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歸去來兮
蘇影眼皮微顫，緩緩睜開雙眼。
一縷迷茫不過一瞬，剎時就變為滔天恨意，緊隨其後，滔天恨意瞬間隱匿，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歷經浮沉生死的滄桑。
塵封的記憶一角悄然觸動，隨着床榻上鏤著的百花圖紋緩緩鋪開。將他帶回了遙遠得彷彿上輩子的過往。
或者說……
現實。
十六歲！我仍記得！
那年，我帶着蘇忠他們出發前往大荒南林尋找寶藏，途經繞崖嶺之際，車駕突然斷裂，連人帶車墜下懸崖，幸虧那年大荒林中雨水很多，懸崖之下原本的小河泛濫成江，沒摔死，卻險些溺死。蘇忠和蘇定他們拼了命才將我從湍急的江水中搶了回來。
當我蘇醒之後，神識中就多出了一卷古樸捲軸。
也就是……這下的我……
蘇影輕輕地舉起雙手放在眼前，左右上下細細端詳。
細皮嫩肉，白凈程度堪比女子。
誰又能想到這雙手在三年後會拿起礦鋤在暗無天日的地獄礦坑中苟延殘喘呢？
「我……回來了……」
蘇影微動嘴唇，漸漸咧開，無聲地笑着，笑得比哭還難看。
笑着笑着就哭了，這哭，同樣是無聲的，卻又比笑好看。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啊……」
抱着自己的雙手，堂堂七尺之軀，擁有鋼鐵般意志的少年，哭得像個孩子一般。
「少城主？你是醒了么？」
清脆聲音傳來，兩張鐫刻進骨子裏的嬌俏臉龐閃過腦海，蘇影思緒陡然一空。
落雲，飛鳳。
隨着這兩個名字而來的是那些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蘇影臉龐陡然變得猙獰起來，一股戾氣升騰而起，雙眸也隨之滲入淡淡血色。
那一日，他躲在被窩裏聽着城中無數聲凄厲的哀嚎，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八名肥頭大耳的領主帶着無數名軍士衝進城主府，一個接一個將最後守在自己身邊的三十名侍衛虐殺之後……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
落雲，飛鳳……
她們是父親從無數名流浪到落鳳城的同胞中挑出來照顧自己的侍女，由於自小就失去母親，這兩名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自己生活起居的侍女，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他所依賴的對象。
對他而言，她們就是這個世界上除了父親母親之外最親的人！
她們二人都有在炎黃一脈中極為罕見能夠修習源氣的天賦，年紀輕輕已經修到了武者高階之境。城破之日本來她們完全可以憑着自己的本事逃出生天的，她們卻沒有那麼做，而是守在只知道窩在床上瑟瑟發抖的自己。
那些肥頭大耳的外族領主們用自己的性命要挾，當着自己的面將她們……
「嘎吱嘎吱……」
蘇影心中劇烈抽搐，緊握的拳頭關節慘白，不知不覺深陷皮肉，鮮血汩汩而落。
門簾嘩啦一聲，腳步輕響，兩名女子急匆匆地跑進房間。
落雲、飛鳳，她們兩人僅比蘇影大兩歲，卻因為早遭苦難，要比溫室中的蘇影成熟懂事得多，這也是蘇影依賴她們的緣故。
看着熟悉的身影，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將蘇影身上戾氣沖得七零八落，緊握的拳頭不覺鬆開，甚至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那是一種近鄉情怯的畏縮……失而復得又患得患失的怔忡。
沒有失去過，就不知道曾經擁有的珍貴。
熟悉的面容越來越近，蘇影劇烈跳動的心在看清楚兩人的那一刻就平靜了下來。
與記憶中一模一樣，沒有哪怕半分改變。
飛鳳個子稍矮，眼睛靈動，搭上水潤的肌膚，令人一眼就有種很活潑的感覺，落雲個子稍高，眸子淡淡如水，看起來像是大家閨秀。
飛鳳與落雲面面相覷。
打從蘇影八歲時就陪在他的身邊，至今已八個年頭，她們對這名比自己小上兩歲的少城主已經熟悉到了只要他一抬手就知道他想說什麼話的程度。
但是，眼下的蘇影卻讓她們感覺奇怪。
那似哭似笑的表情，尤其是看着自己兩人的視線，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我們一般，其中好像又蘊著非常濃重的痛楚與自責。尤其是其中深深刻着的滄桑，更讓人感覺眼前彷彿換了個人一般。
