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及君安

第二十四章 不及君安

再一次見章律師,程澈和章律師溝通順暢了很多,章律師也從程澈整理的十幾頁紙上摳出了新的辯點。

就這樣,在開庭之前,程澈和章律師的會面每次都有新的進展,這一盤死棋終於開始峰迴路轉。

法院按期開庭,依法公開審理這起由貪污受賄案牽連出的行賄案。程澈在旁聽席上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言念。言念看著程澈,眼中閃著琉璃一般的光芒,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偌大的法庭,座無虛席的旁聽席,似乎全都消失了。言念一如那個最初的白衣少年,在厚厚的簾幕後面,傾盡所有的溫柔看著自己,歲月漫長,似乎都可一筆勾銷。程澈心中聽到言念說:「別怕!」

程澈在旁聽席上沒有見到明徵,明徵作為明致集團現任董事長為控方作證,證明公司新一任董事會監事會及公司管理層在自查過程中,發現原董事長程澈通過不法手段,將原屬公司的一套市值為100萬的房產,以明顯低於市場的價格賣給當時還在任的胡一鳴副市長。明徵此時正坐在證人休息室等待傳喚,他走到窗前,不過是早上九點,天卻是灰色的,像是黃昏。「要下雪了。明徵自言自語。

一會兒,他將親口指控程澈。他是愛她的,她在獄中他無一秒睡著,但他恨她,恨她到走都不肯說一句愛,恨她就算坐牢都不肯回來。就這樣恨著愛著,明徵和程澈坐在了法庭的兩端。

明徵早上在法院高高的台階上見到了正在和律師交談的言念。言念居高臨下地看了明徵一眼,清冷疏離,雖看不出情緒,但明徵還是感覺到逼人的寒氣。

明徵握緊拳頭,壓抑住滿腔燃燒的火。他所有的恨和嫉妒,在這一刻,積聚到一個極點。你們兩人還真是不離不棄,那就讓我們一起去地獄吧,言念,你救不了程澈,就像我救不了自己一樣。

全體起立,請審判員入庭。審判長宣布開庭的聲音,提醒程澈能否自證清白的時刻到了,她握了握拳頭,用指甲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別怕,程澈。

章律師在庭外做了很多的準備,程澈聽的出來。他是非常專業也非常厲害的,方案明確,思路清晰,很強的法理邏輯,而且很有策略,他明白公訴人是檢察院,不是一般的原告,檢察院和法院是平行的司法機關,兩者相互配合又相互制約,在法庭上檢查院本來就具有優勢。所以他並沒有急於對檢方提出的固若金湯的證據鏈和事實進行針鋒相對的反駁和辯解,免得讓檢查官和法官反感,產生對立情緒。而是不動聲色地將辯論轉化成了陳情,引導法官對案情有了新的認知,並慢慢掌握了節奏,朝著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但是,該到主動出擊的時候毫不手軟,章律師直擊要害,言簡意賅地把攻擊和防護的要點放在被告程澈是在正當權益得不到保證的前提下,也就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給予胡一鳴財物,胡一鳴的行為實質是一種勒索,但程澈的行為實質是受他人脅迫的無奈之舉。另外,章律師強調了明致集團開發的「桃源居」房地產項目,當時無論是資質,工程技術,人員配備,質量保證體系都非常可靠,用地性質面積,拆遷和安置等都符合國家城市整體規劃,在繳納契稅、組織招標、銀行貸款、四證的取得等各個環節手續合法,資質健全,沒有違規違法的行為。預售許可證在辦理時,明致集團房地產公司已經交付全部土地使用權出讓金,持有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和施工許可證,投入開發建設的資金達到總投資的百分之三十,明確了施工進度和竣工日期,並已經向政府房產管理部門和土地管理部門登記備案。如果按正常程序的話,預售證的辦理是沒有問題的,所以程澈的行為不具有行賄罪中「為了謀取不正當利益而行賄」的主觀故意。章律師向法庭出示了各項合法手續,並提醒法官注意,預售證實際辦理下來的時間和明致集團取得預售證時間長達兩個月之久,再次證明胡一鳴是持證索賄。程澈很感激章律師,因為她知道在明徵和芝貝的暗中阻撓下,要取得這些公司內部的第一手資料,有多不容易。章律師甚至找到了胡一鳴貪污受賄案中一部分不明收入涉及到的同樣被索賄的人,這些人急於自保,當然願意出庭指證,胡一鳴以同樣的理由向自己索賄的始末。

章律師並未理會包括林副經理在內的證人陳述的何時何地程澈向胡一鳴直接或間接的行賄行為。而是直接攻擊質疑他們的證人身份!

