分期望。

中元前夕,上官鴻吩咐敲鑼,召集所有人,公布新排班。守禮聽是新舊搭配,頓時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於是暗暗鼓勁,盼著自己順風順水,不要拖別人後腿。

又過一旬,守禮跟老人在藏書閣做了幾日差事,逐漸熟悉。原來藏書閣拔地百尺,共有五層,閣內藏書頗多,按照門類劃分,有經義、史書、詩集、駢賦、法帖、操典、樂歌、拓本、列傳、傳奇、集注、道藏、佛經以及方家醫案等,還有一些朝代更迭毀於戰火的斷篇殘簡,雖內容缺失,但絕無僅有,已成孤本。

與守禮同班的有五人:孫哲、馮孝、辛歡、李通、田真,這其中,孫哲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多在入門處登記借閱和歸還名錄,馮孝樣貌出挑,言語明快,主要指引訪客、翻查典籍,辛歡急性子,又愛耍滑,便負責藏書出入的分門別類,守禮、李通、田真初來乍到,還不甚清楚底細,便輪流交換跟著三人學習。

這日,天色隱晦,到中午還不見日頭。守禮跟隨辛歡,忙了半晌,才從二樓下一樓說話。

「說來還是凌煙閣和石渠閣當差舒服些,每日只掃掃地、洒洒水,一天便混過去了!」辛歡一邊捏著發酸的胳膊,一邊彎腰坐下,嘴上仍抱怨:「哪似咱們爬上爬下得辛苦?」

馮孝抿唇笑道:「這便是你想差了,他們雖比不得咱們辛苦,卻每日膽戰心驚。」

辛歡哦了一聲,道:「說來聽聽?」

「似凌煙閣,供奉著高祖、顯祖、世祖、高宗四代功臣畫像,不光朝野矚目,陛下還時不時駕臨觀瞻,稍有差池,那便是殺頭之罪,前兩年,曾有一黃門失手打碎了供案上的花瓶,登時便被發落了,遣去暴室,飽受皮肉之苦,最後觸柱而亡。」馮孝緊張地說,「還有石渠閣,乃本朝辯論之所,每嘗文人騷客在此聚集,往往數月才散,祗應黃門端茶奉水,起火供飯,跑進跑出,幾乎累斷了腿!」

辛歡聽得仔細,改口道:「那明遠閣和光祿閣的黃門一定過得比咱們舒坦了!」

孫哲笑道:「卻也不見得,明遠閣和光祿閣是史官、編修和通直郎編纂史書、晏息飲食之所,這些文官啊,讀多了儒家典籍,最是孤拐脾氣,稍不順心如意,便長篇大論教訓人,這月初,一黃門近前侍奉時灑了魚湯,氣得於通直張口就罵,先罵黃門疏忽,又以小見大,談及國計民生,說如今各地災害剛有好轉,若窮奢極欲,不惜糧食,恐惹怒上天,招致禍端,哩哩啦啦一車話,說得黃門啞口無言。」

「這於通直,還是這臭脾氣!」馮孝搖頭道。

守禮隨便聽著,突然,李通哇了一聲,驚訝道:「田真,你和田純長得真像!」

田真微微紅了臉,局促道:「我倆是雙胞胎!」

「真的假的?」李通感嘆著,又如夢初醒道:「難怪我昨夜錯認了,原來如此。」

「昨夜怎麼了?」守禮插嘴道。

李通隨口道:「我夜裡起來小解,誤以為撞見田真,連喊了他好幾遍,也不見他搭理我,我還氣呢,打算今天找他問個明白,誰知早起遇見了他兄弟倆出門,我當時就嚇傻了,原先沒注意過,只覺他倆名字相似,不想人也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田真會心笑著,沒有搭腔。

此時,孫哲望了望牆角擺著的漏刻,喜道:「正午了,該吃飯了,等下誰去帶飯?」

辛歡挺身起來,接道:「輪到我了!」說著,向守禮使了個眼色,領他去廚房。

外面,天光暗淡,雲影縹緲,西風簌簌吹著,池塘里的蓮葉荷花順著風向搖曳。

進了廚房,迎面見幾個腦滿肥腸的廚子圍坐在案邊,談笑自如,地下還坐著幾個小黃門,正在啃食豬蹄。辛歡看得咽了咽口水,巴巴湊到案前,申述了來意。

案上酒菜具備,廚子們正划拳,有點愛答不理,只拿手指了指灶台,繼續談天。

辛歡忍氣吞聲,掉頭去了灶台,只見大鍋刷得油光鋥亮,台上擺了幾碗素菜,還有一籠蒸得破了皮的饅頭,甚是敷衍,辛歡怒從心起,轉身沖那幾個廚子質問:「這就是我們的午飯?」

