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 章| 爭高下獅虎對陣 決勝負英雄鬥智

第109 章| 爭高下獅虎對陣 決勝負英雄鬥智

秦軍順利通過韓境,踏入魏國,在大梁城外指定地點紮下營寨。

張儀以魏王名義犒賞秦軍生豬三百頭,活羊三百隻,鮮魚一百擔,粟一千石,馬草三百車,馬料一千石。張儀又以相府名義,借給秦軍粟五千石,草料若干。兩項相加,若是用得節省,三軍可支一個月。

惠王與魏嗣雖然心疼,卻也無話可說,一是秦人是為魏國才遠征的,二是這些軍需,原本就是人家秦國「借」過來的。

勞軍儀式完畢,張儀才得空閑,吩咐隨行魏人先走一步,自與秦軍主將司馬錯攜手步入秦國中軍大帳,把酒言兵。同席陪酒的是兩員副將,公子華與車衛國。

酒過三巡,司馬錯擱下酒爵,朝張儀苦笑道:「相國大人,你是把在下放在火上烤啊!」

「將軍何說此話?」張儀拱手。

「不瞞相國,此番遠征,在下是心事重重。」

「將軍是怕打敗仗嗎?」

「非也。在下雖說無知,卻也曉得,世上本就沒有常勝將軍。」

「既如此,將軍何以心事重重?」

「唉,」司馬錯悵然嘆道,「在下心事有三:一是此番出征,王上並無死戰之意;二是孤軍遠征,而對手是兩敗大魏武卒、擊殺龐涓的齊國五都之兵,三軍將士口中不言,心存忌憚;三是在下所帶來的五萬條漢子皆是一等一的銳卒,在下敗不起啊!」

「呵呵呵,」張儀傾身,盯住他,「聽將軍此話,是要完勝齊人嘍!」

「既然出征,必須完勝!」司馬錯收起心事,握拳,運勁。

「呵呵呵呵!」張儀多笑出一個字,直回身子,搖頭。

「咦?」司馬錯急了。

「將軍勝不得!」

「這……」司馬錯目瞪口呆,看向公子華與車衛國,見二人也是愣怔,轉盯張儀,「相國大人,難道您是……要在下敗嗎?」

「也敗不得!」張儀再次搖頭。

司馬錯三人再次暈頭,面面相覷。

「哈哈哈哈,」望著三人的樣子,張儀長笑幾聲,緩緩舉起酒爵,「來來來,諸位將軍,為大秦銳卒遠征齊國,不勝、不敗,干!」

張儀一飲而盡。

三人誰也沒端,連知曉內情的公子華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了。

「喝呀!」張儀目光鼓勵中有催促,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

公子華、車衛國在遲疑中飲盡,只有司馬錯執爵不動。

「司馬將軍?」張儀朝司馬錯亮亮手中的空爵。

「在相國大人說出此番征齊的錦囊妙算之前,這一爵在下不敢喝!」司馬錯乾脆將爵置於案上。

「好吧!」張儀放下空爵,盯住司馬錯,「在下問你,東方列國無一不視秦國為虎狼,而今,虎狼之師橫跨萬里征齊,將軍敢戰勝嗎?」

「這……」

「將軍若是戰勝,戰勝的好處一分撈不到不說,將軍反將惡名傳揚於列國,列國原就視秦為虎狼了,見秦卒又是這般兇狠,連戰敗龐涓的大齊之師也擊敗了,只會因恐懼而抱成一個團,結在蘇秦的縱麾之下,同仇敵愾。那時,別的不說,單是將軍的五萬銳卒回歸故鄉,怕也是個難喲!」

司馬錯倒吸一口涼氣。

「至於將軍如何敗不得,在下就不多說了!」張儀目光閉起。

司馬錯服了,抱拳:「謝大人指點迷津!」

「諸位將軍,」張儀睜眼,看向三人,「此番征齊,不是真征,只是象徵。在下不要幾位去與齊人決生死,只要幾位嚇一嚇齊人,給魏人,主要是給老魏王,壯個膽。否則,」指指自己鼻子,「在下的日子就不好過嘍!」為幾個空爵斟酒,「來來來,就算是勞苦幾位,為在下幫忙,干!」舉爵。

幾人釋懷,全部飲干。

「說吧,相國的這個忙怎麼個幫法?」司馬錯放下酒爵,笑了。

「諸位請看,」張儀從懷中摸出一張他早已備好的麻布圖,攤在案面上,指著一條黑線,「三軍可沿這條線行軍,過宋境,沿楚國昭陽東進路途,殺奔齊境。不過,不是圍薛,而是由這兒(指魯地)作勢向北,鋒指臨淄。齊人必起三軍迎戰,雙方可在魯地布陣。」

「為什麼選在魯地?」車衛國不解。

「原因有四,」張儀看向他,「一是做給半途而廢的楚人看,讓他們瞧瞧大秦銳卒是如何征齊的;二是做給齊人看,讓齊人明白大秦之師雖說是伐齊,但並沒有踏進他們的國土;三是做給天下看,魯國是禮儀之邦,大秦之師是出兵過魯,是征伐不義不禮;四是確保後方無虞。在下已與宋王談妥,變宋地為我腹地。雙方在魯地對陣,我進可攻齊,退可入宋,而齊人入宋,卻要忌憚宋師。」

「咦,」車衛國越發不解了,「魯地既為禮儀之邦,我們選在禮儀之邦作戰,怎麼又成了征伐不義呢?」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這個正是在下要求幾位的。」

自斟一爵,飲下,「此番出兵不同尋常,無論是過宋還是過魯,你們都要做到法紀嚴明,顯出大秦威儀。山東列國無不視秦為虎狼之國,視秦卒為虎狼之師,此番出征,恰是我們證明自己的機會,你們必須做出樣子,讓他們看看什麼叫作正義之師、禮儀之師!換言之,你們

不可擾民,不可失禮,不可失義,行軍布陣,皆要循規中矩;營外出行,務要軍容整齊。宋君、魯君在下全都講妥了。泗下列國無一不受齊人的氣,無一不在心底怨恨齊人,也都曉得秦人是不會要他們土地的,也不會要他們草木的。相反,這麼多的輜重供養,於他們還是一筆難得的生意呢,所以,他們絕對不會為難諸位。」

見張儀打出此等算盤,三人嘆服,抱拳道:「相國高謀,末將敬從!」

「韓王可惡!」得知秦人安全越過韓境,抵達魏地,齊宣王恨極,一拳砸在几案上,「魏人伐他,寡人舍死救他;秦人伐我,他非但不救,反倒借道於人,這這這……」

「唉,」田嬰半是感嘆,半是為韓王開脫,「秦人要借,韓王不敢不借呀!關鍵是,我們如何禦敵?」

「唉,」宣王亦嘆一聲,「要是曉得如何禦敵,寡人就……」

「田忌將軍可有音信?」

「你說得是,他不肯回來!」宣王不無懊惱道,「楚王封他君了,在黔西。使臣見他時,他剛要上路。使臣好說歹說,他只是不肯哪!」

「是哩!」田嬰接道,看向宣王,「臣已奉王命,令五都之兵計十萬人應徵,五萬赴阿城大營,五萬發至臨淄,聽王命禦敵!只是,臣聽說,應役兵士尋出各種借口,甚至不惜花錢疏通司徒府,不想應徵啊!」

「哦?」宣王驚道,「為什麼?」

「風聞秦卒皆是虎狼,一到陣上,不顧一切向前沖,照面就是割耳朵!」

「豈有此理?」宣王震怒,「上戰場就是赴死,怕什麼割耳朵?」

「是呀!可傳言不是這麼說,傳言說,秦人不是大魏武卒,是什麼樣的耳朵都割呀!死人的割,活人的割,拿槍的割,沒槍的割,戰死的割,連投降的也割……他們什麼也不要,只要耳朵!」

「這這這……何處來的傳言?」宣王震驚。

「是從魏人那兒傳來的。河西之戰中,不少魏人扔掉兵器,跪地投降,可秦人不管,一手刺人,一手割掉左邊耳朵。僥倖活過來的個別士兵,也是只有右邊一隻耳朵呀!」

「可惡!」宣王一陣噁心,握緊拳頭,有頃,盯緊田嬰,「嬰弟,我們沒有退路了。急迫之事是主將人選,稷下匯聚天下英才,可發榜徵聘!」

「臣受命!」

田嬰回府,使人寫出榜文,請宣王蓋過璽印,張懸於稷下。

稷下沸騰了。

蘇秦是在宣王張榜的第三日回到稷下的。

蘇秦站在圍看榜文的人群里。

榜文是一塊木板,做工精緻,大意是,凡有治軍籌策之才、能主將三軍抗禦強秦者,必封將賜侯。

立榜三日,閱讀者眾,卻無一人揭榜。非稷下無人,實乃主將三軍抗禦強秦,實乃天大之事。自己頭顱事小,三軍數萬人馬盡皆繫於一人,這是誰也不敢輕易擔當的事兒。學者們縱有辯天駁地之才,但要他們背負幾萬生靈,這個壓力實在太大。

審看一會兒,蘇秦沒有回他的小府宅,而是吩咐飛刀鄒直驅遠在郊外的匡章宅第。

匡章的宅子瀕臨淄水,有十幾畝大,林木茂盛,清靜宜人。

蘇秦沿小徑走到盡頭,現出三進院子,俱是土牆草舍。

柴扉掩著。

蘇秦敲門,匡章的御者兼僕從走出,認出蘇秦,迎進,將他帶到匡章書房。

書房位於草舍最後,可以從窗口觀賞淄水。

房門大開,蘇秦朝僕從擺下手,自行進來。

匡章仍在案前席坐,面前擺著兩捆竹簡。蘇秦打眼一看,就知是孫臏留下的。竹簡沒有攤開。

匡章顯然在冥想狀態,對來人視若不見。

蘇秦在他對面坐下,良久,輕輕咳嗽一聲。

匡章睜眼,見是蘇秦,驚喜:「蘇大人!」

「呵呵呵,」蘇秦拱手,「有擾章子了!」

匡章回禮,尷尬一笑:「在下……以為是下人送水來呢,慢待了。」

蘇秦瞄向他的兩捆竹簡:「看這樣子,章子當是爛熟於心了。」

「字字珠璣啊!」匡章慨嘆,「可惜在下愚笨,日日研習,也不過是記個詞句,離蘇大人要求的入心、會意尚差甚遠!」

「聽到章子說出此話,在下就放心了!」蘇秦拿過竹簡,攤開,又合上,一臉微笑地盯住匡章。

「蘇子可為秦國而來?」匡章直入主題。

「正是。」蘇秦目光剛毅,「這一戰我們必須打贏!」

「是哩!」匡章點頭,「蘇子進來那辰光,在下正在思考如何御秦。」

「思考妥否?」

「尚未成熟。」

「說說看。」

「就軍師所論,用兵在於奇,在於動,在於攻其必救。無論是孫武子伐楚,還是軍師戰魏,用的皆是此策。」匡章看向兩卷兵書。

「章子欲以此策御秦?」蘇秦問道。

「非也。」匡章搖頭,「若在下御秦,當反軍師之道。」

「哦?」蘇秦傾身,盯住匡章。

「因為情勢不同。」匡章閉目,似在背誦台詞,「孫武子伐楚之時,楚強吳弱;軍師戰魏之時,魏強齊弱。吳軍襲楚,用的是輕車,移動迅速,利於襲遠。軍師戰魏,用的是騎卒,神出鬼沒,利於造勢。無論是孫武戰楚,還是軍師戰魏,皆是遠征他國,戰場在境外。遠征之軍,