明徵在做證的時候始終沒有看程澈,只是將證詞機械地講了出來,他知道如果,他看她一眼,他將說不出一個字。章律師在質證環節,決定用他律師的直覺賭一把,他提出程澈當時在被迫行賄后,回家跟還是她先生的明徵提過不止一次,她討厭這種行為但無可奈何。章律師詳細描述了當時程澈是在哪兒用什麼神情什麼語氣說的這些話,而明徵又是什麼表情什麼語氣回答的她。章律師這麼做的原因就是想讓明徵在腦海里重現當時的情景,從而讓他想到程澈是如何在自己意志和公司利益之間做了犧牲自己原則和意志的艱難選擇,讓他想到他們之前也曾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聊天,他也曾心疼地聽著程澈跟他訴苦。果然,章律師從明徵慢慢變化的表情中知道自己賭贏了,「你當時聽到程澈跟你說胡一鳴索賄的細節了嗎?」明徵沉默,章律師追問,「請問證人,你聽到了嗎?」明徵緩緩抬頭,看著程澈,他想起自己上大學四年來每天給程澈發第二天的天氣預報,怕她著涼,怕她淋雨,他曾經發誓會為她遮風擋雨,但是現在,他在幹什麼,打在她身上的所有的寒風所有的雪雨都是他給的。

明徵深呼吸,然後乾脆利落地回答章律師,「我聽到了。」章律師乘勝追擊,「請問你回答她了嗎,怎麼回答的?」「你否認當時就已經知道事實真相了嗎?」「有哪些證據是為了給被告定罪而刻意偽造的證據?」

明徵仰頭看了一眼法院莊嚴典雅的穹隆,釋然一笑,然後坦蕩地坦白。明徵的臨陣翻供,令全場嘩然,旁聽席竊竊私語,公訴人臉色鐵青,法官宣布休庭和議。半小時后當庭宣布,被告人程澈犯行賄罪的事實以及罪名不成立,立即釋放!

程澈走出看守所的時候,抬頭看了看雖然有點霧蒙蒙但無邊無際的藍天,然後她看到了等她的言念。

言念脫下自己的黑色呢大衣裹住程澈,低聲說:「風很大。」然後攬住程澈的肩膀,將她輕輕推進副駕駛上。一路上言念和程澈都沒有說話,只有車上的音響在播著不知名的古典樂。一聲電話鈴打破了沉默,是章律師打來的,程澈聽不到章律師那邊說什麼,只是聽到言念這邊說:「嗯,好的。」「嗯,我知道了,改天見面再說。」「這次的事謝謝你。」「她的情緒還好,謝謝。改天一起吃飯。」

言念掛掉電話,程澈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不重要。」言念乾脆地回答。他的手緊握方向盤,目視前方,頓了頓,然後又補了一句:「萬物不及君安。」

萬物不及君安。這句話足以讓他跋山涉水,僕僕而來。

汽車快要駛上高速,程澈才發覺,不是回自己公寓的方向。「我們要去哪呢?」「去我家。」程澈拒絕:「掉頭,請送我回家。」言念的語氣不容置疑:「這幾天我都不會讓你一個人呆著,我在郊區有一個房子,環境很適合放鬆和休息。」程澈還想說什麼,言念已經將一個毯子遞給她,「閉眼睡一會吧,還有一個小時才能到家。」

程澈觸到柔軟溫暖的毛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在看守所的時候蓋的被子總是有一股陰冷潮濕的味道,她覺得自己身上也有了這種味道。會髒了毯子的,程澈心裡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

法庭上公訴人描述的那些她曾經雖非自願但還是和那些領導推杯換盞、左右逢源的細節,言念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了吧?這樣不堪的自己,言念怕是早失望厭惡透頂了吧?一定是依依去找言念,讓他救自己的,對,一定是這樣。

