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客許枚

船客許枚

天黑得純純粹粹,莫說月亮,連星星都不曾透了一粒出來,烏雲密密層層的,黑壓壓幾乎能把山樑壓斷。眼看又是一場夏夜山雨,滿山的蛩蟲鳥獸都乖乖地躲在安樂窩裡,不敢動彈。密林深處傳來似有似無的幾聲梟啼,像是也被這幽抑的天氣嚇著了,顯得那麼怯。

山間一條寬不足一丈的黃土小路迤邐隱現,不知通向何處,小路兩邊是茂密的森林:比肩接踵的槐楊檜柏爭著搶著向上瘋長,幾乎要把那蓄滿了雨的烏雲捅出千百個大窟窿來;低矮的小樹、灌木們乖順地藏在參天巨木間的夾縫裡,倒也過得安閑舒坦。

兩個少年跌跌撞撞地撥開幾叢灌木,氣喘吁吁地伏在一棵大樹上,不知是因為累還是恐懼,兩人的小腿肚子都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兩個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穿著再普通不過的對襟短衣和黑棉布單褲,都挽著袖子、敞著懷,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頸子里滾落到胸脯上,泛著騰騰的熱氣。被山間冷氣一颼,那單薄些的孩子打了個哆嗦,帶著哭腔道:「小悟,我跑不動了,實在跑不動了!咱把東西給他們,也許還能活命。」

「你想得美!」那精壯些的孩子橫了他一眼,又扶著大樹狠狠喘了幾口氣,定定心神,壓低聲音道,「貓兒,你是沒看見,那鐵拐張摸著小翎子的腦瓜頂,臉上笑著,手裡一拐下去,叭的一聲,小翎子的腦袋就像西瓜一樣開了瓢!血濺得到處都是,差點把我的魂兒給嚇掉!」他回想起同伴慘死的場景,不禁臉色慘白,摸摸自己的頭,手指不停地打著哆嗦,「寧可凍死在山裡,也不能落在他們手裡。大不了和他們拼了,跟那說書先生說的,玉石什麼墳!」他拍拍隨身的包袱,包袱里硬硬的,是個方方正正的花梨木盒子。

貓兒瘦瘦的肩膀忽地一縮,嗚嗚地哭出來:「怎麼辦啊,小悟……怎麼辦啊,我不想死,嗚……」

「別哭!笨蛋。」小悟低聲斥道,「想把那四個傢伙招來嗎?」說著撲上去堵貓兒的嘴。

貓兒拚命噤住哭聲,抱緊了懷裡的包袱,用包袱皮擦擦眼淚。包袱里同樣是個花梨木盒子,卻較小悟懷中的那個細長些。

遠處的密林里隱隱約約傳來沙沙的響聲,像是有人在草木叢中快步奔走。小悟心頭一跳,伸手把貓兒按進灌木叢,再凝神細聽,卻什麼也聽不到了。小悟輕輕舒了口氣,鬆開貓兒的肩頭,跌坐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古木下。還不等他回過神兒來,腳下草叢裡倏地竄出一條花斑蛇,噝噝吐著信子,直勾勾盯著貓兒。貓兒剛被小悟莫名其妙地按倒,早嚇得心驚肉跳,剛一抬眼卻瞧見這麼個傢伙,頓時魂飛魄散,噌地蹦起多高,「媽呀」一聲慘叫。

叫聲未息,猛聽得遠處「砰」的一聲槍響,貓兒的額頭上爆出一個杯口大小的血洞。死屍栽倒,那條蛇早嚇得鑽進了石縫裡,林間鳥雀受了驚嚇,呼啦呼啦飛向天空去了。這一槍開在二百餘步之外,那子彈卻精準地從貓兒的後腦射入,眉心穿出,撲地釘在小悟頭頂的樹榦上。小悟只覺得兩腿之間一陣潮濕,尿水滾滾而下,心窩裡的血像被凍住一樣,渾身骨頭幾乎酥透了。

