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馬培之履/夢是最清醒

第23章 馬培之履/夢是最清醒

夜風吹動營帳帷幕,火光時斷時續地透過縫隙,照在圖道爾的臉上。他瞪着三角眼看着帳篷頂,莊園里馬蹄聲連成一片,令他無法入眠,就索性抬起纏着繃帶的身體,下榻去看外面的情況。

一支聖主部隊的末尾就快要離開領地,高舉血鷹瑰冠和法衛十字架。坐在白色馬車裏的庫寧已將破損的華服換成了寬大的白色立領風衣,女爵說這是管家陪同她參加宴會時穿的,故而有些老土。

趁夜出發完全是庫寧的要求,早一天抵達都城就意味着多一天的安全。年輕的親王在車廂顛簸中耷拉着眼皮,狹小的車廂無法平躺,只好把窗帘全部拉上,枕在座椅軟墊上。

儀仗隊經過泛著波光的歇黎湖,士兵們偷偷一睹岸邊埋頭休憩的天鵝,螢火蟲繞着野花旋飛。幾個披白袍、帶尖帽子的人正準備橫穿公道,隊列不得不在他們面前停下。領隊將領聽他們口中念經文,即使心裏不耐,也只能等他們完全經過才能重新出發。

白袍人走一步就要停一下,士兵們抱怨似地打起哈欠。最後一個人走到公道中央停了下來,轉向將領的馬前高高捧起雙手,這是在請求施捨。將領朝後面擺擺手,一名士兵帶着裝滿乾糧的袋子供他隨意拿取,白袍人回頭看了一眼就快走遠的同伴,取走與人數等同的份量,對士兵說了讚美的話,亦步亦趨離開隊列。

葛蘭雪坐在白色馬車上透過窗口盯着士兵和將領,她不希望自己的手下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動。坐在她對面的貝倫吮着手指看她,葛蘭雪想,如果面前坐着的是一位爵爺,或許會問她為什麼會這麼在乎教義。「沒有信仰的人也可以順從教義,這都是自發的。」她如是回應貝倫的眼光。

當晚,儀仗隊在都城附近的伯爵莊園休息,遇見不少前去朝聖的貴族,五顏六色的旗幟插滿了營地。

庫寧和葛蘭雪進入宴會大廳后,爵爺們大致分為兩股,一半先迎了殿下,另一半則直接問候女爵。大家都很關心身處都城的國王陛下,葛蘭雪遺憾地回答自己並不知情。庫寧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但視線很快就被擋住。

聖日餐桌上沒有葷食,廚師們在菜葉里偷偷加入乳酪和雞蛋,以便食客下咽。一位爵爺動叉叉起餐盤裏的「胡蘿蔔」,送進嘴裏才發現是用蘿蔔汁煮的豬尾巴。

雖然大廚費盡心機讓人吃得開心,年輕的親王還是悶悶不樂,他的親信不在身邊,路上還要提防暗殺,滿堂歡笑里彷彿藏滿了刀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賽克羅和母親,至親死去的時候、貝瑞德下令的時候,那些在一旁看着的人有沒有笑呢。

庫寧離開大廳,發現營地里擺着不少破損的龍衛旗幟,彎曲的長矛被藏在箱子後頭。他轉頭看四下無人,繞過堆積在一起的武器和雜物,沒想到走進了一間士兵營房,幾個剛準備躺下休息的聖主士兵見到親王立刻彈起來,未紮緊的皮帶眼睜睜地鬆開。

「我剛才在外面看到了龍衛旗,」庫寧擺手讓他們放鬆,「那是你們的戰利品嗎?」

「不是,殿下,那是幾個受傷的龍衛人進入莊園時帶來的。」

庫寧要求帶他去看傷兵,士兵對視一眼,隨後將他引向營房更深處的榻位,窗戶下面果然躺着三個龍衛人,要讓他們躺下得把兩張榻拼起來才行。其中傷勢最嚴重的用木板夾着手臂,腰彎成弧形,突出的一側能清楚地看見尖尖的骨頭。聖主士兵說他是被馬撞斷了手和腰,恐怕一生都要維持這副模樣。

