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 章| 見梁王孟軻說義 保橫棋張儀謀齊

第108 章| 見梁王孟軻說義 保橫棋張儀謀齊

三輛輜車不急不緩地行駛在由睢州通往大梁的衢道上,萬章等十幾個弟子或駕車,或跟在車后,或走在車側,將手搭在車身上助行。

三輛輜車中,有兩輛是新買的,一輛裝著行囊,一輛滿載竹簡。

在日頭就要戳到地上時,車隊突然停下了。一直埋首走在最後一輛車子旁側的陳臻抬起頭來,才曉得是要過大溝了。

溝上有座木橋,但橋面只容一輛車,對面剛好也有幾輛車駛到。

看雙方皆在橋頭等候的架勢,顯然都在禮讓對方。

「嘖嘖嘖,」走在車子另一側的樂正子顯然無視橋上的事,拍拍車身讚歎道,「真是好車呀,越看心裡越美氣。還有這馬,倍兒精神!不明白老夫子是咋想的,放著好車好馬不坐,偏要坐他那輛老破車,且還走在最前面壓路,生生跑不起來!要是讓這輛車打頭,恐怕昨天就到大梁了!」

陳臻看向車子。車是新車,馬是健馬,車上裝的是干透了的竹簡,比前面的行李車還輕,加之走得不快,兩匹健馬根本不像是長途負重,而像是草場閑步,這辰光又歇下了,隔著車轅碰嘴皮子親昵,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兒。

「我還想不通另一件事!」見陳臻沒有應腔,樂正子接道,「你且說說,在臨淄時,齊王送咱一百金,老夫子為何不要?」

「夫子不是貪金之人,怎麼能要呢?」陳臻順口應道。

「既然不貪,為什麼又受宋王所贈的七十金呢?」樂正子盯住他。

「這……」陳臻應不上來,正自思索,對方車輛率先過橋,他們的車輛也啟動了。

車過大溝,行有幾里,來到一處驛站。

天色已昏。見有空舍,萬章稟明孟夫子,吩咐眾人卸馬安歇。

諸弟子中,陳臻是個憋不住的人,在候餐時,扯樂正子趨前,朝孟夫子揖道:「夫子,樂正子與弟子皆有一惑!」

「何惑?」孟夫子一臉是笑,單看臉色並無倦意。

「是非之惑。」

「哦?」孟夫子傾身,笑問。

「夫子曾言,萬事皆有是非。」陳臻拱手,「在齊國時,齊王贈金一百,夫子拒而不受。及至宋地,宋王贈金七十,夫子卻欣然受之。之前在滕地,夫子亦曾受過滕君所贈之四十金。我二人所惑是,如果不受齊王之贈為是,則受宋王、滕君之贈當為非;如果受宋王、滕君所贈為是,則不受齊王之贈當為非。此二者無可選擇,夫子緣何受宋王、滕公所贈而拒齊王之贈呢?」

顯然,這是一個大惑,也是眾弟子一直擱在心裡的謎。

所有目光皆看過來。

「呵呵呵呵,」孟夫子捋須笑道,「是有選擇的,因為此二者皆為是呀!」

「是於何處?」樂正子急問。

「是於義。」孟夫子掃視眾弟子,加重語氣,「在宋之時,我們將要遠行。對於遠行的客人,主人理當送些盤費,所以宋王贈送七十金,作辭說,『權作盤費吧。』對於這番好意,為師怎能拒絕呢?至於在滕之時,逢楚人攻薛,滕君聽說為師有戒備之心,遂贈金四十,作辭說,

『防不測。』對於這番好意,為師又怎麼拒絕呢?」

「那……齊王之金呢?」

「齊王贈金之時,為師仍在齊國,既未生戒心,亦無遠行意,齊王卻無端贈金一百。無端贈金,是謂收買。堂堂君子怎麼能被收買呢?」

對於如此難解之事,孟夫子竟然講出這番君子大道,眾弟子無不受教,拱手敬服。

外面一陣車子響動,公都子風塵僕僕地從外面進來。

「公都,」待公都子見過禮,孟夫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看你臉色,可有什麼好消息?」

「有哩,」公都子拱手,「館舍訂下了,是大梁城裡最好的,離王宮近不說,設施也不錯,有熱水,能洗浴,搶手得很呢!我起初問,小二說是沒房,我讓他再查查,小二查一圈回來,仍然沒房。我一臉失望,就要走時,店家出來,問我是何人所用,我說出夫子大名。聽聞是夫子,店家二話沒說,讓小二安排到一個雅院。小二說,那院子已經有人訂下了,是中山國的皮貨商,店家臭罵小二一頓,親自把我領進雅院,當場將鑰匙交給我,還不收訂金哩!」

眾弟子不無欽敬地看向孟夫子。

「呵呵呵,」孟夫子笑笑,轉過話題,「魏國可有大事?」

「魏相張儀使秦,說是回來了。」公都子稟道。

聽到「張儀」二字,孟夫子的眉頭皺起。

大梁城中,入宮奏報使命的不是張儀,而是副使史舉。

「嬴駟肯出多少兵?」魏惠王身體前傾,目光如炬。

「五萬!」史舉應道。

「五萬頂個屁用!」魏惠王冷笑一聲,坐直身子。

「當年征伐巴蜀,同樣是遠征,秦人出兵也是五萬,一舉滅之。」史舉小聲辯道。

魏惠王鼻孔里哼出一聲:「他以為齊國是巴蜀呀!」

史舉不敢出聲了,悶頭怔在那兒。

「哦,」惠王這也明白他只是來稟事的,指他問道,「還有什麼?」

「讓我們供應糧草!」

「什麼?」惠王老眼圓睜,一拍几案,「他出兵,憑什麼讓寡人供應糧草?」

「是相國應允的。」

「張儀何時回來?」

「臣不曉得。出咸陽沒多遠,相國就進終南山了,說是過幾天回來。」

「終南山?」惠王閉目有頃,擺手,「辛苦你了,回家將息三日!」

「謝王上!」史舉叩首退出。

待史舉走遠,惠王看向毗人:「毗人,你且說說,他姓嬴的打的什麼好算盤?」

毗人笑道:「他打什麼算盤,還能逃得了王上的眼?」

「五萬兵?不遠萬里伐齊?」惠王右掌撐起腮幫子,歪頭盯住宮門,猶自氣惱,「嬴駟他是在糊弄寡人哩!」

「呵呵呵,」毗人笑道,「管他糊弄不糊弄,五萬人也算是興師動眾,萬一如史舉所說,他們真的能把齊國打敗了呢!」

「哼,若能打敗,寡人就向他嬴駟稱臣!」

「嘻嘻,」毗人笑了,「那他們一定打不敗!」

正說話間,武安君府來人報喜,說是瑞蓮產了,是個兒子。

惠王喜極,擺駕探望。

當毗人從乳母手中接過赤子遞給惠王時,惠王的雙手顫動了。

惠王久久地凝視孩子,如同凝視龐涓,淚水止不住地流出來。

「父親……」依舊虛弱的瑞蓮看到了惠王的淚水,聲音哽咽。

「瞧這眉眼兒,像龐涓!」惠王將孩子遠遠地舉起,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嘴巴、鼻子、耳朵,還有下巴,無一處不像武安君哩!」毗人眼睛更尖。

「父王,」瑞蓮盯住惠王,「您的小外孫在候您賜名呢!」

「好好好,」惠王擦掉淚,略略一想,「就叫龐滔吧!」

「龐滔!」瑞蓮重複兒子的名字,笑了。

「這名字好!」毗人交口稱讚,「父名涓,涓涓細流成就滔滔,小人敢說,再過二十年,大魏武卒又出一位名震列國的大將軍!」

「父王,我不要滔滔去做大將軍!」瑞蓮急道。

「哦?」惠王看向她,「你想讓他做什麼?」

「就做我的兒子,您的外孫!」瑞蓮一字一頓。

「好好好……」惠王於瞬間明白了女兒,抱緊赤子,幾乎是喃聲。

無論如何,秦國出兵伐齊與龐涓遺腹子出生皆是喜事,惠王心情大好。從武安君府出來,惠王臉上現出近些日難得的笑意,讓毗人坐進他的王輦里,繞王城主街巡視一周。

大梁依舊是那個大梁,生活依舊是那個生活。大街兩側,店鋪林立,招幡飄搖,依舊現出盛世景象。見王輦巡視,百姓依舊是迴避與叩迎,惠王無法看到臣民們的焦慮,臣民們也無緣一睹他的喜悅。

回到宮裡,惠王神采飛揚,毫無倦怠,扯毗人沿後花園中的水岸漫步。流經大梁的是兩條河水,其中一條在後花園中繞了幾彎,形成一個人為的圖案,從高處看,像是一條張勢待飛的龍,惠王名其為龍水。

