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見好就收

第101章 見好就收

耶律德光雖然焦急不安,然急的是捷報怎麼還不到。他始終認為,這是關鍵一戰,天時地利人和所有要素具備,自己親自指揮,要是贏不了,這輩子的仗就算白打了。中午的太陽升上頭頂,肆虐的狂風略為減弱,德光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發花,怎麼好像看見成群的螞蟻像潮水般湧向腳下。他揉了揉眼睛,不是眼花是真的,螞蟻越往後越密,很快變成一個個狼狽不堪的士兵,跑在前面的是騎兵,後面是徒步奔跑的步兵。衣冠不整不用說了,很多赤手空拳兵器不知哪裡去了,有的光頭赤腳,有的敞胸露懷,還有的一瘸一拐。他怔怔地看了半天才猛然醒悟,這是北軍潰兵!轉頭看見忽沒里也張大了嘴巴,像被施了定身術似地呆在那裡。

「陛,陛下,敗……敗了,咱們敗了。」

忽沒里終於說出這句話,皇帝的臉色由青變白,腳下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兩名侍衛跑過來扶住皇帝,忽沒里道:

「陛下,回營吧,這裡不安全。回營備車,鑾駕先回幽州。」

皇帝跌跌絆絆回到大營,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不管忽沒里怎麼勸,他都不肯走,沉著一張冰霜似的臉,腳下生了根似地坐在龍椅上。不到一個時辰,幾位統兵大將先後到了御帳,一個個戰袍沾滿血污,滿臉驚恐和羞愧。

「到底是怎麼回事?趙延壽呢?兀欲呢?」

德光開口問道。國舅蕭翰扯起袖子擦著滿頭滿臉的泥土汗水,說道:

「陛,陛下,臣等無能,對不起陛下。不過實在沒有辦法,不知發生了什麼,前面的兵忽然就倒退著壓過來了,臣斬了好幾個,可根本攔不住,差點被踩死,只好跟著往回撤。魏王和兀欲沒看見。」

帶了大半御林軍上陣的安團說道:

「陛下,臣該死。國舅說得是真的,臣領兵殺到晉軍營中,大風迷眼什麼也看不見,只知道認準穿著晉兵服裝的拚命砍殺。後來發現聲音不對了,周圍全都是晉兵,咱們的人不知哪裡去了,臣是帶著剩下的人殺出重圍逃回來的。臣看見魏王和兀欲了,他們在後面抵擋追兵呢。臣想留下和他們一起,兀欲非要臣趕緊回來保護聖駕撤退。臣這就殺回去。」

皇帝的心被憤怒和自責啃噬,兩眼冒出的火快把垂頭喪氣的將帥們烤焦了,惡狠狠道:

「回去?去哪?還不到河岸去布防,要是這道河也守不住,就別回來了!」

沒人出聲,也都沒有去執行命令。忽沒里明白,北軍士氣盡墮,那條不足百米連名字都沒有的小河無論如何也擋不住敵軍的瘋狂進攻。小心翼翼地說道:

「陛下,防線要設,但還是要撤。晉軍氣勢正盛,此時不宜硬拼。」

安團也道:

「我去守河,但皇上必須離開,這兒馬上就是最前線了。」

「朕不走,朕要親自,……督戰。」

德光本想說親自上馬作戰,一陣頭暈目眩襲來,知道這不切實際,可他一定要坐在此帳之中,為的是穩住軍心,也因為實在不甘。忽沒里向安團使了個眼色,安團轉身出帳。忽沒里和眾將一起勸說懇求,紛紛表示會死守這個陣地,皇上可以從幽州發號施令。最後皇帝終於屈從,他心裡不得不承認,此時已不可能再有大的作為,只能暫時收兵休整,自己留下用處不大,反而是個累贅。

一出大帳就見馬車已經備好,安團領著這次沒有上陣的幾千御林軍在馬上整裝待發。

皇帝的鑾駕剛離開不久,晉軍就打到了小河南岸,掩護大軍撤退的趙延壽和兀欲帶領本部兵馬和南岸留守的人都撤到北岸。帥帳里眾將七嘴八舌,皇帝不在,大家說話沒有了顧忌,有人說可以等敵人過河半渡而擊消滅他們。趙延壽道:

「這條河太窄,敵人多如蝗蟲,等不到半渡而擊就攻過來了,應該趁他們還沒有開始渡河趕緊撤退,先回到幽州境內再說。」

人們紛紛贊成道:

「明知不該守為什麼要守,就為皇上一句話嗎?誰要守誰守,老子要走,到了幽州我去請罪,要殺要剮一個人擔,好過白賠弟兄們的性命。」

「對,陽城有什麼好守的,土地丟了還可以奪回來,保存實力才是大事。」

「現在軍心散了,晉軍殺紅了眼,硬打占不了便宜。」

「撤吧,晚撤不如早撤!」

忽沒里踟躕片刻,一跺腳道:

「撤!皇上要是怪罪,老夫一人承擔,就說是樞密院的決定。只是現在不能再亂跑,要分批撤離,步步為營,而且都要在御駕後面,誰也不許往前跑,敵人追上來就要保護聖駕,邊打邊撤,不然軍法無情。」

他對眼前地位最高的武將蕭翰道:

「國舅爺,你來調度指揮和負責監軍如何?」

蕭翰伸出大拇指道:

「樞密使有擔待。您這句話真是德音,就和聖旨差不多。您老人家只管發話,活兒我來干,誰他媽敢亂跑我砍了他!魏王,那就還是你的軍隊殿後,到了幽州本國舅給你請功。」

此時晉軍已經陸續集結在小河南岸,很多將領要乘勝渡河追擊,杜威下令停止前進,說道:

「兵法道,窮寇勿追。小心狗急跳牆。好好的一個大勝已經到手,何必畫蛇添足呢,見好就收才是明智。」

於是,殘破狼狽的北軍總算是順利撤回了幽州。

回到國內,燕軍進行休整,部族士兵回鄉,在延芳淀軍營中只留下朝臣武將和御林軍及將領們的親兵。皇帝沒有進城住王宮,而是和部屬們一起將御帳扎在湖畔。

四月的延芳淀景色正美,風和日麗、百花盛開,蝶舞蜂飛,鳥雀啁囀。無邊無際的湖水碧波蕩漾,明媚驕陽在水面灑下瀲灧銀光。碧油油的荷葉上水滴如珍珠滾動,岸邊垂柳彷彿成群搖曳翠袖的舞娘。然來到這裡的人們沒有心情欣賞美景,每個人的眼前都晃動著異鄉土地上枕籍的將士屍體、被拋棄傷兵的絕望眼神和再也找不回來的心愛戰馬,心裡都壓著沉甸甸的大石頭。

喘息稍定,皇帝在御帳召集戰後第一次全體將領會議。

耶律德光坐在龍椅里,臉色烏青,眼窩深陷,好像一下老了十歲,四十五歲的年紀看上去已不再是壯年。這是開戰以來第一場真正的慘敗,如果說前兩次是主動退卻的話,這一次就是被敵人打得潰不成軍,狼狽而逃。迴鑾途中那輛粗重的木頭馬車又慢又顛,安團臨時抓了一匹運送軍需的駱駝改做鑾輿。不是沒有馬,而是那種回鶻人進貢的極品駱駝跑起來又快又穩更加舒適。沒想到皇帝騎駱駝逃跑成了廣泛流傳的笑話。更糟糕的是,這次戰役是皇帝親自指揮的,御駕到了最前線,就差上陣衝鋒了。

雖然勝敗乃兵家常事,可這是第三次了,本來前兩次還可以說是主動退卻,以退為進,這一次的失敗讓那個解釋變得無力。儘管戰爭是在境外打,不但沒有失去一寸版圖,而且還有擴張,然死去的將士是國中子弟,失去的戰馬、軍械、糧草都是國力的損失。迴鑾的路上他一再反思,覺得指揮並沒有失誤之處。沒有想到那道鹿角防線、下令鐵鷂子下馬短兵接戰、導致後來騎兵徒步逃竄,固然屬於誤判,然晉軍這樣布陣實在是匪夷所思,沒人會為了阻擋敵人而將自己關進牢籠,他們打算死守,不知為什麼卻歪打正著,難道這就是天意?他嗓音嘶啞地說道:

「契丹人打仗能進能退,從來不會追究打敗仗的將帥。可是這一次不同,天時地利,明明是一場勝仗,卻打成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朕不明白,你們說說,不說出個青紅皂白來,對不起死去的弟兄,也對不起勞師糜餉的朝廷。」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說話,帳中陷入尷尬的沉默,蕭翰見沒有人敢開口,壯著膽子說道:

「皇上,這仗敗得就是他媽奇怪,誰都沒錯,晉兵突然就從兔子變成老虎,本來他們自己都知道打不過,設那些鹿角幹什麼?就是怕死。其實不用打,困就能把他們困死,裡面不是連水都沒有嗎?咱們立功心切,拚命進攻,反倒吃了虧。不是臨陣脫逃,實在是為了保存實力,卷土再戰。」

蕭翰仗著得寵說出了眾人不敢說的話。他是皇帝的小舅子兼表弟,而且不用擔心做錯事連累皇后,因為姐姐死了十年了,墳頭上的樹都合抱粗了。皇帝對皇后情深意重,一直不肯再立后,對他也格外寵信,沒打幾仗就升了軍帥。皇帝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口氣比冰還冷:

「蕭翰,你說誰都沒錯,那麼錯的是朕了?保存實力,虧你有臉說,朕知道,你是逃得最快的大將,你的兵進攻在後逃跑在前,死的最少但最不成軍,要不是你帶頭逃跑,就不會有兵敗如山。你沒錯嗎?」

蕭翰的臉羞得通紅,這話一點不假,可亂軍加風沙之中是誰看得這麼清楚呢?竟然還敢告黑狀。他低下頭不說話了。國舅都被噎得喘不過氣來了誰還敢辯解。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兀欲說道:

「皇上,微臣以為,這一仗的戰略戰術一點問題都沒有,是咱們把晉軍逼到絕路,他們狗急跳牆了。還有那場大風,看似幫著咱們,卻造成混亂,敵人乘亂得手。皇上,這次是天意,人力難違。人算不如天算,好事多磨。好在雖然有傷亡,還沒有大傷元氣。皇上的大業必能成功,不過多一些曲折罷了。」

他的話明顯是為了摘清皇帝的責任,德光心裡怒氣未消,口氣依舊冰冷:

「兀欲你好會說話,這麼說錯的是上天了。」

兀欲單膝跪倒:

「臣侄有罪。皇上指揮英明,可畢竟不在陣中,戰場千變萬化,全靠我們這些武將隨機應變,打敗了是臣等的責任。請皇上責罰,但請給臣等機會,代罪立功,將功折罪。」

眾將聽他如此說,雖然有人覺得委屈,有人認為不公,都不得不佩服他會說話,紛紛學著他的樣子跪在地上,參差不齊地附和道:

「皇上,臣等有罪,請皇上處罰。」

眾將如此,讓耶律德光的氣泄了一半。其實他心裡清楚,最該罰的是自己,還是太輕敵了,過於急切地想贏得這場戰爭。否則,正像蕭翰所說,將白團衛村死死包圍起來,用不了多久敵人就會投降。也許正因為知道錯在自己,才會如此氣惱吧。然不能罰皇帝,只能罰臣子,打了敗仗他們當然有罪。聽說漢人一場大敗之後會有人掉腦袋,契丹人從來不會責罰敗軍之將,因為契丹人好勇尚武,愛惜榮譽,打仗都會拼盡全力,用不著這一套。然今天一來不罰不能對上對下交代,二來這會兒自己也下不了台。想要區別輕重按責任處罰,又怕摻雜了親疏遠近各種關係,更加掰扯不清,沉吟片刻說道:

「都起來吧。軍將以上每人二十杖,自己去軍法司領罰,忽沒里監刑。下面的將帥如何處罰,你們自己看著辦。這次只是輕責,給你們機會將功贖罪。朕要再次南伐,再有臨陣逃脫的,加上這筆賬一起算。」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二十杖可輕可重,忽沒里最通人情世故,自會從輕;最主要的是不當著手下將士,又不分輕重,人人有份,顏面上沒有大傷。俯首齊聲道:

「謝皇上從輕處罰,臣等一定立功贖罪。」

蕭翰大聲嚷道:

「皇上,什麼時候再南伐呀?這二十仗賒著行不?下次臣弟一定立功,把它贖回來!」

德光道:

「蕭翰,你的罪最大,沒有多罰是給你面子,再不知好歹,加罰一倍!不過,趙延壽,蕭翰的話可以用在你的身上。聽說要不是你在後面苦苦抵擋,還不知會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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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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