聽到別人如此評論自己,龍衛人用鼻孔哼了一聲,眼睛瞪得像輪盤一樣。庫寧朝他看着的地方轉身望去,靠牆一側竟然還躺着兩個傷員,他們就比龍衛人瘦小一點,滿臉淤青和鼻血,根本無法睜眼。

親王繃緊了臉皮離開營房,回到歡聲笑語的宴會中尋找伯爵的身影,後者正和一位女士談話。「伯爵大人!」庫寧無禮地打斷他們,「我在營房中發現了受重傷的獅衛人,這是怎麼回事?」

伯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事,只好先和女士道歉,然後和親王一起去大廳后的房間談話。「您是說營地里嗎?那是我收留的傷兵。」

「難道聖主領內發生戰鬥了?」

「聖主領內一片和平,殿下,請不要緊張。」伯爵為庫寧倒了一杯果汁。「他們是從獅衛那邊逃來的,沿路的爵爺都不願收留,到此地時聖日臨近,我只好將他們統統留下。」

庫寧不再問話,拿着杯子來回踱步。「獅衛人會讓我的士兵感到憤怒,我不容許他們出現在附近,請你讓他們離開。」

「殿下,根據教義,朝聖期間必須接濟有難之人,主堡大門這幾天一直開着。」

「佩里·文迪派人在路上追殺我!」佩里指著門口大吼,「別想我和他們待在一個地方!你如果不把他們驅逐出去,那我現在就走!」

伯爵低頭不語,半晌才猛地把杯中的酒喝完,推門出去召喚衛兵。幾人戴上頭盔拿起長劍,列隊走向營房,休息的士兵再次被吵醒,大罵一聲離開營房。

「起來!」

伯爵的衛兵一把將兩個熟睡的獅衛人拉起來,脫臼的手臂被重新扭斷,慘叫聲喚醒了對面的龍衛人。獅衛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衛兵扔出了營房,命令他離開莊園。

「為什麼?」兩人蜷縮在地上,身上開始流血,「你們就不能發發慈悲嗎?」

「這是伯爵的命令,滾吧!」衛兵踹了他一腳,告訴他自己爬出去。

龍衛人扶著牆壁走到門口,欣賞獅衛人扭動身體爬走的樣子,往門口吐了一口唾沫泄憤。

兩人拖着重傷的屍體爬向莊園外,碰巧經過教堂,這個時間教士們已經就寢,但大門敞開。一些聖主士兵勾肩搭背、手拿酒杯走來,不小心踢到他們,低頭看了一眼,只當是醉漢躺在這裏,哈哈大笑着過去了。

脫臼的手臂此時變成了累贅,獅衛人不得不花大力氣把肩膀抬起來向前扭動,沒綁緊的繃帶落在半路。他們身上各有箭傷,痂皮被重新翻開,紫黑色的血留在月光下。又一連串腳步聲逐漸靠近,獅衛人在心中告訴自己今天是聖日,今天是聖主施捨憐憫的日子,但一雙雙藍色的靴子把兩人團團圍住,其中一隻已經踩住了手指。

「瞧他那狗樣。」

法衛人蹲下來抓起獅衛人的頭髮,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獅衛人嗚嗚痛呼,眼珠子因為滲血變成了紅色。

「你們殺了我的兄弟!」法衛人用充滿酒氣的聲音大吼,「在朝聖的路上,殺死了我的兄弟!」

其他法衛人攥緊拳頭,擁上去扯開獅衛人的衣服,一起把他的手臂扭了整整一圈,他疼得翻了個身,徒勞地蹬踢雙腳。

誰都不知道法衛士兵的兄弟到底是不是地上的兩人殺的,罪孽背負在所有人身上。一旁膽子小的士兵提醒他們不要在朝聖時見血,為首的把他推開,跨坐上獅衛人的身體,雙臂死死鎖住脖子。獅衛人痛苦地抬起頭,整張臉變成了紫黑色。

「來看看聖主會不會來救你。」

他像被網箍住的魚一樣甩動身體,所有人都聽見他喉嚨里發出「咔咔」的聲音,血和著淚水流出眼眶。幾分鐘后,法衛人鬆開手臂,獅衛人停止呼吸脖子似乎被拉長了一點,身體也癟下去了。