宜動不宜靜。今日戰秦,情勢迥異,是秦人遠途伐我,戰場在我境內,軍師之策宜為秦人所用。」頓住,似是在尋找說辭。

「說下去!」蘇秦聽得入神,急切追道。

「在下之策是,與之對陣,拖死秦人。」

「怎麼拖?」

「以軍師所論,雙方對戰,強者靜,弱者動;靜者陣,動者奔;強者正,弱者奇;正者戰,奇者避。秦人敗魏卒於河西,服巴蜀於一役,拒六國於函崤,欺大楚於商於,今又遠途伐我,必恃強。恃強,必靜,必正,必陣,必戰。秦人若陣,若正,則與我謀暗合,我可布以堅陣,

拖其疲累。秦人遠離家鄉,我拖之愈久,秦人之心愈躁。躁則急,急則不周,不周則洞漏,洞漏則危。」

蘇秦敬服,拱手道:「聽章子此悟,已得軍師要領,齊握勝算矣!」起身,「事急矣,你這就隨同在下去見王上!」

「謝大人抬舉!」匡章拱手。

「將那個帶上!」蘇秦朝案上的竹簡努嘴。

「匡章?」齊宣王眯會兒眼,良久,睜開,盯住蘇秦,「遠襲項城是不錯,打得好,可……統領三軍,與秦將司馬錯對陣……」頓住,

又眯會兒眼,「你為什麼舉薦他?」

田嬰也是目光質疑,看向蘇秦。

「就秦所知,」蘇秦聲音淡淡的,如同說家常,「方今世上能對抗司馬錯與五萬秦卒的人,除孫臏之外,就是章子!孫臏已不可求,章子是不二人選!」

蘇秦以如此誇張的平靜語氣舉薦一個只做過一次三軍副將且在朝野充滿爭議的將軍來主導一場決定齊國未來國運的曠世之戰,著實讓宣王、田嬰吃驚。

換作任何人舉薦章子,即使田嬰,宣王都會毫不猶豫地否決。然而,舉薦之人是蘇秦,且語氣這般決絕!

齊宣王雙手捂頭,從頭頂揉起,揉到額頭、眉毛、眼睛、面頰、耳朵,最後落在耳朵根上,抬頭看向蘇秦,沒有說話,只以目光徵詢。

「臣之所以舉薦,是因為匡章是孫臏弟子,已得孫臏真傳!」蘇秦講出原委。

顯然,這是一個重大信息。

宣王眼睛放光,但田嬰顯然不信。

「孫軍師的弟子?」田嬰半是自語,質疑道,「倒是怪哩!就嬰所知,救趙之戰,匡章只是普通軍將;救韓之時,匡章雖然升為副將,但也都是帳外候命,軍師從未教過匡章,也極少與匡章說話,只與田忌將軍討論軍事,所有命令也都由田將軍頒發,弟子一說……」一臉愕然。

齊宣王看向蘇秦。

「是與不是,大王何不召章子一問?」蘇秦應道。

「章子何在?」齊宣王看向田嬰。

「章子就在殿外,當在候旨廳候旨!」蘇秦接答。

「有請匡章!」宣王宣召。

內臣出去,果然在宮門之外看到正在候旨的匡章,引他入見。

匡章提著一隻包袱,跪叩時包袱擱在旁邊,很是顯眼。

齊宣王、田嬰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包袱上。

「匡章將軍,包中何物?」齊宣王忍受不住好奇心,不及讓席,指著包袱問道。

匡章打開包袱,現出兩捆竹簡。

匡章展開竹簡,第一捆的第一片竹簡上赫然寫著《孫子兵法》,另一捆上赫然寫著《臏人說戰》。

「《孫子兵法》?《臏人說戰》?」齊宣王半是自語,半是徵詢,「可是軍師寫的?」

「正是!」匡章應道,「軍師將用兵精要寫作兩冊,托蘇大人贈送末將,叮囑末將研習,為國效力。」將兩冊竹簡雙手呈上,「此為軍師手書,請王上審閱!」

內臣接過,呈給宣王。

宣王激動,粗粗翻看一遍,看向匡章:「匡章將軍,你可都研習了?」

「末將深恐有負軍師重託,自得書之時起,日日用功,不敢有一刻懈怠。」

「王上,」田嬰笑了,「該給將軍讓個席位了!」

「是哩!是哩!」齊宣王這才想起禮節,緊忙站起,走到匡章身邊,將他扶起來,讓到席位上,按住他的肩膀,不無感慨,「不瞞將軍,一連三日,寡人睡不安、吃不香,日夜不停地祈禱上蒼,」回到席位坐下,「這不,上蒼不負寡人,把你給送來嘍!」

在場幾人皆笑起來。

匡章拱手:「王上厚愛,末將粉身碎骨,不足為報!」

「哈哈哈哈,」宣王笑過幾聲,掃視幾人,「寡人文有蘇愛卿、田愛卿,武有匡將軍,復何憂哉?」拖長聲音,「復何憂哉?」

君臣四人笑過一陣,開始就用兵方略、軍務糧草諸事,切磋琢磨兩個多時辰,宣王、田嬰對匡章在言談中所表達出來的韜略再無疑慮。

見天色將晚,宣王擺宴,君臣盡歡。

酒過三巡,宣王盯住匡章:「匡章將軍,你若用兵拒秦,十萬銳卒可否?」

「聽聞秦人是五萬,臣若多出,豈不是以眾欺寡了?」匡章應道。

「嘿!」宣王盯住他,愕然。

「前有河西敗魏,後有函谷挫敗縱軍,將軍不可小覷!」見匡章氣盛,田嬰現出猶疑,「秦人不是魏人,聽聞個個皆是為割耳朵而不怕死的人哪!」

「這個不足取信,」匡章看向田嬰,「世界上沒有不怕死的人,只有趨利避害之徒。末將審過河西、函谷二戰,河西之秦勝在用奸,函谷之秦勝在僥倖。若是秦人未能發現張猛將軍的冰橋,以火燒之,函穀道就是魏人的。魏人擁有函穀道,陰晉必破,三晉之兵外加已經襲破河西的魏卒,秦人斷無勝機!至於襲破崤塞的司馬錯偷襲之軍,於龐涓來說不值一提!」

「這麼說,將軍欲以五萬銳卒對陣秦卒五萬?」齊宣王的目光不可置信。

「正是。」匡章應道,「不過,在下有三個請求,請王上恩准!」

「將軍請講!」

「其一,五萬銳卒須由末將選拔,三軍將帥須由末將調配,末將有賞罰處置權!」匡章看向宣王,頓住。

「這個依你!」宣王允道。

「其二,」匡章看向案上的竹簡,「《孫子兵法》篇九所載,『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末將用兵之時,倘若有違王命處,懇請王上勿疑!」

「怎麼個有違王命?」宣王眼睛眯起來。

「臣亦不知。戰場情勢瞬息萬變,臣須隨機應變,若是事事奏請王命,恐誤戰機!」

「依你!」宣王朗聲應道,看向內臣,「寫下來,匡章將軍用兵之時,有隨機應變之權,不必事事奏請!」

「臣遵旨!」內臣記旨。

「謝王上厚愛!」匡章拱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器械、糧草等輜重軍備,要隨調隨到,足量供給!」

「田——相——國?」宣王看向田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拉長聲音。

「臣保證!」田嬰握拳。

「匡將軍,你還要什麼?」齊宣王的指背敲在案面上,響出節奏。

「末將不要什麼了!」匡章朗聲。

「好好好。」齊宣王收起指頭,看向他,「對了,聽聞將軍的先母迄今仍舊葬於馬廄,可有此事?」

「有之。」匡章心頭一凜,點頭應道。

「這個怎麼可以呢?」齊宣王看向田嬰,聲音提高,「田愛卿,你為將軍選一塊上好墓地,待將軍凱旋歸來,寡人主祭,為將軍更葬先母!」

「臣受命!」田嬰拱手。

「謝王上厚恩!」匡章起身,叩首,「末將懇請王上收回成命!」

「哦?」宣王傾身。

「非末將不能更葬先母,乃先父在辭世之前未許末將更葬。末將未得先父之命而更葬先母,就是欺先父了。末將不敢為之!」

「原來如此!」宣王看向田嬰,慨嘆道,「唉,人言可畏,不知情之言,更不足以取信哪!」

翌日,宣王大朝,神清氣爽地頒布詔命,任命匡章為主將,田文為副將,太子地為監軍,田嬰督糧草,精選五都銳卒五萬,出征禦敵。

依據張儀戰略部署,司馬錯率領三軍沿著楚軍伐齊所走的線路,越過宋境,向東進發。就在齊人、楚人皆以為秦人要取薛時,秦軍轉身向北,逼向魯地。魯公顯然得到承諾,非但沒有組織抵抗,反而使人帶著豬羊雞鴨酒等物前往勞軍。

與此同時,早已得報的匡章也命令技擊五萬分路馳往泗下。齊左軍一部約三千技擊在魯都曲阜西北部與秦軍探道的三百銳卒狹道相逢,一場遭遇戰在桑丘展開。

見秦人只有三百,自己十倍於敵,齊將大喜,傳令圍殲。秦卒無處可逃,遂布成圓陣,殊死抗擊。戰鬥由午時開始,持續近一個時辰,齊卒第一次領教了秦卒的厲害,輪番進攻五輪,仍未撼動秦陣分毫。

眼見秦人援軍趕至,齊將鳴金收兵,檢點折損,竟達百人,傷者不下兩百。

齊將稟報戰況,匡章震驚,傳令三軍在桑丘之北紮寨。三軍構成三座方形營盤,互為分離,相隔約兩箭之地,遠看如一個「品」字。

司馬錯亦傳令秦軍在桑丘之南安營,三軍亦成三個營寨,但寨不分割,狀如一隻雙翼展開的黑雕,雕頭前伸,雕尾散開,南北翼側應。

雙方營寨相距約數里地,旌旗相望,號角相聞,甚至連彼此的叫喊也聽得見。雙方將士各出工兵,將寨前農田夷為平地,變作數里開闊、適合戰車驅馳的沙場。

為避免圍梁救韓時的燒糧悲劇發生,齊宣王在糧草輜重的供給線上重點布防,盤查極嚴。

背後是宋境,泗下為糧倉,更有魏人接濟,帶足了金子的司馬錯有恃無恐。

初戰顯威,儘管無法計點耳朵,司馬錯仍舊重賞參戰的三百將士,人均晉爵一級,領軍官大夫則躍升兩級,越過公大夫,直升公乘。戰死者則列入英烈榮冊,按晉爵三級待遇表奏秦王追封並撫恤。

如此超越規格的重賞讓所有將士看紅了眼,一時間群情激昂,求戰之聲不絕於耳。司馬錯使軍尉傳送戰書,曆數齊人失義亂禮之處,尤其是齊人以卑劣、陰毒手段誘殺魏國太子申,觸及道德底線,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王看不過去,方才應魏王之請,為魏國太子伸張正義,

要求齊人要麼向魏王賠禮道歉,要麼於三日之後擺陣廝殺。

匡章禮貌回書,只問候冷暖,不予應戰。

見齊人不應,眾將再度求戰,司馬錯令先鋒將軍單車搦戰。

先鋒將軍連搦三日,齊轅門緊閉,無一人出應。先鋒將軍求功心切,欲率死士沖寨,被司馬錯喝止。

在得知匡章為齊國主將之後,孟夫子果斷棄魏返齊。

顯然,魏非仁政之地。魏惠王無意仁政,太子亦非可輔之材。從街談巷論中孟夫子聞知河西戰場上秦卒的殘暴,親自走訪幾個經歷過戰場的老兵,得知一切皆是真的。沙場盡忠為儒門所倡,殺降割耳卻是可恥。秦人殺降割耳不說,這又遠隔山水,五萬甲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征伐一個與其毫無瓜葛的東方大國,理由牽強,更讓孟夫子心底發寒,義氣勃然,吩咐眾弟子啟程離魏回齊。

