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

那五

「房新畫不古,必是內務府。」那五的祖父作過內務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爺賣府的時候,那房子賣的錢還足夠折騰幾年。福大爺剛7歲就受封為「乾清宮五品挎刀侍衛」。他連殺雞都不敢看,怎敢挎刀?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沒等他到挎刀的年紀,就把大清朝推翻了。

福大爺有產業時,門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會玩鴿子,能走馬。洋玩意能捅桌球,還會糊風箏。最上心的是唱京戲,拍崑曲。給濤貝勒配過戲,跟溥侗合作過「珠簾寨」。有名的琴師胡大頭是他家常客。他不光給福大爺說戲、吊嗓,還有義務給他喊好。因為吊嗓時座上無人,不喊好透著冷清。常常是大頭拉個過門,福大爺剛唱一句「太保兒推杯換大斗」,他就趕緊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喊完趕緊再拾起弓子往下拉。碰巧福大爺頭一天睡的不夠,嗓子發乾,聽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時候:

「我怎麼覺得這一句不怎麼樣哪?」

「嗯,味兒是差點,你先引引場!」大頭繼續往下拉,毫不氣餒。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爺聲明為了不讓孩子受委屈,不再續弦,弦是沒續,但今天給京劇坤伶買行頭,明天為唱大鼓的姑娘贖身。他那後花園子的五間暖閣從沒斷過堂客。大爺事情這麼忙,自然顧不上照顧孩子。

那五也用不着當老子的照顧。他有自己的一群夥伴。三貝子、二額駙、索中堂的少爺、袁宮保的嫡孫。年紀相仿,門第相當。你誇我家的廚子好,我稱你府上的裁縫強。鬥雞走狗,聽戲看花。還有比他們老子勝一籌的,是學會些摩登派的新奇玩意兒。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賣獃看女人,上「來今雨軒」飲茶泡招待。他們從不知道錢有什麼可珍貴的:手緊了管他銅的瓷的、是書是畫,從后樓上拿倆錦匣悄悄交給清客相公,就又支應個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爺把房產像賣豆腐似的一塊塊切著賣完,五少爺把古董像貓兒叼食似的叼凈。債主請京師地方法院把他從剩下的號房裏轟出來,這才知道他這一身本事上當鋪當不出一個大子兒,連個硬面餑餑也換不來。

福大爺一口氣上不來,西方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兒。

那五的爺爺晚年收房一個丫頭,名喚紫雲。比福大爺還小個八九歲。老太爺臨去世,叮囑福大爺關照她些。福大爺並不是小氣。把原來馬號一個小院分給紫雲,叫她另立門戶,聲明從此斷絕來往。

紫雲是莊子上佃戶出身,勤儉慣了的,把這房守住了,招了一戶房客。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敢找沒根底的戶搭鄰居,寧可少收房錢,租與一家老中醫。這中醫姓過,只有老倆口,沒有兒女。老太太是個癆病底兒,樹葉一落就馬上趴在床上下不了地。紫雲看着大夫又要看病,又要伺候老伴,盆朝天碗朝地,家也不像個家,就不顯山不露水地把為病人煎湯熬藥、洗干涮凈的細活全攬了過來。過老太太開頭只是說些感激話,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時再慢慢補付。哪知這病卻一天重似一天。老太太有天就拉着紫雲的手說:「你寡婦當家的也不容易,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咱們親姐妹明算賬。打下月起咱這房錢再漲幾塊錢吧!我不敢說是給您工錢,有錢買不來這份情。」紫雲一聽眼圈紅了。扶著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說:「老嫂子,我一個人好混,不在乎幾塊錢上。那邊老太爺從收了我,沒幾年就走了。除去他,我這輩子沒叫人疼過。想疼疼別人,也沒人叫我疼。說真格的,我給您端個湯倒個水,自己反覺著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您叫我伺候着,就是疼了我了。這比給我錢強!」

又過了兩年,老太太覺得自己燈碗要干。就把過大夫支出去,把紫雲叫到床邊,掙扎著依在床上要給紫雲磕頭。紫雲嚇得忙扶住她說:「您這不是凈意兒的折我的壽嗎?」過老太太說:「我有話對你說,先行個大禮!」紫雲說:「咱姐倆誰跟誰呢?」於是過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她和過大夫總角夫妻,一輩子沒紅過臉。現在眼看自己不行了,一想起丟下老頭一個人就揪心。這人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除去會看病,連釘個紐扣也釘不上。她看了多少年,沒見紫雲這麼心慈面軟的好人,要是能把老頭交給她,她在九泉下也為紫雲念佛。紫雲回答說:「老姐姐,您不就是放心不下過大夫嗎?您把話說到這兒就行了。以後有您在,沒有您在,我都把過大夫這個差事當正事辦。您要還不放心,咱挑個日子,擺上一桌酒,請來左鄰右舍,再帶上派出所警察,我當眾給過家的祖先磕個頭,認過大夫當乾哥哥!」

過老太太聽了,對紫雲又感激又有點遺憾。和過大夫一商量,過大夫卻是對紫雲欽敬不已。紫雲借過端午的機會,挎了一籃子粽子去看福大爺,委婉地說了一下認乾親的打算,探探福大爺的口氣。福大爺說:「從老太爺去世,你跟那家沒關係了。別說認乾親,你就嫁人我們也不過問。」紫雲擦著淚說:「大爺雖然開通,我可不敢忘了太爺的恩典。」

六月初一擺酒認乾親,紫雲不記得自己父母姓什麼,多少年來在戶口上只寫「那氏」二字。席間她又塞給警察一個紅包,請他在「那」字之下加個「過」字,正式寫成過大夫的胞妹。

過老太太言而有信,這事辦完不久就駕鶴西逝了。紫雲正式把家管了起來。人們為此對她另眼相看,稱呼她雲奶奶。

聽說那五落魄,雲奶奶跟哥哥商量,要把他接來同住。她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讓街坊鄰居指咱脊梁骨,說咱不仗義。」過大夫對這老妹妹的主張,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就到處打聽那五的行止,後來總算在打磨廠一家客店找到了他。過大夫說明來意。本以為那五會感激涕零的,誰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直嘬牙花子。

「到您那兒住倒是行,可怎麼個稱呼法兒呢?我們家不興管姨太太稱呼奶奶!」

過大夫氣得臉色都變了,恨不能伸手抽他幾個嘴巴。甩袖走了出來。回到家不好如實說,只講那五現在混得還可以,不願意來,不必勉強吧!

雲奶奶不死心,再三追問,過大夫無法,就如實告訴了她那五的原話。雲奶奶嘆口氣說:「他們金枝玉葉的,就是臭規矩!他愛叫我什麼叫什麼吧。咱們又不沖他,不是沖他的祖宗嗎?他既混得還體面,不來就罷了。」

誰知過了幾天,那五自己找上門來了。進門又是請安,又是問好,也隨鄰居稱呼「雲奶奶」,叫過大夫「老伯」。儘管輩分不對,雲奶奶還是喜歡得坐不住站不住。雲奶奶問他:「我怕你在外邊沒人照顧,叫你搬來你怎麼不來?」那五說:「說出來臊死人,我跟人合夥做買賣,把衣裳全當了作本錢,本想貨出了手,手下富裕點,買點什麼拿着來看您,誰想這筆買賣賠了……」

雲奶奶說:「自己一家人,講這虛禮幹什麼?來了就好。外邊不方便,你就搬來住吧。」

那五難道是個會做買賣的人么?

買賣是做了一次,但沒成交。天津有個德國人,在中國颳了點錢,臨回國想買點瓷器帶走。到北京幾處古玩店看了看,沒有中意的。那五到古玩店賣東西,碰上他在看貨,就在門外等著。等外國人出來,就上去搭訕,說自己是內務大臣家的少爺,倒有幾宗瓷器想出手,可以約個時間看看。外國人要到他府上拜訪,他說這事要瞞着家裏進行,只能在外邊交易。約定三天後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見面。那五並沒瓷器。但他知道索家老七從家中偷出一套「古月軒」來,藏在連升客棧。索七想賣,又怕家裏知道不饒他。那五就找索七說,現在有個好買主,買完就運出中國,不會暴露,又能出大價。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我擔這個賣主名義好了。事情成了,我按成三破四取傭金,多一個大子兒不要。你得先借我幾十塊贖贖當,替我在這客棧包一間房,要不夠派頭,外國人就不出價兒。索七至少比那五還窩囊,完全依計照辦。過大夫來找那五時,那五剛搬進客店,還在做發財夢,當然毫不熱心。

索七嘴不嚴,這事叫廊房頭條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博古堂掌柜馬齊早知道索七偷出這套東西來,一直想弄到手,談了幾次都因為要價高沒成交。可是東西看到過,真正的「古月軒」,跟他所收藏的幾個小碗是一個窯。恰好德國人來他店中看貨,他就悄悄吩咐大夥計,把幾個「古月軒」的小碗擺到客廳茶几上。外國人看完貨,他讓到客廳去休息。假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提起茶壺就往那「古月軒」碗裏倒茶,並捧給德國人。德國人接過茶碗一看,連口稱讚,奇怪地說:「你們柜上擺的瓷器都並不好,怎麼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