眾人用同樣的方法弄死了第二個,酒勁一過,無盡的空虛隨冷風吹進他們的四肢。屍體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們重新勾肩搭背,唱着腌臢不堪的歌謠,走向任何可以快些度過這一夜的地方。

誰都沒有去追究獅衛人到底是誰殺死的。次日親王提早入了城,只帶走法衛儀仗,大批盧特堡士兵稍晚時簇擁女爵進入王都。一名看上去非常年輕、衣服上卻別有總管心針的男人正與另一位準備入城的爵爺結束談話,眼神已經瞟向葛蘭雪。

「盧特堡大人,」他踩着碎步走來,只盯着車廂窗戶的下檐,「您終於來了,霍恩總管的狀況不容樂觀。」

「我帶了醫生來。」葛蘭雪回頭瞥了一眼貝倫,後者推門下車,他已經換了身黑色罩袍,還戴上垂鏈子的單片眼鏡讓自己看上去很專業。女爵四下望了一眼:「這位大夫有些特殊,如果他的療法過於特殊,不用過分緊張。」

男人一把抓住貝倫的手往城裏走,差點忘記與女爵道別,只好轉身遠遠地鞠躬。葛蘭雪在車廂里等了一會,敲了敲門板,要求車夫把車駕至商會附近。

通往君王主堡的路筆直暢通,但馬車向左一拐,進入一條掛滿聖日裝飾的佈道。一些市民看到龐大的馬車進來,紛紛貼在牆邊避讓。

葛蘭雪擺弄着手指,一遍遍地考慮待會要在王宮裏和哪些大人物見面,忽然上身往前一傾,馬車停下來了。她拉開幕簾,面前正對一條只能供一人通過的小路,慘白的磚牆邊疊著幾個籮筐,石塊和木板等建築材料堆在最深處的角落裏。

刷白漆的窗戶統統緊閉,放眼望去,唯一不同的只有一線天空的藍色。護衛馬車的士兵不知不覺拿起武器,一隻鴿子飛過都能令他們渾身顫抖。

女爵離開馬車,敲響了某幢房子的大門。來開門的是個穿圍裙的老婦,她看到葛蘭雪后慢悠悠地鞠躬,彎曲膝蓋退到一邊。房間內外彷彿兩個世界,牆角佈滿了蛛網和灰塵,燭台倒在桌上,碗記得菜葉已經乾癟成黃色。葛蘭雪一直盯着它:「我來找一位市民代表,我聽說他住在這裏。」

老婦人找到一把椅子坐下。「這裏有很多市民代表,你要找哪位?」

「一個瘦小的男人,我想他半個月前曾外出過,最近才回來。」

「是那個人,」老婦指了指樓上,「他在二樓第一間。這裏的每一間房間都住着怪人,請你不要惹毛他們。」

說這話的時候,有個男人正好從樓上下來,他光着膀子,肚臍眼周圍毛茸茸的。「老傢伙,說話注意點!」他踢了一下牆壁,眯着眼睛盯着葛蘭雪離開,踩得樓梯吱吱作響。

女爵一個人上樓,輕巧地躲開所有破洞,在二樓見到一扇扇交錯對立的門面。「只要在城市擁有房產,就能成為市民」,貝瑞德親自頒佈這條律法后,聖主城裏就多出了很多這樣的房間。僅有一牆之隔的彼此都不認識,有時候連一個噴嚏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但即使如此,還有不少人正為了買個房間拼了命地賺錢——市民交的稅比農民少,而市民代表在任期內更是不用交一分錢。

房門被輕易推開,幾隻蟑螂竄進地板縫隙,裝着排泄物的木桶里趴着蒼蠅和蟲卵。葛蘭雪捂著鼻子跨過作榻的木板打開窗戶,清新空氣剛吹進來又立刻變酸。

葛蘭雪不想在這地方多待,剛一轉身就聽見樓道里吱吱呀呀的木板聲。她縮回手,把木桶用腳推到門邊,提着裙擺從窗口鑽了出去,老管家已經在屋頂上等着她了。

門外的腳步聲離房門越來越近,那人顯然知道裏頭有人,在門前等了一會也不敲門。忽然他踹開房門,還來不及看清情況,一腳踢倒木桶里,蒼蠅一股腦地衝出來,嚇得他向後倒退出房間,後腦砸到了牆壁上的突出物,身體綳直之前,連眼睛也來不及合上。