高速路兩旁是黑壓壓的樹林,路上的車很少,筆直的路上只有言念的車燈打出來的一小片光,這輛車像是開在時光隧道中,好像可以就這樣一直,一直開下去。

言念轉頭看了看程澈,伸手將毛毯給程澈往上掖了掖。「睡不著嗎?」言念輕輕問。程澈沒有答。「睡不著就聽我講故事吧。」

車裡暗暗的,只有音響屏幕的昏黃,程澈看言念,言念稜角分明的臉,白襯衣領口微微敞開,袖口鬆鬆地挽起,眼睛亮亮的,好像帶著一絲笑意。

「這個故事開始的時候是夏天,高中剛開學不久,一天下午,我見到了她。操場上面有兩個班在同時上體育課,突然間的傾盆大雨讓大家沒處躲,只能全都跑到最近的圖書樓的屋檐下避雨。她當時扎著高高的馬尾,雨水順著她額前的劉海滴了下來,她拿出紙巾擦臉,唯獨忘了擦眼睛,她的睫毛上還掛著一顆晶瑩剔透的雨珠呢。我和她並肩站著,並不認識,也沒有說話,只是在一片屋檐下躲著雨,聽著雨順著房檐流下來然後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很快的,我就又見到了她,本來因為打球手指受傷,沒有報名迎新晚會的表演。但是,當我聽到我們班報名的同學偶然說起她也在,我抓起書包就跑向排練的教室。我和她被分在不同的節目,她和另一個男生在大禮堂排練二手連彈,我們幾乎見不到面,說來也好笑,我那時候甚至有點懊惱自己為什麼學的是小提琴而不是鋼琴。

有天下午我們很早就結束了排練,我走到大禮堂門口,看到她獨自一人坐著鋼琴前練習。她的人和名字一樣,無論周圍有多麼吵雜,她都安安靜靜、乾乾淨淨,在我心上,如一汪澄澈之水。她彈的曲子我很熟悉,於是我也拿出小提琴輕輕和上了她的旋律和節奏。剛聽到琴聲的她訝異地回頭看我,手指也有些慌亂。我對她微笑,她在黃昏暖暈中的剪影中也笑了一下,然後我就這樣隔著整個禮堂,陽光很美,旋律很美,沒有語言,我卻將那些心裡話悉數都講給了她聽。

我知道,她聽懂了。

從迎新晚會之後,我經常能見到她,在圖書館在食堂在林蔭小道,她每次都低頭走路,並不曾看我一眼。我開始懷疑是否自己的唐突讓她有點厭煩了,每次見到她,感覺心被填滿然後又被抽幹了。

聖誕節回家的路上,和她經常在一起的女孩紅著臉將一條圍巾塞給我,我一下什麼都明白了,這個傻姑娘啊。

我找遍了校園,終於在天台看到了她,她耳朵里塞著耳機,我走過去,想聽聽她在聽什麼,她將一個耳機遞給我,我們並肩站著,一遍一遍地聽著《第一次》,我們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純白,世界是這般美好,當下是這般美好,真希望時間忘了趕路,永遠停在這一刻。

就像落在手上的雪很快就會化掉,她突然間像是醒了一般,驚慌地問我,『依依呢?』我想告訴她,我喜歡的人是她,可惜,她一秒的機會也沒有給我,丟下我落荒而逃。

她走了,我在天台站了很久,雪下了很久,每一片雪花都很冰。

兩個月之後,郊區有煙花晚會,那天的天很冷,人很多,她也來了,而我因為她而來。我回頭看她,她仰頭看煙花,煙花照亮了她的側臉,她的睫毛微微顫抖,嘴角微微揚起,那笑容雋永溫柔,在我心上,開了很多年。

人群擁擠,我們一點一點靠近,竟然站在了一起。我的右手碰到了她的左手,她的手很冰,我未曾和她在一起過,但卻感覺失去了她很多次。伸手的一瞬間,我告訴自己,這隻手我再也不會放開。我們就這樣靜靜牽著,然後十指相扣,煙花絢爛,那是我一生中除了她看過的最美的風景。

真的很美。

可是越美的東西好像越轉瞬即逝,像是疾馳而過的車窗外的風景,任憑我怎麼用力將身體探出窗外,都無法留住它。

當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心似乎被人用力揪了一把,所有的血液瞬間凝固,一滴不剩。

我開始了長時間的耳鳴,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像埋在了深海,我只能聽到回聲陣陣。

晚上我去找她,想做最後卑微的挽留,但是,她明確地表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誤會。

是誤會嗎?也許是吧。

我是用很長的時間才想清楚,那時的自己並不適合她,我們是一樣的人,無法互相取暖。我恨自己為什麼不是暖風而是一塊寒冰,我恨自己幼稚又蒼老、冷靜又慌張的心,我恨自己走過的路,我恨自己看著她離開卻又無能為力。