馬齊一聽,哈哈大笑,說:「你要喜歡,賣給你,比你認為不好的任何一種都便宜,連那一半錢也不值!」

德國人說:「你開玩笑?」

馬齊說:「完全實話。」

德國人問:「為什麼?」

馬齊說:「這是假的。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這是當今仿製品!買瓷器不能光看外表!要聽聲,摸底兒,看胎!」他說着從前櫃拿來一件瓷器,一邊比較一邊講,把個外國人說得迷迷糊糊。最後他把沒倒茶的兩個碗叫學徒用棉紙包了,放到德國人跟前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一對不值錢的假貨送你作紀念!」

那德國人把這碗拿回去,反覆地看。沒兩天就把「假瓷」的特徵全記在心裏了。等他去客棧拜訪那五時,那五一打開箱蓋他就笑了起來。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貨一模一樣嗎?但他卻出於禮貌並不說破。問了一下價錢,貴得出奇。再看那五住的這麼寒酸,也不像個貴胄子弟,連說「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柜教給他知識,到那兒把櫃枱上擺的假瓷器當真貨如數買走,高高興興回德國了。

買賣不成,索七怪那五做派不像,鬧着叫他還贖當的錢,也不肯付房間費。那五把贖出來的衣服又送回當鋪,這才投奔雲奶奶來。

過了不久,馬齊終於由人說合,只花了賣假瓷器的一半錢,把索七的真貨弄到了手。等索家發覺來追查時,他早以幾倍的高價賣給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雲奶奶是自謙自卑慣了的,那五肯來同住,認為挺給自己爭臉,就拿他當鳳凰蛋捧著。那五雖說在外邊已混得沒了體面,在這姨奶奶面前可還放不下主子身份。嘴裏雖稱呼「雲奶奶」,那口氣態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媽子。他是倒驢不倒架兒,窮了仍然有窮的講究。窩頭個兒大了不吃,鹹菜切粗了難咽。偶爾吃頓炸醬麵,他得把肉餡分去一半,按仿膳的作法單炒一小碟肉末來夾燒餅吃。雲奶奶用體己錢把衣裳給他贖出來之後,他又恢復了一天三換裝的排場。換一回叫雲奶奶洗一回,洗一回還要燙一回。稍有點不平整,就皺着眉頭說:「像牛嘴裏嚼過似的,叫人怎麼穿哪?」雲奶奶請來這位祖宗,從早到晚手腳再沒有得閑的時候了。

過大夫仍住在南屋。那五來后,他盡量的少見他少理他,還是忍不住氣。有天就藉著說閑話兒的空兒對那五說:「少爺,我們是土埋半截的人,怎麼湊合都行,可您還年輕哪。總得想個謀生之路。鐵桿莊稼那是倒定了,扶不起來了。總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不是?別看醫者小技,總還能換口棒子麵吃。您要肯放下架子,就跟我學醫吧。平常過日子,也就別那麼講究了。」那五說:「我一看《湯頭歌》《藥性賦》腦殼仁就疼!有沒有簡便點兒的?比如偏方啊,念咒啊!要有這個我倒可以學學。」過先生說:「念咒我不會。偏方倒有一些,你想學治哪一類病的呢?」那五說:「我想學打胎。有的大宅門小姐,有了私情怕出醜,打一回胎就給個百兒八十的!」過先生一聽,差點兒背過氣去!從此不再理他——那年頭不興計劃生育、人工流產,醫生把打胎看做有損陰德的犯罪行為!

那五在雲奶奶家住了不到一個月。雖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耐不住這寂寞,受不了這貧寒。好在衣服贖出來了,就東投親西訪友想找個事由混混。也該當走運。他隨着索七去捧角兒,認識了《紫羅蘭畫報》的主筆馬森。馬森見那五對梨園界很熟,又會擺弄照相機,就請那五來當《紫羅蘭畫報》的記者。

這《紫羅蘭畫報》專登坤伶動態、後台新聞、武俠言情、奇談怪論。社址設在煤市街一家小店裏。總共兩個人。除去馬森,還有個副主筆陶芝。這兩人兩個做派。馬森是西裝革履,陶芝是藍布大褂。馬森一天刮兩次臉,三天吹一次風。陶芝頭髮披到耳後,滿臉鬍子拉碴。這辦公室屋內只有兩張小桌、三把椅子。報紙、雜誌全堆在地下。那五上任這天,兩位主筆請他到門框衚衕吃了頓爆肚,同時就講明了規矩:他這記者既不拿薪金也沒有車馬費,稿費也有限。可是發他一個記者證章,他可以憑這證章四處活動,自己去找飯轍。

那五一聽,這不是涮人嗎?但已答應了,也不好拒絕,決定試試看。他幹了兩個月,結識了幾個同行,才知道這裏大有門道。寫捧角兒的文章不僅角兒要給錢,捧家兒也給錢。平常多溜溜腿兒,發現牛角坑有空房,豐澤園賣時新菜,就可以編一篇「牛角坑空房鬧鬼」的新聞,「豐澤園菜中有蛆」的來信,拿去請牛角坑的房東和豐澤園掌柜過目。說是這稿子投來幾天了,我們壓下沒有登。都是朋友,不能不先送個信兒,看看官了好還是私了好!買賣人怕惹事,房東怕房子沒人敢租,都會花錢把稿子買下來。那五很得意,覺著又交上一步好運。

《紫羅蘭畫報》連載着言情小說《小家碧玉》,作者是正在發紅的「醉寢齋主」。不知為什麼,發到第十六回,齋主不送稿子來了。正好那五在報社,陶芝委託他去拜訪醉寢齋主,帶去稿費,索取下文。告訴那五這「醉寢齋」在蓮花河後身十號。

這蓮花河在石頭衚衕背後,一條窄巷,有三五戶民宅。十號是個磚砌的古式二層樓,當中一個天井,院角有一條一踩亂晃、僅容一個人走動的樓梯。一轉遭兒上下各有幾間房子,家家房門口都擺着煤球爐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觀望,從樓梯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燙著發、描著眉、穿一件半短袖花絲緙旗袍、軟緞繡花鞋的女人;一個是穿灰布褲褂、雙臉灑鞋,戴一頂面斗帽的中年男人。這兩人一見那五,交換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問:「先生,您找誰?」

那五說:「有個編小說的……」

「嗯!」男人用嘴朝樓梯下面一努,有點掃興地沖女人一甩頭,兩人走了。那五彎腰繞到樓梯下,才看見有個掛着竹簾的小房。門口用白梨木刻了個橫額「醉寢齋」。

這房裏外兩間。裏間什麼樣,因為太黑,看不清楚。外間屋放着一張和這房子極不相稱的鐵梨木鑲螺鈿的書桌。兩把第一監獄出產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書桌上書報、稿紙、煙盒、煙缸、硯台、筆筒堆得嚴嚴實實。隨着腳步聲,從黑間屋門口鑽出一個又瘦又高、灰白面孔、留着八字鬍的人來:「您找誰?」

「醉寢齋主先生住這兒?」

「就是不才,請坐,您從哪兒來?」

「報社,主筆叫我取稿子來了。」

「噢,坐,坐,這兩天應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這個碴忘了!」

「哎喲,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吶!」

「甭忙,您坐一會,現寫也來得及,上一段寫到哪兒啦?」

「啊?」那五並沒看這幾版小說,紅了臉。齋主一笑說道,「沒關係,您不記得不要緊,我這兒有賬!」

他坐到書桌前,從紙堆中拉出個藍色的流水賬本,翻了幾頁問:「在您那兒登的是《燕雙飛》吧?」

那五說:「不,我們是《紫羅蘭畫報》,登的是《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齋主把賬本掀到底,扔到一邊,又拉過一本賬來,翻了翻說:「啊呀,這《小家碧玉》上哪兒去了呢?噢,有了!」他又扔下這本賬,從抽屜里找出本毛邊紙訂的一厚冊稿子,找到用金槍牌香煙盒隔着的一頁,笑道:「您好運氣,不用現寫,抄一段就完了。」馬上鋪下一張格紙,拿起毛筆,刷刷刷抄了起來。那五臨來受了指教,便把一張一元錢的票子捏在手中,轉眼齋主把稿子抄好,疊起來放進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齋主看了一眼鈔票,卻不動它。回身沖裏屋喊道:「來客人了,快沏茶呀!」

屋裏走出個50來歲的婦女,圓臉,元寶頭,向那五蹲了蹲身說:「早來了您哪,請坐您哪!這淺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話。」就提起一把壺,伸手從桌上抄起那一元錢說:「我打水去。」

那五問道:「我看外邊的小報上,全在登您的小說,你同時寫幾部呀?」

「八九部!」

「全寫好了放在那兒?」

「不,寫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剛才我看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寫好了嗎?」

「那是二手活。」

「什麼是二手活?」

齋主告訴他,有人寫了小說,可是沒名氣,登不出去。也有人寫來消遣,卻不願要這名氣。還有人寫好了稿子,急着用錢,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們就把稿子賣了。齋主買下來,整躉零售,能賺幾分利!