為防不測,孟夫子一行沒走秦人行軍之路入宋地,而是北渡濟水,經由衛地直赴齊地阿城,以期見到匡章,助其退敵。

至阿城途中,孟夫子聽聞秦、齊二軍盡皆入魯,震驚。魯為儒門聖地,兩個大國之師入魯廝殺,於魯將是一場劫難。孟夫子大急,吩咐眾弟子星夜兼程,趕赴魯地。

一路皆是運送糧草的齊人輜重車馬。見運送糧草的車馬吃緊,孟夫子下車步行,吩咐弟子將所有輜重集中於一輛輜車,騰出兩輛,幫助齊人。眾弟子各顯身手,隨從齊人的輜重車隊不急不緩地駛往魯地前線。

剛入魯境,一輛輕車從後面趕上,從孟夫子一行的輜重車旁馳過,單從車速上看,是有急事了。

輕車馳過百步,忽然停下,車上跳下一人,往回走來。

萬章眼尖,驚道:「夫子,是蘇大人,他沖您來了!」

孟夫子迎上去,相距十步左右,住步,拱手:「蘇大人,久違了!」

蘇秦回過禮,看向三輛裝得滿滿的輜車及在輜車兩側扶車助力的眾弟子,油然而出敬意,朝孟夫子深鞠一躬,握住孟夫子之手,感慨萬千:「夫子——」

「大人要事在身,就快走吧!」孟夫子指一下前面的車子。

「夫子請乘在下車子,去見匡章將軍,共商破秦大計!」蘇秦邀請。

孟夫子轉對萬章:「萬章,為師乘蘇大人高車先行一步,你等送完輜重,可到匡章將軍的中軍大帳尋我!」

孟夫子隨從蘇秦上車,二人在廂篷之內相對而坐。

飛刀鄒揚鞭催馬,輜車啟動。

孟夫子盯住蘇秦:「趕得巧呢,孟軻正有一事求請大人!」

「夫子請講!」

「前番聽聞蘇大人提到一冊叫什麼《商君書》的,軻甚想一閱,不知大人肯出借否?」

蘇秦打開身邊一隻箱子,摸出一卷書,雙手遞過:「夫子請閱!」

孟夫子迫不及待地打開竹簡,在車輛的顛簸中讀起來。不消一刻,孟夫子的氣色變了,呼吸急促起來。

蘇秦氣沉心定,兩眼微微閉合,一絲餘光透出,時不時地瞄一眼孟夫子。

孟夫子手不釋卷,氣色不斷變化的面孔隨著車子的顛簸而有節奏地晃動。

足足讀有兩個時辰,在車輛抵近齊國中軍轅門時,孟夫子才放下卷冊,揉幾揉眼睛,看向蘇秦。

「夫子看完了?」蘇秦睜眼,問道。

「完了。」孟夫子點頭。

「夫子看到了什麼?」

「苛政。」

「苛政如何?」

「唉,」孟夫子長長嘆出一口氣,拳頭捏緊,「猛於虎也。」

「這隻虎的牙口伸向魯國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孟夫子眉頭緊擰,搬出《左傳》里鄭莊公的原話。

「只可惜,叔段不是自斃的!」蘇秦淡淡一笑,「沒有庄公籌謀以待,銳卒以攻,叔段或就成事,其不義亦為義了。今日之秦亦然。苛政嚴法驅良民為虎狼,虎狼結群,暴虐成性,以天下弱民為食,是為不義。而我若是無所事事,坐待秦人自斃,以夫子之慧,行得通嗎?」

孟夫子長吸一口氣,拱手:「蘇大人良苦用心,在下今日知矣!如何禦敵,大人可有妙策?」

車輛停下,齊中軍轅門到了。

蘇秦指向轅門:「在下邀夫子同車,就是為了與匡章將軍籌謀妙策啊!」

「敬從命!」

匡章聞報,擺出迎賓儀仗,將蘇秦與孟軻隆重迎入中軍大帳。

「聽說開局不太順哪!」蘇秦開場。

「嗯,」匡章點頭,「秦為銳卒,我也為銳卒。我十倍於敵,圍之攻之,激戰一個時辰,竟然撼敵不得!由此觀之,秦卒戰力不遜於龐涓的虎賁!」

「初戰不順也好,」蘇秦安撫,「一可讓將士們見識一下秦人戰力,二也可驕敵縱敵!」

「只是,」匡章現出憂色,「將士們原本懼秦,此戰該捷未捷,傷亡反而多於秦卒,更是加重了這個氣氛。不瞞二位,」憂色益重,「三軍將士皆在打探此戰詳情,相信秦人是不可戰勝的。當務之急是如何鼓舞士氣,打消秦人不可戰勝這個神話!」

「哼,」孟夫子冷笑一聲,「不義之師豈有不可戰勝之理?」

「夫子可有妙策?」匡章看過來。

「妙策只有一個字!」孟夫子聲音鏗鏘,戛然止住。

見孟夫子遲遲沒有說出下文,匡章急了,盯住他:「敢問夫子,何字?」

「仁!」孟夫子握緊拳頭,咬緊牙齒,拖長節奏,出聲雄渾有力,如天邊滾雷。

這個字顯然不是匡章所想要的,但恩師之言字字如鼎,匡章不敢有怫,抱拳,朗聲應道:「謝夫子賜策!」

「匡章將軍,」孟夫子二目如炬,盯住他,「你這就召集眾將,軻有話說!」

「這……」匡章怔了,看向蘇秦。

「夫子是要為將士們勵志鼓氣呢!」蘇秦笑道。

匡章看向孟夫子。

「將士懼戰,是缺仁義。」孟夫子凝視匡章,「你將所有將軍集合一處,為師為他們講解仁義。仁義之師,永遠不會懼戰!」

「弟子代眾將士謝過夫子!」匡章拱手,「只是夫子一路上車馬顛簸,不宜過勞。」轉對軍尉,「擺宴,為孟老夫子與蘇大人接風洗塵!」

翌日晨起,早餐過後,匡章果真召集師帥以上將軍二十餘名,由夫子主講仁義之道。

孟夫子開講之後,匡章脫身,對蘇秦笑道:「該我們籌謀了!」

蘇秦沒有笑,只將二目盯住匡章,語氣凝重:「匡章將軍,在下不懂軍事,只懂一條,此戰,將軍沒有退路,必須完勝,否則,不僅是齊人之禍,山東列國也再無寧日了!」

匡章凝住笑,吸入一口長氣,良久,緩緩吐出:「章知矣!」

「之於對秦戰略,」蘇秦接道,「在下反覆想過,將軍此前所謀當是上上之策。第一步,拖住秦人,避戰;第二步,因敵應變,尋找破綻;第三步,抓住漏洞,一擊制敵!」

「章謹聽大人!」匡章應道。

「待夫子講完仁義,將軍可請夫子教習三軍射藝。夫子神射,無堅不摧。讓夫子教射,一為盡其心,二為盡其力,三為鼓舞軍心。在下已經安排妥當,三日之內,當有墨者前來,助將軍趕製守御利器。有利器在手,軍心可穩。軍心若穩,良機可待。」蘇秦拱手,「相信將軍能打贏這一戰,在下告辭!」

「大人慾去何處?」匡章急問。

「韓國。」

戰事膠著半個月後,張儀走進秦軍大帳。

「怎麼樣?」張儀笑問司馬錯。

「壓不住呀!」司馬錯苦笑,「將士們不辭辛苦跑到這兒是為建功立業的,早就鉚足了勁兒與齊人大戰一場,而相國大人的遠略在下卻不能明說,真正是為難哩!」

「這個是王上詔令,將軍可張貼於顯赫之處,傳示三軍!」張儀從袖中摸出一道詔令,遞過去。

司馬錯展開,果然是秦惠王的兩道詔令。

詔令一:「有敢入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採者,死不赦!此詔,秦王嬴駟。」

詔令二:「有能得齊王之首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此詔,秦王嬴駟。」

司馬錯不解,盯住張儀:「柳下季壟?什麼意思?」

「將軍不知柳下季嗎?」張儀笑問。

司馬錯搖頭。

「將軍知道柳下惠不?」張儀再問。

「這個我知道呀,就是那個傳說中坐懷不亂的人!他娘的,能坐懷不亂一整夜,我服!」司馬錯吧咂幾下嘴皮子。

「呵呵呵,」張儀笑道,「柳下惠姓展名獲,字子禽,居於魯國柳下,後人叫他柳下惠。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後人又叫他柳下季。」

「可這……壟呢?」司馬錯眯眼盯住那個「壟」字。

「墓地呀!王上是個雅人,說墓地難聽不?」

「這這這……」司馬錯震驚,「到他墳頭上拔根草,就要殺頭?」

「將軍再看,不是在他的墳頭上拔根草,而是在離他墳頭五十步處拔根草!」

「老天!」司馬錯齜牙,「若在墳頭上,怕是要誅三族了!」

「依據秦法,還得連坐十家!」

「他的墳在哪兒?」司馬錯皺眉。

「柳下邑。」

「柳下邑在哪兒?」司馬錯拿出形勢圖,攤開,摸出一塊畫石,作勢標示。

張儀指向一個地方。

「這……」司馬錯又是一怔,「此地離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齊人所佔地盤,莫說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個涼,怕也得問問齊人許不許呢!」

「呵呵呵,你呀,」張儀又是一笑,「這麼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詔令忘了呢!」朝另一詔令努嘴。

司馬錯看向另外一道詔令,有頃,轉望張儀,目光詫異:「相國是說,我們真的要打到臨淄去?」

「咦?」張儀盯住他,「將士們背井離鄉走這麼遠的路,不打到臨淄又為個什麼呢?」

「這……」司馬錯目光錯愕,「前番在大梁,相國不是說——」頓住,撓起頭皮來。

264|「寒川文化」書系

「司馬將軍,」張儀擠一下眼睛,詭詐一笑,「不瞞你說,王上的這兩道詔令是下給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給你並眾將士看的!」

「哦?」

「這麼說吧,」張儀用指背敲響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賢,齊王乃負義之君,王令如此,將士守之,其中滋味,將軍這下該當品得出來嘍!」噘起嘴巴輕輕吹出口哨,與他的指節叩案聲相和。

「在下明白了。」司馬錯苦思一時,抬頭,「一是彰顯我大秦之德,二是彰顯我大秦之威!」

「哎喲喲!」張儀收起指節,豎起兩個拇指,「不愧為我大秦第一名將!」

「可這……」司馬錯盯住張儀,「相國大人,你得給個實底,末將究竟是真打還是假打?」

「在下給你四個字,」張儀恢復敲案,「坐以觀變!」

「若是齊人不變呢?」司馬錯問道。

「匡章乃庸才,齊王使他將兵,可見無人。庸才用兵,不會不變。再說,」張儀淡淡一笑,「如果將軍戰他不下,華公子那兒不是還有黑雕嗎?想想田忌將軍是如何奔楚的!」

「戰他不下?」司馬錯冷笑一聲,拳震几案,「哼,相國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張儀連聲笑道,「司馬大將軍,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喲!」