我從小就被培養繼承家裡的事業,我爸媽請了老師來家教我。我的記憶里,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阿姨在不停地打掃的吸塵器的轟隆隆的聲音,老師來了咚咚咚敲我卧室門的聲音。我聽了一書櫃的書,卻沒有聽過媽媽給我講過一篇童話,我算了一本數學冊,卻算不出爸爸媽媽回家的時間,我有一屋子從來沒有拆封過的玩具,但我從來沒有去過遊樂場,我趴在窗口看了無數次日出日落,卻從來沒有感受過太多的陽光,我面對一桌菜,對面卻空無一人。我懂太多事,卻唯獨不懂快樂。

那時的我,苦笑著對自己說,該回去了,回去那個高高的城堡,不要害怕,不過是恢復原狀罷了。我不能自私地將自己愛的人也關進那個城堡,那個男孩有著我永遠不會擁有的陽光一般的笑容和氣息,他才是適合她的那一個。

那麼,祝福便是最好的祝福。

於是,我決定忘記,決定對她視而不見。

高考後,聽說她考上了很好的大學。而我如所有人所願,考上的是最好的管理學院,前程似錦,學成歸來之後繼承家族事業。我汲汲趕路,無人同行。

顧婧依經常給我打電話,我不想接但是我想聽到有關於她的消息,哪怕隻言片語。

忘記,終究還是做不到。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她像是喝醉了,說話有點語無倫次,她哭著對我說,怕見不到我,讓我快點去找她。我抓起外套就跑出宿舍,打上車的時候才想起買票,飛機票已經賣完了,能買到的只有慢車火車票。

我坐了八個小時的火車到了她學校的宿舍樓下打電話給她,接電話的女生告訴我,她和男朋友出去了。如果聽到還不夠的話,下一秒就讓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奔跑著下樓的她被她的男朋友一把擁住,他滿眼寵愛,幫她圍好圍巾,他們走出校門,沒有發現跟在後面的我。天氣很冷,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衣兜裡面。

天氣真的是太冷了,流在心裡的淚都結了成冰,像一把刀就那樣橫在胸腔里,每呼吸一下,都是錐心的痛。我想,眼睛會明明白白將看到的告訴心,心既然這麼痛,乾脆就讓它徹底死掉吧。

我對自己說,言念你看清楚了嗎?看清楚了,那就......離開吧!

臨近大學畢業,我突然開始莫名其妙地發燒,我平常身體很好,剛開始以為是感冒,扛一扛就好了。結果過了一個禮拜吃藥打針都沒有好轉的跡象,我才去醫院挂號驗了血。血液結果出來,我從醫生的神情中猜到,不太好。但醫生說的很含蓄,說還無法確診,要做骨髓穿刺,安排我趕緊住院。骨髓穿刺需要家屬簽字才行,我在醫生的催促下,不情願地給我還在國外的爸媽打了電話。

我所在住院樓層是血液科病房,走廊的盡頭是重症監護室,住著剛換了骨髓的病人,細長的走廊牆壁上貼著各種惡性血液病的宣傳畫,我所在的病房一共五個人,除了我和另一個也是剛住進來的中年阿姨沒有確診,其他三個人都是慢性白血病。

我打開水路過醫生辦公室的時候,聽到醫生議論我,白細胞值只有零點幾,凶多吉少,這麼年輕,真是可惜。

第二天就要做骨髓穿刺,前一天晚上我站在醫院的巨大落地窗前,我撥出了她的手機號碼,我不會告訴她我現在的情況,只想聽聽她的聲音。說實話,那時的我心裡是很害怕的,只有她的聲音能幫我靜下來,去迎接那好的或者糟糕的結果。電話撥通了,不過是她的男朋友接的,他說她已經睡著了,叫我不要再打擾她。

是啊,不打擾也許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那麼,請上天讓她幸福,務必。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了我,也讓她被人溫暖地愛著,小心地護著,希望她遇到的都是最好的人和事,願她眉目長明,得償所願,歲歲平安,一世安穩......

三天之後,我和那個阿姨的結果同時出來,我不是白血病,只是很嚴重的病毒感染造成的繼發性的白細胞減少,而那個阿姨,急性白血病,需要立刻做骨髓移植。我感覺像是有人拿著一把只有一顆子彈的左輪手槍,槍響了,我逃過一劫,而那個阿姨卻不幸被選中。

她的姐姐從遙遠的山區來做骨髓配對,前期治療和手術費用是十萬元,她的家人四處籌錢,也只是湊到一部分。出院后,我將自己大學四年所有獎學金和湊的錢都轉給了她,然後跟爸媽告別,我要去留學了,不過我將要學的專業是美術。

我要去找尋自己了,那個真實的自己。那個並非自來水管里被早已規定好線路的水,而是去感受去流經很多風景的河。

請祝福我,我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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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人跨越山海為你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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