那五奇怪地說:「照這麼說,只要有錢買稿,自己不動手也能出名嘍?」

齋主說:「當然,這事古已有之。明朝有個王爺,一輩子刻了多少部戲曲,沒一個字是他寫的!」

那五聽了,眉開眼笑。拿真話當假話說:「明兒一高興我也買兩部稿子,過過當名人的癮。」

齋主正色說:「像您這吃報行飯的,沒點名氣到哪兒都矮一頭,玩不轉,應該想辦法創出牌子來。再說買來稿子您總得看,不光看還要抄。熟能生巧,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寫小說這玩意是層紙窗戶,一捅就破。」

說來說去,齋主把一部才買到手的武俠小說《鯉魚鏢》賣給了那五,要價一百大洋。那五正拿着甘子千造的假畫要去當,這下就更鼓起了興頭。等他分到三百元當價后,從便宜坊出來就直接來到「醉寢齋」對齋主說:「錢我是帶來了,得先看看貨啊?」

齋主說:「您又老鬥了不是?買稿子這玩意不能像買黃瓜,反過來掉過去看,再掐一口嘗嘗。您把內容看在肚子裏,放下不買,回頭照這意思又編出一本來我怎麼辦?隔山買老牛,全憑的是信用。」

那五把錢在手裏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齋主一拍桌子說:「罷了,我交你這個朋友!」回身進裏屋,從床下找出個破鞋盒子,在那裏邊掏出一本紅格紙的稿本,拿到門外拍打拍打塵土,交給那五說:「你先看看回目吧!」

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熾熱鬧。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說:「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我一百塊錢買下來,登30段完了……」

齋主說:「說您年輕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塊來。您不是先求名嗎?這稿子寫得好,保您一鳴驚人,出名以後再圖利!」

那五把錢交了出去,夾着稿子出來,自己沒顧上看就交給編輯部,請求逐段發表。馬森收下,一放個把月,沒有迴音。他每次問,馬森都說:「還沒看完,我看還不錯。」可就不提發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聽消息,陶芝笑道:

「那人賣給你稿子,就沒告訴你登稿子的規矩?」

那五問:「我看咱們登醉寢齋主的稿子也沒有什麼規矩呀,不就發一段給一塊錢嗎?」

副主筆笑了起來。對他說:「醉寢齋主好比馬連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台就不怕沒人捧場。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戲不能掙錢,而要花錢。租場子自己出錢,請場面自己出錢,請人配戲自己出錢,臨完還要請人吃飯、送票,人家才來捧場。演員唱戲為的是吃飯。票友唱戲是圖出名。圖找樂子!捧紅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錢打下底兒來。」

那五又掏出100元,請陶芝給他開個名單,在宴賓樓請了一桌客。《鯉魚鏢》這才以「聽風樓主」的筆名登載出來。自這天起,有些朋友見面就叫他「作家」,祝賀他「一鳴驚人」,說是重振家聲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謙虛,可心裏就像裝了四兩燒刀子[註釋1]暈乎乎熱騰騰,說話聲音也變了,走道腳下也輕了,覺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儘管那張假畫露了馬腳,逼他又賣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勁,竟沒挫了他的銳氣。

小說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點不對了。不知是陶芝開的名單不全,怠慢了什麼人,還是有人故意為難。另外幾家小報上,出現了評論《鯉魚鏢》的文章。這些文章連挖苦帶罵。有說他偷的,有說他剽的,有說他「熱昏妄語,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有人查出來「聽風樓主者,某內務府堂官之後也。其祖上曾受恩於八卦門某拳師,故寫小說貶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點沉不住氣。他跑去找醉寢齋主,問他說:「您這稿子犯了點什麼忌諱吧?怎麼招來這麼多閑話呀?」齋主這本稿子本是花了10塊錢買的一位煙客的,自己並沒看過。就雙手抱拳說:「我說您一鳴驚人不是?這兒給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紅了。當初我專門花錢請人寫稿罵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說,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見一回報嗎?別人一評論,罵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這名字就得提好幾回,還怕眾人記不住?再說,天下之事,成破相輔,大凡有人罵的,相應就會有人捧,他們鬥氣兒,您坐收漁人之利,豈不大喜?」

那五聽了,覺得確有此理,又轉愁為樂。可沒樂了幾天,這天一進編輯部,馬森就遞過一封信來說:「五爺,這是您的信。咱們合作原本是好換好,您可千萬別連累我們哥倆。給我們留下《紫羅蘭》這塊地盤混粥喝吧!」

口氣這麼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開信封一看,他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處墜呢。

這是一張宣紙八行朱欄,用濃墨行書寫道:

「聽風樓主那先生台鑒。茲定於本月初六、午後三時,在大柵欄福壽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臨,謹防止戈。言出人隨,勿謂言之不預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問馬森:「這武存忠好耳熟,是幹什麼的?」

馬森沒說話,把一張小報扔給他。那上邊用紅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體衰,力辭某縣長鏢師之聘!」下邊說武存忠乃形意門傳人,清末在善撲營當過拳勇,民國以後在天橋撂場子賣藝,七七事變后改行打草繩。近來有位縣長以重金禮聘他去當保鏢,他力辭不任。那五看完,馬森加了一句:「你聽說前些年有個俄國大力士在中山公園擺擂台,誰要打敗他,他讓出十塊金牌這件事不?」

那五說:「不就是叫李存義扔下台去,摔折一條腿的那回嗎?」

馬森說:「對了。武存忠是李存義的師哥!」

那五一聽,后脊樑都潮了。帶着哭聲說:「他見我一來勁,不得把我劈了嗎?」

馬森埋怨他說:「登小說就登小說不結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門戶之爭幹什麼?」

那五說:「老佛爺,我哪兒懂哪!那不是買來的稿本嗎?」

陶芝見他怪可憐,就安慰說:「你也別急,這路人多半倒講情面。你去了多磕頭少說話,他見你服了軟,也未必會怎麼樣。」

馬森說:「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來把這客店拆了,到時候咱包賠不起!」

打這天起,那五三天之內沒吃過一頓整樁飯,沒睡過一宿踏實覺。

初六這天,偏又是大熱天,曬得樹葉發蔫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來到大柵欄。從錢市拐進一個巷子,見一家門口大白瓷電燈罩上寫着「福壽境土膏店」,就推門進去。迎門卻是個樓梯,陰暗、潮濕。他上了樓梯,這才看見兩邊都掛着白布門簾。掀開一個探探頭,就有個中年胖子搖著蒲扇攔門坐着:「您買煙?」

「我找個人,武存忠……」

「那邊雅座二號。」

那五又掀簾進了另一間屋。這屋是一長條房子,被兩排木隔柵隔着。每邊四個小門,門上懸著半截布簾,簾上印着號頭。他找到二號,輕輕問了聲:「武先生在嗎?」

裏邊沒有動靜。這時過來個女招待,手中托著擦得鋥亮的煙具,沖他努努嘴。那五感謝地點點頭,掀簾走了進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張煙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乾淨雅緻。榻上鋪着涼席枕席,牆上掛着字畫。一個穿白竹布褲褂,胸前留着長髯的老人仰面躺着,兩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輕聲說:「武先生,我遵照您的吩咐來了!」

老頭連眼皮都沒哆嗦一下。那五遲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過來。那五掏出一元鈔票,往女招待圍裙的口袋裏一塞說:「武先生高睡了。您找個地方叫我歇歇腳,等他醒了叫我一聲。」

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號門,搖搖手,推那五一把,徑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進到二號房,一聲不響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睜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熱了。偏這大煙館的規矩是既不許開窗戶,又不能安電扇的。他站在那兒只覺著臉上身上,汗珠像小蟲似的從上往下爬。心裏急得像有團火,卻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鐘,看老頭還沒有睜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橫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爺,武老太爺!我跟您認錯兒。我是個混蛋。什麼也不懂,信口雌黃。您大人不見小人怪,犯不上跟我這樣的人動肝火!我……」

老頭綳著綳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欠起身說:「起來起來,別這樣啊!」

「我這兒給您賠禮了!」那五就地磕了一個頭,這才起來。武老頭笑道:「看你寫得頭頭是道,還以為你是個練家子呢!」那五說:「我什麼也不是,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吃!」武老頭問道:「既是這樣,下筆以前也該打聽打聽,不能亂褒亂貶哪。」那五說:「哎喲我的大爺,跟您說實話吧,那小說也不是我編的,我是買的別人的。圖個虛名,沒想惹您生了這麼大氣!」

老頭哈哈笑了起來,那五一個勁服軟,他早消了火了,口氣和緩了一點說:「你坐,會抽煙嗎?」

那五坐下。武存忠問了他幾句閑話。打聽他家庭出身,聽說他是內務府堂官的後人,不由得嘆了口氣。

「說起來有緣,那年我往蒙古地去辦差,回來時帶了蒙古王爺送給你祖父的禮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還招待了我一頓酒飯。內院我當然見不著,就外院那排場勁我看了都眼暈哪!當時我就想,太過了,太過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照這麼揮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兒孫們不知謀生之難,將來落到哪一步呢?你現在就憑胡謅亂扯混日子?」

那五紅著臉點點頭。

武存忠說:「你還年輕,又識文斷字,學點生技還來得及。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臉面,放下架子,干點什麼不行?憑勞動吃飯,站在哪兒也不比人低,比當無來優不強嗎?」

「是您哪!我爸爸死得早,沒人教訓我,多謝您教訓我。」

武存忠見那五雖然油腔滑調,倒也有幾分誠心感謝他的意思。就說:「我在先農壇壇根住,攢錢買了架機器打草繩子,你別處混不上了,上我這兒來,你又識字,我正少個幫手!」

那五心想,你可太不把武大郎當神仙了,我這金枝玉葉,再落魄也不能去賣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讓武老頭看出他瞧不起這行當,忙說:「我現在還混得下去。將來短不了麻煩您!」