「那……」司馬錯盯住張儀,「相國要末將何時破他?」

「待其氣竭!」

當蘇秦的輜車出現在韓國相府門前時,公孫衍吃驚不小。

相見禮畢,公孫衍帶蘇秦至府中花園,面水坐下,順手遞給蘇秦酒葫蘆。蘇秦謝過,從腰間摸出一隻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飲之。

聽到「咕咕咕」的聲音,公孫衍曉得是水,笑笑,飲一口酒:「蘇子是百忙之人,此來可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讓韓國出兵嗎?」

「不是。」

「哦?」公孫衍略怔,盯住蘇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夠了。在下此來,只為縱親。」

「縱親?」公孫衍喃聲重複,又喝一口酒。

「六國自縱親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聯軍伐秦,裂痕愈大。縱親之核是三晉。伐秦受挫,張儀入魏,結龐涓舍縱入橫,倒向秦國,先伐趙,西伐韓,內核盡破,縱親名存實亡。」

「是哩!」公孫衍認可,「蘇子是要重啟縱親?」

「應該是修復。」蘇秦糾正,「縱親之核在三晉,三晉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韓、趙。在下有趙,公孫兄有韓,在下此來,是想與兄聯手,逐走張儀,逼魏回歸縱親。魏人入縱,三晉核聚,列國縱親可復,秦人可制矣。」

「蘇子想說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張儀吧?」公孫衍把話挑明。

「就算是吧。」蘇秦苦笑。

「好哪,在下應了。」公孫衍的話音剛落,相府御史急進,遞給他一封密函。

公孫衍拆看。

「嘿,儼然成了仁義之師嘍!」公孫衍哂笑一句,將密函遞給蘇秦。

蘇秦接看,是司馬錯四處張貼的兩道秦王詔令。

蘇秦眉頭凝起,良久,抬頭:「公孫兄,可有應策?」

「不是有章子嗎?」公孫衍反問,「應策也是他出!」

「我是說,在秦人潰退,入你韓境之後!」蘇秦眯起眼睛。

「嘿?」公孫衍盯住蘇秦,「蘇子這是吃准他匡章能贏嘍!」

桑丘前線,秦軍營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從旗幟到甲胄到裝備到柵寨的顏色,無一不黑,整齊劃一,遠遠望去,偌大的營盤就如一個張翅欲飛的黑褐色巨鷹。在秦律的嚴格約束下,無一秦卒外出擾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邏,也是成伍成行,軍服整潔,裝備優良。

不同於尋常外征依靠秦國輜重保障,司馬錯出征前帶足金子,專門成立一個輜重司,以高於市場一至二成的價格向泗下列國購置軍需,且是現金交易,買賣公平。為賺這點兒差價,泗下商賈爭先恐後,不遺餘力。

數里之外,與之相對的齊營則是另一番景象。與秦初對峙時,齊軍如臨大敵,待營壘建成,秦人不再搦戰,遂松下一口氣。后見對峙日久,秦人亦如他們一般閉門不出,齊軍無不鬆懈。

齊軍來自五都,別的不說,單是軍旗,各都有各都的顏色,各將有各將的標誌,可謂是五花八門。甲胄多是從魏武卒手中繳獲的,相對統一,營帳卻如同旗幟一樣各成體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聲不好,鄒忌在時一直受到壓制,只由於是王族血統(匡章姓田),他才成為五都軍將之一,主政前番救韓時被提升為副將,軍將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為主將,無一肯服,只因是王命欽點,且賦予他生殺大權,這些軍將也就只能把不滿壓在心中,明則唯唯諾諾,實則我行我素,是以各種散漫充斥軍營,匡章三令五申,仍舊收效不大。監軍太子地視察軍情,大急,要求匡章嚴明軍紀,不服者斬,匡章笑笑,似也沒當回事兒。

日光如梭,轉眼過去兩個月,秦營愈見嚴整,齊營愈見散亂。司馬錯探得明白,正欲稟報張儀,求請一戰,突接黑雕密報,說是齊人新近造出十多種新型防護兵器,並於昨日起陸續裝備到兵營,而關於這些兵器的性能,他們尚未摸清,只聽說有種飛器,上有轉刃,可如鳥一般在天上盤旋,於百萬軍陣取人首級。司馬錯震驚,一面要求黑雕抓緊摸清新兵器的底細,一面快馬稟報張儀並秦王。

張儀由大梁飛馬馳至軍營。

「我查清了,」張儀沒看,將密函推到一邊,「是墨者。蘇秦請到不少墨者幫忙。」

「打吧,」司馬錯握拳,「甭說將士了,一天一天無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這就想看看那個飛器是如何在百萬軍陣中取人首級的!」

「呵呵呵,」張儀笑笑,輕描淡寫,「將軍放心,是齊人虛張,沒那麼厲害!」斂笑,盯住司馬錯,「司馬將軍,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點,其一,完勝,把齊人徹底打趴下!」

「喲嘿,」司馬錯來勁了,興奮得搓著手,「開戰自然是要完勝嘍,否則,我們大老遠的跑到這兒做什麼?」

「其二,適可而止,見好即收,萬不可窮追,不可割對手耳朵,頂多追至魯齊邊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齊境!」

「這個好辦,我先使人探好齊魯邊境,做好標記,誰敢踏入齊境一步,斬其足!至於耳朵的事,一隻不割,讓將士們各自記下斬敵數目即可,諒他們不敢虛報!」

「還有其三,將軍須做到先禮後兵!」張儀盯住他,「以春秋筆法下戰書,曉諭對手,我們要進攻了。如果匡章服軟請降,願給我王一個面子,是最好不過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將軍再用兵不遲!」

「好嘞!」

司馬錯當即召來參將,草就一封戰書,言辭甚恭,差參將為使,赴齊營下戰書。

參將臨行時,張儀拿出一箱禮品,讓他在馳往齊營時放在顯眼處,並以司馬將軍名義贈送匡章將軍。

司馬錯不解,見張儀使眼色,揮手放行。

參將遞完戰書,贈送禮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齊營亦出一車,齊國參將回遞一書,亦贈司馬將軍一箱禮品。

司馬錯拆書,卻非戰書,所有措辭只為交好。

接后一個月,兩大陣營之間,先是使臣往來,繼而是軍將往來,再后是兵士往來。外出秦卒日益增多,雙方兵士甚至在軍營之間本該做戰場的野地里交換有無,其樂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機在此設攤開店,生生將沙場變作了市集。

與此同時,秦國各類黑雕出動,流言在泗下列國及齊國各地瘋傳開來,皆說是匡章通秦。對匡章不滿的五都軍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紛紛上奏,彈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飛往臨淄,或入田嬰府,或直接入宮,無不要求撤匡章的軍職,治其通敵之罪。

田嬰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摺前往宮中,擺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內臣也抱出一摞,擱在田嬰的那摞旁邊。

兩大摞奏摺足有數尺高,不下幾十冊。

「王上,」田嬰苦笑,「蘇子怕是薦錯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從兩摞奏摺上轉過來,盯住他。

「臣去桑丘兩次,一為督糧,二為探視。別的不說,臣只看到秦軍營陣整齊如一,而匡將軍的營寨是五花八門哪!軍中臣也待過,無論是田忌將軍,還是孫軍師用兵,無一似匡將軍這般。」田嬰從袖管里摸出一封密函,「這是副將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過,拆看,眼睛幾乎眯成兩道縫。

「看來,匡章與秦將真還扯不清了!」田嬰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宣王沒有抬頭:「依愛卿之見,當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田嬰又出一個苦笑,「只是,此戰關係甚大,匡將軍若是真有通敵……」頓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摺上,眼睛突然睜大:「咦,孟夫子也在軍中?」

「是哩!」

「這是大事,匡章為何不奏?」宣王較真在這樁事上。

「說是夫子不讓對外講,想必是有辱儒門斯文。不過,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說起來也是個笑話了!」

「什麼笑話?」宣王上勁了。

「田文選出三千人從夫子學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們齋心養氣,凝神觀物,日復一日。起初半月,將士們還都受得了,一個月過去,夫子仍然不讓他們摸弓搭箭,想把他們全都訓練成后羿那樣的神射手,這就急人了。將士們紛紛告狀,沒人肯聽老夫子的。夫子氣得吹鬍瞪眼,到匡將軍那兒告狀,匡將軍以軍法鞭責三十人,方才壓住。」

「唉,」宣王輕嘆一聲,「這個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學也就是了,到人家的軍營里瞎鬧騰個什麼呢?」

「王上,此戰我們輸不起呀!」

「依你之見,該如何辦?」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與秦和談,撤兵!」

「怎麼和談?」宣王眉頭緊擰,「讓寡人遠隔千山萬水,向一個西藩之邦俯首稱臣嗎?」

「這……」田嬰吸一口氣,看向兩摞奏摺,「臣之另一意,撤換匡章,審其投敵之罪!」

宣王閉目。

良久,宣王從袖中緩緩摸出一物,擺在几案上。

田嬰拿眼角掃去,正是蘇秦帶匡章覲見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諾,由內臣逐字記下。當其時,田嬰也在場。

什麼也不消說了,田嬰告退。

眼見秦軍勝利在望,齊人軍心渙散,魏嗣急見惠王,稟報情勢,要求出兵。

惠王問過每一個細節,捋須良久,看向魏嗣:「張相國呢?」

「他剛從秦營回來,說是洗個塵就來覲見。是兒臣候不及,先一步來了!」魏嗣應道。

「你急個什麼?」惠王歪頭望著他。

「父王,」魏嗣聲音急切,「我們不能等了,該出擊才是。否則,所有收穫全都是秦人的了,我們將坐失良機啊!」

「怎麼打?什麼收穫?」惠王接連反問,「我們總不能隔著衛、宋收取齊人的一塊土地吧?」

「襄陵!」魏嗣脫口說道,「讓秦人幫我們收復襄陵!」

「嗯,這個可以!」惠王再次捋一會兒須,轉對毗人,「傳旨,有請張相國!」

旨未傳出,張儀已經到了,果然是剛洗過塵,帶進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張儀,滿口是笑,「聽說齊人與秦人非但沒有開戰,反而結為一家親嘍!」誇張地鼓掌。

「是哩!」張儀應道,「不過,就儀所知,不是真親!」

「哦?」

「是司馬將軍的制敵之計!兵不厭詐呀!」

「嗯嗯,」惠王連出兩聲,捋須,「好計謀!」傾身,「這麼說,還是要打喲!」

「當然要打!」張儀握拳,「司馬將軍說了,開弓就沒回頭的箭,秦人跑這麼遠,應該不會空手回去!」

「若是此說,」惠王盯住張儀,「煩請相國給司馬將軍捎個話,就說寡人有個小小的提議,待將軍凱旋路過襄陵時,順道把襄陵八邑一併收了。當然,寡人不會白讓秦人出力,河西的那個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給秦王,也就是說,河西的那個郡,寡人拱手送給秦室。這個當是一筆好買賣喲!」

「買賣是不錯,公平合理,只是——」張儀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惠王龐大的身子傾前。

「王上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更好的買賣?」張儀賣起關子來。

「愛卿快說!」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張儀和盤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銳卒收復,因為襄陵是魏國的,讓秦國人收,就是白送他們一個人情。當然,秦人必須派個用場,就是在其凱旋之後,屯紮於襄陵附近,盯住昭陽。有擊敗齊人的秦卒在側,昭陽必不敢動,而我大魏武卒則會士氣倍增。至於河西的那個郡——」

「愛卿是說,寡人不必出讓嘍!」惠王拉長聲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讓,」張儀進一步解釋,「河西一郡孤懸於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給不如早給!」