龍頭是塊高地,高約數丈。惠王站在龍頭上,望著波浪微動的龍體,久久不語。

「王上看到什麼了?」毗人順眼望過去,見與常日並無異處,遂小聲問道。

「看到龍了!」惠王指著河水。

「是哩,是哩,」毗人連聲應和,「瞧它這個樣兒,是要飛騰呢!」

「唉……」惠王重重一嘆。

「王上在嘆什麼呢?」毗人收回目光,看向惠王。

「在嘆一個人。」

「何人?」

「吳起。」

「王上別是又想到龐將軍了吧?龐將軍自比吳起,小人起初以為他是妄自尊大,後來發現,與吳起相比,龐將軍真的不差哪兒呢!小人在想,不定龐將軍就是吳起再生呢!您看,吳起愛兵如子,龐將軍亦愛兵如子。吳起創建武卒,龐將軍創建虎賁。吳起南征北戰,戰功顯赫,龐將軍也是。吳起死於萬箭穿心,龐將軍也……」毗人頓住。

毗人的話引起了惠王的傷感。嘆有一時,惠王卻道:「毗人哪,你一千次都知寡人,這一次卻是錯了,因為寡人所嘆的不是這個!」

「王上所嘆是什麼呢?」毗人一臉好奇。

「嘆吳起的一句話啊!」惠王大是感嘆,「那年寡人隨先君武侯泛舟西河,吳起作陪。舟至河中,先君望著洶湧澎湃的西河之水,慨然興嘆說,『美哉乎山河之固,此乃魏國之寶也!』」

「是呀,如果沒有河水之固,秦人豈不……」毗人止住。

「你可曉得吳起將軍怎麼說?」

「他怎麼說?」

「吳起將軍說,『護國之寶,在德不在險。三苗氏之居,左有洞庭,右有彭蠡,然而,修政不義,終為大禹所滅;夏桀之居,左有河水、濟水,右有泰山、華山,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然而,修政不仁,終為商湯所放;殷紂之國,左有孟門,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然而,修政不德,終為武王所殺。由此觀之,大國之固,在德不在險。若是君上不修德行,舟中之人都將為敵國所有啊!」

「嘖嘖嘖,」毗人連聲讚歎,「吳起將軍真是妙說呀!」

「思來想去,」惠王指著龍水,慨然長嘆,「寡人有今日之衰,是未修德政啊!」

「王上……」毗人淚出。

「先君有吳起,吳起走了。寡人有衛鞅,衛鞅走了。寡人有白圭,白圭走了。寡人有公孫衍,公孫衍走了。寡人有惠愛卿,惠愛卿走了。寡人有龐將軍、孫將軍,他們……也都走了……」惠王說不下去了,閉上眼睛,重重一嘆,「唉,寡人……這……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寡人了……」

「王上莫憂,」毗人小聲道,「小人曉得公孫衍,他的心是在魏國的。還有惠施,小人已經得到音信,他很想回到魏國,為王上效力,只是有礙於……」

「張儀!」

「是哩!」

一切如公都子所述,客棧設施非常好,可以說是孟夫子出遊以來所住的最好的一個,價錢也不貴。客棧名叫鳳鳴,想是與陳軫搞出的鳳鳴龍吟有關。客棧主人姓權名且,與孟夫子年紀相若,年輕時從子貢的一個後世弟子修過幾年儒,算是儒門的人。權且早就聽說過鄒地有個孟夫子,對他敬仰有加,今朝見到真人,遂執以弟子禮,好酒好菜侍奉不說,還額外騰出一處雅緻小院,算作他的專用書房。

有宋王的金子在身,有蘇秦的提示在心,這又莫名得到權且這個原本不相識的貴人相助,孟夫子的底氣足起來,於翌日大朝之後驅車入宮,向宮衛遞上拜帖,求見魏惠王。

「鄒人孟軻?」魏惠王躺在涼亭下的搖榻上,眯起一雙老眼盯住拜帖,似乎沒看清楚,又向遠處推推,自語,「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說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儒生,他的傳聞不少喲!」

「咦?」毗人驚詫,「這個怎麼能對呢?儒生知樂尚禮,他怎麼能倒過來呢?君貴民賤,千古如此!王上,依小人之見,這個夫子不見也罷!」

「還是見見吧!這個夫子好歹是個名士,說不定還是一個治國大才呢!」惠王放下拜帖,「傳他覲見!」

「在哪兒見他?」毗人看向涼亭,顯然覺得這不是待客之處。

「書房裡吧。」惠王說完,迅即改口,「更衣,正殿見他!」伸手給晃他搖榻的妃子。

妃子扶他起來,帶他更過衣,徑至正殿。

為示隆重,惠王讓宮人在殿門外鋪上藏紅色的毯子,降階以迎。

大禮畢,主賓攜手入正殿,分別落席。

賓主再度客套幾句,惠王引入正題:「夫子不遠千里光臨僻壤,必有大利於我國。寡人性急,敬請夫子賜教!」

「大王為什麼一定要說這個『利』字呢?」孟夫子拱手應道,「孟軻別無他物,不過是有『仁義』而已。」

「這……」出口即被懟,惠王面上尷尬,不自然地看向毗人。

未及毗人說話,孟夫子作出解釋:「利字雖好,但非首要。如果大王說『有何大利於我國』時,大夫就會說『有何大利於我家』,士與庶人則會說『有何大利於我身』。上下交相征利,則國必危。」

「上下皆有利,這是好事呀,國怎麼會危呢?」惠王不解,傾身問道。

「危於性命!」孟夫子字字鏗鏘,「於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於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惠王倒吸一口氣,有頃,眯眼問道:「為什麼呢?」

「為貪利。」孟夫子侃侃接道,「於萬乘之國中坐擁千乘之車,於千乘之國中坐擁百乘之車,這些人所擁有的不為不多。他們之所以心生弒君,是因為貪利,是不講義只講利的必然之果。貪則無饜,有利不奪則食不甘味。然而,觀遍古今,沒有聽說行仁之人遺棄其親,亦未聽聞施義之人不奉其君。所以我說,大王不必言利,只講仁義就可以了。」

「夫子良言,寡人受教了!」惠王肅然起敬,正襟危坐,朝孟夫子拱手。

「謝大王肯聽!」孟夫子拱手回禮。

「唉!」惠王給出長長一嘆。

「大王因何而嘆?」孟夫子問道。

「曾幾何時,」惠王閉目良久,悵然說道,「天下列國莫強於魏,夫子也都知道了。及至寡人,東敗於齊,長子戰死;西敗於秦,喪地七百里;南辱於楚,痛失襄陵八邑。至於死國之士,數以十萬計。寡人……唉,寡人深以為恥啊!寡人有心為這些死者一雪前仇,卻又力不從心。所幸夫子來了,寡人該如何復仇,敬請夫子指點一二!」殷切的目光直視孟夫子。

「大王怎麼又來說復仇呢?」孟夫子又懟上了。

「這……」惠王皺眉,「魏有如此血仇,於寡人來說,不談復仇,談什麼呢?」

「可談行施仁政。」

「這……」惠王不解地看向孟夫子,「仁政能復仇嗎?」

「仁政不但能使大王復仇,還能使舉世之人臣服於大王!」

「以寡人之力,能夠行施仁政嗎?」

「只要行施仁政,地方百里也足以王天下。大王有地千里,怎能不可以呢?」孟夫子自信滿滿,盯住惠王,「試問大王,如果天下之人無不臣服於王,大王還談什麼復仇嗎?」

「好吧,」惠王退一步,「寡人無知,請夫子賜教,如何才能行施仁政?」

「大王若想行施仁政於民,就要減輕刑罰,輕薄稅賦,重視農時,精細耕耨,使精壯之人有閑暇修其行,正其氣,勵其志,滋長其孝悌忠信,在家可事其父兄,在外可事其長上。若有這樣的精壯來侍奉大王,大王即使只發給他們木棒,他們也照樣能夠抵禦那些披堅執銳的

秦、楚之兵。而秦、楚之王奪取農時,四處征戰,使其臣民無暇耕耨,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怨聲載道。對於那些置其民於水火之中的無道之國,大王高舉仁義大旗征之伐之,有誰能敵呢?」

