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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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一個夏天的中午,我正在山西博物院的「瓷苑藝葩」展廳「遊盪」,展廳里人不多,安安靜靜,氣氛很好。走過一隻清代乾隆年間的豆青釉葫蘆瓶時,我半蹲著身子,從側面注視著它圓鼓的腹部。豆青是一種淡雅柔和、凝厚肥潤的顏色釉,雖然常見,但也實在素凈怡人,每次來山西博物院,我總會在此豆青釉葫蘆瓶身邊停留片刻。正當我直起身子準備離開時,葫蘆瓶上一張模糊的人臉一閃而過,我嚇了一跳,以為這傢伙成精顯靈了,聽到一陣嗒嗒的腳步聲才反應過來,原來是一個小朋友從後面的展櫃前跑過,回頭一望,小臉映在玻璃展柜上,從我的視角看來,就像葫蘆瓶上劃過一道人影。

瓷器成精顯靈的想法雖然荒唐,卻也有趣。

瓷摶土而成,施以釉水,以金屬氧化物著色,入窯爐,以木柴生火燒成,乃是「五行具備」的器物。精巧的瓷器素來受人喜愛,古人在形容其形其色時,有時會不自禁地代入人的氣質和感官,如觀音瓶、將軍罐、甜白、嬌黃。在這隻葫蘆瓶斜後方的展櫃里陳列著一組四件康熙豇豆紅瓷器——菊瓣瓶、鐋鑼洗、太白尊、印泥盒。清人在形容其釉色時,更是把感官代入的擬人化色彩發揮到極致,紅艷潔凈,通體無瑕者,被稱作「大紅袍」;淺紅嬌艷,如酡紅醉顏者,被稱作「美人醉」;粉潤淺淡,如嬰兒肌膚者,則被稱作「娃娃臉」,在叫出其釉色雅稱時,便自有一番氣質脫口而出。

回身看到這幾件豇豆紅瓷器時,一個古怪的念頭陡然而生,我是文博專業出身,也在空閑時間創作推理小說,之前早想寫幾個和文物有關的懸疑故事,卻一直缺乏靈感,如果真的讓這些瓷器「成精顯靈」,成為主角破案的助手或證人,豈不新鮮有趣?想到此處,瞧瞧展櫃中的幾件豇豆紅瓷器,「瓷靈」的想法便由此產生,用書中主角許枚的話說:「瓷靈,就是與瓷器本身傳達給人的感官、印象相同的人形。」豇豆紅釉的擬人化釉色名是靈感的源頭,故而《深夜古董店》的開篇,便是豇豆紅。

瓷靈是瓷器化作和它本體的神采、氣質幾近相同的人形,中國的顏色釉瓷以青紅黃藍白黑為主體色調,於此之外千變萬化,妙品迭出,如青釉有粉青、天青、梅子青,紅釉有祭紅、郎紅、珊瑚紅,黃釉有澆黃、淡黃、雞油黃,藍釉有天藍、霽藍、孔雀藍,白釉有甜白、牙白、豬油白,黑釉有烏金及兔毫、油滴等基於黑色的窯變。於此之外,尚有茄皮紫、胭脂水、秋葵綠、茶葉末,五彩繽紛,千變萬化,視感多變,故而「瓷靈」的氣質也可高貴,可嫵媚,可清純,可神秘。如許枚所言:「甜白釉的瓷靈多是甜美可人的江南少女,洪州窯青瓷的瓷靈則多是破衣爛衫的黃髮老人,鞏縣三彩可化作華貴豐腴的貴婦,龍泉青瓷的瓷靈最是多變,可老可少可男可女,但總是一襲碧衣、風流俊美……」

我不擅長寫現代科技破案手段,又對風流蘊藉的古典氣質和雜糅古今的近代中國很有興趣,所以把故事的時代背景設定在民國初年。這是一個沒有監控、沒有網路、缺乏錄音設備的時代,而陳設於案發現場或現場附近的古瓷器可以看到、聽到一些有關案件的信息,於是能與主角「撫陶師」交流的「瓷靈」便成為監控者、錄音筆甚至竊聽器,為主角斷案提供一定線索。