「可這……寡人總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換取秦人勝齊的所有好處。秦人原本是為王上出兵的,戰勝的好處歸於王上,想他秦王也無話可說。」張儀略頓,「再說,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個郡嗎?」

「什麼好處?」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麼好處,提出來就是。作為戰敗之國,田氏沒有資格說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稱臣!」

惠王輕哼一聲,白他一眼,閉目,將長長的鬍子又捋三次,緩緩睜開眼睛,朝張儀擺手:「就依愛卿所言,辦理去吧!」

「臣受命!」張儀拱手。

就在張儀調兵遣將、籌劃奪回襄陵八邑之時,秦、齊主場發生戲劇性一幕:一連三日,各有一名齊將帶著手下親信叛齊,人數不等。

他們清一色都是前主將田忌的人,因頂撞匡章治軍不嚴而遭到不同懲罰,有一個差點兒被斬首,自忖上告無門,一怒之下乾脆投秦。

與此同時,黑雕及其他秦國間者也查實了他們受罰的內情。司馬錯將不少降者召至大帳,親自問訊,從他們口中得知五都之兵中不滿匡章者不在少數,鬼也不曉得齊王為什麼會派匡章為將,還得知匡章為人古怪,頂撞父親,拋下妻、子出走,其母被其父殺死,葬於馬廄,還得知他要麼住在軍營,要麼一個人住在臨淄城外,在齊沒有朋友,等等。就幾個月來的對峙看,匡章確實不會用兵,也確實約束不了五都之兵。司馬錯深信降者之言,為免意外,又將他們分散安置在各處軍營,承諾破齊之後,奏請秦王封賞所有降臣。

接后數日,司馬錯快馬稟報張儀,請求攻齊。張儀使飛雕傳書,同意他的攻齊計劃,再次要求他適可而止。

然而,就在司馬錯接到張儀密函、傳令三軍於三日之後與齊決戰的當夜,濃雲遮月,東北風急。將近黎明時分,秦卒皆在熟睡之時,各處營寨紛紛起火,遠近喊殺聲疾,秦軍重演葫蘆谷外公孫衍夜襲之禍,萬千齊軍四面進攻,從夢中驚醒的秦卒倉促應戰,急切之間辨不清東西,或被殺,或自相殘殺,火光中一片混亂。齊卒有備,皆著盔甲;秦卒無備,多數是赤膊應戰,有的連槍都未及拿,整個現場幾乎是一場不對等的屠殺。

中軍大帳位於秦營中央,齊人一時尚未攻到。司馬錯顯然完全沒有料到齊軍的突襲,於混亂中勿勿披掛,挺槍衝出大帳,放眼望去,遠近皆是火光,尤其是后營。

司馬錯曉得是上了匡章的當,燒火的正是所謂「叛逃」而來的齊人。

然而,此時的局面已不堪收拾。司馬錯二話不說,傳令召集秦卒三軍,向宋境撤退。

數以千計的秦卒結成一個團塊,緊緊護在司馬錯身邊,向宋境方向殺出,邊沖邊叫喊,以召集秦人。聽到叫喊的秦卒不斷加入,隊伍越沖越大,漸成陣形。齊卒顯然也沒有把秦人徹底圍殲的打算,並未圍堵通往宋境的路,只在三面衝殺叫喊,將秦卒朝宋境里趕。

秦軍潰退約六十里,至宋境時天色大亮。司馬錯穩住陣腳,檢點兵馬,五萬大軍折損過半,輜重損失殆盡。

與此同時,黑雕來報,更多齊卒趕至齊宋邊境,嚴陣以待,但也無趕盡殺絕之意,甚至有意放走傷殘秦卒,可謂是做到了適可而止。

司馬錯長嘆一聲,傳令守候三日,四處搜尋潰卒,收攬救治傷卒,又得愈萬。眼見輜重、裝備甚至旗幟、兵器等物皆在潰退中散失,司馬錯明白無力再戰,急報咸陽,陳述戰況,請求增援。

秦惠王早從黑雕處得到噩耗,司馬錯求援的急報剛剛發出,就已收到讓他班師回國的旨令。

司馬錯率領潰卒徐徐越過宋境,向魏境進發,同時向張儀請求接濟。

東西兩個大國的這場持續近四個月的軍事對峙以秦軍完敗收場。

匡章主持軍政后首戰大捷,斬敵逾萬,傷敵不知其數。

捷報傳至臨淄,宣王喜得合不攏嘴,笑對田嬰道:「怎麼樣,寡人用對人了吧?」

「王上知人善任哪!」田嬰由衷讚歎一句,看向宣王,「只是,臣有一惑,還請王上釋之!」

「說吧!」宣王笑道。

「二十日前,群情激憤,紛紛上奏,彈劾匡將軍,連臣弟也沉不住了,奏請治罪匡將軍,唯獨王兄氣穩心定,對匡將軍信任如初,拿出當初的承諾堵塞臣弟之口。臣想知道,五萬銳卒、齊室安危繫於一人,王兄對匡將軍的信任由何而來?」田嬰半是恭維,半是求問。

「哈哈哈哈,」宣王長笑幾聲,「寡人的信任,一半歸於蘇秦舉薦,另一半嘛,當是歸於一個女人!」

「女人?」田嬰震驚,不由得瞪大眼睛。

「一個在死後被葬在馬廄里的女人,叫啟。」

「匡將軍的生母?」

「正是!」宣王接道,「還記得匡將軍出征之前,寡人要你在他凱旋時為他更葬生母之事嗎?」

「記得,可他不肯葬呀!」

「是呀!」宣王由衷感慨,「一個連自己所怨恨的死父也不肯去欺瞞的男人,怎麼可能有負於寡人呢?」拿起匡章的捷報,欣賞良久,咂嘴,「嘖嘖嘖,有此良將在朝,寡人可無憂矣!」

「臣弟有個奏請,還請王兄恩准!」田嬰雙手起拱。

「說吧!」

「臣請為匡將軍先母更葬!」

「可他……」宣王遲疑了。

「匡將軍不肯更葬先母,是因其先父未曾交代就故去了。身為王臣,其先父必聽王上的。若是由王上旨令更葬,料其先父在天之靈不敢不聽。其先父既已聽旨,匡將軍就不是欺瞞死父了,自然也就可以更葬其先母了!」

「嗯,」宣王捋須有頃,「你辦去吧!不過,既然匡將軍的先父與先母不睦,葬在一起也是不妥。你可另選福地,更葬匡將軍之母,為其立祠,向天下昭示匡將軍孝心!」

「臣領旨!」

秦卒顯然沒有準備好有此大敗,潰退得極是狼狽,不僅拿金子換來的所有糧草、日用等輜重丟失殆盡,部分將士甚至連盔甲也沒穿戴,就在一片驚慌中拿著短兵器亡命奔逃了。亡者未及葬,悉數丟給齊人,但數千傷者不能不顧。見齊人沒有趕盡殺絕之意,秦人也就放下心來,

相互攙扶,絡繹行走在宋境的衢道上,遠遠望去,猶如年成不好時外出逃荒的饑民。

前有大把的金銀銅錢,泗上商民爭相供給,而今一無所有了,商民們無不躲得遠遠的。沿途百姓生怕飢餓的秦人搶食吃,紛紛將糧食藏起,沒有人出頭接濟。張儀使盡渾身解數,一面使屬下救急,一面入宮求告魏惠王。

聽聞是張儀,魏惠王傳旨閂門。

眼看著宮門關閉,耳聽著閂門聲響起,張儀苦笑一聲,搖搖頭去尋魏嗣。

「你倒是有臉來哩!」魏嗣劈頭就是一通挖苦,「父王與本宮聽信你的大話,調集勇士五萬,連攻城的器械也都備好了,只待秦人凱旋而歸時屯紮在睢水岸邊,觀賞我大魏鐵軍收復襄陵八邑。這下倒好,秦人沒有觀賞成,反倒是被觀賞了。」眼睛擠起,嘴角一咧,鼻子擰到一側,給出一個輕蔑的笑,「什麼大秦鐵軍,什麼戰無不勝,張大相國,你為什麼不去瞧瞧他們的熊樣子呢?」

話音落處,魏嗣抽出劍,以劍拄地,就地學起傷卒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口中還發出誇張的**。

張儀火氣上沖,真想上前照鼻子揍他一拳,可拳頭緊緊,又鬆開了。

好好的一盤棋下砸了,張儀悔不當初。

是的,一切皆是他張儀的錯。伐齊戰略是他制訂的,進攻路線是他劃定的,即使如何與齊對陣,也是他一步一步籌謀的。

然而,他錯了。

究竟錯在何處呢?

張儀回到府中,痛定思痛,閉目凝神,細細盤想已經發生的每一個步驟。不能責怪司馬錯。依司馬錯脾氣,一到齊國就會直入齊境,與齊人幹上一架。那時,秦勢正熾,齊軍初聚,匡章尚不服眾,勝算多多。是他不讓司馬錯打,非但不讓打,還讓求戰心切的秦卒步步為營,

溫文爾雅,向天下展示王師風範!

司馬錯做到了,秦師做到了,但……

縱觀這場對峙,齊人勝得完美,無一絲兒瑕疵,前後過程簡直就是馬陵之戰的翻版:先現亂象,再現拙象,再后是窘象,在意想不到處絕地反擊,且選準的是最佳時機。

這個匡章,真還是個奇才!可他張儀為什麼就沒有預判出來呢?

就匡章的過去看,他應當沒有這個實力。他的背後究竟是誰?是蘇秦嗎?可他蘇秦怎麼會用兵呢?若是會用兵,他就不會寸步離不開孫臏了!再說,整個過程中,就他張儀所知,蘇秦沒在匡章的帳中,守在帳中的是孟夫子。難道是孟夫子?哼,倘若真是那個愚夫子用的兵,

首先得問問他張儀的鼻子信不信!