武存忠看出他不願意,也不再勸。就告訴他小說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來有幾個師兄弟很不忿,當真想找到《紫羅蘭》把那報社砸了,是他把事按住,決定先和這「聽風樓主」談談再作道理。他做主了結,別人也不會再纏着不放。那五連聲稱謝,又鞠了幾個躬,這才告辭。武存忠擋住他說:「別忙,既叫你來了不能叫你白來。中國的武術是衰落了,國家不振,百業必定蕭條。不過各派里人才還是有一點。你出去宣傳宣傳,也給咱們習武的朋友們壯壯氣兒。老朽是沒什麼真本事的,給你表演個小招兒解悶吧!老三!」

這時隔壁就有人虎聲虎氣地應聲:「在!」

「點燈去!」

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緊緊腰上的板帶領頭出了二號門。這時走廊站着有四五個漢子。有兩個年輕人搭過一張桌子來,女招待幫忙點上了三盞大煙燈。

這些精壯漢子,見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開嘴笑。那五有點膽怯。武存忠說:「你甭擔心,這都是我的徒弟。本來我們以為你是會個三門科四門斗的,提防著要交手。現在好了,和為貴,大家交個朋友吧!」

說話間就又聚來了幾個閑人,把走廊圍滿了。

這大煙燈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燈」,一個個茶杯粗細,下邊是個銅盞,上邊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磚磨成,立在那兒像個去了尖的小窩頭。平常要俯首向下,對準那圓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點亮之後,一個徒弟就把它從裏向外擺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親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後退到五步開外,騎馬蹲襠式站好,猛吸一口氣,板帶之下腹部就鼓起個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穩之後,「呼」的一口把氣噴出。只見三個煙燈一齊火苗搖擺,挨次熄滅了。兩邊看的人齊聲喊了聲「好!」

武存忠雙手抱拳說:「獻醜獻醜。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恥笑。」

那五兩腿發顫,覺得連汗都變涼了。他掙扎著雇了輛三輪,回到編輯部。向兩位上司報告這段險遇,兩人聽了同聲祝賀,請他去豐澤園,要了個菜、一壺酒為他壓驚。席間馬森把《鯉魚鏢》原稿奉還,說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時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羅蘭》樹矮難棲金鳳凰,收回了那個琺琅的記者證章。

自從當記者之後,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間小房,和紫雲斷絕了來往。這時眼看房錢既拿不出來,飯錢也沒着落,厚著臉皮買了盒大八件,去看雲奶奶。哪知幾個月沒見面,情況大變。老中醫已經由於急症去世,院裏一片凄涼景象。紫雲奶奶正在給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見那五進門,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說:「我沒照顧好你。叫你吃不愛吃,喝不愛喝的,把你氣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們不也是親眷嗎?那家的人還剩下誰呢!別看家業旺騰的時候大門口車轎不斷流,一敗落下來誰還認這門親?咱倆不親還有誰親?」幾句話說得那五鼻子酸溜溜的,低低叫了聲:「奶奶!」這一聲不要緊,老太太又哭了!「哎喲,你別折我的壽。你要心疼我孤苦伶仃的,打今兒就別走了。我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怎麼也能掙出兩口人的吃喝來!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們倆口子。有了孩子,我給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賤就成!叫什麼隨便。」

那五答應下來。紫雲高興地連聲念佛說:「你只管獃著,愛看書看書,愛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着,我給你打掃房子去!」

紫雲把老中醫住的房子給那五收拾好,叫他過來看,還有哪裏不如意的,再給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乾淨。外間屋還放着兩個花梨木書架,上邊堆滿線裝書。他隨手翻了翻,除去《靈樞經》、《傷寒論》,就是幾本《四書集注》、《唐詩別裁》。紫雲就說:「別的全賣了發送老頭了。就剩下這兩架書,他的幾個徒弟攔著不讓賣,說要賣的話他們買,省得值仨不值倆地便宜了打鼓的。他們這一說,我琢磨興許有值錢的書,就說待你來了再定。要賣要留等你的話。你揀揀,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們得了。老頭臨死,幾個徒弟跑前跑后沒少出力,我沒什麼報答人家的,這也算個人情。」

那五大大方方地說:「您叫他們把書拉走,光把書架兒留給我就行。」

打這天起,紫雲臉上有了點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來。該洗的,該漿的,補領子,綴紐扣,收拾得整整潔潔。有點余錢就給他幾角,叫他到門口書攤上租小說看,那五租了幾本《十二金錢鏢》,看着看着,又想起醉寢齋主賣他稿子這事來。覺得不能這麼便宜這老小子。這天推說要去看個朋友,向雲奶奶要錢坐車。紫雲把剛收來的兩塊錢工錢全給了他,說:「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悶出病來!可記住,別跟那些嘎雜子打連連,咱們是有名有姓的人家!」

一連氣的粗茶淡飯,那五覺著腸子上的油都刮幹了。出門先到東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雙腸。這才坐電車奔珠市口。來到醉寢齋,一掀簾,齋主趿著鞋忙迎了出來。拉着手問:「喲,您是發財了吧,怎麼到處打聽就問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說:「有您那本《鯉魚鏢》,我還能不發財嗎?差點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齋主說:「這也怨你,哪有買來的文稿就一字不動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門、八卦門這些辭一改,編個什麼雁盪派、劍門派不就百無事了?這些舊話不用提,當前正有一注子財等你去取!」那五說:「您可別拿我離嘻!」齋主說:「信也罷不信也罷,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齋主把那五穩住,倒上杯茶,走出門去,聽腳步聲是上了樓。過了一頓飯時,一邊說着一邊領進一個人來:「你不總想見見那少爺嗎?今天碰巧駕臨茅舍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賈鳳樓老闆!」

那五認出是頭天來時指給他的那個中年男人,忙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咱們見過!」

「可不是嗎?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着您出眾!就看着您不凡!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打心裏不知怎麼的就這麼愛您!能讓我當面和您敘談一次,這輩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當,不敢當,您太客氣了!」

「這是打心眼裏掏出來的真話!後來一打聽,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爺!我簡直想打自己兩嘴巴:這麼高貴的人物,我這種賤民怎麼敢妄想攀附哪?」

齋主插言說:「那少爺可就是文明開通,從不拿大!」

「是啊!我這高鄰可再三介紹,說您不擺架子,最開通不過!我就說,您再來了,無論如何賞光到舍下去坐一會,咱們認識一下。」

那五說:「您太抬愛了!我不過是沾祖上一點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

賈鳳樓就笑着對齋主說:「我看就請我那邊坐吧。」

齋主對那五說:「剛才我一提您來了,賈老闆就派人叫菜,卻之不恭,您就移步吧!」

那五推辭說:「初次見面這合適嗎?這麼着,咱們上正陽樓,我請客!」

「不賞臉不是?」賈鳳樓說:「我妹妹也想見您,要不叫她來勸駕?」

齋主就拉着那五胳膊,連攙帶架,三人上樓去。

賈鳳樓住着樓上四間房,他和他養妹各住一間,兩間做客廳。鳳樓把那五讓進北邊客廳。牆上懸掛着鳳魁放大的便裝照片和演出照片。鏡框裏鑲著從報紙上剪下的,為鳳魁捧場的文章。博古架上放着帶大紅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掛着三弦。紅漆書桌矇著花格漆布,放了幾本《立言畫刊》《三六九畫報》和寶文堂出的鼓詞戲考,戲碼摺子。茶几上擺着架帶大喇叭的哥倫比亞牌話匣子。那五這才知道賈家兄妹是作藝的。坐下之後,齋主就介紹說:「那少爺專聽京評劇,不大涉足書曲界,您有空去聽聽,鳳魁姑娘的單弦牌子曲,是正宗榮派,色藝雙佳!」

那五欠身說:「有機會一定領教。」

鳳樓說:「那少爺哪有工夫賞我們臉呢?舍妹的活兒太粗俗,有污耳音。」

「這可是客氣話!」齋主一本正經地說:「鳳魁不光藝術精湛,而且最講情義,最講良心。我常說,捧角兒的主兒要碰上鳳姑娘,是修來的造化。」

那五心想:你別擺羅圈陣。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這心也沒這力!