街道口的馬車提前掉頭等在大道邊,葛蘭雪一路小跑,跳進車廂關上門,車夫立刻甩動韁繩前往君王主堡。女爵用力扇動扇子,一邊觀看繁華的豪德商會集市和律法廣場,白色的人潮湧向尖塔樣式的施禮聖殿。

士兵們用身體阻隔高唱讚歌的市民讓馬車通過,葛蘭雪從邊門進入主堡,查美倫王國的國王貝瑞德·查美倫腳踏春風上前迎接,他早就聽聞女爵入城的消息,親自過來等了。

「陛下,祝您聖日安康!」葛蘭雪驚喜地行禮,「很抱歉我來晚了,朝聖典禮已經結束了嗎?」

「不,還沒有開始。」貝瑞德向女爵伸手,後者毫不避諱地搭住,一同走向人多的地方。走廊上站滿了名聲顯赫的領主與將軍,他們紛紛向陛下致意,同時也注意到了葛蘭雪。在這些人眼裏,她已經是君王主堡的女主人了。

「路上遇到什麼事了嗎?」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彎腰在女爵耳邊說話,葛蘭雪雖然厭惡,但也不得不顯得受寵。

「一路暢通,我本擔心會有不法之徒,但聖主庇佑了我。」

貝瑞德今天特別精神,臉頰都泛著紅光,定要和每一位爵爺寒暄,所以在室外花了不少時間。一名拘謹的龍衛爵士談到了一些邊境的情況:「您是否聽聞我衛與獅衛之間的戰爭?」

「您是說龍墳堡周圍的領土爭議吧,這問題持續了數百年。」貝瑞德談到了龍衛沙漠的東擴,葛蘭雪時不時表達了讚歎之情。「我相信我的弟弟和文迪公爵能妥善處理。」

「不,陛下,要知道兩方早已付諸武力,」爵士急得上前一步,「您、您真的一點風聲都沒聽說嗎?」

貝瑞德被逼問得慌了神,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只能看向葛蘭雪。女爵開口道:「衛城之事各有領主主持,陛下有理由相信他們可以處理好彼此之間的事。」

爵士對如此敷衍的說法感到生氣,向女爵發了脾氣:「正因拉爾殿下主戰、同胞已經戰死沙場,我才會來都城向陛下求助!你整日養尊處優,又懂什麼?」

「先生!」貝瑞德皺起眉頭,聲音猶如獅吼,引起了周圍所有人的注意。「盧特堡公爵說得沒錯,我相信拉爾已經做出他的選擇。而臣子之言不能說服主上,那就是虛言!」

爵爺愣了一下,唯唯諾諾地告退,貝瑞德趁此機會拉着葛蘭雪離開。來到拐角,陛下嘆了口氣,剛才的威嚴消失得無影無蹤。「龍衛和獅衛的事我曾聽市民代表說過,但霍恩總管認為只是普通的爭端,所以我不曾過問。男爵看上去非常急切,葛蘭雪,難道真的出事了嗎?」

「男爵言辭激烈,是因為他是龍衛人。」兩人走進一間紅色的房間,這是國王的私人空間,貝瑞德在這裏便感到放鬆。葛蘭雪坐在旁邊一段距離,他想要更親近一些,但女爵把他的手拿開,禮貌地拒絕了。「誰都不想看到王國分崩離析,所以您的擔憂和他相似。正好拉爾殿下今天也來了,當面問他就能清楚真相。至於他會不會說謊,身為兄弟的您想必最為清楚。」

「拉爾絕不會說謊……對,我要問問他。」貝瑞德夢囈般地重複了好幾遍,直到侍者前來通報典禮即將開始的消息。

貝瑞德本想攜葛蘭雪一同前往宴會廳和聖殿,但後者提醒他彼此的身份。陛下有些失落,但出了這扇門,他必須莊嚴肅穆,將王冠正戴於頂。

「貝瑞德還不知曉王國的近況。」葛蘭雪與她的老管家快步移動,在宴會廳門口張望了一眼,陛下只和自己的親信會面,隨後就離開了王宮。歡呼聲從窗外傳來,有的人喊「陛下萬歲」,有的喊「聖主保佑您」,片片綵帶從空中飄落。

