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公主坡3
錦櫟聽著昭寧公主的講述,反覆攥捏著素白的衣袖。
昭寧公主長嘆,錦櫟和焇熅站在她的面前就宛如兩根救命稻草一般。
昭寧公主道:「事情就是這樣,你們真的可以幫我找到女兒嗎?」
焇熅捏著下巴,道:「我們會儘力的,但是你可以不要再傷害無辜的人嗎?」
昭寧公主剛想要答應,錦櫟又道:「公主,你的女兒有什麼特徵嗎?比如胎記之類的。」
「有的有的!」
昭寧公主原本以為錦櫟和焇熅只是為了不讓她再亂抓人,才假意說要幫她找女兒,可現在錦櫟這樣問,昭寧公主倒是覺得這兩個人是真的想要幫自己。
昭寧公主道:「錦櫟的腰上,有一塊紅色的胎記,大概……大概就這麼大吧。」
昭寧公主比劃著。
錦櫟:「你還記得是什麼形狀嗎?」
「這能有什麼形狀,就是普通的胎記的樣子呀。」昭寧公主道。
錦櫟的手不經意的俯上腰間,她的腰上,的確有一塊小小的,紅色的胎記。
「好,我知道了。」錦櫟道。
錦櫟轉過身,表情有些複雜。
她走到焇熅身側,道:「我們下山吧。」
「好。」
焇熅看著錦櫟,心裡好像有了答案。
他拉住錦櫟的手,錦櫟愣著抬頭,焇熅只是笑著,道:「走吧。」
折騰了一整晚,現在太陽已經滿滿升起來了,初陽灑在林間,給荒林添了不少生氣。
即使兩人一路無言,可是錦櫟感覺自己的手被焇熅包裹著,就感覺心裡的陰鬱找到了慰藉。
離公主墓已經走了一段距離后,焇熅才開口道:「櫟兒,你不會就是那個錦櫟吧?」
靜默片刻,錦櫟才回答道:「我想,應該是的。」
焇熅:「那你不準備和你的母親相認嗎?」
錦櫟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錦櫟這些年一直生長在清珏山,逢年過節,別的弟子要麼都回家,要麼就會收到父母親人的來信,還有他們寄來的土特產,有時候派中舉辦比試,還會有弟子的家人來觀看……
可是,錦櫟什麼都沒有。
看到別人和家人相親相愛的樣子,她也會覺得很落寞。
為什麼大家都是人,自己卻沒有父母呢?
既然我沒有父母,那我是從哪裡來的呢?
這是錦櫟閉上眼后不止想過一次的問題。
後來時間長了,有的弟子收到了家裡人的來信,可內容卻是雙親或是某個重要的親人離開了。
有的弟子的父母來看他們,時過境遷,有的人的父母已經老得眼花耳背,頭髮花白了,可是有的弟子因為修了仙,容貌一直沒有發生變化,依然是十幾歲的樣子。
幾百年間見過了太多生離死別,錦櫟有一天就突然覺得,自己一個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不用受凡人之苦,也不用體會失去父母親人的痛苦。
她並不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但是那些弟子都哭得很傷心,所以她想,那一定是痛苦的吧。
焇熅頓了頓,道:「那你希望她怎樣?」
錦櫟:「我希望她可以早日脫離苦海。」
焇熅輕拍著錦櫟的肩,道:「她一直沒有投胎轉世,執念就是自己的女兒。」
錦櫟:「你想讓我化去她的執念?」
焇熅道:「嗯……但是我覺得,即使夙願完成,她可能也無法再輪迴轉世了。」
「我知道。」錦櫟道,「她作惡太多,入不了輪迴了。」
焇熅點了點頭:「嗯。」
「可是我覺得她現在更痛苦。」錦櫟道。
每天一個人,守著一個根本就是空殼的墳冢,倚靠著心裡的那一點點信念,每看到一個女人,就彷彿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最後發現結果不如自己所願,又再一次跌入谷底。
錦櫟不明白,這麼多年,她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那你這是決定了?」
焇熅湊到她右邊的臉頰旁問道。
錦櫟的頭微微朝左邊傾了傾,控制著自己難為情的表情,道:「嗯。」
焇熅輕笑,一隻手輕輕抬起,摘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落在她髮髻上粉色花瓣。
二人又折回了公主墓,昭寧公主跪坐在墓碑前,指甲輕輕摳弄著被焇熅用樹葉劃出的那道划痕,看上去失落極了。
錦櫟輕輕走上石階,輕喚道:「昭寧公主。」
昭寧公主木訥地抬起頭,發現是錦櫟,臉上又生出了一絲喜悅。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是有我女兒的消息了嗎?」
錦櫟伸手把昭寧公主扶了起來,道:「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要跟你說。」
「仙師請說。」
錦櫟解開腰封,褪去外衣,扯裂了裡衣的腰間腰間布料。
一抹紅色的胎記顯露出來,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更加突兀。
昭寧公主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塊胎記,道:「你……」
那塊胎記的形狀,就和昭寧公主記憶中女兒胎記的形狀一模一樣。
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苦苦尋找了那麼多年的女兒,竟然會自己找來公主坡;那自己這些年都做了什麼啊?竟然害了那麼多人……
錦櫟攏起外套,道:「其實我的名字,叫錦櫟。」
「錦櫟……」
昭寧公主不由自主地湊近看著錦櫟,時間過得太久了,就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自己的容貌,可是當面前的女孩告訴她,自己是她的女兒時,她竟然感覺女孩身上的一切都跟自己那樣的相像。
「你真的……是我的女兒……」
昭寧公主小心翼翼地觸摸著錦櫟的臉頰,眼眶裡不禁浸出淚來。
「你這些年過得好嗎?」昭寧公主問道。
錦櫟:「我在清珏山,師尊待我很好。」
「你過得好……那我,就放心了。」昭寧公主哽咽地說道。
昭寧公主看著那個墓碑,道:「你明明還活得好好的,我卻還給你建了墳冢,立了墓碑,現在看來,著實有些晦氣……我還是把這裡毀掉吧。」
「不用了。」
錦櫟抓住了昭寧公主的手腕,道:「我不在意這些。」
因為這處墳冢,錦櫟才真切的感受到,其實自己,也是有家人的。
既然這樣,又何必要毀掉呢?