這時一掀門簾,賈鳳魁進來了。

賈鳳魁今天沒塗脂粉,只淡淡的點了點唇膏,顯得比頭次見面年輕不少,多說也不過十七八歲。穿了件半截袖橫羅旗袍,白緞子繡花便鞋,頭髮鬆鬆的往耳後一攏,用珍珠色大發片卡住,鬢角插了一朵白蘭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雙手平扶著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爺多包涵,請那屋用點心吧。」

賈鳳樓又把那五讓到隔壁另一間客廳里,桌上已擺下了幾個燒碟,一壺白酒,一壺花雕。

飲酒之間,無非還是說些奉承那五的話。那五幾杯落肚,架子就放下來了,開始和賈鳳魁說起逗趣的話來。鳳魁既不接碴兒,也不板臉,彷彿她是個局外人。有時聽他們說話揀個笑,有時兩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飯後賈鳳樓又把客人往另一間客廳讓。齋主推說趕稿兒,搶先溜了。鳳魁要收拾殘席,便告留下。那五也要告辭,賈鳳樓拉住他說:「我正有事相求,話還沒說到正題上,您哪能走呢?」

那五隻得又坐了下來。

賈鳳樓讓過一杯茶后,對那五說:「如今有一注財,伸手可取,可就少個量活的,想借少爺點福蔭。」

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幫手的意思。就問:「什麼事呢?」

「有位暴發戶的少爺,這些日子正拿錢砍舍妹。我們是賣藝不賣身的!」

那五說:「可敬,可敬。」

賈鳳樓說:「話說回來,沒有君子,不養藝人。人不能隨他擺弄,錢可得讓他掏出來。他們囤積居奇,錢也不是好來的,憑什麼讓他省下呢?」

那五說:「有這麼一說,可怎麼才能叫他既摸不著人,又心甘情願的花錢呢?」

賈鳳樓說:「得出來另一個財主,也捧舍妹,捨得拿錢跟他比著花!他既愛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連底端出來。錢花凈了還沒壓過對手,不怕他不羞慚而退!」

那五說:「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著往令妹身上扔錢!」

「著,著,著!」

那五一笑,嘲弄地說:「這主意是極好,我對令妹也有愛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澀。」

賈鳳樓說:「您想到哪兒去了?咱們是朋友,怎麼說生分話?既叫您幫忙還能叫您破財嗎?得了手我倒是要給您謝儀呢!」

那五這才鄭重起來,精神抖擻地問:「你細說說這裏的門子。謝儀我不指望,可我為朋友決不惜兩肋插刀!」

賈鳳樓說:「有這句話,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兒起,您天天到天橋清音茶社聽玩意去。到了那兒自有人給您擺果盤子送手巾,您都不用客氣。等舍妹上台後,聽到有人點段,您就也點。他點一段您也點一段,他賞十塊,您可就不能賞十塊,至少也得十五,多點二十也行!」

那五說:「當場不掏錢嗎?」

賈鳳樓說:「當然得現掏,不過您別擔心,到時候我會叫人把錢暗地給您送去。我送多少,你賞多少。別留體己,別讓茶房中間抽頭就行!活兒完了,咱們二友居樓上雅座見面,夜宵是我的。親兄弟明算賬,謝儀我也面呈不誤!」

那五興緻勃勃地說:「行!請好吧!」

「不過……」賈鳳樓沉吟一下,壓下聲音說:「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泄露。還有,您得換換葉子!」

「什麼叫葉子?」

「就是換換衣裳。您這一身,一看是個少爺。少爺們別看手鬆,可底不厚,鎮不住人。因為錢在他老子手裏。花的太沖了還讓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當家、有產有業的身份。」

「行!」那五笑道,「裝窮人裝不像。作闊佬是咱的本色!」

「要不我頭一眼就看着您不凡呢?」

臨走,賈鳳樓把個紅紙包塞在那五手中說:「進茶社給小費,總得花點。這個您拿去添補著用。」

那五客氣地推辭了一下。賈鳳樓說:「親是親,財是財,該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費!」

那五回到家,卻跟雲奶奶說,有個朋友辦喜事,叫他去幫着忙活幾天。雲奶奶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點心是好事。」那五說:「可我這一身兒亮不出去呀!想找您拆兌倆錢,上估衣鋪賃兩件行頭。」雲奶奶說:「估衣鋪衣裳穿不合體,再說燒了扯了的他拿大價兒訛咱,咱賠不起。我這兒有爺爺留下的幾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給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說着雲奶奶就給那五量尺寸,然後從樟木箱中找出幾件香雲紗的、杭紡的、橫羅的袍子、馬褂,讓那五挑出心愛的,連夜就著煤油燈趕作起來。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天一睜眼,衣裳燙的平平整整,疊好放在椅子上。他興沖沖的爬起來試着一穿,不光合體,而且樣式也新——雲奶奶近來靠做針線過日子,對服裝樣式並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過去道謝,雲奶奶已經出門買菜去了。他自己對着鏡子左看右看,確像個極有資財的青年東家,只可惜少一頂合適的帽子,沒錢買,趕緊去剪剪頭,油擦亮點,捲兒吹大點,也頂個好帽子使喚。

這清音茶社在天橋三角市場的西南方,距離天橋中心有一箭之路。穿過那些撂地的賣藝場、矮板凳大布棚的飲食攤,繞過寶三帶耍中幡的摔跤場,這裏顯得稍冷清了一點。兩旁也擠滿了攤子。修腳的、點鐷子的、拿猴子的、代寫書信、細批八字、圓夢看相、拔牙補眼、戲裝照相。膏藥鋪門口擺着鍋,一個學徒耍著兩根棒槌似的東西在攪鍋里的膏藥,喊著:「專治五淋白濁,五癆七傷。」直到西頭,才看見秫秸牆抹灰,掛着一溜紅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門口掛着半截門簾,一位戴着草帽、白布衫敞着懷的人,手裏托個柳條編的小笸籮,一面掂得裏面硬幣嘩嘩響,一面大聲喊:「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還有不怕甜的沒有?」

那五心想:「怎麼,這裏改了賣吃食了?」

可那人又接着喊了:「聽聽賈鳳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鄉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嘍……」

灰牆上貼滿了大紅紙寫的人名,什麼「一斗珠」「白茉莉」,有幾個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貼上的,其中有賈鳳魁。

那五伸手一掀簾,拿笸籮的人伸胳膊擋住他問道:「您貴姓?」

「我姓那呀,怎麼着,聽玩意還要報戶口……」

那人並不理會那五的刺話,只把布簾一挑,高聲喊道:「那五爺到!」

裏邊就像回聲似的喊了起來:「那五爺到!」「五爺來了,快請!」「請咧!」有兩三個茶房,一塊擁了過來。先請安后帶路,把那五讓到正中偏左的一個茶桌旁,桌上已擺滿了黑白瓜子,幾片西瓜。一個茶房送來了茶碗,緊接着就有人送上一塊灑了香水的熱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軟軟的東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過臉,低頭一看,二十元紙幣包着一張字條,上寫「風雨歸舟」。

那五定下神來,這才打量這茶社和舞台。

茶社不大,池子裏擺着七八張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盤。

靠後邊兒桌空着。前邊兒桌子,多半都坐着三五個人。只和他斜吊角靠台邊處的一桌上,也是單人獨坐,看來比那五還小几歲。西服革履,結著大紅底子綉金龍的領帶。兩廊和後排,全是窄條凳。那兒人倒是擠得滿滿的,不過一到段子快剎尾,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錢的過去,又呼呼地坐進來。

這舞台是沒有後台的。台後牆上掛了些「歌舞昇平」、「聲遏青雲」之類的幛幅,幛幅下邊沿着半月形放了十來把椅子,椅子上坐着各種打扮、濃妝艷抹的女人。台前儘管有人在表演,坐着的人仍不斷向台下點頭、微笑、打招呼。

這時台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驢段」。她唱完,檀板一撂,歪著頭鞠了個躬。台下響起掌聲。幾個茶房就舉著笸籮向兩廊和後排衝去,嘴裏喊著:「錢來,錢來!謝!」台口左邊,像藥店門口的廣告板似的也豎着一塊板,上邊搭著白粉連紙寫的演員姓名,在這紛亂聲中,撿場的走過去掀過去一張,露出「賈鳳魁」三個大字。這名字一露,那穿西裝的青年就喊了一聲:「好!」隨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個茶房趕過去,彎著腰聽他吩咐了幾句什麼,接過錢飛快地從人叢中鑽到台口,抄起一個方木盤,捧著走上台高聲喊:「閻大爺點《挑簾裁衣》,賞大洋拾元!」台上坐着的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齊聲喊道:「謝!」

賈鳳樓從座上裊裊婷婷走到台中,笑着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賈鳳魁換了身行頭,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褲子,袖口、大襟、褲口都鑲了兩道半寸寬的繡花邊,耳後接上假髮,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紅辮根,紅辮梢,墜了紅流蘇,耳朵上戴着一副點翠珠花長耳墜。那五心想:「難怪方才坐下時沒認出她來!」

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送毛巾的那個茶房:

「五爺!」茶房朝那20元鈔票努努嘴。

他急忙點頭,把那捲鈔票原封不動又給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台口,拿木盤托著跑上台喊:「那經理點個岔曲《風雨歸舟》,賞大洋20塊!」

台上台下又是一聲吼。賈鳳魁走上台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緊不慢的說了聲:「經理,我們這兒謝謝您哪!」

人們嗡嗡地議論成一片,刷的一下把視線投向了那五。那西裝青年站起身來虎視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台上響起弦子聲這才坐下。一霎時,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揚眉吐氣、得意之態不由自主,盡形於色。剛進門時候那股拿架子演戲的勁頭全掃盡了,做派十分大方自然!