大多數貴族離開王宮,厚厚的牆壁隔絕了逐漸遠去的聲音。葛蘭雪受侍者指引來到前任總管霍恩的房間,剛一進門就看見貝倫拿着皮鞭猛甩一個巨大的蟲蛹,後者被吊在天花板上的燭台扭來扭去,最終把另一面轉了過來。

霍恩嘴裏塞著破抹布發出嗚咽,傭人們只敢在一旁看着「大夫」把主人抽得團團轉,這情況從貝倫進宮一直持續到現在。總管面紅耳赤,但精神勁兒不錯,尤其是當貝倫拿出小刀的時候,甚至可以把上身挺起來。

幾名學士正在一邊觀摩一邊記錄,他們在討論中一致同意,將此種療法列為雜症的通用療法。貝倫割開霍恩身上的繩子,總管腦袋朝地重重摔下,縮成一團。

「總管的病情有所好轉,」學士受女爵問話時說,「至少他知道什麼是害怕和危險了,在這之前,他只會大吼大叫。」

葛蘭雪正要反駁他,又一名學士拿着一大簇正在滴水的植物快步入內,差點弄髒了她的裙子。貝倫一把搶過來,把花苞和巨大的闊葉拆掉扔在一邊,只留下細長的根狀莖,掰成一塊塊逼霍恩生吞。總管極力抵抗,挨上幾拳后還是乖乖張嘴了。

「我們沒有時間了。」葛蘭雪望了一眼牆上的鐘,再過一個小時,國王和教皇就會回到宮廷為眾臣祈福,到時她必須在場。

植物塊莖卡在總管的喉嚨里令他無法呼吸,脖頸上青筋暴起,貝倫把他掐住,硬是把異物往下推,才終於將它咽了下去。學士上前,向霍恩伸出三根手指:「大人,您知道這是幾嗎?」

「走開,兩腳走路的牲畜!」總管唾沫飛濺,一個打挺咬住了學士的手指,學士慘叫着跌倒在地,所幸那瘋子手腳都被縛住,鬆口后只能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瞪着在場眾人。

學士的手指並未留下牙印,慘叫只是因為被嚇了一跳。士兵將總管重新綁在高處,葛蘭雪最後看了會他扭來扭去的樣子,失望地同管家離開房間:「總管大人不能這樣參加大會,我們必須重新……」

使者們四散開來,把地上的斷繩、植物殘骸和其他雜物統統收走。貝倫耷拉着肩膀癱坐在地,他沒有完成使命,若是還在商會,巴斯克會扣除他一個月的傭金。學士們忌憚貝倫的身份而不敢靠近,他們覺得鍊金術師的身上全都是傳染病,故而用巾帕捂住口鼻。

「那怪人說總管被下毒了,」兩個女僕一邊幹活一邊私語,「但他說什麼『水銀』?我從來沒聽說過。」

「別說了,你不怕嘴巴爛掉嗎。」

貝倫意識到自己不受歡迎,便鑽過桌底爬向門口,女傭尖叫着跳開,把裙擺收緊。他到處尋找葛蘭雪的蹤跡,偌大的君王主堡對他來說就是一座迷宮,牆上的畫像嘲笑他宛如村夫進城,幕簾後面還是幕簾,拱門後面也還是拱門。幾個士兵見他橫衝直撞,悄悄跟在後面,貝倫的呼吸變得急促,跨開雙腿狂奔起來,還撞倒了一具盔甲。

士兵追出一段距離,喊什麼也聽不清。貝倫面前被一扇刷了白漆的大門擋住,淺到無法辨認的雕文幾乎佈滿了正面門板,他躲閃不及,只好伸出兩手擋在面前,然而手掌竟然在大門前一米處停了下來,掌心傳來真實的擠壓感,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貝倫阻隔在外。

