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借君一世
蘇影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美的夢,美到他不願醒來。
夢裏,自己生活在一個詭異的世界。
那個世界叫做地球,雖然也有戰亂,也有不平,但是,那裏沒有賤奴,更沒有神棄之民,不論男女老少,每個人都能抬頭挺胸地活着。
這裏沒有修行者,他們甚至比神州的普通人還要孱弱,魔法也只是一些小把戲的代名詞,更沒有神,但是,他們卻發展出了一種名為科技的東西,藉著這東西,他們能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飛機、航母、坦克、潛艇、空間站……
他們有着和自己一脈同樣的名稱。
炎黃子孫!
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所以,他們又稱自己的國家為華夏。
他們,是那個世界最優秀的民族!驕傲地活着!
在這個世界,他名叫陳小石,與妹妹陳小雨相依為命,當了五年兵,在五年兵即將到限之時,妹妹突然罹患奇症,為了照顧妹妹他離開了最喜愛的部隊,為了籌集給妹妹看病的錢,退伍之後那些年他幾乎什麼事都做,黑道白道灰道,最終事發,不得已帶着妹妹遠離故土,在一個名叫北美的地方住了下來。
後來,一個名叫雲兮的女人和一個名叫凌雲的男人找到自己,請自己幫他們前往亞特蘭蒂斯遺跡中尋找一塊殘片,作為報答,他們不僅治好了妹妹的病,還替自己補完了人生中最大的遺憾。
永生無法回歸故土。
他們會帶着妹妹回到祖國!
作為代價,他將踏上一條沒有歸途的路。
以自己剩下不到三年的命,換來妹妹一輩子平安無慮,這買賣……值!
他答應了,乘着一艘潛水艙來到亞速爾群島海底,在一處巨大的雕像上拿到了那塊殘片,而自己,則隨着潛水艙一直沉沒到大陸板塊俯衝帶深處。
但是,自己並未死去。
當再睜眼時,已經躺在京城郊區的一座小屋裏,而此時,發生了一件極其恐怖的事!
一股來自宇宙深空的力量將地球切為兩半,從太陽深處翱翔出朱雀,月亮上浮現白虎,南極之下,玄武現世,朱雀雙翅一展,成千上萬瑞光霞彩刺向地球,其中一道,正對準自己眉心。
隨後,天地一黯……寂無聲息。
冥冥中,似乎有一方捲軸飄浮。
彷彿一個呼吸,又彷彿亘古荒涼。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一切都混混沌沌。
沉寂的意識彷彿有人撥了一根琴弦,諍然一聲,意識開始緩緩升起,蘇影感覺自己身處海底,正以極快的速度衝上海面。
意識上升得越來越快,混沌的感覺也越來越朦朧,就在浮出海面的那一瞬間。
蘇影感覺自己應該是睜開了雙眼。
眼前是一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地方,似黑似白,無數雲煙氤氳,彷彿無盡,又似有涯。無邊無際,混混沌沌。
「醒了?」
熟悉的聲音彷彿直接響在整個空間,眼前明明沒有任何東西,卻偏偏能感覺到自己身前站着一個人。
那個人是如此的熟悉。
臉龐清秀,那雙劍眉讓這張臉龐多了一絲銳氣,而那雙眸子間蘊著壓抑不住的騰騰怒火。
這……是我?