張儀思來想去,愣是整不明白這局棋輸在哪兒,正自忖思,公子華入見,說是情勢緊急,秦卒行進甚緩,急需大量輜重增援,尤其是糧食與藥物。

「宋王偃呢?」張儀問道。

「縮起來了。」公子華恨道,「在下兩番入宮,他都避而不見。

這且不說,他還讓宋軍沿途看護,生怕我們搶他的百姓!」

「在下送去的糧草還能支應幾日?」

「基本上沒了。退得慌亂,不少將士連燒飯的釜也沒帶,宋人躲得遠遠的。這幾日在各方籌款,但數量有限,遠水不解近渴。」

「王上怎麼說?」

「王上正在安排錢糧,出函谷關接應。關鍵是眼前,照這速度,僅過宋境就得三日,過魏境至少得三日。最難的是韓境,韓人那兒,恐怕得勞煩張兄走一趟。」

「有公孫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壞事!」張儀皺眉,有頃,看向公子華,「還是你去為妥。他落難時,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

「還有,」張儀盯住公子華,「轉告司馬將軍,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靜與剋制,約束三軍不可亂來。否則,前功盡棄矣!」

公子華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勢火急,公子華快馬馳至新鄭,拜訪韓國相府,遞上拜帖。

門人持帖入內,約過一刻,府宰出來,連說抱歉,稱公孫衍不在府中。

公子華曉得公孫衍是不想見他,也就辭別,徑去宮城,以秦王特使名義向韓宣王借糧。

韓宣王不敢怠慢,將他好生安排在館驛里,宣公孫衍入見。公孫衍沒有奉詔,只托來人捎給他一封密函。

韓王看過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華再度入宮催問,傳召上卿公仲並大夫司農,讓他們分別訴苦。司農陳述韓地上黨地區連續三年鬧旱,多地顆粒未收,府中餘糧盡皆賑災仍然不夠,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購糧。

這兩年上黨確實在鬧旱災,甚至有饑民拖家帶口地逃往秦地謀生,這個事實公子華是知道的,因而並無話說。

「唉,」韓宣王輕嘆一聲,朝公子華連連拱手,「實在抱歉哩!寡人早就聽聞關中有糧,原還打算舍個面子向秦王張口討一些,不料司馬將軍伐齊,糧草供給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應以糧換兵器,寡人也應下了。第一批楚糧已在路上,說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願意守候,待楚糧到時,寡人先不賑災,悉數交給特使如何?」

「謝大王慷慨!」公子華拱手謝過,「大軍就要抵達韓地,楚糧怕是來不及了。嬴華懇請大王以秦韓睦鄰關係為重,從現有庫糧中撥出少許糧草,接濟急需。嬴華承諾,只要渡過眼前急難,秦國必以十倍之利相償!」

「請問特使,」韓宣王盯住公子華,「你所說的少許糧草是多少?」

公子華略一沉思,拱手應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韓宣王看向公仲,「庫房裡還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應道,「庫房之事歸司徒轄制,臣不知!」

「召司徒!」韓宣王看向內宰。

內宰傳旨,足足候有小半個時辰,方才召來司徒。

「司徒,」韓宣王開門見山,「府庫還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應道,「府庫里只剩一個庫底了!」

「啊?」韓宣王不無誇張地驚叫一聲,敲几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兒去了?」

「這……」司徒打個驚戰,撲地跪叩,聲音打結,「臣……數月來連奉三旨賑災,已將府中粟米悉……悉數調……調往上黨了!」

「是嗎?」韓宣王收住目光,不無懊悔地連嘆幾聲,給公子華一個苦笑。

不消再說什麼了。公子華拱手辭別,走出殿門,步下台階,回望殿門,如黑雕一般長嘯一聲,揚長而去。

不消數日,秦軍大隊人馬如同一隻受傷的千足蟲,動作遲緩地移過魏境邊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韓境。

遠遠望去,秦軍旗幟不亂,仍在儘力保持大秦鐵軍的尊嚴。在前開道的是步軍,打著「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後是車輛,所有車輛上或躺或坐著傷卒。再后是傷得輕的人,扶著車走,再后是健壯的漢子。

走在最後的是司馬錯,沒有乘車,扛著自己的槍。與他同行的是幾個旗手,輪番扛著主將旗號。

這條齊整的蟲子持續蠕動到第三天,越動越緩,終於僵住不動了。

幾個將軍模樣的走到隊伍末尾,與司馬錯圍坐在道邊一塊空地上。

「將軍,再不讓搞糧,實在撐不住了!」一個年紀稍大的將軍率先開口。

司馬錯曉得這個「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嚴禁的,也是這個「搞」字。

「還能撐多久?」司馬錯看向坐在最邊上的一個偏將。他是負責輜重的。

「回稟將軍,」那人拱手應道,「絕糧兩日了,從昨天晚上起,大伙兒入口的全是水。張相國他們送的粟米只剩一小點兒,全部留給傷卒了。估計到明日,恐怕傷卒都得喝水!」

「這是到哪兒了?」司馬錯扭過頭,看向在前開道的車衛國。

「再過三十里就是汜水和虎牢關!過去虎牢關就是鞏地與偃師,該當交接東周公的地界。」車衛國拱手應道。

「三十里?」司馬錯幾乎是輕聲呢喃。

「大家實在挪不動了,照眼前速度行進,到虎牢關還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開頭說話的年長將軍欲言又止。

司馬錯看向他。

「恐怕沒有多少人能撐到過關!」那人牙關一咬,率性說出。

司馬錯白他一眼,蹲下去,兩手捂在臉上。

是的,沒有多少人能撐下去。別的不說,單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沒沾牙,憑水撐著肚皮,早就餓得頭暈眼花了。

「將軍,搞吧!您不必發話,點個頭就成!」那將軍幾乎是懇請,末了追加一句,幾乎是嘟噥,「若是王上責怪,將軍就……推在末將身上!」

「廢話!」司馬錯睜開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幾下嘴皮子,看向遠處。

司馬錯就地躺下,二目微閉。

司馬錯的眼前浮出張儀的聲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靜與剋制,約束三軍不可亂來。否則,前功盡棄矣!」

司馬錯睜眼,看向車衛國:「車將軍,甘茂將軍可有接應?」

「仍是昨日的,已稟過將軍了,說是接應糧草已至崤關,估計今日可抵洛陽。」

「若是晝夜兼程,後日可達虎牢關!」司馬錯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將軍,」年長將軍卻是不見任何喜色,「我們的難關是,如何撐到後日?」

「好吧,」司馬錯輕嘆一聲,「傳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糧!注意,是借,不是搶!還有,派出精幹將士,到附近河湖捕魚狩獵!」轉對車衛國,「衛國,搜尋附近鄉醫,求取草藥,救治傷者!」

諸將應聲「喏」,興高采烈地去了。

秦軍不再矜持了,不再裝樣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動的無不抖起精神,越過道路,如餓狼般紛紛撲向附近的村莊,方圓十數里的田野里,到處晃動著「借」糧的秦兵。

韓人村落皆有糧食。任憑秦卒說破嘴唇,韓民只是不借。秦兵無奈,只好用強,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於是,一群群老弱婦幼哭天搶地,各施絕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盡一切誇張辦法,懇請秦人別「搶」他們的「救命糧」。

秦卒被逼得急了,將村民踹倒於地,揚長而去。

所有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數十名畫工描繪下來,標上對白。

一塊塊的畫布被送入韓國相府,呈給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孫衍。

公孫衍審看幾幅,將酒葫蘆塞進嘴裡,動作誇張地狠喝一口,將一摞子畫布推給坐在對面的蘇秦。

蘇秦審完畫布,苦笑一聲,復推回去。

「呈送大王,讓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於仁義之師的!」

公孫衍揚手。

來人抱起畫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蘇兄呀,」公孫衍看向蘇秦,「沒想到你也夠狠的!」

「唉,」蘇秦長嘆一聲,「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無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張兄下得一盤好棋啊!秦師雖然狼狽,但若真的如此這般文質彬彬地班師咸陽,正義之師、禮儀之邦的美名就將揚於天下;反觀齊人,則勝之不武!秦人是雖敗猶榮,齊人是雖勝猶敗。一正一反,秦人不勝也是勝了。」

「呵呵呵呵,」公孫衍連笑數聲,「蘇兄與張儀,真是棋逢對手啊!若是張儀看到這些畫面,准得氣死!」

「說到這個,倒是提醒在下了!」蘇秦盯住公孫衍,「相國大人可將部分畫作以國書名義送達魏室,讓魏王與張兄也都看看!」

「成!」公孫衍用力握拳。

「公孫兄,」蘇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辭了!」

「蘇兄欲往何處?」

「楚地。」

「莫不是去找陳軫吧?」

「還有惠施。」

「哈哈哈哈,」公孫衍長笑幾聲,「蘇兄這是要撕吃張儀,收復失地呀!」拿起葫蘆,小啜兩口,慢悠悠道,「蘇兄,折騰他張儀,得把在下與白虎兄弟也算上!」

第110章|生宮亂魏王駕崩謀縱局群英逐儀

司馬錯率領殘部回到咸陽,將自己反綁起來,膝行入見惠文王。

惠文王急步上前,扶他起來,親手解去綁縛,執其手,引入一室。

室中,宴席已擺,兩片席,幾道野菜,一壺溫酒。惠文王將他按坐於客席上,自於**位坐下,執壺斟酒,遞給司馬錯一爵。

「王上,」司馬錯執爵,改坐為跪,淚出,「罪臣……喝不下呀!」

「不是讓你喝的!」惠文王將爵中酒灑向空中,「第一爵是敬酒,你我共同敬獻在遠方陣亡的將士!」

司馬錯亦將爵中酒灑向空中。

惠文王自斟一爵,舉起:「第二爵是罰酒,寡人飲了!」一氣飲下。

司馬錯亦斟一爵,舉起欲飲,被惠文王止住:「這一爵沒有你的份。是寡人未聽將軍,執意伐齊,才會有此結局!不瞞將軍,嬴駟已經為此告過太廟了,自罰三月不吃肉,不近女性。今日是為將軍接風,」指著兩盤肉菜,「那是為將軍備下的。」指指自己身邊的兩盤素食,「這

兩盤是寡人的!」

「王上……」司馬錯涕淚交流,叩首於地。

「將軍請起!」惠文王端起爵,「這一爵是為你餞行,你與寡人都得喝!」

「餞行?」司馬錯略吃一驚,起身,坐定,看向惠文王。

「你可在府中休息三日,第四日啟程,趕赴漢中,協同魏章收復巴蜀!」惠文王飲畢,將空爵亮給司馬錯。

「巴蜀怎麼樣?」司馬錯沒有喝,盯住惠文王。

「一切如張儀所料,駐蜀秦卒不服陳庄,多地反叛,魏章一卒未動,已經坐擁苴地與廊中,扼住巴蜀咽喉,江州在望了。只是,治蜀秦卒多有不服魏章的,只待將軍赴蜀,蜀地將不戰可平!」

「臣明日啟程!」司馬錯舉爵,一飲而盡。

「記住,活擒陳庄,寡人要親自審他!」

「臣領旨!」

當魏惠王看到韓王使臣特別呈送的秦卒搶糧畫面時,心中沒有喜,沒有悲,可謂是五味雜陳。

五味中最大的一味是苦。

不是為秦人苦,而是為他自己。曾幾何時,尤其是剛繼位那些年,惠王也曾風華絕代,擁天下之富,挾武卒之威,北敗趙,南凌楚,東欺齊,西挫秦,尤其是少梁之戰,不僅使河西七百里寸土未失,還取了秦獻公的老命,使秦人十六年不敢東望,他打個噴嚏,天下公侯都要起個哆嗦。

自從西秦崛起,自從白圭過世,他開始踏上了下坡之路,先失河西於秦,再失陘山於楚,之後兩敗於齊,最後是痛失襄陵八邑。這期間,他指靠過陳軫,指靠過惠施,指靠過蘇秦,指靠過龐涓,指靠過張儀,末了更是指靠過秦人。然而,血的事實告訴他,所有他曾指靠過的人,全都不可指靠。到如今,該失去的全都失去了,該過去的也全都過去了。

