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肖太平的第一座煤窯是在同治十二年冬天開工的。窯址選在侉子坡上沿二里多路的一片荒地上,北面地界緊貼王家窯,東距橋頭鎮沒多遠,南臨大漠河。黃道吉日是請了兩個風水先生幾經反覆才擇定的,破土動鍬那日,放了上千頭「天地響」。白二先生、李五爺、王大爺和玉骨兒都趕來恭賀,侉子坡上沒下窯的弟兄也都跑去圍觀助威,工地上一片紅火熱鬧。

肖家窯正挖著,還沒正經出炭,肖太平又以窯做抵押,借下白二先生三千八百多兩銀子,在大漠河上修建了第一座煤碼頭,併購置了第一批運煤大木船。

到得同治十三年,肖家窯出炭時,肖太平的煤碼頭和大木船都用上了。由八條大木船組成的船隊開始連檣南下,順大漠河入運河直接向江南乃至上海運送煤炭。以往橋頭鎮的煤都是從陸地肩挑車載運往漠河縣城,再從漠河縣城沿運河水路和陸路官道兩路向南賣運。由於中轉太多,費時費力,運資費用居高不下,窯上的錢賺得就少。別人沒看到這一點,肖太平卻看到了,所以打從買窯地起,肖太平就盯着大漠河不放,非要在大漠河畔買窯地,非要在大漠河畔立窯。

白二先生、李五爺、王大爺開始時都不大理解,認為這是發瘋找死。白二先生好心勸過肖太平,要肖太平謹防大漠河河水透進窯里,被大漠河害了。結果卻是,大漠河不但沒害了肖太平,倒是成全了肖太平。肖家窯的煤出了窯口就進了煤碼頭,再不需陸路中轉,利銀一下子多了二成還不止。白二先生、李五爺和王大爺這才再一次發現了肖太平過人的目光。

因為肖太平過人的目光,橋頭煤直下江南的新時代不可逆轉地開始了——儘管開始時只有八條船,規模很小。

也就是在同治十三年前後,窯上力夫緊缺的狀況得到了緩解。橋頭鎮周圍三省四縣的人們漸漸聚向了這片新興的窯區,農閑時便成群結夥跑來下窯。從那時起,白李王肖四家窯上,除了夏秋兩季農忙時,已基本上不存在力夫緊缺問題。

雖說如願以償開了自己的肖家窯,做了窯主,肖太平卻沒有趾高氣揚的樣子,仍盡心盡職地做着白家窯的窯掌柜,和白二先生的關係不但沒有疏遠,反倒走得更近了,好得像一家人。肖太平常記着白二先生的好處,真誠地認為,沒有白二先生就沒有他的發達。同治八年,白二先生讓他包下白家窯,給了他發家致富的機會。同治十年,白二先生冒着窩匪的風險,毅然處置了章三爺,從根本上呵護了他。到得自己開窯、建煤碼頭,白二先生又是出頭幫他買地,又是借錢。

白二先生的這些好處,讓肖太平記了一輩子,一直記到死。肖太平死後留下兩條遺訓中的頭一條就是,肖家後人們必得牢牢記住白家的恩德,日後三代逢到和白家發生爭執,肖家後人都要避讓。后一條與白家無關:任何時候都不要結交貧窮的親戚朋友。貧窮的親戚朋友不會給肖家族人帶來好處,只會帶來麻煩,鬧不好還會帶來無端的嫉妒和仇恨。

肖太平對白二先生的恭敬,也得到了白二先生恭敬的回報。白二先生並不糊塗,白二先生知道,自己成全了肖太平,反過來肖太平也成全了他。沒有這個叫肖太平的前捻黨二團總,就沒有白家乃至整個橋頭鎮煤窯業的全面興盛。白二先生終其一生不服別人,只服肖太平。到得歲暮晚年,肖太平已死了很多年了,白二先生還常常一口一個肖大爺地提起肖太平。

白二先生常對人說,啥叫仁義?人家肖大爺一輩子活得就叫仁義。憑肖大爺的過人的氣派本事,同治八年以後,他想哪天開窯做窯主都成,想鬧騰多大都成。可人家肖大爺卻一直耐著沒動,因啥?就因着不願和老主家窯上爭力夫。直到同治十三年,力夫不缺了,人家肖大爺才不緊不忙地弄起了自己的窯。這樣的爺誰能不服?人家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哩。說到肖太平的能耐,白二先生總要提起同治八年煤窯上的晝夜作業制,還要提起同治十三年的煤碼頭和船隊。越到後來人們看得越清楚,晝夜作業制的意義不僅僅是把一座煤窯變成了兩座,也劃時代地改變了橋頭鎮人祖祖輩輩沿傳下來的生息習慣。而煤碼頭和船隊給橋頭鎮煤窯業帶來的變化更是歷史性的,煤碼頭和船隊的出現,使得質優價廉的橋頭煤在鐵路時代來臨之前,就先聲奪人地打開了南運河兩岸和江南各城市的龐大市場。