惠王閉目,長長「吁」出一聲。

「仁者無敵啊,大王!」孟夫子加重語氣,一臉熱切,「此乃千古之道,敬請大王勿疑!」

惠王閉目良久,終於睜眼,看看旁邊的滴漏,朝孟夫子拱手:「夫子學問高深,教誨醒人,寡人如聞聖賢。」再次拱手,「寡人還有一些俗事,已經約人,今日就不留夫子了。」

孟夫子剛剛打開話匣子,正欲展開,不想卻得逐客之令,不免失落,拱手:「孟軻告退!」

惠王禮送孟夫子,站在殿門前的台階上望著夫子走遠。

「王上,」毗人小聲問道,「這個夫子可是大才?」

「是大才!」惠王應道。

「太好了!」毗人笑了,「眼下朝堂無人,夫子既為大才,王上何不下個旨,讓他輔助王上,成就功業?」

「唉!」惠王長嘆一聲。

「王上嘆什麼呢?」

「夫子雖為大才,卻是迂腐!」惠王遙望孟夫子,見他快要走到宮門口了,幾乎是健步如飛。

「咦?」毗人詫異,「夫子是怎麼個迂腐的,毗人眼拙,沒看出來呢!」

「你呀,」惠王苦笑一聲,「若是也能看出來,就不是寡人的毗人了!」

「嘻嘻,是哩,」毗人給出個媚笑,「王上能否譬解幾句?」

「就他方才所論,」惠王侃侃言道,「口口聲聲不離仁政,論高不及莊周,論雅不及惠施,論用不及公孫衍,論實不及陳軫。寡人雖說寡聞,卻也算是飽讀詩書了,何不曉得什麼叫仁政?在這大爭之世,生死繫於朝夕之間,講仁政不是迂腐嗎?百姓若是飽衣足食、知書達禮,他們肯為寡人打仗嗎?」

見惠王的心思彎在這兒,毗人也是怔了。

「王上,」毗人略略一頓,笑道,「聽聞衛鞅赴秦時,先秦公見他三次,第一次聽他講王道,第二次聽他講霸道,直到第三次,衛鞅才講出強秦之道。」

「你說得是!」惠王思忖有頃,「寡人鬱悶久矣,近日天氣晴好,寡人有心游囿,你可知會夫子,若是有暇,就讓他隨寡人一游梁囿,如何?」

「臣領旨。」

三日之後,孟夫子陪伴惠王前往梁囿。

梁囿亦名圃田澤,是魏室開闢最早的遊獵場所之一,位於大梁之西約數十里處,不消一日也就到了。囿中有澤有山,林木蔥鬱,花美草肥,是惠王自年輕時代就喜愛的遊獵勝地,近年來年歲日衰,氣力不濟,改作垂釣。定都大梁之後,惠王最愛的休閑就是扯上惠施來此釣魚。惠施走後,惠王失去釣伴,很少來遊了。

這日惠王卻無釣興,攜孟夫子登上一座土丘,立於丘頂,眺望遠近林澤。

林澤中,無數兵士將麋鹿等獵物從四面八方驅趕入惠王的視野之內,各種飛禽走獸驚慌奔走,一隻母鹿竟於慌亂之中闖入惠王的箭矢所及之地。

「聽聞夫子箭術無雙,可射此鹿否?」惠王指點母鹿。

「不能。」

「哦?」惠王看向孟夫子。

「射獵非時也。」孟軻指鹿應道,「春和景明,動物孕生,傷一及眾,大王能忍心嗎?」

「夫子說得是,」惠王呵呵笑道,「寡人怎麼能忍心呢,不過是看著它們樂一樂而已!」轉對毗人,「傳旨,不要驅趕了,讓它們各歸其所吧!」

毗人傳旨。

孟夫子笑了,朝惠王拱手:「軻賀喜大王!」

「哦,喜從何來?」惠王怔了。

「喜從仁來!」孟夫子指著眾鳥獸,一臉喜悅,「大王能對鳥獸施仁,亦必能對臣民施仁,這就是仁政啊!」

「哈哈哈哈,」惠王卻似沒有聽見,看著那些仍在慌亂盤飛、四處奔逃的鳥獸,「請問夫子,賢者亦樂此否?」

「只有賢者才樂此啊!」孟夫子應聲接道,「不賢之人雖有此囿,亦不見樂呢!」

「哦,這是何解?」

「《詩》中說:『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說的是昔日文王動用民力築台造沼,萬民歡樂,稱此台為靈台,稱此沼為靈沼,樂見其中的麋鹿魚鱉。為什麼呢?因

為聖王築台造沼是為與民同樂,所以他們自也歡樂。反之可見《湯誓》:『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如果百姓欲生不能,寧願與大王同歸於盡,雖有台池鳥獸,大王能快樂嗎?」

「夫子堪為上天賜給寡人的良師啊!」惠王大是感慨,拱手贊道。

「謝大王褒獎!」孟夫子回禮。

「走走走,隨寡人別宮敘話!」惠王攜孟夫子之手沿坡道走入不遠處的別宮,於庭院中就席,再次拱手,「今得良師,於願足矣!」

「謝王賞識!」孟夫子謝過。

「唉,不瞞夫子,」梁惠王輕嘆一聲,「對於這個國家,寡人也算是盡心了。河西歲凶,寡人就將河西之民移至河東,將粟米等載往河西賑災。河東歲凶時亦是這般。反觀鄰國為政,沒有一個國君有寡人這般用心的。可讓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鄰國之民並不見少,寡人之民亦不見多,這是為什麼呢?」

「大王問得好啊!」孟夫子慨然應道,「大王好戰,軻請以戰陣喻之。兩軍陣上,戰鼓響起,兵刃相接,一方戰敗,棄甲曳兵而逃。奔逃之卒,有的逃一百步止步,有的逃五十步止步。如果逃五十步的挖苦嘲笑逃一百步的,大王以為如何?」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以仁義交兵,這個是要笑的,因為兩軍交戰,按照規矩,勝者追逃不可過五十步。逃五十步已經無憂了,再逃五十步就是多餘!」惠王應道。

這個常識是未經戰陣的人所不曉得的。

然而,孟夫子就是孟夫子,眼珠兒一轉:「軻所問的是當下,非百年之前!」

「若是當下,就不可以了。」惠王接道,「沒有逃出百步,也是逃呀!」

「大王既然曉得這個,為什麼又來奢望自家的子民多於鄰國呢?」

「這……」惠王語塞,撓頭。

「只要不違農時,五穀就會吃不完。只要密結的漁網不撒向池塘,魚鱉就會吃不完。只要斧斤定時入林砍伐,材木就會用不完。假使五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子民就能養生葬死,不留遺憾了。大王若使子民養生葬死而無遺憾,就是在開啟王道仁政啊!」孟夫子

目光殷切地盯住惠王。

惠王亦回以專註的目光,顯然是聽進去了。

「大王啊,」孟夫子趁熱打鐵,侃侃接道,「五畝之宅,只要在周圍種上桑樹,五十歲的人就可以衣帛。雞豚狗彘之畜,只要飼養繁殖得時,七十歲的人就可以吃肉。百畝之田,只要適節令耕種,數口之家就可以無飢。只要重視鄉校之教,申明孝悌之義,頭髮花白的人就不會負載於道路。試想,年屆古稀的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百姓若能無飢無寒,大王想不王天下,也是難哪!」

惠王聽得興起,呼吸急促,二目射出欲光。

「然而現實呢?」孟夫子目光逼視,「子民已經在吃狗彘之食,國君仍無察覺;道路已有凍餒之人,國君仍不賑濟。待子民凍餓至死,國君卻說:『是年成不好,不能怪我。』說此話者與持械殺人有什麼不同呢?持械殺人,之後說:『是械殺之,不能怪我。』這怎麼可以呢?」

孟夫子氣勢如虹,鋒入軟肋,惠王額頭汗出。

「由是觀之,」孟夫子緩和語氣,盯住惠王,「大王無須抱怨,只要做到飢荒之時不怪罪老天,天下之民就會比肩接踵,紛至沓來。」

惠王掏出帛絹擦完汗,袖起,拱手:「夫子好說辭,寡人受教矣!」

「還有,」孟夫子誨人之興正濃,乘勢陳詞,「殺人至死,杖殺與刃殺有不同嗎?」

惠王猜不出夫子實意,略略一頓:「都是個死,沒有不同。」

「用刃殺人與用政殺人,又有什麼不同嗎?」孟夫子繞到題上。

惠王皺眉:「沒有不同。」

「大王聖明。」孟夫子拱手,「有此一君,在其宮,庖有肥肉,廄有肥馬;而在其野,民有飢色,途有餓殍,這就如同率獸吃人。野獸相食,人且惡之。為民父母,不施仁政,就如同率獸食人。這樣的國君怎麼能為人父母呢?仲尼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他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俑如人形,以陶俑陪死者入葬與以活人陪死者入葬在意念上沒有不同。為民父母者,怎麼能行此惡政,只管自己豐衣足食,而無視其子民活活餓死呢?」