昭寧公主:「可是櫟兒,這些東西……」
錦櫟輕輕笑了笑,道:「我很喜歡。」
「什麼?」昭寧公主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我很喜歡母親給我修的這處墳冢。」錦櫟道。
「你剛剛叫我什麼?」昭寧公主欣喜道。
錦櫟淡淡的笑著,道:「母親。」
昭寧公主笑了,難以置信地捂著嘴,眼裡還含著淚。
「我的女兒……」
昭寧公主的手腳開始變得透明,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錦櫟。
錦櫟:「母親……」
昭寧公主朝著錦櫟笑了笑,道:「櫟兒,母親要走了。」
明明才剛剛相逢,轉眼間,卻要永別。
昭寧公主把錦櫟臉頰的碎髮夾到而後,道:「我的女兒生得真是漂亮。」
她又轉過頭看著站在不遠處的焇熅,昭寧公主朝他走了過去。
她現在可不是上山要除的妖怪,而是錦櫟的親生母親啊!
焇熅連忙朝著她作揖。
昭寧公主道:「你和我家錦櫟是……」
焇熅笑道:「我們是好朋友。」
昭寧公主也笑道:「可是你看她的眼神可不是看好朋友的眼神。」
焇熅難堪地摸了摸後腦勺,自己的心思看起來那麼明顯嗎?
昭寧公主道:「喜歡一個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焇熅尷尬地笑了笑,道:「像櫟兒那樣優秀的人,在六界中有幾個人會不喜歡?」
昭寧公主道:「雖然櫟兒不說,但我還是覺得,她很孤單。」
「嗯……」
「所以……你可以多陪陪她嗎?」昭寧公主道。
「當然!」焇熅爽快地答應道。
即使昭寧公主不說,他也會這樣做的。
因為從在神帝壽宴上,焇熅第一眼看到錦櫟開始,他就覺得,錦櫟看上去與四周的喧囂格格不入,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落寞感。
昭寧公主又回身看著錦櫟,錦櫟的表情就和平常一樣毫無波瀾,可眼尾的泛紅卻像一塊石子,讓平靜的湖面激起了水花。
她看起來,是悲傷的。
「好孩子。」
昭寧公主拿過錦櫟手腕上的腰封,在錦櫟的腰上系了起來。
「你太瘦了,平時要多吃點飯知道嗎?」昭寧公主說道,「現在年輕不要想著減肥,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錦櫟活了幾百年了才第一次聽到了母親的絮叨,同門弟子總是覺得自己的母親總是話很多聽得他們耳朵都快起繭了,可錦櫟聽著自己昭寧公主說的話,怎麼覺得耳朵要滲出蜜來了呢?
昭寧公主的身體也開始變得若隱若現,她笑著看著錦櫟,道:「櫟兒,母親要走了。」
錦櫟拉住昭寧公主的手腕不願鬆開,昭寧公主道:「母親真的很想多看看你,可是母親做不到了……」
漸漸的,昭寧公主的身體開始變成了鬆散的沙土,她的靈魂從沙土中飛出,變成了點點熒光。
錦櫟展開那隻抓著手腕的手,留在掌中的,只是一捧散沙。
她傾斜著手掌,任沙土從手中滑落。
鬢邊的碎發隨風飄起,從側面遮住了她的眼睛,直到眼淚低落在沙土裡,墜出點點小坑,焇熅才意識到,堅強的錦櫟哭了。
發覺焇熅走到她身前,錦櫟的頭埋地更低,她不想讓人看到自己落淚的模樣。
「好了。」焇熅把錦櫟的頭摁在自己的胸前,感受著衣料被溫熱的淚浸濕,「有緣自會相逢的。」
錦櫟沒有說話,她緊貼著焇熅,心中卻感到十分慶幸:
這一次,自己的悲傷,好像被另一個人接住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