「斃了一個!」一聲狂笑刺入小悟的耳膜。小悟一個激靈,一骨碌身子閃到樹后,連滾帶爬地往草叢裡鑽。不等他逃出二三十步,便聽得幾聲或輕或重的腳步聲,小悟忙停住身形,一丁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他偷偷回頭向後望去,只見四道人影圍在大樹下貓兒的屍身旁。

為首穿淺褐色長衫的中年人——正是那鐵拐張,抬起手中的拐杖,點了點貓兒破碎的頭顱,冷冷道:「還剩一個。」

旁邊穿著白色長衫,背著藥箱的少年陰陽怪氣贊道:「趙兄,好厲害的槍法。」

一個身穿短衣的漢子攥攥手裡的步槍,得意揚揚地說:「跟著張帥爺打了這麼久的仗,就練出這點本事,我這輩子就指著這一隻眼睛吃飯了。」這開槍的男子是個獨眼。

站在外圈的壯漢身材最魁梧,膽子卻是最小,瑟瑟縮縮地四下張望,口中喃喃道:「這地方陰森森的,會不會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要說不幹凈的東西么……」拄拐男子輕輕一笑,「恐怕就是些尿臊氣吧。」

小悟聽了,腦袋嗡的一聲,暗罵自己不爭氣,被一攤尿出賣了行蹤。眨眼的工夫,三道黑影已經撲到小悟面前。

那個獨眼漢子正從貓兒身上解下包袱,心想這小鬼近在咫尺,老大一拐就能敲碎他的腦瓜,省得老子多費子彈。

拄拐男子沖小悟微微一笑:「小朋友,把東西給……」

話音未落,忽見小悟把手一揮,一道白霧呈弧狀甩將出來,拄拐男子和那壯漢小覷了這個小潑皮,登時著了道,被火辣辣的石灰撲了一臉,跳著腳慘叫起來。那白衣少年眼疾身快,迅速退開。等那使槍的獨眼漢子趕到近前,早就不見了小悟的影子,只聽見一陣陣簌簌的草木搖擺和發足飛跑的聲音漸漸遠去。

獨眼漢子啐了一聲,抬腳便追,卻聽身後那拄拐男子惡狠狠道:「開槍,開槍斃了那小子!」

「看不清人,先追近了再說。」獨眼漢子說罷循聲趕去。餘下三人狠狠地抹了幾把臉,隨後追上。

小悟從未跑過這麼快,連樹枝抽在臉上都不覺得疼了。眼見前面就是穿山小河,一座丈許寬的木板橋飛架河上。小悟慌不擇路,幾步跑上橋去,卻不想一旦出了樹林,就失去了茂密枝葉的掩護,立刻成了活靶子。

「別開槍,下面是河!」白衣少年急道。

那獨眼漢子卻已扣下扳機,「砰」的一聲,血花四濺。小悟身子晃了晃,從橋側欄杆上翻了下去。

四人趕到橋上,那白衣少年跌足道:「包袱連那小鬼一起掉到河裡,這可……」

話音未落,忽見一件破舊的短褂在河裡翻滾,直向下游而去。那白衣少年一揮手:「他在那兒!快!快追!」四人飛跑下橋,趕著水流向下游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那破衣被水中一塊尖石掛住,那拄拐男子定睛一看,狂怒道:「上了那小子惡當了!這就是一件破衣服,人早跑了!」

那白衣少年急道:「東西呢?東西在水裡不?」

巨漢縮手縮腳道:「也許沉下去了……」

獨眼道:「下去找找!」

拄拐男子道:「下去個屁,水這麼急,下水就是找死!」

船客許枚

小悟赤著膊,右臂攬著橫杆吊在橋下,嘴裡銜著包袱,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下來,軟軟垂下的左臂上赫然一個彈孔,所幸那子彈從肌肉中穿出,不曾傷到骨頭。

小悟聽得四人下了橋,又沿河流追了下去,才稍稍鬆了口氣,可接下來又一個大問題擺在眼前:他早已筋疲力盡,又只剩一條囫圇胳膊,哪有力氣翻上橋去?總不能一鬆手撲到河裡去吧?這水流太急,一旦掉進去,只怕小命難保。