混沌空間中陡然劇烈波動,無數記憶潮水般洶湧而至。
血淋淋的世界,血淋淋的屠刀,那雙茫然的眼眸,那座屍山,以及那道生生用血肉之軀打通的裂隙。
隨着記憶至深,一股無比可怕的火焰衝天而起,整個空間都在燃燒。
對面的人劍眉緊皺,一股可怕的殺氣迸了出來。
「憤怒?你有什麼資格憤怒?你以為做了那些事就能彌補一切?你以為他們當真能通過地下水道活着逃生?」
「你特么什麼都不知道!無知得像個蠢豬!不!豬都知道叫一叫!你他娘的只會窩在被子裏瑟瑟發抖!你對得你吊著的那根玩意嗎?啊?要不是在這意識空間里,老子能活吞了你!什麼玩意!操!」
突如其來的暴怒,卻擊打在脆弱的神經之上,蘇影渾然忘了這個空間的詭異,下意識想扣住對面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青年。
「你……你說什麼?」
蘇影的聲音在顫抖,在祈求……
然而,青年的聲音無情地打翻了他的幻想,將血淋淋的現實帶到他眼前。
「就以那些同胞們的體質,根本撐不住地下水的冰寒,在途中就會凍死大半!地下水道可能全程都沒有換氣的地方,也有可能進入更深層次的地下空間,千里蔓延直到入海,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能活着出去的,有一兩個就不錯了!」
青年猛地欺近,反手一把拎起蘇影,陰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你他娘的怎麼不早點去死?啊?早點讓老子來,能讓那些畜牲這麼欺辱我們炎黃人?」
青年的怒意簡直比蘇影還要強烈,一開始還吐字清晰,到得後來,顯然已經氣昏頭了,一把甩開蘇影,口不擇言,時不時就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辭彙。
比如什麼盎格什麼薩什麼白什麼豬的,什麼小鬼子棒子什麼奧什麼匈的……
死了……都會死……
蘇影失神癱坐,猛地捂住胸口。
青年罵到最後,猛回頭,沉沉地道:「你知道這炎黃二字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隨着這一回頭,虛幻空間陡然滿目鮮紅,一桿旗幟覆蓋所有,獵獵飛舞,上方星星閃耀着璀璨光芒。
青年站在旗下,身姿傲然挺拔,巍然屹立。
一段段既熟悉又陌生的旋律響起。
『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
隨着記憶至深,那面旗職飛舞間,卷出了蒼茫水墨山河,卷出了萬里黃沙,卷出了金戈鐵馬,卷出了無數昂首天外的背影……
更卷出了無數字跡。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祖逖擊輯中流,劉裕氣吞萬里如虎!
山河奄有中華在,日月重開大宋天!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
……
他看到三百萬壯士出川,用自己的血肉鑄成一座座不朽的豐碑,豐碑上滲著血跡的字是如此的悲壯雄渾。
民族危急,別親離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敵而求大同。風蕭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敗,或囚或歿,人不知之,乃至殞后無名……
隨着蜿蜒的血跡,一股撼天動地的氣魄挾着數之不盡的不甘怒吼聲匯聚成滔滔洪流洶湧而至。
蘇影……懂了!
這是他的記憶,也是……我的記憶……
那是生活在地球上同胞們不屈的脊樑傲骨!
他們面臨過無數次災難。
他們倒下去過,但是,無論受傷多麼重,他們總是能夠爬起來,然後,用自己的雙手撐起那一方屬於自己的天空!
他們用自己的鮮血染紅了那片旗職,鑄就了永不倒的萬里長城!
良久……
蘇影緩緩睜開眼,看着眼前青年。
他真的懂了。
在這一刻,他真的很恨!
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去死!
我就應該死在十六歲,而不應該苟活到二十三歲!
七年!七年啊!
早點把身體交給他,能改變多少事?