「痛快!」惠王額頭再次出汗,卻不顧汗水,起身,深揖,「夫子言辭精闢入里,誠吾師哉!自今日始,寡人將以師禮尊事夫子!」

孟夫子亦忙起身,與惠王對揖。

「來人,擺宴,佳肴、歌舞侍奉師尊!」

「臣領旨!」毗人匆忙安排去了。

宴席上,孟夫子大談仁政,言必及聖賢,從三皇五帝到魏文侯改制強國,再到白圭治魏,旁徵博引,虛中有實,惠王聽得如痴如迷,與他促膝相談至夜半方歇。

翌日晨起,惠王無心遊園,也不思釣魚,傳旨擺駕回宮,欲告祭太廟,擇吉日禮拜孟夫子為國師,以仁政為立國之本。

回到宮城已近黃昏,惠王仍無倦意,再擺盛宴,起八佾舞樂禮待孟夫子,召太子嗣作陪。

領舞之人叫趙姬,是惠王十多年前納趙女為妃時作為媵妾陪嫁過來的。此女地位雖賤,但長得俊美,天性善舞,入宮后不甘寂寞,拜樂官為師,日夜苦練,終於修至舞如仙飄,聲如鶯啼,連宮中樂女也無出其右,迅速得到惠王關注,晉封為妃。宮中大凡舉辦重大舞樂,惠王都要欽點趙姬出場。

歌舞是《鳳鳴》,但講述的是鳳鳴於逢澤,而不是岐山。此舞還有一半,是龍吟,被惠王刻意拿掉了,似乎是覺得它過於狂亂,不適合孟夫子這樣的師尊聽。

曲緲人曼,舞美聲囀,孟夫子眼睛半閉半睜,全身心地沉入樂曲。

領舞的趙姬舞得實在太美了,唱得實在太好了。魏嗣如痴如醉,二目發直,兩柱欲光從眶洞里射出,由始至終,片刻不離地聚焦在趙姬身上,好像他是第一次見到趙妃,也是第一次聽到她的歌聲似的。

《鳳鳴》共有三曲。第一曲畢,樂止人靜。

孟夫子尚未表態,魏嗣的巴掌率先響起來。

孟夫子微微睜眼,斜睨魏嗣,看到了他的兩道欲光,嘴角浮出一笑,微微閉上眼睛。

惠王的老臉掛不住了,重重咳嗽一聲。

魏嗣卻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趙姬身上,既沒有看到孟夫子的反應,也沒有聽到惠王的咳嗽,顧自盯牢趙姬,看著她擺出一個完美的亮相姿勢,在一聲酥軟的道安之後緩緩退場。

第二曲剛要啟動,毗人匆匆趨進,至惠王跟前小聲稟道:「王上,相國張大人使秦歸來,在門外求見。」

惠王正自窩火,遂借坡下驢,旨道:「哦,是張儀回來了呀!」揚手,「舞樂暫停,有請張相國覲見!」

毗人令所有樂手退出,傳張儀入見。

張儀早曉得了孟夫子之事,此時入見,也是他特意設計的。

君臣禮畢,率先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坐得筆直,目不斜視,連餘光也不看張儀。

張儀看向惠王:「這位是——」

「寡人正要引見呢!」惠王指孟夫子道,「這位就是鄒人孟軻,名傳天下的大學問人!」指向張儀,「夫子,這位就是張儀,寡人的相輔!」

孟夫子睜眼,看向張儀,略略拱手:「鄒人孟軻有禮了!」

張儀卻未回禮,只是二目如炬,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雖有定力,也仍舊被他盯得大不自在,遂挪挪屁股,晃幾晃身子,使自己坐得更直,同時二目閉起,只在右眼皮之間留出一道細縫。

「哈哈哈哈……」張儀於突然間不無誇張地大笑幾聲。

在場諸人皆被他笑怔了,尤其是孟夫子,曉得這笑是為他發出的,將最後那道細縫也完全閉上,匯聚心神以思考應策。

「張儀,你為何而笑?」惠王摸不著頭腦了。

「為那些沒有見過世面的莽夫俗子而笑!」張儀近前一步,對孟夫子拱手,朗聲說道,「魏人張儀見過夫子!」禮畢,大大咧咧地走

到毗人為他備好的席位上,一屁股坐下。

「莽夫俗子怎麼了?」惠王大是不解。

「早在鬼谷山中時,儀到宿胥口易貨,聽到鄉野鄙夫傳聞說,鄒地有個孟夫子,是異人異相,有三隻耳朵,三隻眼,額前還長一隻角……」

張儀故意頓住。

「這這這……」惠王驚呆了,「怎麼會有這種傳聞?」

「是呀,」張儀搖頭,「儀也是不信哪,就與他們爭執,還打了一架呢!」長笑,「哈哈哈哈,今朝真人現相,竟是與常人無異,儀沉冤得雪,心情暢快,王上說說,能不大笑幾聲嗎?」

「哈哈哈哈……」魏嗣大笑起來,「真好笑,真好笑!」

惠王亦笑起來,指張儀:「呵呵呵,好一個張愛卿呀,你這不會是當真的吧?」

「當真,當真!」張儀看向孟夫子,「夫子,你們鄒地可有這等傳聞?」

孟夫子全身繃緊,嚴陣以待,不料張儀講出這麼一段屁話來,繃緊的神經陡然鬆弛。但無論如何,孟夫子是笑不出來的,內中可謂是五味雜陳,乾咳幾聲,鄭重回擊:「鄒人都在忙於禮樂孝悌,無暇扯閑。不過,孟軻在宋時,倒也聽過不少傳聞。」

「哦?」惠王急問,「什麼傳聞?」

「傳聞張相國舌長三尺,可繞脖一周!」

「嘿?」魏嗣來勁了,二目圓睜,「我怎麼不曉得?」

張儀淡淡一笑,使勁伸出舌頭。

舌頭果真是長,朝下伸展,一直覆蓋了整個下巴,朝上伸展,一直覆蓋了鼻樑,舌尖直抵二目之間。

「嘖嘖嘖,」惠王看得目瞪口呆,「真長舌也!」

「軻還聽到另一些傳聞。」孟夫子的話題顯然不在這兒。

「夫子快講!」惠王等不及了。

「說是張相國擅長隱術,於光天化日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將楚國至寶和氏之璧隱身於無形,至今還是一個謎呢!」孟夫子聲音平靜,如同講述一個平話。

張儀在楚國因和氏璧受辱之事,天底下無人不知。孟夫子在這個場合端出來,顯然是被逼急了。

張儀果然臉色紅漲,但這漲紅迅即消退,於眨眼間變作一聲長笑:「哈哈哈哈,」壓低聲,抑揚頓挫,「夫子有所不知,那件事兒不叫隱術,叫偷。夫子沒有見過和氏璧吧?」

孟夫子驚呆。顯然,他萬沒料到張儀的反應會是這般。

「和氏之璧有這麼大!」張儀兩臂張開,誇張地比畫,「通身綠中帶白,白中透紅,紅中透紫,紫中有黑,黑中透綠,真叫個絕世之寶啊!」

「可……」不及孟夫子說話,魏嗣叫道,「如此巨寶,相國如何偷呢?」

「是呀!」惠王也是聽迷了,「張儀,講講你是怎麼偷出來的?」

「回稟王上,要是偷出來了,昭陽還能把儀下獄嗎?」張儀反問。

「這麼說來,那璧還在楚國?」

「在不在楚國,就不是儀所知曉的了。儀所知曉,就是方才夫子所言,天下皆傳的隱術。只有一點儀不明白,」張儀眉頭一橫,目光犀利,「以夫子之智,以孔門之信,竟然相信謠傳,還張揚於列國,也是奇聞!」

「你……」見張儀繞到自己頭上,且還攻擊儒門,孟夫子氣結。

「哈哈哈哈,」惠王緊忙救場,長笑幾聲,「夫子甭聽張儀嚼舌頭。什麼和氏璧呀,不就是一塊破石頭嘛!對了,」盯住張儀,轉移話題,「張相國,你這番出使秦國,秦君沒捎來什麼話吧?」

「回稟王上,」張儀也適時收場,「臣著急入宮,正為向王上奏報使命呢!」

「說吧!」惠王揚手。

「這……」張儀看向孟夫子,「軍國大事……」

惠王這也想到孟夫子,看過來。

顯然,張儀奏報使命,外人在場確實不妥。

遭此兩番擠對,孟夫子算是徹底領教了張儀的刻薄,忽地起身,

不瞧張儀,只朝惠王拱手:「孟軻告退!」一個轉身,大步走出宮門。

孟夫子的反應顯然過激。

張儀要的就是這個,遂以指背輕扣几案,拉長聲音陰陽怪氣道:「嘖嘖嘖,這就是儒門的禮儀喲,溫良恭儉讓!」故意看向魏嗣。

孟夫子連殿下也不打個招呼,顯然過分了!