但中國古代瓷器可不止以上這些顏色釉,尚有釉下彩和釉上彩。傳統觀點一般認為釉下彩繪自六朝青釉羽人盤口壺始,經唐長沙青釉褐彩真正成熟,近年有科學檢測證明唐長沙窯彩繪瓷為高溫釉上彩;典型的高溫釉下彩有宋白地黑彩、白地褐彩瓷,至於巔峰大成之作,則屬元、明、清青花及釉里紅;需二次燒造的低溫釉上彩瓷則自金代北方紅綠彩始,經元代而至明,遂有鬥彩、五彩,釉上彩繪與釉下青花相映成趣,至清代又有琺琅彩、粉彩,渲染漸變,嬌艷可人。釉上彩和釉下彩都是在瓷器上描畫圖案,如此便很難用一種氣質來歸納它們的靈蘊。用許枚的話說:「歷代瓷器,有的以青白黑黃釉色取勝,有的以剔刻劃印紋飾稱冠,除此之外,自六朝至唐代皆有彩繪,但多為零散紋飾,少成圖景。宋元明清以來,釉下白地黑彩、青花、釉里紅與釉上五彩、鬥彩、粉彩、琺琅之繪畫構圖皆漸入化境,山水、庭院、草木、人物、神靈、鳥獸,構成一目所望之完整圖景,其靈蘊便非一二瓷靈之體可具現。」我思來想去,便有了「瓷境」,即「撫陶師」身入瓷上畫中。

「撫陶師」這一稱謂也許會造成誤解,畢竟在今天看來,「陶」與「瓷」是截然不同的,陶用普通黏土製成,而瓷需用瓷土成胎,陶吸水率高,瓷吸水率低,陶燒成溫度較低,即便是釉陶燒成溫度也不過800℃左右,而瓷多在1200℃以上。但在古人的著述中,陶與瓷的區分不那麼明顯,如成書於清代的《陶雅》《景德鎮陶錄》都是關於瓷器的著作,再如許謹齋「宣成陶器誇前朝,收藏價比璆琳高」、唐英「鬼儡丰神簫鼓外,報酬事業榷陶中」、龔鉽「鈞陶自古宗良匠,怪得呈材要楷模」,皆是以「陶」稱「瓷」,而「撫瓷師」說來拗口難聽,所以書中便依古稱,名其曰「撫陶師」。

之所以把主角設定為一個古董店主,而沒有設定為象牙塔中的學問家和紅店裡的瓷繪家,是因為這樣的身份和環境更適合與懸疑推理題材對接,也更容易引出矛盾衝突。

此外,《深夜古董店》的背景設定在民國時代,所以一些現代的文物學辭彙和最新認知是不適合出現在小說中的,如大名鼎鼎長沙銅官窯發現於1956年,在民國時期沒有「長沙窯」這個說法。當寫到一件長沙窯瓷罐時,便只好借許枚之口解釋道:「長沙石渚湖畔,那裡是一片規模驚人的窯場。」小說中的「七賢第二祖(組)」「七賢第三祖(組)」瓷罐也是基於1983年出土的長沙窯竹林七賢瓷罐上的「七賢第一祖(組)」而創作的——那件瓷罐上繪有阮籍、王戎,應該是一組瓷器中的一件——所以在寫作小說時,讓另外兩件畫著山濤、阮咸和劉伶、向秀、嵇康的瓷罐落到了許枚和谷之篁手裡,而許、谷二人也都在苦苦尋求「七賢第一祖(組)」。此外,元青花、仰韶彩陶等在那個年代還都沒有被明確認識,也不適合出現在這本小說中。

中國有豐富的文物資源,既然瓷可化靈顯境,且有了「撫陶師」,其他文物也可以設計不同狀態、不同氣質的「靈體」,所以便有了作為配角的聽泉師、煉金師、弄玉先生、竹木郎君等。文物踏破了歷史的煙塵來到今天,為我們串聯起了一條清晰的文化脈絡,小說中所能提到的文物不過滄海一粟,能詳細介紹的更是寥寥無幾,但凡若寫到的,我一定力求介紹精準,如果讀過這篇小說的朋友覺得某件文物有趣,或是喜歡上了某類文物,我當倍感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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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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