廚子們醉心酒菜,壓根不理,倒是底下一黃門憨憨的,熱誠跑來,笑嘻嘻問:「可是有何不妥?」

辛歡在氣頭上,一把將他推開,怒沖沖跑到幾個廚子面前,問:「上官典正早發過話,午膳兩葷兩素,今日怕是弄錯了罷,還勞煩幾位師傅,重新起鍋炒菜!」

廚子們互相觀望,少頃,白臉廚子裝作為難道:「嗨呦,如今上頭髮了話了,縮減開支,力戒浪費,我們也是聽吩咐做飯,你若有氣,也不必沖我們來發!」

「哦,那你們聽了誰的吩咐?只要說得出口,我保證一聲不吭!」辛歡語氣急促。

幾個廚子答不上來,有些窘迫。

這時,被擁在上座的黑臉廚子發出放誕笑聲,道:「我們奉的是余副都知的命令,你不服嗎?」

「哼,余副都知?正經還沒走馬上任呢,名不正、言不順,你們倒巴結上了!」辛歡駁道。

廚子們聽了,滿臉奸笑。

守禮覺著不妥,正想勸辛歡罷手,只聽旁邊的小黃門嘀咕道:「真是不知死活,連余押班也敢妄議,如今誰人不知余押班是貴妃娘娘的心腹?恐怕他大禍不遠了。」

辛歡也聽見了,蹙著眉,下不來台。

守禮湊上前去,附在辛歡耳邊,輕聲道:「他們仗勢欺人,咱們再糾纏下去,也討不得好果子吃,還是趕緊回去吧,不然,飯菜涼透氣了,還要落兩頭埋怨!」

辛歡心知有理,但咽不下這口氣,便氣憤地跺了跺腳,轉回灶邊,尋了黑漆提盒,把素菜饅頭裝了,而後,又瞪了廚子們兩眼,才氣咻咻出了烏煙瘴氣的廚房。

回到藏書閣,孫哲幾人早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了,紛紛圍上來,詢問辛歡緣故。辛歡愛面子,怕大家聽了經過,笑他軟弱無能,便隱瞞了爭吵一節,將罪過扣在廚子們頭上。孫哲、馮孝聽了,半信半疑,李通、田真傻乎乎的,信以為真。

守禮跟著他學習,哪敢拆穿他的謊言?只得配合他演了一齣戲,由他繪聲繪色。

飯罷,各歸其位,辛歡帶守禮回了二樓,沒歇一會,他便指著滿地攤放的典籍,頤指氣使道:「下午,你把這些收拾了,我有點頭疼,回去躺一會,傍晚再回來!」

「好!」

守禮隱忍道。

辛歡笑逐顏開,哼著小調,扶著欄杆,下了盤旋環繞的樓梯,然後一徑出去了。

趴著休憩的孫哲無意瞥見了,皺了皺眉,轉頭望向樓上。

二樓,書架上堆滿了各類典籍,守禮對照著屬類,爬上爬下,來回穿梭在書架間。

人說,越忙時間越快,果然,閣內的日光越來越暗。

守禮渾然不覺,拉著單人梯,搭向書架,然後一手抱書、一手扶梯,踏梯而上。終於爬到七八尺的高度,守禮覺著差不多了,便將懷中的典籍放回書格子內,低頭準備往下爬,不防單人梯傾斜了,守禮無法控制,忍不住啊一聲叫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忽有一人沖了出來,穩住單人梯,然後,攙著守禮落向地面。

守禮心中感激,一抬頭,見是張晟,又驚又喜,笑道:「你今日不是休息嗎?」

「看了半日的書,覺著眼酸,便出來鬆散鬆散,正好有兩本書要還,順道帶了來。剛上二樓,沒聽見人聲,我還覺著奇怪呢,誰想經過這兒,又聽見你呼救,我便跑了來,還好,來得及時,不然,你得摔成什麼樣子!」張晟言語灑落道。

守禮眸光流轉,再度道謝。

張晟笑了笑,問:「怎麼不見辛歡?」

「他犯了頭疼,回去歇息了!」守禮如實道。

「哼,老毛病還沒改,倚老賣老,專欺新人。」張晟義憤填膺,一面隨守禮走出浩瀚書海,一面又說:「這麼多書,原先擺在高閣,如今歸於原處,免不得爬上爬下,你一個人,哪裡擺弄得了梯子?總得有人扶著,不然,也太危險了些,你也是,他說頭疼,你就由得他去,明顯是在躲懶啊,換作旁人,早狀告他了!」

「活又不重,我一個人應付得了!」

「嘴硬,你剛才還差點摔了呢!」張晟說著,見守禮頷首不語,兀自又嘆了口氣。

守禮愔愔無言,縱步到零亂的幾摞書前,蹲了下去,然後,一絲不苟碼整齊了。

張晟看著,搖了搖頭,道:「這一摞摞的,照你這笨方法,驢年馬月也分不完,來,我教你個法子,又簡單又實用!」說著也蹲下了,比手畫腳,講了一通。

守禮凝視著他,心怦怦直跳。

「這便是會家不忙,忙家不會了,似你這般,抱著書,挨書架去尋,恐怕天傍黑也干不完,哪有記了哪個書架放哪類書來得便宜?」張晟聲音溫和,如三月春風。

守禮如遭當頭一棒,醒悟道:「是啊,我本末倒置了!」說罷,忙忙攤開典籍,分了屬類,然後憑著記憶,又有張晟指點,果然,不消半個鐘頭,便超前完成工作。

「還是你厲害!」守禮由衷誇讚。

張晟微笑道:「熟能生巧罷了,等你再干兩年,漸漸的,你也能摸出規律了!」

守禮害羞的低下頭去,莞爾一笑,露出貝齒。

兩人離得很近,張晟凝望著守禮細嫩的臉頰,忍不住想捏兩下,但還是抑制住了這不尊重的想法,倦倦起身,與守禮告別。守禮不好挽留,目送他下了二樓,繼續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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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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