這期間,肖太平和李五爺的合作也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李五爺在肖太平的煤碼頭上看出了省力省錢的門道,就想用肖太平的碼頭運自己窯上的煤,先是出銀一千四百兩和肖太平合夥擴大了運煤船隊。後來又和肖太平商量,乾脆把李家窯交給肖太平一起弄著,自己專做運煤賣煤的二掌柜——不但運賣自己窯上的煤,也同時運賣肖家窯上的煤。第二年——光緒元年,白家窯也在肖太平的力主下修建了通往大漠河煤碼頭的路道,李五爺就連白家窯的煤也一同賣了起來。

到得光緒二年,除了王大爺的王家窯,橋頭鎮採煤業和運銷業的第一次大聯合不顯山不露水地自然完成了。水路直運和聯合採銷,大大地降低了白肖李三窯成本,也在客觀上形成了強大的資本群體對日漸強大起來的勞動力群體的威懾力。

自然,橋頭鎮煤窯業史上這第一次大聯合不同於後來那些煤礦公司具有現代意義的組合、兼并和擴張。這次聯合的基礎並不牢靠,沒有什麼股份、控股之類的說法,也沒有誰能對三家小窯的資本進行統一調度。白二先生、肖太平、李五爺不論產煤還是銷煤,都是各記各的賬。利益行為上互為依託,也互為控制。肖太平控制着李五爺的窯,李五爺控制着肖太平銷出去的炭,而白二先生執掌的總賬房則控制着三家的銀炭進出總賬。

運煤的大木船一條條下水,滿載着橋頭煤連檣南下時,三孔橋下的大小花船上的姑娘卻陸續上了岸。橋頭鎮賣淫業歷史上的花船時代進入了落幕前的尾聲,而名副其實的花窯時代開始了。

光緒初年的橋頭鎮,常年在白肖李王四家窯上下窯的單身窯工已不下兩千號人,加上煤碼頭和船隊上的力夫,就有兩千五百多號人了。冬春兩季農閑時,四面八方的人都到窯上來掙現錢,鎮上竟是一片人頭攢動的景象,比漠河城裏還熱鬧。這樣一來,大小十幾條花船和二十幾個姑娘就遠不能應付越來越多的青壯男人了。玉骨兒便於光緒元年春,在三孔橋下沿蓋了八間青磚紅瓦的新窯房,自己上了岸,也把新買的一批姑娘安置在岸上。光緒二年,玉骨兒又在八間窯房兩頭蓋了十二間東西廂房,除卻一條成色尚好的樓船,賣掉了餘下的全部花船,把大部分姑娘都拉上了岸。

橋頭鎮有名號的花窯這一年正式出現了。花窯名號叫「暖香閣」,是玉骨兒請了場花酒,讓秀才爺起的。

暖香閣開張那日,肖太平、李五爺和漠河城裏的幾個爺都到了。白二先生被肖太平硬邀著,也破例到了。玉骨兒用上好的美酒和新來的姑娘招待了各位爺,後來還把一個名叫小香的姑娘送給白二先生做了三太太。白二先生過意不去,送給玉骨兒一條路——出銀修了暖香閣門前到三孔橋頭的一段黃泥路。路修得正經,矸石打底,上鋪細石渣,寬約兩丈,極是平坦,雨天再不沾腳,大人老爺的車馬轎子能一無阻擋地直達暖香閣門前。

也是在這一年,由肖太平牽頭,肖白李王四家窯王捐銀,修建了從鎮東到鎮西的盛平路。同時,肖太平又獨自出錢修了從橋頭鎮經肖家窯到侉子坡煤碼頭的車馬大道。加上原有的老路,一個以橋頭鎮為中心,串連四家小窯和煤碼頭以及皇家官道的道路網便形成了。這使得後來官窯局的道員總辦趙老爺一眼看上了這裏,堂堂朝廷的官窯局沒設到漠河城裏,倒設到了這名不見經傳的橋頭鎮上。

朝廷起辦官窯這時已初露端倪。光緒元年六月聖母皇太后懿詣恩准李中堂煤鐵開採的奏請。光緒三年八月,李中堂正式在北地開平鎮窯區設辦官窯局,以西方列強的現代洋井之法大規模開採煤炭。橋頭鎮進入官家視野,進行現代化的西法開採,也只是時間早晚的事了。

漠河知縣王大人的態度因此發生了變化,再不說橋頭鎮煤窯「大匿巨凶」,「藏亡納叛」。逢到城中紳耆人等罵起橋頭鎮煤窯,王大人總說,李中堂是對的,現在看來,要富國強兵非得掘煤冶鐵不可。到得王大人因漠河教案撤了差,錢寶山錢大人做了漠河知縣更一頭扎到了橋頭鎮窯上,和肖太平打得一團火熱。

那時,沒有誰會料到,後來——光緒十七年的官窯局會給橋頭鎮帶來一場巨大而血腥的災難,肖太平竟會那麼絕望地倒斃在和官窯局、大洋井的血淚拼爭中,就此結束了他所代表的小窯時代,也結束了肖氏家族的一代繁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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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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