「對不起……」
青年猛地睜開雙眼,冷肅地盯着蘇影。
「對不起落鳳城那無數同胞?還是對不起這神州大地上那無數遭受苦難的同胞?又或者是礦坑裏死去的那無數人?」
「那我就再告訴你一件事!」
青年蹲下身揪著蘇影的領口。
「男人的對不起很值錢!不應該隨隨便便說出來!與其錯了再說一句對不起來掩耳盜鈴式地彌補心裏愧疚,就應該在錯誤發生之前儘力規避,在錯誤發生之時幡然醒悟,儘力挽回,在錯誤發生之後,亡羊補牢!」
「這是男兒的責任!上天給了男人強健的體魄與爆發力,不是讓你懦弱娘炮,更不是讓你低頭,而是讓你保護好妻兒老小,家國天下的!」
青年盯着蘇影看了良久,咬着牙道:「如果不是老子過期了,我現在就想弄死你這廢物!」
蘇影懂得『過期』這個詞的含義。
但是,他不懂此時此刻說出的這兩個字代表着什麼含義。
青年猛地將蘇影高高拎起,近乎哭喪地怒吼道:「你這該死不死的廢物!足足拖了七年!七年啊!硬生生熬到老子的神識……過期了!根本無法承擔起現在這十六歲的身軀啊!操你大爺的!」
蘇影周身猛地一顫,眸子中陡然就迸出璀璨的亮光,雙手猛地攥住青年的手,顫抖著聲線道:「十……十六歲的身軀……這是……什麼意思?快告訴我!」
青年瞪着殺氣騰騰的眸子,一把將他甩到一邊。
「什麼意思?呵呵……」
他笑着搖了搖頭,攤了攤手,不過,他臉上可沒半點笑的意思。
然後下一秒就跳腳了。
「你知道那穹天變有多牛逼嗎?啊?就連老子都沒想到,這玩意竟然能逆轉時空,把時間線重新拉回到老子出現在你這廢物神識內的時候啊!哈哈……你他娘的,竟然放着這麼牛逼的功法在神識里飄了七年!」
蘇影身軀顫抖得無比劇烈,眸子中的光芒近乎實質。
「穿……穿越時空……重……重生到十……十六歲?」
青年臉差點懟到蘇影的臉上。
「沒錯!就是重新回到了十六歲!但是!這是屬於老子我的十六歲!不是你的!因為你這廢物已經燒成灰了!現在掌控這身體的是老子我!對現在這具身體來說,你!是外人!只要老子願意,一個動念就能把你這廢物的神識消磨成灰!懂嗎?廢物!」
蘇影的眸子在極度的光亮后陡然出現短暫空距。
再重來,有多少需要彌補的事?又有多少需要改變的事?
所有的悔恨,所有的遺憾,都有了可以挽回的機會啊!
無數記憶紛至沓來,有神州的,有地球的……
蘇影閉着眼細細地咀嚼著,半晌,終於睜開雙眼。
「明白了!你比我更適合活着。我過完了我的人生,接下來該你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青年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於是,怒氣更甚。
「現在知道了?明白了?你當老子我不想?什麼狗屁的諸神?我炎黃人只認我炎黃人的神!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當神了?還有這神州!一群野人也敢爬到我炎黃人頭上作威作福?老子的先祖們在爭霸的時候,那些畜牲還呆在樹上沒下來呢!」
他越說越氣,最後吼道:「但是,老子的神識過期了啊!上哪兒說理去?」
一番氣急敗壞的怒罵后,青年終於是收斂了那份怒火,重新變回一開始那幅冷肅模樣,他一隻手按在蘇影眉心,盯着蘇影一字一句地道:「我的神識已經無法承擔這具身軀,而你的神識是本該死去的殘靈,同樣無法承擔!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你我合而為一,藉著你的殘靈與身軀的契合度,再加上我的完整神識重新掌控身軀。這樣,你我皆不會消散,而且也能夠打開穹天變功法。」
「但是!合而為一的那個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既是你,也是我,等於你我都放棄了自已,形成另一個嶄新的人。本來,按我的性子,就算煙消雲散,我也不願失去自我,不過,這個神州,讓我非常不爽!非常想殺人!」
「你應該感到自豪,因為你應該是唯一一個把穿越者的神識熬到過期,不得不與原主人神識合而為一的那個人。」
「記着,這一世,是我借給你的!」
「如果你搞不定的話,我不介意重新回來,到那時,可沒有現在這麼好說話了!」
青年一聲低喝,剎時,蘇影感覺自己與眼前青年一同散為漫天煙霧,彼此混合,融合……
茫茫間,他彷彿看到了一道滔滔血河橫空而至,將自己與那名為陳小石的青年一同捲入其中。
兩段截然不同的記憶與人生完整融合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終……無分彼此。
一道隱約歌聲輕輕回蕩……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歌聲漸漸低沉,一道人影重新出現。
他叫陳小石,也是蘇影。
他緩緩睜開眼睛。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