「父王,」魏嗣氣呼呼道,「老匹夫……」

魏嗣話沒說完,就被惠王喝住:「魏嗣!」

魏嗣氣呼呼地別過頭去。

「說吧,」惠王看向張儀,「都有什麼好消息?」

張儀將使秦收穫細稟一遍。與副使史舉有所不同的是,張儀的稟報增加了與秦王討價還價的細節及秦國為伐齊形成決策的不易。

「他只出五萬人,這不是兒戲嗎?」惠王不屑道。

「五萬全是銳卒,」張儀應道,「雖說不及龐將軍的虎賁,卻也是以一當十的。再說,用兵在將,秦王特別從巴蜀調回司馬錯,反觀齊人,孫臏、田忌之後,又有誰還能將兵呢?」

「田嬰!」惠王脫口而出。

「一則不是司馬錯對手,二則臣料定他不肯將兵!」

「為什麼?」

「因為田嬰為人伶俐,能審時度勢。作為相國,他是不肯冒不勝之險的!」

「齊王若求救兵呢?」

「王上扳指算算,有誰能救齊人?」張儀扳起指頭,「趙人嗎?

他們得先越過漳水,打敗大魏武卒后再越過河水,是不?韓人嗎?韓侯若是敢動,函谷關的秦人就會出兵宜陽,相信秦人早對宜陽的烏金垂涎三尺了。楚人嗎?齊人無端偷襲項城,殺人無數不說,還燒了無數庫房,昭陽氣得吐血,出兵伐齊,若不是忌憚田忌與孫臏,只怕早

就打到臨淄了。燕人嗎?當今燕王是秦王的女婿,女婿能打丈人家嗎?能救齊人的只有一人,就是大王您。敢問王上,您願救齊嗎?」

張儀一番口舌合情合理,完全打消了惠王的疑慮。

咚的一聲,惠王一拳震幾,幾乎是吼道:「休想!」

「父王,」魏嗣接道,「我們也出兵吧,好事不能讓秦人占完,是不?」

「怎麼出?」惠王看向他。

「依兒臣之意,我們也出兵五萬。秦人打秦人的,我們打我們的。嗯,不對不對,我們為秦人做個底,秦人打前陣,我們打后陣。秦人打贏了,我們管理秦人佔下的城池;秦人打不贏,我們也好接應。」魏嗣拋出他的算計。

惠王閉目有頃,看向張儀:「張愛卿,你意下如何?」

「臣聽王上!」張儀把皮球推回去。

惠王又想一時,看向魏嗣,斷然說出二字:「不可!」

「為什麼呀?」魏嗣急道。

「秦人出兵就是秦人出兵,有好處,自也該秦人去得!」惠王轉向張儀,思慮已定,「張愛卿,秦人遠道而來,慰勞一下也是該的,萬不可殷勤過頭,反給人家添亂哪!」重重地打個哈欠,現出困意。

「臣告退!」張儀、魏嗣起身,揖退。

出宮之後,魏嗣頗為鬱悶。

「張相國,」魏嗣叫住走在前面的張儀,「你說,王上為什麼拒絕出兵,將所有好處白白讓給秦人?」

張儀頓住步,扭頭,盯住他,良久,苦笑一聲,未置一詞,轉個身,大踏步走去。

「張相國——」魏嗣緊追兩步,見張儀沒有停下的意思,也就放慢腳步,悶頭回到他自己的東宮。

這個宮原本是太子申的。在太子申歿后,宮中的一切,除去夫人與幾個育有孩子的嬪妃之外,全部被他接管了。

主宰東宮的卻不是他的原配夫人,而是天香。

自從陪他嗅了一路屍臭之後,侍妾天香的地位扶搖直上,只差被正式任命為夫人了。

「殿下,」天香一身睡衣迎上來,半是嗔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叫人家好等呢!」

「你說,」魏嗣一臉火氣,「父王為什麼聽不進我的忠言?」

「父王怎麼了?」天香趕前一步,笑吟吟地為他寬衣解帶。

魏嗣將宮中之事詳述一遍。

「你呀,」天香笑道,「看來是永遠也算不過父王了!」

「咦?」魏嗣看向她。

天香如對待孩子一般將他扯進浴室,按進早已備好的大浴盆里,用一塊粗麻布為他搓背:「我問你,秦國與齊戰,會是什麼結果?」

「這還用說,秦人肯定勝呀!」魏嗣應道。

「好吧,」天香停手,「秦人若勝,能有什麼好處?」

「這……」魏嗣真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秦人的戰利品無非是金銀財富,土地女人。」天香分析道,「齊人如果敗了,金銀細軟能留給秦人嗎?他們或藏起來,或毀掉,是不會留給敵人的。齊地所產,無非是糧食與鹽。秦人缺糧嗎?關中是糧倉,還有蜀糧可以接應。反觀齊人,糧食倒是緊巴。至於食鹽,秦有巴鹽,

吃起來遠比齊鹽好。至於能生娃子的女人,秦國多得是,秦國差的是男人,是能種地會打仗的男人!可齊國的男人秦國敢要嗎?秦國唯一敢要也想要的是土地,可齊地與秦遠隔萬水千山,秦人能背回去嗎?」

魏嗣睜大眼睛。

「秦人如果勝了,土地、女人、鹽巴……父王算準了,所有好處,沒有去處,全部都是魏人的。既然都是魏人的,父王急什麼呢?」

魏嗣長吸一口氣。

「我再告訴你,父王盤算的遠不只這些。」

「還有什麼?」魏嗣急問。

「還有泗下諸國,尤其是宋國。如果秦人把齊人打敗了,宋國也是你們父子的,秦國拿不走一寸土地!」

「是哩!」魏嗣一拳砸進水裡,濺起數根水柱,將天香的衣服打濕了。

「再說,」天香白他一眼,「秦國若是打敗了呢?」

接到旨令,司馬錯將巴蜀事項一一交代給魏章,晝夜兼程,由漢中地經由終南山棧道馳回咸陽,直入宮城。

惠王正與公子疾、公子華、甘茂、車衛國幾人謀議遠征之事。幾年不見,車衛國已經身心壯實,受命領軍一方了。

「王上,」司馬錯開門見山,盯住秦惠王,「是您要遠征齊國嗎?」

秦惠王沒有回他。

司馬錯得不到解,看向公子疾,見他也沒說話,轉向甘茂。

甘茂攤開兩手,苦澀一笑。

「是相國!」公子華憋不住了。

聽到是張儀的主張,司馬錯心裡咯吱一聲,吸進一口長氣。這些年來,真正讓司馬錯服氣的上司只有兩個,一個是商君,另一個就是張儀。至於蘇秦、公孫衍等,在司馬錯眼裡皆是大才,也僅此而已。

「相國大人?」司馬錯看向公子華,一臉不解,「他為什麼要伐齊?」

公子華朝惠王努一下嘴。

司馬錯看向惠王。

「司馬將軍,」惠王開口了,盯住他,「你且說說,為什麼不能伐齊?」

「天哪!」司馬錯哭喪起臉,「王上您……」

「你是不是想說,我們怎麼能放著巴蜀不管,而要穿過崤塞,越過韓、魏、泗下,冒著楚、趙風險,遠征與我們向來無涉的齊國?」

惠王的頭歪著,半是眯眼,半是笑。

「正是,正是!」司馬錯叫道,「我們從未東征過呀!」

「司馬將軍,」惠王斂起笑,神色嚴肅地盯住司馬錯,繼而轉盯公子華三人,聲音凝重,「正是因為從未東征過,我們才要征齊!」

握緊拳頭,晃有幾晃,「大秦的拳頭,也該向山東亮亮了!」

幾人感到的不是振奮,而是震驚,面面相覷。

「司馬將軍,」惠王伸腳,將眼前几案推到一邊,在騰出的空地上擺出幾冊竹簡,順手解下腰中佩劍遠遠地擺在一側,指著竹簡,「這兒是山東列國,」指劍,「這兒是我等秦國,」再指竹簡,「幾百年來,山東列國自視為文明之邦,視我——」看劍,「為虎狼蠻戎!」解下腰帶,將所有竹簡圍起來,形成一個圈子,「今有周人蘇秦合縱列國,形成一個水潑不進的圈子,專以我大秦為敵!」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刃,嚓地刺破腰帶,扎進一捆竹簡,「相國張儀以身許國,隻身連橫魏室,猶如在這圈裡插入一把利刃!」掃視眾人,「然而,先是桂陵,再是馬陵,最後是襄陵,魏國一敗再敗,」用短刃挑斷竹簡上的繩子,「魏室氣泄,魏王氣餒,張相國撐不住了,我們再不出手,」將短刃抽回,將刺破的腰帶結牢,「蘇秦就會逼來,魏國就會重入縱親,山東就將再度成為一個圈子,張相國數年心血就將毀於一旦,」指長劍,「我大秦若想再入山東,就將是遙遙無期!」