更悲苦的是,他真切地覺得自己老了,實實在在地老了。

魏惠王嘆會兒氣,突然想出去遛個彎兒,以手撐地,想站起來。

惠王連試兩次,均未站起。

「毗人?」惠王求援,聲音很輕。

毗人聽到了,急走過來,扶起他。

君臣二人走出書房,走向外面的石徑。

深秋了,北風刮起來,呼呼響著,將樹上的葉子吹下來,滿地亂卷。

惠王習慣性地走向涼亭。

「王上,」毗人小聲,「那上面冷!」

惠王止住步子,看看涼亭,輕嘆一聲,走向圍繞荷塘的小徑。

沒走幾步,後宮的宮正迎面走過來,神色慌張,顯然是要到御書房來見毗人的,沒想到碰到了惠王,撲通跪下,慌不成句:「奴……奴才……」

「你怎麼了?」惠王盯住他。

宮正越髮結巴不成句子:「內……內……」

毗人曉得是尋他來的,且從其慌亂中忖出是宮中出事了,指向涼亭,語氣平緩:「宮正,亭子上候著,本宰正陪同陛下兜風兒呢!」

毗人陪同魏惠王繞水塘轉有兩圈,返回書房,急急出門,走到亭子上,劈頭問道:「啥事兒?」

「趙姬沒了!」宮正也早緩過神來,拱手應道。

「趙姬?」毗人震驚,「怎麼沒了?」

「自縊!」宮正壓低聲音,「有這個了!」指指小腹。

毗人倒吸一口冷氣。

身為內宰,毗人最擔憂的就是宮亂,訂下各種規矩防範的也是宮亂。

然而,他越是怕什麼,什麼偏就來了。

「你怎麼知道是身孕?」毗人盯住他問。

「出事後,是我放她下來的,摸過她的身子,她……是舞姬呀!」

宮正指向小腹。

舞姬重在曲線,尤其是趙姬,身段之美在宮中難出其右。

「其他人曉得否?」

宮正搖頭:「小人曉得事大,就沒聲張,讓他們全到院子里,不可入內,急來稟報內宰。」

毗人略一沉思,快步下亭,與宮正匆匆走向出事的地方。

是趙姬的寢宮,一個獨門小院。院中靜悄悄地站滿人,多是與趙姬相善或相關的宮女與宮人,個個面色凝重。

趙姬是在她自己的寢室里懸樑走的,沒有留下只言片字。毗人掀開罩單,摸向她的小腹,果是滾圓。

「召御醫!」毗人低聲吩咐,「還有,讓他們全都出去,趙姬的幾個侍女留下!」

宮正急急出去,不一會兒,帶著御醫進來。

御醫掀開罩單,解開趙姬衣服,驗過屍身,走出房門,小聲稟道:「是自縊,看屍斑,當是三個時辰之前歿的,已懷龍胎六個月左右。歿前有恩寵,下身有龍種殘留!」

毗人額頭汗出。他清楚地知道,因身體與心情原因,惠王久未臨幸過後宮的任何嬪妃,自然也包括趙姬。後宮宮禁極嚴,能夠自由出入後宮的只有幾個王子,且這些王子的任何出入,也都有專人記載,身邊必須跟從宮人。

顯然,能讓趙姬懷孕的一定是能夠隨時出入後宮的人。

趙姬是魏惠王最喜愛的舞姬,這事兒是無論如何也隱瞞不住的。

毗人支走御醫與宮正,召進趙姬身邊的三個宮女。

三女跪叩於地。

「說吧,」毗人盯住她們,「幾個月來,誰與趙姬親近?」

「誰……親近……」三個宮女面面相覷,身體打戰。

毗人目光如劍,挨個扎向三人。

三女不敢與他對視,勾頭。

毗人指向中間一個,厲聲:「中間一個留下,其餘出去!」

左右二女站起來,走出。

「說吧,是誰與趙姬親近?」毗人重複。

「奴……奴婢不知……」宮女囁嚅道。

「本宰是代大王問話,你說不知,如果本宰查出並非不知,你就是欺君,這個罪是要誅族的,你可想好了?」毗人目光逼視。

「奴……天哪……奴……奴婢……是……是……殿下……」宮女一咬牙,說出事主。

「甚好,說說他是如何親近的!」

「奴……奴婢……不知,奴婢是在前日看到殿下上門尋她,要她出去……她不肯去,只是哭,殿下……殿下他就……就把她按倒在了榻上……」

「你看見了?」毗人再問。

「是的,我們三人都在場,嚇壞了,奴婢……天哪……」宮女捂臉悲泣。

「好了,」毗人閉會兒眼,睜開,看向宮女,「告訴她們幾個,這樁事情到此為止,你們不可講出去,好好陪在趙姬身邊,為趙姬守孝,等候趙姬入殮!」

宮女答應一聲,出去了。

毗人叫進宮正,安排為趙姬挑選棺木,依禮入殮,之後返回御書房。

由於事涉殿下,毗人不想鬧大。事件原本可以結束了,不料東宮節外生枝。

節外生枝的是天香。魏嗣染指趙姬,天香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天香曉得魏嗣其人,也根本沒有愛上魏嗣,因而也就沒當回事兒,視作不見,直到趙姬的肚子大起來。

得知趙姬自殺,毗人往視,審問趙姬的宮女,天香這才急了,逮住魏嗣一頓鬧騰。魏嗣偷腥惹禍,理屈在先,任憑天香如何發作,只勾頭不語。

「快說呀,究底怎麼回事兒?」天香幾乎是審問。

魏嗣起初不講,被她逼得急了,這才悉數講出,包括闖入趙姬宮中當其侍女之面強暴她的細節。

「天哪,你……你這臭男人,怎麼能幹出這種大丑事兒呢?」天香的頭皮一陣發麻。

翌日晨起,趙姬宮裡再出大事,奉毗人之令為趙姬守靈的三個宮女同時步趙姬後塵,以白綾自縊於趙姬靈前,已經入殮待葬的趙姬屍身不見蹤影。

這下鬧大了。毗人不敢隱瞞,只好將實情稟報惠王。惠王震怒,旨令宮尉、司徒府嚴查,由毗人總司。

案情的關鍵是趙姬的屍首。經數日搜查,有人在離大梁十多里的汴水裡發現一具無頭女屍,腹部被剖開,**不見了。

毗人聞報,毛髮倒豎,使曾經診斷趙姬身孕的御醫前往驗屍。由於天氣漸寒,屍首並未腐爛,只是被水泡漲了。

「是趙姬!」御醫驗過,一口咬定。

「何以斷出?」毗人問道。

「這……」御醫遲疑一下,輕聲,「趙姬的左腿根內側,近私密處有顆黑痣,如米粒,與此屍身一般無二。還有私毛形狀,錯不了。」

毗人不再問話,吩咐將屍身置入棺木,拿冰塊鎮了,放在郊外一處閑房,使兵士持槍看管,令御醫寫出屍檢奏章,呈報惠王。

惠王看完,全身顫抖,氣結:「快說,是……是……哪……哪個畜生?」

毗人跪地,叩首,悲泣,不語。

「寡人曉得是誰了!」惠王緩過幾口氣,一字一頓,「傳旨,召魏嗣!」

在節骨眼上聽聞惠王傳召,魏嗣的臉上血色全無。

事情鬧到這步田地,關係的就不再只是儲位,而是他的身家性命。

魏嗣看向天香,目光求助。

許是緊張過度,天香的面孔扭曲了,兩隻大眼眨也不眨,眼珠子像是僵死在眶里。

「快說呀,要急死人咋的!」魏嗣急了。

「只有一條路可走!」天香盯住他,一字一頓,「死不認賬!」略頓,「知情的全都死了,死無對證,只要你不招供,諒誰也沒有辦法。再說,你是儲君,是未來的王,除去父王,誰有膽子硬與你過不去?」

「還有幾個人知情!」魏嗣小聲嘟噥。

「誰?」

「我身邊的那幾個宮人,是他們攛掇我去的。」

「支走他們!」

「支到哪兒?」

「暫到安邑避個風頭,餘下的你就甭管了!」

「依你。」

「還有,」天香接道,「如果父王動刑,你非但不能承認,還要大呼冤枉,哭鬧他,不要怕,把事情鬧大。這是家醜,你鬧得越大越好。反正查無實據,諒他們拿你沒辦法。」

「毗人一定知道!」魏嗣幾乎是嘀咕,「還有那個御醫!」

「我曉得他知道,可他沒有證據。御醫的事,有臣妾處理!」

「你……不會再……」魏嗣頓住話頭。

「放心,臣妾不會殺他。」天香瞥他一眼,「他不是有家有口嗎?嚇他幾句,諒他不敢亂說。」

魏嗣得到這個底氣,硬起頭皮入見惠王。

宮人沒有帶他去御書房,而是帶到王宮前院的偏殿,魏惠王動用家法的地方。

氣氛凝滯。

魏惠王端坐在殿中央的高位上,目光冷凝。毗人立於一側,殿堂兩側各立四個膀大腰圓的衛士,面現殺氣。

見到這個陣勢,魏嗣的兩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擺子來。

魏嗣不敢趨前,遠遠地跪在進門處。

「跪前面來!」魏惠王聲音陰冷。

魏嗣膝行幾步,叩首。

「架他過來!」惠王低叫。

兩個衛士上前,一邊拎起他的一隻胳膊,將他架到該跪的地方。

魏嗣聲音發顫,幾乎是哭聲:「父王,這……這是為何?」

「哼,」魏惠王冷笑一聲,「你自己做下的事,還問為何?」

魏嗣曉得再無可退,反倒壯起膽子來,聲音也不打戰了:「父王,兒臣究底做下什麼事,委實不知!」

「趙姬!」

「趙姬怎麼了?」魏嗣一臉無辜的樣子。

「她怎麼了,你還能不知道?」魏惠王一震几案。

「兒臣……真的不知道呀!」魏嗣叫道。

「寡人讓你死個明白!」惠王看向毗人,「將案宗給他!」

毗人走過去,將卷宗遞給魏嗣。

魏嗣翻過幾頁,叩首搶地,大聲號叫起來:「父王,兒臣冤枉,兒臣冤枉啊……」

「說,冤枉你什麼了?」惠王冷笑。

「兒臣與趙姬向無瓜葛,不過是偶爾在宮中打個照面,怎麼可能與她……兒臣冤枉啊,嗚嗚嗚嗚……」魏嗣哭得更響亮了。

「看來,不動刑你是不招呀!」惠王一拳震幾,「來人,廷杖伺候!」

兩個壯漢不由分說,將魏嗣按倒在地,剝去他的袍服,一漢舉起廷杖,照他的光腚上打起來。由於是殿下,行刑的漢子自知輕重,雖然用力,卻是有意將杖頭砸在地磚上,只將杖身擦過光腚。

然而,即使這樣,魏嗣也是承受不得,如同被宰殺的豬,接二連三地慘叫不止,一口一個「冤枉」。

杖過四十時,雖然只是擦掛,但遠觀起來,魏嗣的白屁股已是皮肉模糊。魏嗣假作昏死,不再號叫,也不再哼哼。

「王上,」毗人小聲道,「過四十了,若是再打……」

惠王喝叫停杖,衛士扯起袍子,蓋上他的屁股。

魏嗣如死豬一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潑水!」惠王旨道。

一衛士潑水,冰冷的手澆在臉上,魏嗣一下子反彈起來。

「你個孽子,招認吧!」惠王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

「父王啊,」魏嗣掙扎著跪下,涕淚交流,「兒臣與那趙姬實無瓜葛,您要兒臣招認個什麼呢?」

「你……你個孽子……」惠王愈加震怒,指著他,全身顫動,「你……給我拉下去,關入死牢!」

幾個衛士架起聲聲哀嚎的魏嗣朝殿門外拖去。

「王上?」毗人看向惠王,一臉憂急。

「甭再說了,將這孽子打入死牢!」惠王擺手,氣狠狠地站起,剛走兩步,打個趔趄,眼前一黑,龐大的軀體轟然倒下。

得知魏嗣被打入死牢,天香這才急了,趕至張儀處,將事件詳細稟報。整個事件雖說鬧得驚天動地,但畢竟是宮中醜聞,除少數當事

人外,誰也不敢聲張,即使張儀,也是第一次聽說。

「唉,」張儀長嘆一聲,「你們呀,全都是在給我幫倒忙!」

「大人,是奴婢行事操切……」天香叩首。

「當務之急,」張儀略一思忖,「是救出魏嗣!」

「怎麼救?」天香一臉急切。

「當然是我這個大人去救嘍!」張儀起身,沒有理睬天香,踢踏著腳步走到一側去,換好官袍,揚長出門。

惠王的身子真也是鐵打的,經御醫紮下幾針,竟就沒啥了,躺在榻上窩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不是趙姬之死,而是魏國的儲君人選。