這感覺實在太過離奇，以至於她們連蘇影流着血的手掌都沒注意到。
「少城主……您……怎麼了？」
飛鳳小心翼翼地輕聲開口，她的聲音不敢太大，怕嚇著蘇影。
她們知道蘇影之所以膽小懦弱是因為小時候蘇城主帶着他殺進城主府的緣故。
那段記憶，蘇影永遠不會忘。
神州之地，遍地城池，每個城池就相當於一國，在諸國之上，由諸神留在人間的東西兩殿維持神州的基本秩序，東為神聖殿堂，西為大地殿堂。
父親蘇龍帶着自己隱居在神州極南的一座城裏，那時，它還不叫落鳳，它有另一個名字。
南珠城。
那些年，高高在上的神還沒有把炎黃一脈定為神之棄民，炎黃一脈儘管活得卑微，卻也勉強還能算是人。
那一年，他才六歲。天真的以為這個世界就像家門口那片草地一樣奼紫嫣紅。
那一天，南珠城城主偶然間看見娘親的美貌，起了覬覦之心，派出一隊士兵打算將娘親搶走，當時，父親蘇龍恰巧進山給蘇影尋找一些鍛體強身的藥材，娘親性子極為剛烈，她將自己藏在衣櫃里，然後自殺了。
年幼的他，透過衣櫃縫隙看到了發生的一切。
很久之後，蘇龍背着葯蔞回來了。
從那一刻，他終於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父親是一名非常低調的超級天才，不論源氣還是魔法，根本就不適合炎黃人修鍊，但是，父親卻憑着扔在大街上都沒人要的源氣入門之法生生修到了武宗極境！
放眼整個神州，武王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每一個站出來跺跺腳，整個神州都要為之顫抖。
武王之下武宗為尊！
「阿影！我們去替你娘親報仇！」
父親將他綁在背上，孤身一人殺進城主府。
那一日，南珠城血流飄櫓，年幼的他親眼目睹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父親手中宛如紙片一般撕碎，鮮血、殘肢、頭顱到處亂飛。
五百士兵、三名武師，五名法師，包括城主府內上上下下，雞犬不留！甚至連趕來阻止的修道院祭師都被狂怒的父親一擊瀕死！
最後，面對着那名砍斷了四肢的城主，父親將一把刀交給他，紅著雙眼冷冷地道：「以血還血，以命還命，你娘在看着我們！」
年方六歲的他在父親的逼迫下，砍下了那名城主的腦袋！
鮮血濺得他滿身滿臉，他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紅！從那之後，他就極度怕血，一看到血就會暈倒，及至年齡稍長，就變得越來越懦弱，越來越厭惡修行。
父親在屠盡城主府後就自立為新城主，將南珠城更名為落鳳城，但是，炎黃一脈的城註定會成為眾矢之的，那些外族人骨子裏一向高高在上，認為無法修行源氣與魔法的炎黃人就是這個世界的廢物，根本不夠資格成為一城之主，於是乎，在神聖殿堂分佈於各個城池中的修道院串聯下，八國齊至！
出入大荒林只有一條天險道，父親帶着炎凰軍，在擎天峽一戰滅盡八國精銳！
神州極南震動！
自此，再也沒有哪個不開眼的城主敢來招惹落鳳城，就連那瀕死的祭師都請示坐鎮神州極南的裁決法庭，替父親坐實了落鳳城主的名號。
可惜，那一場戰太過慘烈，混戰中，父親為三名來自神聖殿堂的奧術師暗算，留下了終生難以痊癒的隱傷，也正是這些隱傷，導致父親之死。
在他十五歲那年，父親閉死關決心衝擊武王之境，關鍵時刻，隱傷爆發，功敗垂成，暴亂的源氣摧毀了他的所有生機。臨終前，將城主的位置交給了他。
一位懦弱膽小怕事，見血就暈的少年，註定無法撐起一座城，蘇龍過世僅三年，忍了多年的八國再次露出獠牙！兩個月後，炎凰軍全軍戰死在碧水河畔，落鳳城破。
接下來的……
蘇影猛地閉上雙眼。
這段經歷，不止代表着那懦弱的過去，也代表着自己的罪孽！
很多事，沒有親身體會過永遠不懂。等到懂得的時候，已經太遲。
不……還不算晚！
蘇影握緊了手，原本就攥破的手心再度溢出鮮血。
這握著的，不僅是充滿悔恨痛苦的過去，也是嶄新的未來！
天道好還，華夏有必申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
既然陳小石給了我這個機會，既然老爹已經替我把星星之火點了起來，那！
這一世，就由我來將它生成燎原天火吧！
這把火！必將燒盡神州！燒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