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遙遙無期啊,諸位愛卿……」惠王的聲音再度響起,字字沉重。

一切無須再說,司馬錯幾人相視一眼,呼吸加重。

司馬錯打破沉重:「王上能給我多少兵馬?多少糧草?」

「你想要多少?」惠王反問。

「二十萬銳卒,糧草須支一年!」

惠王搖頭。

「十萬,糧草八個月!」

惠王再度搖頭。

司馬錯震驚:「王上,這是最少的數了!」

「寡人只能許你銳卒五萬,糧草三個月,且這些糧草中的大部分是在三個月之後才能運抵!」惠王淡淡說道。

「王上?」司馬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張大。

「呵呵呵呵,」惠王輕笑幾聲,「瞧把你嚇的!」伸手扯回几案,重新擺正,將腰帶束上,「你以為真讓你打呀?做個姿態給列國看看而已!」

「啊?」司馬錯的嘴張得更大了。

「司馬將軍,」惠王盯住他,「秦國一兵一卒,皆是寡人心肝,寡人是不會輕易涉險的。然而,一如方才所言,情勢逼人,寡人已無退路,唯有遠征。先穆公不顧眾臣所諫,一意遠征鄭國,結果是全軍覆沒。寡人今又遠征,實為迫不得已。好在今非昔比,有強魏在我一側,崤塞無虞,趙不敢動。有函谷、陝、焦在我手中,可直逼宜陽,韓不敢動。楚有項城之仇,亦必不肯援齊。將軍的唯一對手,只有齊人,而齊在孫臏、田忌之後,已無良將。將軍只管大膽用兵,長驅直入,在齊國臨淄城下小勝一場,齊王必會服軟,那時,將軍就使人與其講和,割他幾座城池以安撫魏王。」

「如果齊王不肯服軟呢?」司馬錯問道。

「也是見好就收!」惠王顯然想過這個,「總之,將軍此番出征,不為滅齊,不為戰勝,只為張揚軍威,壯魏室一個膽子,嚇唬一下齊王,順便也探一探山東列國的底氣,可以叫作試征!」

司馬錯閉目良久,睜眼,盯視秦惠王,一字一頓:「王上,臣以為不可!」

「哦?」惠王傾身,目光逼視。

「君無戲言,軍無試征。戰爭不是演戲,出征必為戰勝。王上要麼不出兵,要麼必為戰勝,否則,」司馬錯趨前,跪叩,字字鏗鏘,「臣冒死罪求請王上另選試征之將!」

依照秦法,不從君命即為死罪,且株連九族。司馬錯竟然冒此死罪拒不從命,實出惠王意外。

惠王閉目。

氣氛死一般凝重,只有幾人一氣接一氣被刻意壓抑住的呼吸聲。

「司馬錯!」惠王陡地睜眼,盯住司馬錯,厲聲喝道。

幾人皆吃一驚,無不看向惠王。

「臣在!」司馬錯再叩,聲音低沉。

「嬴疾、嬴華、甘茂聽命!」

公子疾三人皆起身,叩首:「臣聽命!」

「擬旨,」惠王看向內宰,「齊王無端興師伐我約國,以陰計殺我約國魏國太子,又以強力奪我親國燕國十城,是為不義。寡人應約國魏王、女婿燕王之請,出銳卒五萬,替天行道,討伐不義,特此詔命司馬錯為東征主將,嬴華、車衛國為副將,擇吉日引軍東征,與齊決戰!欽此。秦王嬴駟。」

司馬錯、公子華、車衛國叩首:「臣受命!」

「詔命甘茂司糧草,備軍五萬於函谷關,一是接應前方,二是籌備伐韓,只待韓國援齊,即出兵宜陽,取之!」

車衛國叩首:「臣受命!」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勞苦你走一趟燕國,順便過道鄭城,給韓王捎個口信,就說他的御妹,秦國夫人,近些日想他了,睡夢裡念叨他呢!」

公子疾叩首:「臣受命!」

秦國伐齊,事情雖大,卻沒魏嗣什麼事。朝中大事仍由魏惠王決斷,支應秦國是張儀的事,三軍也各有將帥,留給魏嗣主宰的只有一事,就是他的十幾個嬪妃,其中有幾個是從前太子申府中截留下來的。

魏嗣是個情種,天生腎好,每天都要御女數人,即使房術功夫了得的天香也受不了他,由著他胡鬧,有時甚至讓身邊宮女(多是黑雕)替她應差。

男人總是要嘗鮮的,魏嗣對身邊的女人漸漸乏味,腦海里時不時地閃出趙姬來。

趙姬卻不屬於他。

這日衛國太子到他殿中造訪,魏嗣使其內宰傳樂坊令舞樂款待,點名趙姬領舞,結果是其他人來了,趙姬沒來。魏嗣問罪,樂坊令回奏說,趙姬是王上嬪妃,要趙姬領舞須稟報毗人,奏請惠王恩准。樂坊令稟報過了,但毗人認為不合宮禮,未予奏報。

魏嗣把毗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心頭慾火愈加烈了。得知趙姬每天上午都要到後花園中對著湖水練嗓,魏嗣竊喜,支使得力宮人將她請入一處僻靜院落。

在毗人治理下的後宮一向太平,趙姬更以為是王上召請,絲毫未加懷疑,大步入院,趨步入堂。

候在堂中的是魏嗣。

不及趙姬反應,與她同行的宮人將她朝前一推,順手關上房門並院門。

趙姬驚呆了。

面對坐在**位上的魏嗣,當今太子,未來魏王,趙姬既不敢動,也不能逃,唯有撲通跪地,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站起來,舞一曲!」魏嗣舉起案上的酒爵。

趙姬卻站不起來。

「來,本宮扶你!」魏嗣起身,走到她跟前,將她攬腰抱起。

趙姬掙扎,聲如鶯啼,不過是在真的啼泣:「殿……殿下……不……不能啊……」

魏嗣不再顧及她的掙扎與聲音,抱著她走進偏房,擱倒在早已備好的軟榻上。

得知秦國出兵伐齊,稷下令田文樂了。

消息是從寄住在稷下的小說門裡傳出來的。小說門堪稱是稷下消息最靈通的門派,先生姓風,在來稷下之前叫風子,立門之後稱為風先生。風先生門生極多,單是身邊就有七十二位,散在列國的不計其數,多是說唱藝人,耳目最靈,專靠收集天下故事為生,偶爾也做些陰陽之事,為人卜吉凶、看風水,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受歡迎的人群。

自然,風先生也是稷下令田文府中常客。

當風先生煞有介事地講出秦國磨刀霍霍、行將遠征齊國時,田文「哈哈」長笑數聲,根本沒有當回事兒。

晚上家宴時,田文將風先生之言當作笑話講給了父親田嬰。

田嬰卻不敢當作笑話。

「蘇子可在?」田嬰支走風先生,轉問田文。

田文搖頭。

「蘇子哪兒去了?」田嬰震驚。

「去邯鄲了。他的管家使人叫他,好像是有急事。」

田嬰幾乎是從席位上彈起來,在廳中來回踱步。

「幾時走的?」田嬰頓住步子,盯住田文。

「三日之前。」

「使快馬赴趙,這就安排,請蘇子速回!」田嬰吩咐。

田文匆匆安排去了。

田嬰坐回席位,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展開,凝視,頭上汗出。

「來人!」田嬰袖起密函,朝外面叫道。

家宰進來。

「備車,入宮!」

齊宣王久久凝視密函,上面沒有落款。

宣王將密函放下,抬頭:「何人所寫?」

「是臣的一個門人,兩個月前,臣使他扮作鹽商,前往秦地做生意,此函是他派專人捎回來的。」田嬰應道,「臣剛剛收到,未及斟酌,就又聽到稷下小說門的傳聞,是以不敢怠慢,迅即入宮奏報!」

