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心如止水

第59章 心如止水

洛陽城中一片末日景象。店鋪、酒樓幾乎都關了門,只有一些小商小販為了蠅頭小利還在做生意。寒風在從前晝夜喧鬧如今空蕩蕩的商業街上呼嘯縱橫,捲起地上的雪塵和垃圾碎片在空中打旋。另外一些通往城門的道路上卻人喊馬叫,車轂相接,豪華的轎車、滿載的篷車和寒酸的青布、平板破車混在一起,匆匆駛向城外,還有很多人肩上背著包袱,手裡挎著籃子,身後跟著娃娃,頂風冒寒徒步而行。數九寒天、兵荒馬亂,如論富人窮人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然城市裡的居民在兵臨城下時不得不逃,怕的就是一旦攻防戰僵持,打上半年一年,除了要被迫上陣守城充當炮灰,還會被困死餓死。雖然洛陽不同尋常地沒有封閉城門,放任百姓自由進出,可人們還是本能地匆匆出逃。改朝換代,一決生死的大戰即將爆發,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呢。

也有很多人家沒有走,滿目瘡痍、遍地烽煙,洛陽城內城外有什麼區別,哪裡是安全凈土呢。一條寬闊街巷中的李府就是其中一戶。

韓匡嗣在這座府里已經足足呆了兩年。從李從珂風捲雲從、威風八面地殺進洛陽坐上龍椅,直到他被人以同樣方式逼到絕境。真是看著他起高樓,看著他樓塌了。

兩年來李府也經歷了不少風浪。李從珂剛剛登基時,不知會如何處置舊朝官員,耶律倍,這時被稱為李贊華,雖然是客卿,也包括在內,這座府里的人和其它官宅里的一樣,心裡七上八下。當時還遭到亂兵搶劫,生計都難以維持。後來新皇帝為了穩定政局,奉李嗣源的皇後為太后,留用了以馮道為首的大部分舊官,一切盡量維持不變,韓匡嗣又帶來了一些金銀,人們才稍稍定心。接著不久就是河東造反,引契丹為援,府里的人心又被呼啦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一度流言盛傳,朝廷要擁耶律倍複位歸國,對付當今的契丹皇帝。搞得東丹王都不再淡定,籌劃著如何隱姓埋名藏蹤匿跡。那時也讓韓匡嗣好一陣緊張,因為他曾向主子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出現,他必須在東丹王出山之前動手除掉他。還好這段插曲一掠而過。後來河東叛軍在契丹人援助下打敗官軍的消息傳來,再一次像丟下一枚重磅砲彈。儘管耶律倍已經改姓李,不但不再是契丹太子,還是當今皇帝的敵人,也不能不讓人擔心會成為報復的目標。

經歷了這種種波瀾,東丹王變得越來越心如止水,處變不驚了,每天照舊寫字作畫看書吟詩,還和不多的幾個朋友飲酒酬酢。而府中的下人、衛兵們驚慌歸驚慌,始終沒有一個人離開。

現在,香雪正眼淚汪汪地站在匡嗣面前,說道:

「你倒是快想個辦法啊,平時那點聰明勁兒跑哪去了。」

香雪不知不覺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明眸皓齒長身玉立,一頭烏雲般的頭髮梳成又黑又亮的大辮子甩在窈窕的腰身背後,常常讓男人們看得目眩神搖。匡嗣沒有離開這座府邸,一半就是被她迷住了。香雪也暗自喜歡上了這個機靈俊俏的年輕欽差。府中的男人除了東丹王就是內侍和軍漢,匡嗣鶴立雞群,嘴巴又甜,怎麼能讓情竇初開的少女不動心呢。可是香雪始終沒有明確表態。

前不久,王妃被匡嗣纏不過曾替他問香雪道:

「你是不是不願意做妾?」

府中人人皆知,匡嗣家裡有一個明媒正娶出身名門的夫人。

「那倒不是,奴婢就是奴婢,人家是朝廷高官,我還指望當誥命夫人么?」

「那你是不信他對你的真心了?」

「也不是,男人有幾個好的,比起來這傢伙也算不錯的了。」

「那你是為什麼?」

「娘娘,咱們現在是待在虎穴狼窩裡。李嗣源的時候還好,王爺是客卿、節度使、皇帝的座上賓,自從李從珂登基,王上這個節度使還算不算數就黑白不提了,衛兵不派,俸祿沒有,更別說往常過年過節的禮物了,就差把這座府邸收回去把咱們趕到街上去了。門外倒多了許多皇城司的探子,王上幾次出門都被堵了回來,咱們不是成了囚徒。今天不知明天事,談這個幹嘛?」

高云云的眼淚被她說得掉了下來,拉著她的手說:

「香雪,咱們主僕一場,情同姐妹。我是命中注定走不了了,但你可以,韓匡嗣一定有辦法回去,你跟他走,別在這裡陪著我等死。」

香雪用絲帕替主子抹去眼淚:

「娘娘你說什麼呢,香雪差點餓死,是活不下去賣到宮裡的奴婢。娘娘待我恩重如山,我這個時候扔下王爺、娘娘和小王子跑了還是個人嗎?我才不走,大家死活在一起。他是朝廷的紅人,不會呆在這裡一直陪著咱們,所以我不能答應他。」

從此香雪對小韓更是不冷不熱,鬧得匡嗣心裡忽上忽下的,更加撂不開手。加上耶律李胡交代給他的差事回去之前不能沒有個結果,而他由於各種原因還遲遲下不了手,也更有理由耽擱下來。

今天,香雪聽到外面的傳言說晉兵已經打到洛陽北郊,城裡的人逃走了一大半。這一次香雪有非常不好的預感。決戰越是臨近,東丹王的處境就越是危險。李從珂打勝了還好,如果一敗塗地,他怎麼會不刻骨仇視契丹人,怎麼會讓當今契丹皇帝的親哥哥、太后的長子完好無損地留在眼皮子底下,舒舒服服地等著夷狄入城慶祝勝利呢。儘管當今契丹皇帝和前太子水火不容,儘管勝利者也可能秉承皇帝的密詔進城后殺了潛在的政敵,然契丹人就是契丹人,這些和此時此刻唐國皇帝對契丹人的仇恨無關。她急著去找主母商議怎麼辦,可是高云云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說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日子。府中誰願意走誰走,反正王爺和她不走。看著香雪著急的樣子,匡嗣不覺也緊張起來,說道:

「如果王爺和娘娘不肯走,就讓他們藏起來。不是在菜窖里挖了一個能夠藏身的地方嗎?讓他們和小王子進去躲一陣子。」

「說了,王爺不幹,說一個破地窖有什麼用,只要想搜,一下就搜到,何必那麼狼狽。」

「那我有什麼辦法?只能多燒幾炷香,求佛祖保佑千萬別出事。」

「呸,沒良心的壞蛋,什麼時候了,說這種風涼話。」

「你罵得好沒有道理,現在除了盼著李從珂臨死顧不上咱們,還能怎麼樣?香雪,這麼久都沒事,也許真的沒事。」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大門被砸得咚咚作響。韓匡嗣心有靈犀機敏過人,一聽聲音就意識到來者不善。他陡然心跳加速,一把抓住香雪的手說道: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香雪,你聽我說,王爺那人你知道的,說什麼都沒用,娘娘絕不會離開王爺獨自逃生,現在能逃的只有小王子了,你這就帶他躲到地窖里去。」

香雪的臉也刷地變得煞白,顧不上甩開抓著自己的手,道:

「不,我怎麼能這個時候離開娘娘。」

匡嗣跺腳道:

「傻妮子,陪著娘娘死不如替她留下一條血脈!如今只有你能保護他,你看著辦吧。」

香雪把嘴唇都快咬破了,眼淚汪汪地盯著對面的人。砸門的聲音更急了,厚厚的木頭鐵皮似乎要被砸爛了,從牆外傳來的吆喝聲可知,整座府邸都被包圍了。外面的人大喊:

「開門!快開門!皇上有旨,李贊華接詔!」

香雪的眼睛里迸出淚水,說道:

「好,我這就去,我見不到娘娘了,你告訴她,香雪在道隱在!那你呢?」

「別管我了,你放心,我總要想法子把你們送出去。」

香雪轉身要走,匡嗣又叫住了她:

「銀子還有嗎?」

少女有些踟躕,匡嗣笑道:

「信不過我嗎?別忘了,那可都是我給你的。」

「好,所有的都在我房間的佛龕下面。」

匡嗣急匆匆穿過月亮門跑到後院,幾乎所有的下人都到前面去了,後院里靜悄悄的。東丹王和王妃顯然就在正房裡,因為高栓柱站在門口。匡嗣走過去小聲說道:

「你去前面讓他們能頂就多頂一會兒,狗日的衝進來不要交手,打是沒用的。小王子我安排好了,狗日的要是找他,你讓大家必須說一樣的話。」

匡嗣旋即進到西廂房香雪的房間,北牆上有一個小佛龕,搬開泥塑的佛祖,下面的平台上是一塊牆灰色的木板,木板下面有一個很深的洞,他伸手一掏,從裡面拎出一個沉甸甸的綢緞包袱。打開一看,匡嗣吃了一驚。裡面除了一些碎銀兩,還有整整齊齊的二十個五兩一錠的小金錁子,它們幽幽地泛著光,和自己交出去的時候一模一樣。想到這兩年王爺保持了體面,還有足夠的筆墨紙張、應酬交往的開支,二十多僕從士兵吃得飽穿得暖,種種日用都沒有短缺,雖說府中種瓜種菜、養雞養羊略有補貼,然過了兩年還能有此節餘,也真是不易,香雪這小女子真不愧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他把佛像放回原處,用包袱將金銀妥妥纏在腰間,然後就裡外上下打量哪裡可以藏身。

他發現房角里有個小木梯,透過天花上的方框伸進頂棚,忽然想起王妃將東丹王的所有書畫都交給香雪保管,還笑說將來也許可以拿來換柴米油鹽,香雪曾說都妥帖存放在了自己房間的小閣樓里。他順著梯子爬上去,發現那裡是一個半人高的空間,裡面乾淨整潔,靠邊排列著不少捲軸和書冊。他小心將身體蜷縮進去,把梯子提起來放在裡面,找到天花的蓋子將洞口罩上。裡面雖然不高,但躺下他這樣身材的一個人並不逼蹙,房檐處還留了透氣孔,投進光線和空氣。剛剛藏好身,就聽見一群人進了院子。

從房檐的縫隙恰好可以看見院子里的情形,十幾個士兵跟隨一個太監和朝官站在院子里,一個小校大聲喊:

「李贊華接旨!」

過了一會兒,耶律倍穩步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寬鬆棉袍,氣定神閑、瀟洒淡然,好像一個在家閑居的書生,俊朗的眉目間透出一種毫不做作的尊貴。他腰桿挺直地站在正堂的台階上,從容說道:

「我是李贊華,公公來傳什麼旨意?」

秦公公的口氣也很平和:

「你知道晉軍快要打進洛陽了嗎?」

「知道,我雖然出不去,可是城裡亂成這樣,想不知道都難。」

「你一定很高興吧,晉軍是在契丹人的支持下打到這兒的,你大概想他們會好好感謝你吧。」

耶律倍淡淡一笑:

「我和契丹早都沒有關係了,他們怎麼會謝我?」

「不管他們會怎麼樣對待你,只可惜你都等不到那一天了。咱奉皇上的詔旨,賜你一杯醇酒,你只能在天上看晉兵入城了。」

耶律倍冷冷一笑道:

「早就想到了。我沒有走,就是在等這一天。我還得謝謝李從珂這會兒才派你們來,讓我親眼看到了他這個不忠不孝篡位賊子的下場。把酒拿來吧。」

高云云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她穿了一身粉紅色的衣裙,臉上略施了脂粉,更顯得身材婀娜、面如美玉,走過來拉起丈夫的一隻手,倚在他的身邊說道:

「王上,臣妾來陪你。」

耶律倍平靜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愁雲,甩開她的手道:

「這沒女人的事,快進去!」

李彥紳笑道:

「別走啊,我這裡的一壺酒是為你們全家準備的,夫人來了正好,省得我們去請了。那個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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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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