從這兒開始,茶房就拿着那20元鈔票一會兒放在盤子裏送到台上,一會兒悄沒聲地裝作送手巾給那五塞到手中。走馬燈似轉個六夠。後來那位閻大爺大概把帶來的錢扔乾淨了。就氣哼哼地拍桌子往門外走。茶房一連聲地喊:「送閻大爺!」閻大爺回眼掃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說:「明天給我在前邊留三個桌子,有幾個朋友要一塊來給鳳姑娘捧場!」

那五聽了這幾句話,渾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鎮酸梅湯,打心裏往外痛快。這幾個月處處受人捉弄,今天總算嘗到了捉弄人的美勁,連畫兒韓那兒受的悶氣似乎都吐出來了!不過隨着這位冤大頭出門,茶房取走那20塊錢再沒往回送。沒過夠擺闊的癮頭。他勉強又聽了兩個段子,感到沒興頭了,茶房送話兒來,賈鳳樓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幾毛小費擺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邊收錢一邊又喊了聲:「那經理回府了!」他就在「送」喊聲中出了門。

賈鳳樓在二友居門口等著那五,一路上樓一路說:「天生來的鳳子龍孫,那派頭學是學不像的!您可幫了大忙了!」

雖說就兩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臨分手賈鳳樓又塞給那五一個紅包。到洋車上打開一看,原來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20元鈔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頭今天一晚上少說賞了也有150塊,分這點紅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爺跟這種下九流爭斤論兩有失身份,會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兒還掙錢,也算一樂。路過「信遠齋」,他下車買了兩盒酸梅料。雲奶奶正給他等門。他把酸梅料送進堂屋說:「給您嘗嘗鮮!」雲奶奶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忙問:

「哪來的錢?」

「打牌贏的!」

「往後可別打牌,咱們贏得起可輸不起。欠賭賬叫人笑話。蚊子轟了,帳子撂下來了,沖個涼快歇著吧!大熱的天,多累呀!」

那五連着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閻大爺少說花了也有一千多塊錢。這天竟乾脆提個大皮包走了進來。一來一往點了足有十幾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許超過12點散場。管事的和賈鳳樓下來說情,請二位爺明天再賞臉。那五搖了幾下腦袋,算是應允了。閻大爺卻不依不饒:「你們不是就認識錢嗎?大爺沒別的,就幾個閑錢,還沒花完呢!」

這時園子亂了,藝人們也紛紛下了台,鳳魁悄沒聲地走到那五身後拉他一把說:「要出事了,你還不快走!」那五這才從夢裏醒來,急忙鑽出了茶社。

那五來到門外,才覺出夜已深了。兩邊的小攤早已收了個一乾二淨。電車也收了。天橋左邊又黑又背,他有點膽怯。就清了清嗓,唱單弦壯膽兒。

「山東陽谷縣,有一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踩着那板凳兒還上不來炕……」

「有跟車的沒有?」一輛雙人三輪從身後趕了上來。上面坐着一個穿灰褲褂的人,打着鼾聲,腦袋擺來擺去。三輪車夫沖那五問:「上東城去的再帶一個啊!收車了少算點!」

那五正想乘車,就問:「少算多少錢?」

「一塊錢到東單!」

「一塊還少算!」

「您往前後看看,花兩塊叫得着車叫不著?在這地方一個人溜達?不用碰上黑道兒上的哥們,碰上巡邏隊查夜,你花一塊錢運動費能放您嗎?」

拉車的嘴裏說話,可並不停車,露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派頭。車已超過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沒說不坐,你別走哇!」

三輪這才停下,推推車上那位說:「勞駕,邊上靠靠,再上一個人!」

「什麼再上一個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說,「你一個車拉幾份客?」

「兩份。您沒看是雙座的嗎!」三輪車夫連推帶搡,把那人往邊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穩當,把車飛快地蹬起來。車出了東西小道,該往北拐了,他卻一扭把向南開了下去。

「喂,拉車的,」那五喊道,「上東城,你往哪兒走!」「老實坐着!」那睡覺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隻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傢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聲我捅了你!」

「哎喲,您……」

「住嘴!」

那五雖說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車廂板咔咔直響,比說話聲兒還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說:「瞧您這點出息,可惜20多年咸鹽白吃了!」

這車左拐右拐,三轉兩轉來到一條大牆之下。這裏一片樹林,連個人影都沒有。拉三輪的停了車,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車來說:「朋友,漂亮點,有錢有表掏出來吧!」

那五語不成聲地說:「表有一塊,可是不走字,您愛要請拿走。錢可沒有多少,我出來就帶了兩塊錢車錢。」

拉三輪的說:「大少爺,沒錢能捧角兒嗎?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

拿刀的說:「少廢話,搜!」

搜了個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兩塊錢,一塊連賣零件也沒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兩個嘴巴,厲聲說:「把衣裳脫下來!」

那五從裏到外,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後就垂手站在那兒亂顫,現在他不害怕了,可覺著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輪的說:「皮鞋!」

那五說:「您留雙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說:「往哪兒走?上派出所報告去?脫下來!」

那五彎腰脫鞋,只覺後腦勺叫人猛擊了一掌,就背過氣去了。等他醒來,發現鞋倒還在腳上。可天還不亮,赤身露體的上哪兒去呢?只好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渾身凍得都透心涼了。

慢慢的有了腳步聲,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兒聲。「我說駙馬,你來到我國一十五載……」有人一邊說白一邊走了過來,聽聲兒是個女的。那五趕緊又躲到樹後頭。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天漸漸透白了。有個人彎腰駝背的從他身後慢慢走了過去,那五喊了聲:「先生……」

那人停下來,朝這邊望望,走了過來。那五眼尖,還差六七步遠就認出來是拉胡琴的胡大頭!

「胡老師!」那五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怎麼着?那少爺呀?怎麼總不來園子採訪了?上這兒練功來了?哭什麼?雲奶奶老了?」

「哪兒啊,我叫人給扒光了!」

「咳,這是怎麼說的!」胡大頭趕緊把自己大褂脫下來給那五披上,可他裏邊也只有一件沒有袖兒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說:「不行,這一來不光您動不了窩,我也沒法兒見人了。這麼着,你先在這兒等會,我找附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別亂動。要不叫巡警看見說你有傷風化,還要罰大洋五毛!」

「這是到了哪兒了?還有巡警嗎?」

「嗨,您怎麼暈了,這不是先農壇嗎?」

胡大頭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齊齊走了。那五端詳一下方位。冤哉,這兒離清音園只隔着一道街,記得東邊把角處就有個掛着紅電燈罩的派出所!這時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彎的越來越多。那五躲在樹下再也不敢動彈,那模樣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別人的靴掖子!

十一

不到一頓飯時,胡大頭領着武存忠來了,武老頭還有老遠就喊:「人在哪呢?人在哪呢?」那五聞聲站了起來。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著鬍子說:「我當是誰呢,聽風樓主啊,怎麼上這喝風來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凍可成了傷風樓主了!」那五接過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塊藍粗布,先皺了皺眉頭。打開再一看,是一身陰丹士林布褲褂,洗得泛了白,領子上還有汗漬,又吸了口氣。武存忠說:「這是我出門做客的衣裳,您將就著穿。乾淨不幹凈的不敢說,反正沒虱子。」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請他們一道到家去吃點心。那五問:「你們二位早就認識?」胡大頭說:「我天天在這壇根遛彎,常去看老先生打繩子,見面就點頭,沒說過話!」

武存忠的家就在壇根西邊,遠對着四面鐘,門口一片空場,堆著幾垛稻草。稻草垛之間,有兩幫人練武。一幫是幾個半大孩子,由一個青年人領着練拳。那青年手裏拿根藤棍,嘴裏叫着號:「蹦,劈,專,炮,橫!」另一幫是兩個小丫頭自己在練劍。一邊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釣魚……」武存忠一邊走路,一邊指點:「小辛,劍擺平,別耷拉頭!」「你們那炮拳怎麼打的!高射炮啊!沖鼻子尖打!」說着話領他們進了個門道,門洞裏就擺着架用腳踩的打繩機,地上放了好幾盤才打好的粗細草繩。武存忠領他們穿過這裏,走進一間小南屋,南屋迎門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間擺了一盤鬼子姜,一盤腌韭菜,十來個貼餅子。武存忠在讓座的工夫,他老伴又端了來一盆看不見米粒的小米湯。

「沒好的,就是個莊稼飯。」武存忠說:「那少爺也換換口味!」

那五生長在北京幾十年,真沒想到北京城裏還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過這樣的日子。他們說窮不窮,說富不富,既不從估衣鋪賃衣裳裝闊大爺,也不假叫苦怕人來借錢;不盛氣凌人,也不趨炎附勢。嘴上不說,心裏覺著這麼過一輩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問:「武先生還有點嗜好?」

武存忠說:「你是說抽大煙哪?我哪有那個福氣,上一回是借地方辦事,圖那種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繩子不夠兩煙泡錢,一家人喝西北風去?也當喝風樓主嗎!」

那五也笑了起來。喝了幾口米湯,他緩過點勁兒來了。吃了口餅子,也覺著滿口香甜。湊趣說:「您這嚼穀還真是味,明兒我真來跟您學打繩子吧!」

「您吃不了那個苦!細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沒皮了。您看看我這手是什麼手?」

武存忠把一隻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喲」了一聲,真是又粗又厚。光有繭子沒有皮,比焊水壺的馬口鐵還硬實。

胡大頭問那五怎麼會遇上惡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說和賈家兄妹聯手做套擺弄人,只說聽大鼓散場晚了,如何如何。大頭問他在哪兒聽的大鼓?那五說:「清音茶社」。

大頭搖了搖頭說:「唉!聽大鼓東城有東安市場,西城有西單遊藝社。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嗎?」