宣王重新拿起密函,盯住它看。

「臣辨過了,是他的字,不會有錯!」田嬰道。

宣王的手微微顫抖。

「我們兩番出兵,把魏國打趴下了。魏國的相國是張儀,聽聞不久前此人奉命使秦,應該是他搬來的秦兵!」田嬰接道。

「嬰弟可有良策?」宣王盯住田嬰。

「外務之事,非蘇秦不能解局。臣弟得知此情,使人尋他,不想他在三日前赴趙國去了。臣弟使快馬追他,或能在他渡河前趕上。如果不出意外,旬日之內他或能回來。」

「他回來能有什麼用?」宣王一臉憂愁,兩手按住額頭,「常言道,兵來將擋,眼下缺的是禦敵之將啊!」

「臣弟所憂亦是此事!」田嬰應和,「要是孫軍師不走,該有多好!」

「唉,還說這些做啥?」宣王輕嘆一聲,「依你之見,誰可以帶兵?」

田嬰連說三個名字,皆被宣王否定。

「要不,就讓稷下令田文帶兵吧?」田嬰言語試探。

宣王沒有應聲,似是沒有聽見。

「田文雖說沒有帶過兵,但也跟從孫軍師、田將軍有過歷練。再說,他結交甚多,稷下人才濟濟,也都認他,若是由他帶兵,至少能做到知人善任。」田嬰繼續推薦。

見田嬰繞來繞去,只為推薦自己兒子,宣王忍不住了,半是奚落:「相國以為是伐滕嗎?是御宋嗎?」加重語氣,「統統不是,是虎狼之秦殺上門來!」

「臣……」田嬰面色尷尬,「實在想不出更合適的人了。」

「有一個人,」宣王幾乎是脫口而出,「田忌!」

田嬰苦笑一下,看向遠處。

「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宣王盯住田嬰,「秦王伐我,必用司馬錯為主將。在寡人心裡,能敵司馬錯的只有一人,就是田忌!」

「臣弟也想過田將軍,」田嬰接道,「只是,經過鄒相國兩番折騰,田將軍的心傷透了,不會回來的!」

「來人!」宣王叫道。

內宰進來。

「使人入楚,無論田忌身在何處,都要給寡人帶回來!可轉稟田將軍,無論他要求什麼,寡人全都答應,條件是,他必須回來!」宣王下達旨令,語氣沉重。

因趙相肥義所請,也因在齊時間過長,蘇秦有點兒想邯鄲了,吩咐車馬加快腳程,不過三日就到了宿胥口。

也是合該有事。這日宿胥口偏巧起了風浪,所有擺渡皆停。蘇秦要求趕路,飛刀鄒好說歹說,出高價尋到一個船家,剛剛踏上渡船,風颳得更大了,掀起滔天巨浪,且是頂頭風。船工撐出數丈,船體劇烈晃動,在水中打轉,馬匹受驚,大聲嘶鳴。船家死活不肯涉險,撐回碼頭。蘇秦也不好逞強,只得在宿胥口尋客棧住下。

風卻一直刮,時大時小,次日竟還下起暴雨來。風雨肆虐三日,於第四日停歇。蘇秦他們剛要起渡,田文的家臣快馬追到。家臣呈上田文的親筆書信,說是情勢危急,主公請他速回臨淄。

蘇秦的心揪起來,眉頭擰成兩隻蜈蚣。

考慮到宿胥口是再好不過的信息收集地,蘇秦讓田文家臣先回齊國復命,說他隨後就到。之後,蘇秦吩咐返回客棧,使飛刀鄒打探情勢,自己關門閉戶,靜心思索應策。

傍晚時分,墨者陸續傳來音信,秦國五萬征卒已過虎牢關,正在向魏境進發。

毫無疑問,秦人不遠萬里強征東齊,這是一步匪夷所思的險棋,且也一定是出於張儀之謀。

張儀何以走出這步險棋呢?難道是他無子可下了?

恐怕是。

連橫魏國之後,張儀密結龐涓兩番折騰,先伐趙后征韓,不料盡皆折戟,且挫敗他的皆是齊國。在襄陵陷落之後,於魏而言,向齊報復的機會完全喪失,魏王也必對張儀心存疑慮。張儀求請秦國出面,更多是出於維護他在魏國的地位。

顯然,張儀也選擇了一個極好的時機,齊宮立新,權臣內亂,三軍無首,糧草無繼,國庫也在與魏國的兩番大戰之後損耗殆盡。換言之,齊國打不起仗了,齊國也打不動仗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一對一,秦國穩操勝券,因為齊國技擊原本就不是大秦銳卒的對手,且沒有籌策之將。於齊人而言,唯一的機會是等待援兵。誰是齊人的援兵呢?縱親列國。縱親國中,魏人肯定不是。餘下四國是楚、韓、趙、燕。楚人嗎?抑或是韓人、趙人、燕人?蘇秦閉目,一個一個地思考,再一個一個地排除。

思來想去,齊國真還沒有合適的幫手,即使有,張儀也一定會將之先行斬斷,否則,他不敢也不會來走這步險棋。

就眼前形勢判斷,張儀完全擁有這個能力。楚人記恨項城,必樂觀齊難,不會施以援手。齊國救過趙,趙人最有義務救援。但張儀早已結好中山,在魏與中山的南北夾裹下,趙國動彈不得。

能救援也應該救援的只有欠下齊國大情的韓國,且它又剛好卡在秦人東征的要衝。

關鍵是,韓王敢嗎?

天色微明,一個概念油然而生。既然張儀敢走險棋,他蘇秦為什麼不敢?

蘇秦分別寫就幾封密函,讓飛刀鄒使墨者分別轉呈韓國公孫衍、趙國肥義、楚國陳軫三人,掉轉車頭返回臨淄。

受命之後,司馬錯、車衛國緊急動員,選將調兵,籌備出征,公子疾、公子華則先行一步。公子華通知分散於列國的所有黑雕,將他們分作六個大組,分別配合東征行動,自己親至魏國會合天香,於大梁城內設立黑雕分台,居中指揮。

與此同時,公子疾率領一支逾百人的使團車馬,旌旗招展地越過周地,直入韓境,覲見韓宣王。

遞呈國書與禮品之後,公子疾將秦惠王的口諭一字不落地複述給韓宣王,請求他允准秦卒借道伐齊。

韓宣王收下國書,安頓好秦使入駐館驛,急召公孫衍與公仲入宮議事。

二人也已曉得所為何事,尤其是公孫衍,幾天前就已接到了蘇秦的密函。

「王上,」公仲直抒胸臆,「不知怎麼的,一說到借道伐國,臣就會想到虞、虢之事。唇亡齒寒,虞公借道,終歸落了個亡國斷祠,臣早晚想起來,背脊骨都是涼的!」

公仲沒有明說反對,但言外之意是顯然的。

韓宣王看向公孫衍。

「王上可以借道。」公孫衍喝一口手中的酒葫蘆,誇張地吧咂幾下嘴皮子。

身為國相了,公孫衍仍舊是葫蘆不離手,時不時就喝上一口。

「哦?」韓宣王身體趨前。

「王上可知不借道的危害嗎?」公孫衍再喝一口,放下葫蘆,盯住宣王。

「請愛卿詳解!」

「若不借道,王上可有三大險處!」公孫衍侃侃說道,「其一,借道伐國,自古有之。既然事不關己,王上有何理由不借呢?其二,韓地與齊地遠隔山水,韓地與秦地卻是相傍相依。宜陽之南就是商於谷地,宜陽位於洛水之側,洛水上源是上洛,今為秦人所有,宜陽之北是焦、陝、曲沃,焦、陝、曲沃之西是函穀道。函穀道在秦人手裡,焦、陝等在秦之盟友魏人手中。其三,秦人早對宜陽鐵爐垂涎三尺,正愁沒個借口呢!」

韓宣王打個驚戰,看向公仲。

公仲也是一凜。顯然,他沒想到這麼多。

「王上若肯借道,卻也有三大益處。」

「哪三大益處?」宣王眼睛大睜,急不可待了。

「其一,成全秦人,封住他的口;其二,不得罪魏人;其三,坐山觀虎鬥,不定還能撿到什麼寶貝呢!」

「什麼寶貝?」宣王追問。

「大則虎尾、虎腿,小則幾顆虎牙,最不濟也可撿拾幾撮虎毛!」

宣王吸入一口長氣,緩緩吁出。

「敢問相國,」公仲問道,「秦、齊若戰,誰能取勝?」

「這個嘛,」公孫衍拿起葫蘆,指指天,「要看天老爺嘍!」連喝三口,「就戰而言,無外乎三種結局,其一是秦勝,其二是齊勝,其三是皆不勝。」看向宣王,「就三個結局來說,無一不利於韓呢!」

「秦勝也利?」宣王聽不懂了。

「利呀!」公孫衍應道,「勞師襲遠,必曠日持久。持久之戰,兵器糧草必定吃緊,單是輜重這筆生意,王上想不賺錢也是難哪!」

「要是他們不打呢?」宣王眉頭微凝。

「不打更是好事呀!」公孫衍笑了,「天下蒼生少些屠辱,王上難道不高興嗎?」

「哈哈哈哈,」韓宣王長笑幾聲,豎起大拇指,「聽相國論事,真叫個痛快!」

昭陽是在秦卒跨過虎牢關之後才從韓人口中得知秦國伐齊的事。

昭陽初時不信,以為是韓人謠傳。當細作探知秦國銳卒五萬、戰車千乘並大量器械輜重已經浩浩蕩蕩地路過鄭城,開往大梁方向,昭陽始知所傳不虛,哈哈哈哈長笑幾聲,使人召請陳軫謀議。