「停下,那裏是陛下的寢宮!」

大批士兵從四面八方朝貝倫湧來,佔據所有可走的道路。他離開大門,把所有窗帘挨個掀開,終於看到一間陽台,但有一張毫無遮攔的後背正擋在玻璃門外,這徹底斷了貝倫跳窗的念想。

美背的主人似乎也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放下唇邊的酒杯轉向瞪着小眼睛的貝倫。年輕的瘋子渾身猛然震顫,他從未見過面前這個女人那樣紫色的眼眸,這就像無邊銹海上的神秘海妖令人生畏,但他來不及過分端詳,聖主士兵已經把陽台團團圍住,見到有無辜者在旁而不敢妄動。「女士!請快離開!」

「你要我怎麼離開,跳下去嗎?」

女人皺起眉頭,把喝空了的酒杯往欄桿外一扔,所有人沉默許久,始終都沒有聽到墜地的聲響。她捂住嘴巴打了一個只有貝倫聽得見的酒嗝,然後推了他一把:「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不說清楚的話,就會被抓起來了。」

貝倫立刻醒悟過來,抓抓頭皮和薄薄的頭髮:「我是、我是貝倫,是巴斯克老爺的……」

「啊,那我們是同胞。」女士一手叉腰,踮起腳尖勾住了他的肩膀。

「不!」貝倫給自己來上一巴掌,「是英菲寧王妃的……」

「老女人的追求者,呃。」身旁傳來誇張的乾嘔聲。

年輕的瘋子連連擺手。「不不!是葛蘭雪的——」

他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了。出賣人身自由的人,最講究的東西是契約。他們的出身和過往不被承認,只有一張紙、一個簽名才能拋卻一切,換來一個「我是誰」。貝倫痛苦地蹲在地上,將頭皮撓出血來,竟然想不出自己和葛蘭雪到底有什麼關係,他就這樣跟她走了,拋下另一個擁有契約的女人,跟她來了這個地方。

「夠了,」士兵又逼近一步,「他完全是在說謊,女士,趁沒有發生危險,我要把他帶走。」

「不。」女人動了動手指,被她扔出欄桿的酒杯竟然晃晃悠悠地飄了回來,還盛滿了新酒,穩穩落入手中。「後面的話我可以不聽,但我相信他是獅衛人。既然是文迪公爵的子民,聖主人不可隨意拘捕。」

為首的士兵搖搖頭,只能再次強調宮廷安全后就和同僚一起離開了。貝倫長舒一口氣,努力向女士鞠躬作揖,可還是被自己絆倒了——他退錯了腳。

「君王主堡上層的風景非常好。」女人轉身向陽台,下方青翠的樹籬迷宮一覽無餘,遠處高大的城牆也擋不住向日葵浪潮搖涌。「我日夜做夢,盼望有朝一日能陪伴真正的君主站在這裏俯瞰王國,卻沒想到今天會踩着魚嘴鞋一個人站在這裏。」

貝倫爬到欄桿底下,在樹籬迷宮上尋找貫通出入口的路線,但他總是遇到死胡同,只好一遍遍地返回起點重新開始。

「我跟了你一路,盧特堡女爵身邊的怪人。」女人輕輕踢了他一腳,然後彎腰下去,貝倫幾乎能從領口窺到小腹。「獨自跑來這裏着實愚蠢,還有一個小時就開會了,你必須出席。」

「我——」

「不要說話,」女人抓住貝倫的下巴,「看着我!」

貝倫本想抗拒,但為時已晚,紫色的雙眸中隱約伸出一雙透明的手臂,形成懷抱擁住他的臉頰。他感到臉上有點點冰涼,彷彿身處一場春雨,但雨越下越大,很快變成針扎一般的刺痛。

視線片片剝落,露出一面掛滿小刀、鑷子和手套的灰泥牆。貝倫的呼吸變得急促,他覺得自己應該恐懼這個場景,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其中原因,只好一次次地深呼吸,把自己弄得眼冒金星。

「貝倫,這是給你的。」

沾滿血跡的手套從牆上跳下來,食指和中指在虛空中一前一後,這樣子就像是孩子們愛玩的手指遊戲。它飛向貝倫,後者不得不手腳並用向後倒退,直到一堵牆突然將他擋住,手套停止不及撞上他的臉,憑空出現一個佈滿鏽蝕的燒杯。