那五說:「反正消遣,哪兒不是唱大鼓呢?」

大頭說:「唱與唱可大有分別。清音茶社裏獻藝的是什麼人?有淌河賣唱的,有的乾脆就是小班的姑娘。還有是養人的買了孩子,在這兒見世面!光叫人搶了幾件衣裳還真便宜了!」

那五一聽,暗中直咋舌,沒想到這裏還有許多說道。武存忠聽到這裏,笑笑說:「您要說的是實話,這幾件衣裳也許還能找回來。」

那五一聽,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

「那倒不敢說。」武存忠說,「多少有點路子。這天橋管界的合字型大小朋友,都跟派出所連着,他們有個規矩,不論搶來的偷來的,是現錢是衣物,十天之內不會動它,防備派出所有人來找。過了十天,他們或是賣或是分,照例給局子裏一份喜錢。」

那五說:「那麼我馬上去報案。」

武存忠說:「只要一報案,當天可就銷贓。東西留着不是等報案,凡是報案的都是沒門子的。」

那五說:「那怎麼辦呢?」

武存忠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不過可以託人打聽一下。還是那句話,得是偷的搶的。若是報私仇,斗勢力,後邊別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這個範圍,所以我問你是不是實話。」

那五臉紅一陣,搖搖頭說:「話是實話。東西不用找了,這點玩意我買得起,犯不上再勞您費心。」

武存忠笑笑,再沒說什麼。

吃過飯,胡大頭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進城,難以見人,就說:

「我把衣裳穿走怎麼辦,不耽誤武老先生用嗎?麻煩您上雲奶奶那給我取一身衣裳來。我在這兒等著。」

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說:「你穿走吧,有空送來,沒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

大頭明白那五的意思,心裏嫌他這股死要排場勁,就說:「不瞞您說,我送您回家是順路上票房去說戲。下午、晚上又都上園子,我哪有空再來接您呢!作藝吃飯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麵,我哪有半天的閑工夫?」

那五隻得和胡大頭一同告辭。出來時草繩機已經開動了。只見滿屋塵土草屑,嗆得睜不開眼,那個叫號練拳的小夥子赤著胸背,一邊踩踏板,一邊往機器里續草。那兩個練劍的小姑娘頭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盤繩子。那五看了看,覺着實在不是他能幹的營生。疾走幾步穿過那過道,讓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說:「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緣,又比您虛長幾歲,我就賣賣老,囑咐您幾句話。」

「您說,您說。」

「依我看家業敗了,也未見得全是壞事。咱們滿族人當初進關的時候,兵不過八旗,馬不過萬匹。統一天下全靠了個人心向上立志爭強。這三百年養尊處優,把滿洲人那點進取性全消磨盡了,大清不亡,無天理。家業敗了可也甩了那些腐敗的門風排場,斷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命脈,從此洗心革面,咱們還能重新做個有用的人。乍一改變過日子的路數,為點難是難免的,再難可也別往坑蒙拐騙的泥坑裏跳。尤其是別往日本人褲襠下鑽。宣統在東北當了兒皇帝,聽說北京有的貴胄皇族又往那兒湊。你可拿準主意。多少萬有血性的中國人還在抗日打仗。他們的天下能長久嗎?千萬給自己留下後路!」

那五說:「這您倒放心。政界的邊我是一點也不敢沾。我沒那個膽量!」

武存忠幾句話說得那五臉上直變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感覺到:原以為自己與賈鳳樓合夥捉弄人的,到頭來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來自己不光辦好事沒能耐,做壞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嘆了口氣!

胡大頭會錯了意,就說:「武先生說的是好話,你別掛不住。依我看,你也該找個正當職業,老這麼沒頭蒼蠅似的不是辦法!前些天聽說你又辭了畫報的事。這我倒贊成。那些報棍子吃藝人、喝藝人,還糟蹋藝人,梨園界沒有人不罵的!」

那五說:「就算我想改弦更張,幹什麼去好呢?」

胡大頭說:「只要拉下臉來,別看不起賣力氣活,路還是有的。」

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戲怎麼樣?」

大頭笑了出來,說道:「少爺呀少爺,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了。這張口飯是這麼好吃的嗎?坐科是八年大獄呀!出來還要再認師傅,何況您都這麼大歲數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給您說幾齣戲算什麼,可那能換飯吃嗎?」

那五說:「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會幾齣在票房混混,分倆車錢,拿個黑杵兒就行!我小時候跟我爸爸學了幾段,您不還說過我有本錢嗎?」

胡大頭看出這那五是不會安分守己一本老實地謀生活了,便不再進言。

雲奶奶見那五半夜沒回來,急得整宿沒睡,一早起就給菩薩上香,禱告許願,求佛爺保佑少爺別出差錯,讓她死後難見老太爺。看到那五這麼個打扮回來了,城不城鄉不鄉,粗布褲褂又大又肥,腳下卻一雙鋥亮的新皮鞋,實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聽說他遇了險,又哆哆嗦嗦地勸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別去惹禍。她拿衣裳給那五換過。把武存忠的衣裳洗乾淨,壓板正,又不聲不響放了兩塊錢在那衣裳口袋內,等武存忠來取。過了兩天,胡大頭來了,說是來東城票房說戲,順便把衣裳給武老頭帶回去。

雲奶奶說:「又勞動您了不是,好歹賞個臉,吃了飯再走,要不我心裏不落忍。」

胡大頭在府里原是見過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氣,喝茶的工夫,那五又提學戲的事,大頭哼哼哈哈,不說準話。過一會兒那五齣去買菜去了,雲奶奶就問:「剛才怎麼個話頭兒?」

大頭就說那五想跟他學戲。「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個狀元,可未必出個好戲子,他這麼大歲數了,能吃那個苦嗎?這不是又雲山霧罩嗎?」

雲奶奶說:「胡大爺,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掙錢,只要有個准地方去,有件正經事拴住他,他沒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積了大德了!」

大頭想了一想,等那五回來時,就對他說:「您要學戲也行,一是進票房跟大夥一塊學,我不單教,二是你可別出去說你是我的徒弟!」

那五說:「這都依您,就這票房得出錢,我有點發怵!」

大頭說:「這你放心,我帶着你去,他們不能收費。」

從此那五就學了京戲。

十二

這票房有窮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別。一等票友,要有閑,有錢,還要有權。有閑才能下工夫,從毯子功練起;有錢才能請先生,拜名師,置行頭;有權才能組織人捧場,大報小報上登劇照,寫文章。二等的只有錢有閑,也能出名,可以租枱子,請場面,唱旦的可以花錢拜名師。然後請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著唱。三等的既無錢又無權,也要有條好嗓子,有個刻苦功,練出點真本事,叫內外行都點頭,方能混飯吃。那五算哪一等呢?他只是跟着胡大頭,作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着轉了兩年,學會幾齣不用多少身段的戲。《二進宮》、《文昭關》、《烏盆記》。別人花錢租行頭,賃場子也沒有讓他過癮的道理,所以一直沒上過台。

日本投降前,雲奶奶給人洗洗縫縫,還能掙口雜合面。國民黨一回來,貪污盜竊,投機倒把,苛捐雜稅,沒有誰做新衣裳了,也沒有誰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讓那五搬到北屋與她同住,南房騰空,貼出一張招租的條兒去。這時房子也並不好租。因為解放軍節節勝利,有錢人、當官的紛紛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將就則將就,物價一天三漲,誰還有心搬家換房?雲奶奶當盡賣空,三天兩頭斷頓兒了。

那五沒機會上台,總得想法混飽肚子。那時社會上不光有唱戲的票友,還有「經歷科」的票友,專門約業餘演員湊堂會。那五先是經這些人介紹到茶館唱清唱,後來又上電台去播音。茶館只給很少一點車錢,電台連車錢也不給,但是可以代播廣告收廣告費。三個人唱《二進宮》,各說各的廣告。楊波唱完:「怕只怕,辜負了,十年寒窗,九載遨遊,八進科場,七篇文章,沒有下場。」徐延昭趕快接着說:「婦女月經病,要貼一品膏,血虧血寒症,一帖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滿門無傷。」楊波也倒氣似的忙說:「小孩沒有奶吃是最可憐的了,壽星牌生乳靈專治缺奶……」

電台有個難得的好處,就是廣播時報名。唱上幾回,那五的名字在聽眾中有了印象。南苑飛機場的地勤人員辦個業餘劇團,請正式的藝人來教戲沒人敢去,轉而找到電台,請清唱的人去教。說好管飯管住,一月給兩袋面。那五一想,這比在電台磨舌頭有進項,就應邀去了南苑。到那一看,所謂管住,不過是在康樂部地板上鋪個草墊子,放兩床軍毯。而管吃呢,是開飯時上大灶上領兩個饅頭一碗白菜湯。想不幹吧,又怕得罪老總們挨頓臭揍。硬著頭皮呆下來了。好處也是有的,大兵們個個是老斗,你怎麼教他怎麼唱,決不會挑眼。那五教了一個月,還沒教完一出《二進宮》,解放軍圍城了。兩邊不斷的打槍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國民黨拉去當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戰壕也受不了!死說活說要下兩袋面來,離開飛機場,找個大車店先住下。這兩袋面怎麼弄走呢?跟大車吧,已經沒有奔城裏去的車了。雇三輪吧,三輪要一袋面當車錢,他捨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時,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著大腿唱《文昭關》。唱了兩天頭髮倒是沒白,可得了重感冒。接着又拉痢疾。大車店掌柜心眼好,給他吃偏方,喝香灰,燒紙,送鬼,過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瘦得成了人燈。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凈。剩下一袋給掌柜作房錢。掌柜的給他烙了兩張餅送他上路。就這麼點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門。