正犯難時,卻見一艘烏篷小船靜靜地從上游駛來。這小船又低又窄,輕巧靈便,在湍急的水流中順勢疾行,也無須撐篙,只有一個艄公在船尾掌著舵。眼見山雨欲來悶雷滾滾,那艄公早戴好斗笠,披了蓑衣,船篷里隱隱透出燈光來,應該是有搭夜船的客人。

小悟暗叫一聲天無絕人之路,趁那船駛到橋洞中時,把手一松,縱身躍下,「咚」的一聲正落在船篷前,小船猛烈地晃動起來。小悟忙穩住身形,重重吐了口氣。

這條水路那艄公已走了不下數百遍,可頭一回見到從橋洞里往下掉人的,早被驚出一身冷汗,又見那從天而降的少年渾身是血,光溜溜的脊樑上還掛著一個錦緞包袱,正愣頭愣腦地大口喘氣,模樣十分狼狽。

艄公壯了壯膽,大聲喝問道:「什麼人?」

「肉人。」小悟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哪條道上的?」

「管不著。」

艄公大怒,正要放狠話,卻見那船客掀開艙簾,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小悟。

「靠岸!」小悟喝道。

「笑話!我憑什麼聽你的?」艄公橫眉立目。

「我……我這包袱里是炸藥!你不靠岸,我就把船炸上天!」小悟強忍疼痛,齜著牙氣勢洶洶地威脅,身子卻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渾身的筋骨好像都在打轉似的,眼前金星亂冒。

艄公心頭打了個突,看這少年胳膊上突突冒血的大窟窿,認得是槍傷,說不定這包袱里真是炸藥,心裡有些怕了,低頭去看那優哉游哉坐在船艙里的客人。

那船客卻笑了笑:「別慌,他唬你玩呢。」

這聲音聽起來軟軟的、閑閑的,極是悅耳,小悟此時才借著昏暗的燈光細細打量從船艙走出的船客。這男子看年紀不到三十,身材頎長,穿一身淡青色長衫,顯得溫文爾雅,尤其是那一雙細長的丹鳳眼,懶懶地眯著,俊美閑適,但多少有幾分像是評書里經常出現的狐狸精,眼波一輪,小悟只覺得渾身的秘密都叫他看去了似的,突然間怯了起來。

本要張口罵人的小悟被這船客的氣場狠狠地震了一把,心中打鼓:這人看起來就是文文弱弱一介書生,怎麼渾身竟透出這麼一股說不出的氣勁,有些貴氣,有些邪氣,還有些煞氣,那對眸子亮得嚇人,不會是鬼吧?

那人見小悟咬著牙發狠,突然間笑了起來:「船家,就聽他的吧,把船靠在那邊的小路上,我記得沿著小路向東走有一家小客棧,我先住一晚,明早再走,船錢我先照全程付給你。」

艄公心說:那敢情好,我還免得淋這場雨了。忙把船靠了岸,又指點了去客棧的方向,喜滋滋地接了錢,調轉船頭離開。

那船客和小悟眼對眼站在岸上,都不說話。小悟看著船客眼中若有若無的笑意,警惕地退了幾步,轉身便要逃走,卻一個踉蹌,向前摔去。船客手一伸,把小悟穩穩托住。

小悟驚愕地回頭,暗道:這書生好大力氣。

船客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在下許枚,嘉許之許,枚舉之枚,不知小兄弟貴上下?」見小悟不答,又說道,「你傷勢不輕,若不及早治療,發起炎症,這條胳膊恐怕要截掉。我倒是學過消毒、包紮,不如你隨我一道去客棧,休息一晚,處理一下傷口,我還可以請你吃些東西。」

小悟拚命從許枚手中掙開,正要甩幾句豪氣的話,肚子卻很不爭氣地「咕嚕」一聲。許枚忍不住笑了起來,小悟臉騰地紅了,尷尬得不知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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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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