貝倫皺起眉頭,濃濃的金屬味鑽進鼻腔,嗆得他睜不開眼睛。手套不依不饒,將燒杯貼住他的臉皮,杯壁竟然滾燙無比,把貝倫的臉燙出一顆顆巨大的水泡,皮膚像爛泥一樣啪嗒啪嗒往下掉,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感到疼痛,他只是害怕。

「這是給你的!」

手套用燒杯邊緣撬開貝倫的嘴唇,後者極力推阻,眯起眼睛緊咬牙關,嘴皮被燙開了花。金屬氣味的液體從牙縫一滴一滴流進他的嘴裏,苦得連舌頭都縮成一團。

「成敗在此一舉!貝倫,成全老師,成全老師吧!」

「不……不要!」

貝倫張嘴說話的一瞬間,液體灌入喉嚨,從鼻子裏返上來。他頓時感到窒息,有什麼東西從眼底涌了出來,那根本不是眼淚,一滴一滴、一顆一顆。

燒杯彷彿一個無底洞,只會越倒越多,貝倫的肚皮脹成透明的薄膜,血管映照成銀色。視線和意識逐漸變得模糊,在完全昏迷前,貝倫扣了扣自己的肚臍,聽說那是肚子上最薄的地方,只要把它扣破,他就不用這無窮盡的暴食之罪了。

突然,貝倫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站在空無一人的陽台上,穿露背裙的女人早已消失不見了。他環顧四周,順便扭了扭脖子,毫無阻礙地說出一道繞口令,只是聲音比以往更加沙啞。「全身黏糊糊的……這感覺太噁心了,和大出血的時候有的一拼。」

他想起自己要參加會議,擠著兩條腿下樓,想要儘快前往宮中最大的會議廳,但落腳時總讓後腳尖對準前腳跟,費了好大力氣才下了一層。如此來回走了兩圈后,貝倫終於意識到自己和女人之間的區別,岔開雙腳大大咧咧地邁步向前,不再折磨自己。

劇場型的會議大廳佔據了兩層空間,天花板畫有查美倫一世登基時的宏偉景象:群臣擁擠在台階下方,有的側目張望,有的低頭托舉空手;牧師和教士已經完成交付權柄的使命,站成一排閉目張口,似在禱告;而圖畫最中央的就是開國之王查美倫一世,他上位時蓄了厚實的鬍鬚,頭頂金王冠半垂眼眸,雙手拄著鑲滿寶石的權柄,在空中威嚴地俯視大廳,無人敢在他面前施行不公。

兩名來自豪德商會的侍者站在門口核實與會者的身份,他們緊盯穿着各異、見到王宮裝潢就大呼小叫的市民代表,將這些人擋在門口,要求出示相關證明。

一名市民代表挺起心口,讓人看到別在衣服上的羽毛心針,侍者便伸手請他進去。另一位來自獅衛的代表看上去不太高興,他的彩色羽毛藏在夾克內里,稍稍展示之後便低頭入內。

「這位先生。」一位衣服上什麼都沒有戴慢慢靠近大廳,侍者照例將他攔住。

男人游移了兩回眼神,嘿嘿笑道:「抱歉,我的羽毛在來的路上被風吹走了,但上個月才參加過代表會議,大家都認識我。」

侍者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抱歉,沒有羽毛就不能證明你是代表。」

「我說了,所有人都認識我,那邊的吉姆,」他指著大廳里的某人,「還有這邊的愛莎太太,我怎麼可能不是代表呢?」

「你沒有羽毛。」侍者把視線引向別處,「可以去那裏領一根。」

「領——」男人瞪大了眼睛,侍者用同樣的表情向那個方向推推手掌,彷彿再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晚些到場的大人物都為侍者熟識,可以隨意入場。貝倫跟在一位身後打算混進去,結果還是被揪了出來。「先生。」

「我是中保。」他狡辯道。

「中保也有證明。」

貝倫翻了個白眼,在身上摸了一遍又一遍,扭捏的樣子令對方着實反胃。所幸巴斯克及時出現,聲稱他的確是中保,這次侍者沒有追究,去問候下一位爵爺了。

今天巴斯克穿一身挺拔的套裝,用圍巾圍住脖子;右手拄著一根黑色拐杖,若把柄頭拆下來就可以用作商會印章,近來老爺總帶它出席各類場所,喜愛程度大概已經超過了喜愛夫人。他始終沒有和貝倫說一句話,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去尋找聊得來的人了。