來到家門口,大門插著,拍了幾下門,裏邊有了回聲,一個女的問:「誰呀?」

那五聽着耳熟,可不像雲奶奶。看看門牌,號數不錯。就說:「我!」

「你找誰?」

「這是我的家!」

門嘩啦一下打開了,是個年輕的女人。兩人對臉一看,都喲了一聲。還沒等那五回過味來,那女人趕緊把門又推上了。那五使勁一推門,一個踉蹌跌進門道里。那女人趕緊又把門關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爺,咱們遠無冤近無仇的,您就放我條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賈鳳樓乾的,我是他們買來掙錢的,沒有拿主意的份兒呀!」

「別,別,鳳姑娘,您這是打哪兒說起。我沒招您惹您,您怎麼找到我家裏來了?」

雲奶奶這時候趕到。直着眼看了一會兒,先把鳳魁拉起來,又把那五扶起來。把兩人都叫進屋,才問怎麼檔子事。那五說:「我差點沒死在外頭,好容易掙命奔回來,我知道是怎麼檔子事?」

鳳魁這才知道那五確是這一家的人,不是來抓她的,後悔嚇暈了頭,再也瞞不住自己身份了。這才說她租雲奶奶房住時隱瞞了真情。她從小賣給賈家,已經給他們掙下了兩所房子。現在外邊城圍得緊,裏邊傷兵鬧得凶,沒法演唱了,賈家又打算把她賣給石頭衚衕。樓下醉寢齋主暗暗給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來的。先在干姐妹家藏着,後來自己上這兒找了房。說完她就給雲奶奶跪下磕頭說:「我都說了實話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給賈家圖個謝禮也在您!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這世我報不了恩,來世結草銜環也報答您。」

雲奶奶嘆口氣,拉起鳳魁說:「我也是從小叫人賣了的。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攆出去了。你一沒家裏人看你,二沒有親朋走動,孤身一人,聽見有人敲門就捂心口,天天買菜都不出門,叫我給你帶,我是沒長眼的?早覺着你有隱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着哭鼻子抹淚,咱娘倆又沒處長,我不便開口問就是了。我沒兒沒女,你就作我閨女吧。不修今世修來世,我不幹損德事!」

鳳魁痛痛快快的叫了聲:「媽!」娘倆摟着哭起來了。那五說:「你們認親歸認親。這鳳姑娘總這麼藏着也不是事,紙里還能包住火嗎?」

雲奶奶說:「你看這局勢,說話不就改天換地了?那邊一進城,這些壞人藏還藏不及,還敢再找人?放壞?」

那五沿途過了解放軍幾道卡子,看到了陣勢。點頭說:「這話不假,那邊兵強馬壯,待人也和氣,是要改天換地的樣兒。」

雲奶奶問鳳魁和那五是怎麼認識的。鳳魁不肯說,雲奶奶生了氣:「你還認我這媽不認了?」

鳳魁說:「少爺就是聽過我的玩意兒。」雲奶奶說:「不對,那不至於一見面你就嚇得跪下!」

鳳魁無奈,只好遮遮掩掩地說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經過。雲奶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什麼也不說,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邊又搓手,又跺腳,還輕輕的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

「我也叫人蒙在鼓裏了不是?」

鳳魁也替那五開脫說:「這都是賈鳳樓的圈套,五少爺是不知細情的!」

雲奶奶朝門外作了個揖說:「那家老太爺您也睜眼瞅瞅。這大宅門裏老一代少一代凈幹些什麼事喲!」

鳳魁很講義氣,把她偷帶來的首飾叫那五拿出去變賣了,三口人湊合生活。又過了個把月,北京和平解放了。雲奶奶和鳳魁這才舒了口氣,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鳳魁問他:

「有錢有勢的地痞惡棍怕八路,是怕鬥爭,怕共產。您愁個什麼勁呢?」

那五說:「你不出去,你也沒看佈告。按佈告上講,八路軍在城市不搞鄉下那一套。有錢的人倒未必發愁。可就是我沒轍呀!八路軍一來,沒有吃閑飯這一行了,看樣不勞動是不行了。」

鳳魁說:「您還年輕,學什麼不行?拉三輪,掏大糞,什麼不是人乾的?您讀書識字,總還不至於去掏大糞吧!」

「說的也是,我就擔心沒有人要我。」

十三

過了些天,段上的巡警來宣佈:凡是在北京的國民黨軍政人員,全算起義。在家眯著的可以到登記站報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領兩袋白面和一筆遣散費。那五在街上看看穿軍裝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幹部,待人都挺和氣,就把他從飛機場揀來當小褂穿的一件破軍裝叫雲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襖外邊,坐車上南苑登記站去。登記站門口排了好長隊。老的、小的、瞎子、瘸子都有,個個穿着破軍裝。那五就在後邊也排上。好大工夫他才進了屋。屋裏一溜四個桌子,每個桌子後邊都坐着軍管會的人。那五看到最後一張桌是個十幾歲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勞您駕,我報個到。」

「叫什麼名字?」

「那五。」

「哪個部門的?」

「南苑飛機場,我是國民黨空軍。」

「什麼職務?」

「教員!」

那小兵去到身後,從一大疊名冊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這本換了一本,又翻了一陣。

「你是什麼教員?」

「唱戲的教員。」

「歸哪一科?」

「沒有科,票房的!」

這時另一個桌上有個40多歲的人就走了過來,上下看看那五說:「一個月多少餉?」

那五說:「管吃管住,一個月兩袋面。」

40多歲的人對那小兵說:「你甭翻了,國民黨軍隊沒這麼個編製!」又對那五說:「要有軍籍才算起義士兵。你不在冊。」

那五說:「那麼我歸誰管呢?也得有個地方給我兩袋面吧?」

40多歲的說:「你教什麼戲?」

「國劇!我唱老生。這麼唱:千歲爺……」

「知道了,你上前門箭樓,那兒有個戲曲藝人講習會,他們大概管你!」

面雖沒領到,可是摸到了解放軍的脾氣,這些人明知你是唬事兒,也不打你罵你,那五挺高興。回家把軍裝脫了,又換上件棉袍,坐電車奔了前門。

前門對着火車站,人山人海。還有人在箭樓下潑了個冰場,用席圍起來賣票滑冰。他好容易才找著道上了樓梯。剛一進門樓,就碰上一個20多歲,白白凈凈,渾身灰制服又乾淨又板正的女幹部。她問那五:「您找誰?」

「聽說這兒有個藝人學習班,我來登記。」

「噢,歡迎,進屋吧。」

原來門樓里還隔開了幾間屋子。那五隨女幹部進了把頭的一間。女幹部在窗前坐下,讓那五坐在她對面。「叫什麼名字?」

「那五。」

「什麼劇種?」

「國劇,現在叫京劇。」

「哪個行當?」

「老生。」

「哪個班社的?」

「我,我沒入班社。」

「那怎麼唱戲呢?」

「上電台;也上茶館。」

「您等等吧。」

女幹部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對他說:「我打電話問了老梨園公會的人,沒有您這一號啊!」

「我確實靠唱戲吃飯!」

「誰能證明呢?」

那五眼睛一轉,立刻說:「我師傅,我師傅是胡大頭!我是胡大頭的徒弟。」

女幹部笑了:「你師傅叫胡寶林吧?」

「哎,就是他。」那五心裏直打鼓,他不知道胡大頭還有別的名字,這名字是不是他。

女幹部又出去了。一會兒領進一個人來,這人也穿着一身嶄新的灰制服,戴着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頭。忙叫:「師傅!」

「哎喲,我的少爺!」胡大頭跺着腳說,「如今是新中國了,您也得改改章程不是?可不許再胡吹亂謗了!您算哪一路的藝人呀?」

那五說:「算什麼都好說,反正得有個地方叫我學着自食其力呀!」

胡大頭說:「您找武存忠去!他有兩徒弟是地下工作者。他們正成立草繩生產合作社,他能安排人。」

女幹部聽得有趣,忙問:「這位先生,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胡大頭說:「他要填表可省事,什麼也沒幹過!」

那五說:「您怎麼這麼說呢?我不還當過記者嗎?」

胡大頭頂了他一句:「對,您當過記者!還登過小說呢!」

女幹部睜大眼睛問:「真的,登過小說?」

那五說:「登是登過,不過,沒寫好……」

女幹部責任心很強,她雖然分工管戲曲,可是她那機關也有人管文學,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當記者時的報紙全拿來,另外寫一個履歷表。

那五一看有緩,千恩萬謝出了門,下午就把女幹部要的東西全抱來了。他游移了一下,沒說那本《鯉魚鏢》是買別人的。萬一女幹部說那書不好,再說明這來歷也不遲。

女幹部當晚就看了他的履歷,又花幾個晚上看了小說和報紙。終於得出結論:此人祖父時即已破產,成分應算城市貧民。平生未加入任何軍、政、黨派,政治歷史可謂清楚。辦的報紙低級黃色,但並沒發表**文章或吹捧敵偽或國民黨的文章,不存在政治問題。小說雖荒誕離奇,但談不到思想反動。文字卻是老練流暢,頗有功底。對這樣的舊文人,按政策理應團結、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後來問消息時,她已和某個部門聯繫好了。開封信叫他上一個專管通俗文藝的單位去報到。

正是:錯用一顆憐才心,招來多少為難事!此後那五在新中國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

[註釋1]燒刀子,白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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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戶星座」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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