「敢問大人是何應對?」陳軫聽完情勢介紹,沖昭陽問道。

「這個……」昭陽吧咂一下嘴皮,「不是正在與陳兄謀議嗎?」

「軫曉得大人已有定策,說出來吧!」陳軫吃准了他。

「好吧!」昭陽拿出列國情勢圖,指圖解道,「秦軍東征,勞師襲遠,必出全力,就算只出五萬人,單是輜重就得另出五萬人。齊無良將,不敢硬戰,最明智應策當是堅壁重壘,閉門不戰,待秦人氣竭。若此,秦、齊必成僵持。秦、齊僵持,大不利於秦,秦必攻堅。攻堅必恃力,是以秦王會加派兵力,砸實前方。前方越實,後方越虛。在下之謀是,趁秦人後方虛弱,我可出重兵一舉收復商於!」

啪啪啪,陳軫輕輕鼓掌,嘴角卻是莫名一咧。

「陳兄?」昭陽盯住他。

「看來大人是鐵心要幫齊人的了!」陳軫的咧化作笑。

「在下怎麼會是幫他呢?」昭陽氣恨恨道,「項城的悶氣我還沒出呢!」

「秦人千里遠征,必全力以赴,頭與屁股不能兩顧。大人乘人之虛,踢人屁股,這不是在幫齊人的忙嗎?」

「齊人管我屁事!」昭陽辯解,「秦人占我商於,逼我郢都,在下睡不著呀!今日予我這個機緣,千載難逢呢!」

「睡不著覺的當是大楚之王,怎麼能是大人呢?」

「陳兄,你……」昭陽猜不透了,直直地盯住他看。

「軫以為,」陳軫和盤托出他的盤算,「商於是戰略要衝,於楚來說,一定要收復。以大楚之力,以大人威勢,如果大人真正想收,收復它也不是難事。不過,何時收復,怎麼收復,由何人收復,於大人,於昭門,可就關係重大嘍!」

聽到關係昭門,昭陽沉不住氣了:「快說,關係何在?」

「商地諸邑是先楚王送給秦室的禮品,於地諸邑是商君從景氏口中奪去的,與大人你,還有你們昭氏,八竿子也是打不著。大人心心念念收復商於,收復回來也是人家景氏的地盤。既然是景氏的地盤,就當由景氏去收,大人您急個什麼呢?」陳軫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品

啜一口。

「陳兄是說——」昭陽拋磚引玉,盯住他,候他接話。

「就眼前大勢,秦國堪稱是西部惡虎,齊國乃東方雄獅。一虎一獅,先河西,后馬陵,接力按倒了魏國這頭笨牛。唉,老魏王這頭牛是夠笨的,因為他長的是一顆豬的心,傷疤未好就忘了疼,今又聽信張儀這個長舌騙子,為虎作倀,促成虎獅斗這場天下大戲。既然是一場天下大戲,大人為什麼不像在下一樣,拿個厚草墊,尋個好地兒,擺上一盞茶水,搖個芭蕉扇兒,美美實實地看一場熱鬧呢?」陳軫再啜一口。

這番分析入情入理,昭陽聽進去了,沉吟良久,笑道:「陳兄看場熱鬧倒是不錯,讓在下這個舞槍弄棒的粗人也看熱鬧,真還憋不住癢呢!」傾身,壓低聲音,「陳兄,依你所斷,這場熱鬧的結局,是虎咬過獅呢還是獅子咬敗虎?」

「這個得看天意了!」陳軫指指空中,詭秘一笑,「大人可請大巫佔一卦。」

「呵呵,」昭陽坐直身子,和他一個笑,「若請大巫就輪不上在下嘍!不過,陳兄也不能讓在下一直看戲吧?再說,這麼大個事兒,大王又會怎麼想?大王若是問起來——」

「如果不出意外,楚王所想當與將軍一樣,收復商於!」

「若此,在下如何應對?」

「軫已講白了呀,平心靜氣,觀虎獅之斗。若是虎勝,楚人可出項城之氣;若是獅勝,大王可起精銳之師,在老虎屁股上咬它一口,收回商於。」

昭陽興奮了,盯住陳軫:「如果都不勝呢?」

「那就欣賞一場誰都不勝的好戲嘍!」

「哈哈哈哈!」昭陽爆出一聲長笑。

「聽說郢都發生一件大事,怕是大人要笑不出來嘍!」陳軫瞥他

一眼,啜茶。

「何事?」昭陽吃一驚,斂住笑,盯住他。

「鄭克的女兒鄭袖被靳尚獻給大王,說是大王形影不離了!」

「那又怎樣?」昭陽顯然曉得此事,冷冷一笑,「一個女娃子能奈我何?」

「好吧!」陳軫斟茶,將一盞推給昭陽,「來,我倆喝茶。」

在向陳軫問策之後的第三天,昭陽接到懷王召請,由項城馳往郢都。

因有陳軫的提醒,昭陽沒有著急入宮,而是先回府中,召集族人問詢宮中諸事,尤其是鄭袖。楚國後宮甚大,單是別宮就有十幾處,幾乎每天都有民間女子被選入宮,因而族人中誰也沒有將一個入宮女子當回事兒。昭陽問詢幾句,見一切正常,也就放心,於翌日晨起早朝辰光入宮覲見。

昭陽請求覲見時,懷王正在聽琴,是鄭袖在彈,琴聲嗚咽。

許是命運作怪,昭陽選了一個最不該選的日子,襄陵城破一周年,也是鄭克父子陣亡周年忌日。

這個日子別人不會記得,即使昭陽也早忘了,但鄭袖記得。

非但記得,且是銘刻在她的心上。

早在凌晨時分,雞還沒叫,鄭袖就在被窩裡哭起來了。懷王被她哭醒,仔細看她,見她仍在熟睡,曉得她是做傷心夢了。

懷王惡作劇起來,不去叫醒她,只在邊上觀看,希望聽到她的夢話,好在她醒時打趣她。但鄭袖只是哭,沒完沒了地哭,眼淚打濕半個枕頭,卻沒一句夢話出來。

懷王大為失望,遂起身穿衣,走到戶外練劍。

懷王練有半個時辰,一頭大汗回來,見鄭袖仍在睡,眼角仍有淚水,且是新流出來的。這就奇了,懷王把她扳起來,將她的頭擱在自己的腿上。

顯然,鄭袖早就醒了。

曉得是懷王,鄭袖翻個身,將臉埋進他的腿窩子里。

「袖,」懷王輕輕拍她,「說說,做啥傷心夢了?」

「忘了。」鄭袖喃聲。

「想起多少是多少,說給寡人聽聽!」懷王鼓勵。

「臣妾真的忘了!」鄭袖應道。

「那……給寡人笑一個。」懷王將她翻過來,讓她面對自己。

鄭袖非但沒笑出來,反倒流出淚水。

「袖?」懷王覺得不對了。

「王上,」鄭袖掙脫開,走到一邊,拿起她帶進宮中的琴盒,「臣妾為您彈一曲,好不?」

「彈吧!」懷王坐在榻沿上,盯住她。

鄭袖走到琴架前,坐定,撫琴不動,看向懷王。

「彈呀!」懷王催道。

「臣妾斗膽,請王上坐到席位上聽!」鄭袖求請。

懷王這才覺得失禮,走到席位上,正襟坐下,吩咐宮女點燃幾炷香,閉目正念。

鄭袖奏琴,奏的正是那日她在襄陵城門樓上所奏的樂音。

鄭袖邊奏邊哭,淚水淌下來,一滴接一滴,滾落在琴弦上,再被震顫的琴弦激飛。

懷王聽傻了。

懷王是個知樂的人,但鄭袖所奏完全沒有曲譜,只有悲愴與絕望。

鄭袖彈出的不是琴,是她的心,是她的淚,是她母親、她父親和她哥哥的血。

懷王聽哭了。

鄭袖一直彈,一聲聲,一遍遍,從太陽升起到日高三竿,一直沒有停下手指。

懷王一動沒動,淚目,恭聽。

早朝的時間到了。

早朝的時間過了。

眾臣等不到懷王,使靳尚去請。

靳尚隨從當值內臣來到後宮,遠遠聽到這悲愴的琴聲,曉得是鄭袖彈的,也記起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靳尚緊步趨進。

鄭袖仍在彈,懷王仍在聽。靳尚輕輕吁出一口長氣,使當值內臣轉告朝臣休朝,自己守在門外,一是防止外人打擾二人,二是防止鄭袖因傷悲而過早講出襄陵之事,反誤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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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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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 章| 見梁王孟軻說義 保橫棋張儀謀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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