同為中保的另有兩人,其中一位是貝倫的獄友伊森,他穿了連着披肩的華服,把手放在心口向同僚們致意,然後坐在一群市民代表最前面。

與會者按照各自身份落座於大廳的不同方位:左側階梯席坐滿了擁有爵位的尊貴領主,第一排為龍衛的拉爾·查美倫親王、聖主的葛蘭雪·盧特堡女爵、獅衛的佩里·文迪公爵、法衛的庫寧·查美倫親王,以及鴉衛的維德米德大學士——英菲寧王妃未能出席會議。他們身後坐着各衛城的封臣和將領。

大學士的出席是貴族席中最突兀的一個,很多人每年願意坐在這裏只是為了看王妃一眼。當身後的鴉衛爵爺問起時,大學士發出和藹的笑聲:「夫人只是出行前沒有挑到合適的衣服。」

中間一群人除了伊森外都是市民代表,他們就像在苗圃里瘋長的野花,紅的綠的混在一起刺痛眼睛。有人把腳翹在桌子上,離他最近的爵爺一直用巾帕捂著鼻子。

把握王國大部分財富的豪商巨賈們都坐在右側階梯席上,用最低的聲音互相討論商品價格、市場行情。首席之中最為耀眼的是獅衛的巴斯克,他剛剛超越豪德和「海商」迦利葉,成為全王國最富有的人。他每次企圖開口,其餘的說話聲都會變成蚊蚋。

過分矚目讓巴斯克無法自如行動,這是他第三次把手伸進衣內口袋。商人們看到他在懷裏鼓搗半天,最後掏出一塊巾帕,掩口咳嗽兩聲。巴斯克將肩膀轉向另一側,拍拍坐在過道上的貝倫,要求他把巾帕扔掉。「中保先生非常勝任這樣的工作。」這話引得眾人發笑。

貝倫撇著嘴捏過巾帕,發現裏頭夾着一張紙片,上面寫着會議的議項以及需要完成的使命。他讀完后環顧四周,確保沒有人注意自己,隨便轉了轉食指,紙片就自行燃燒,灰飛煙滅。

入座十分鐘后,市民代表開始變得不耐煩,他們大多苦於生計,在這裏多坐一秒等於挨餓一秒。有人站在桌子上尖叫,朝女爵和貴婦吹口哨,虱子和皮屑抖落一地。葛蘭雪回頭瞥了一眼,拿扇子擋住口鼻靠近庫寧:「這群代表還是和以前一樣,是抽籤選出的嗎?」

「幾年前改成了推舉,所以誰拳頭大誰就是代表。」法衛親王如是說。

「我們不這樣,」拉爾在另一邊插口,「看到那些最後排的暴發戶了嗎,都是龍衛人。」

會議廳最前方的三座金色席位一直空着,直到一位年邁的大主教走上台階。紅色教袍上的寶石和金線像鱗片一樣閃閃發光,令眾人不敢喧嘩。他身後還跟着兩人,左邊一位年輕氣盛、走路帶風,右邊一位年長一些,捧著一托盤的捲軸,那都是一卷卷的律法條文。

「呃……」拖長了的音調很符合大主教的長者身份,「各位大人、代表,商會要員們。我們今日聚集於此歷經辛苦,有的走過沙漠,有的翻越雪山,對此我要向所有人表示感謝。因為此次議項中無有教會參與,見證人就由老朽擔任。我不會發表任何意見、不會投票表決,但如果有人膽敢枉法作弊,我就要借聖主權柄,將他懲戒。」

眾人不敢出聲,暗暗吞了口口水。主教稍等一會後慢慢從座上站起,下方隆隆作響,無不起立低頭。

「我在此重新聲明:我等組為議會,是為王國永存,王權永續,一切皆蒙陛下榮光。」

「一切皆蒙陛下榮光。」

「請坐。請中保提出第一個議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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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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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馬培之履/夢是最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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