惠王思考小半日,仍舊沒個頭緒,正自煩躁,張儀求見。

自秦軍敗走之後,朝臣中惠王最不想見的人就是這個張儀,但不是眼前的辰光。

「說吧,有何急事?」惠王瞄一眼前來問安的張儀,又合上眼皮。

「王上,」張儀拱手,「臣聞殿下……」頓住。

「既然提到他了,」惠王睜眼,盯住他,「寡人就順便問問你,幾個王子中,哪一個可當大事?」

「殿下。」張儀直截了當。

「你……」惠王臉色陰起,轉過頭去,「寡人之意是,除了魏嗣,還有何人?」

「沒有了。」張儀語氣沉定。

惠王被激怒了,坐直身子,拳震榻沿:「難道寡人膝下的十幾個王子,沒有一個中你意的?」

「王上若是不信,就將眾王子召來,讓臣過一眼!」張儀不卑不亢。

「傳旨,所有王子,來此聽旨!」惠王轉對毗人。

半個時辰之後,十幾個王子全被召來,按照年齒排序,跪在榻前問安。許是不曉得發生何事,許是害怕趙姬的事扯到自己頭上,眾王子無不面色緊張。

惠王看過去。

由於長年養尊處優,十幾個王子個個細皮嫩肉,有幾個可能是走得惶急,衣冠不整,臉上全無精氣神兒。

惠王閉目。

毗人看向張儀。

張儀擺手,朝外努嘴。

毗人支走眾王子,回身侍立於惠王榻前。

「王上相中哪個了?」張儀看向惠王,目光徵詢。

「哪一個也比那個孽子強!」惠王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

「唉,」張儀輕嘆一聲,「王上何以一口咬定殿下就是孽子呢?趙姬之事,臣也聽說一二。縱觀案由,臣以為,王上這般處置殿下,可有三不妥,請王上慎思!」

「是何三不妥?」

「其一是,就儀所知,趙姬私殿下之事,迄今尚無實證,一切皆為傳言。若依傳言斷案,或會冤枉無辜,有損王上英明。其二是,儲君乃魏室未來,社稷系之。方今之世,大國爭王,小國圖存,即使千乘大國,也是一戰而弱,三戰而危,想必王上更有體悟。魏立於天下之中,居中必四戰,臣不敢想象未來儲君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拓土。其三是,王上立殿下為儲時,已告過宗廟,頒詔天下,若是僅以傳言囚之,廢之,不僅殿下不服,魏人不服,天下也必不服。」張儀侃侃說出三大理由,閉目而候。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惠王尋不到合適的理由駁他,啞聲問道。

「臣之意,」張儀應道,「王上暫且釋放殿下,旨令專人查案。如果查實殿下私會趙姬,禍亂宮闈倫常,王上再以王法治其罪不遲!」

惠王沉思良久,轉對毗人:「好吧,就依相國,暫先放那孽子出來,待查實案情,再讓他死個明白!」

張儀走後,惠王越想越傷悲,尤其是張儀竟然要他將所有王子全部召來,而他竟然也沒有從中尋出一個堪當大任的。再就是張儀的態度與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

「毗人哪,」惠王發有小半個時辰的呆,不無感傷,「思來想去,除你之外,寡人身邊真還沒有一個可心的人哪!」

「陛下……」毗人抹起淚水來。

「唉,」惠王的眼眶也濕了,「常言道,走在林中不覺木,身在福中不知福。想當年,寡人有白圭在,嫌棄白圭話多;有朱威在,嫌棄朱威話直;有子申在,嫌棄子申話傻;有惠施在,嫌棄惠施話悶,一總兒覺得他們不可心。覺得可心的有一個陳軫,有一個龐涓,可陳軫偏就與龐涓水火不容。為什麼他倆會水火不容呢?若是他倆……唉!」復嘆一聲,似是想到什麼,看向毗人,「對了,說起他們,倒想問問你,惠愛卿、陳上卿,還有白虎,可有音信?」

「有音信了。」

「快說。」

「惠相國仍舊在宋,公孫衍、白虎仍舊在韓,他們全都捎來回信,說是……」毗人稍作遲疑,接道,「說是只要張相國在魏,他們就不會回來!」

「唉,」惠王輕嘆一聲,「寡人早就曉得他們會這麼說。」

「要不,」毗人輕聲,「陛下乾脆下個狠心,讓張相國……回到他的秦國去!」

「不可以呀!」惠王凄苦一笑,「寡人已經得罪趙國、齊國、楚國,樹下一圈子的仇人,不能沒有秦國呀!」長嘆,「唉,昔日之仇不共戴天,這卻變成友人;昔日之友唇齒相依,這卻變成仇人,世間多少荒唐事,全都讓寡人遇上了,唉,寡人這一生呀……」兩手化掌,一側一個,

重重地拍擊在左右額頭。

「王上……」毗人心如刀絞,再次涕泣。

「咦,」惠王似是想起什麼,抬頭盯住毗人,「你只提到惠相國、公孫衍和白虎,沒有提到陳軫呀!陳軫在哪兒?他怎麼說?他……他不會也……」

「陳軫在楚國,一天到晚守在昭陽府里,」毗人想了想,補充一句,「那昭陽是偷襲我襄陵的奸人哪!」

「去,給他捎個信,就說寡人……想他了!」惠王閉會兒眼,「告訴他,龐涓走了,寡人赦免他的所有過失,只想讓他回來,陪寡人說說話!」

「臣……遵旨……」

得知陳軫暫居於楚地項城,蘇秦一車出鄭城后徑投東南。行至安陵,天氣驟冷,北風呼號,不一時,落起冷雨來。

由於並不急於趕路,飛刀鄒吆馬拐入城中,歇足於一家客棧。

冷雨一直下到後半夜,於雞鳴前方住,及至天亮,陰雲散去,天邊現出紅霞。

蘇秦用完早餐,見風和日麗,天氣回暖,心情大好,吩咐上路。

飛刀鄒稟道:「雨下透墒了,眼下上路,怕是傷馬力,不如我們看看風景,待日頭把路皮曬硬,後晌上路不遲。」

「也好。」蘇秦點頭,目光徵詢,「此地有何風景?」

「風景倒是尋常,」飛刀鄒應道,「倒是有戶人家在辦喪事,主公或想前往弔唁?」

蘇秦曉得有墨者在他周圍,與他時刻保持聯絡,此時必是話中有話,略一沉思,指向門外:「走!」

飛刀鄒打開箱子,摸出《商君書》,呈給蘇秦。

「這……」蘇秦怔了,沒有接。

「主公帶上,或有用處!」飛刀鄒堅持。

蘇秦揣在懷裡,大步出門。

既然是弔喪,就不能空著手去。飛刀鄒與蘇秦辦好供品,打問到一戶人家,卻見院門關著,宅中並無一人。單看院落,絲毫見不出辦喪事的跡象。

飛刀鄒以為走錯門了,打問鄰居,方才得知正是這家。主人姓冷,原是此地大戶,至其父時家道中落,一家人不知何往,十幾年前,屋主帶著他的瞎母回返,修繕宅院住下來。其瞎母於三日前亡故,昨晚迎黑入的葬。由於屋主向不與人往來,喪事也沒張揚,只讓他們幾家

鄰居幫忙抬棺,還付了不少抬棺錢。飛刀鄒又問葬於何處,鄰家指給一個方向。

蘇秦二人趕到,抬眼望去,是片陵墓區,已經落寞了,長著不少松柏,通路處立著一碑,上寫:「安陵冷氏,永垂千古」。

二人走進陵區,繞過幾棵大樹,看到樹后孤零零地立著一座新墳,墳旁跪著一人,披著蓑衣。顯然,他在這兒跪守一夜,頂著冷風凄雨。

「他叫冷向,是商君的府宰,」飛刀鄒小聲稟出真相,「聽師尊說,《商君書》就是他交給先巨子的。先巨子抄錄數份,持原冊入山,給了主公的師尊鬼谷先生!」

聽到《商君書》是此來歷,蘇秦不是驚訝,而是震驚了。

蘇秦走到跟前,在冷向身側跪下。

供案是幾塊石頭砌起來的,工藝很糙,上面並無供品。墳前無碑,亦無任何錶示祭典的字文。

飛刀鄒走過去,將供品一一擺上。

飛刀鄒擺畢,朝墳頭深深一揖,退後丈許,默立守候。

冷向拉下蓑衣,現出花白的頭髮,轉頭看向蘇秦。

蘇秦亦看過來。

二人對視。

「客人是——」冷向止住,只以目光徵詢。

「在下蘇秦,聽聞先生令堂仙逝,特此弔唁!」蘇秦叩首。

「蘇秦?」冷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可是六國共相蘇秦蘇大人?」

「正是在下。」

「在下居此十餘年,幾與世人無涉,大人何以知曉在下?」

「在下有友是墨者,是他們告知在下的!」

冷向豁然明白,朝蘇秦拱手:「謝蘇子大愛!」

「該受大謝的是先生!」蘇秦回禮,從懷中摸出《商君書》,「是先生讓此書流傳於天下的!」

「唉,也許在下做錯了呢,天知道!」冷向慨然長嘆。

「如果先生做錯了,這個天下真就沒救了!」蘇秦看向《商君書》,「不瞞先生,在下因為此書才到秦國,又因為此書離開秦國,再因為此書悟出合縱長策以遏止暴秦!」

「在下看到了。」冷向淡淡一笑,「你的師弟悟出連橫長策,怕也是因為此書!」

「正是。」蘇秦愴然應道,「因為此書,天下為之撕裂,即使墨者!」

冷向吃驚道:「墨者怎麼也撕裂了?」

「前巨子隨巢前輩將此書的副本留給墨者研習,各部墨者各有解讀,莫衷一是,一些墨者從在下合縱之策,另一些墨者則趕赴秦國,踐行連橫之策。」蘇秦苦笑一下,「這怕是先生所未曾料到的。」

「合縱也好,連橫也罷,」冷向仰天長嘆一聲,「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在下……老矣……」看向西天,良久,轉向蘇秦,「只是,若是商君在此,得知蘇子因此書而舉天下之力來抗拒秦國的一統大業,不知該作何想?」

「縱觀此書,」蘇秦應道,「商君所求,無非是以暴制暴,以力制力,以此應對亂世,或可一統天下。在下所求,卻在於一統之後。」

「一統之後,蘇子何為?」

「天下共生!」

「何為共生?」

「共生即眾生之生,非一人之生。」蘇秦侃侃而談,「共生之世,君行君事,臣行臣事,交通於道,明晰於理,各是其是,各執其執,商業往來,彼此妥協。」

「好吧,」冷向苦笑一聲,「蘇子可以這般暢想。只是,人性本惡,慾壑難填。若是商君在此,或會笑此。」

蘇秦曉得自己與冷向之間尚隔一道鴻溝,遂淡淡一笑,拱手:「謝先生點撥。」指向新墳,「在下好奇,敢問先生,令堂新丘為何孤單于此?又為何未立碑文?」

「葬於此地的雖為在下之母,卻非先妣。」冷向淡淡應道。

「這……」蘇秦暈頭了。

「這麼說吧,」冷向看向墳頭,「躺在下面的是商君生母、先衛君媵妃衛戚氏。商君自入秦之後,恐事敗身危,累及親人,遂與在下結義,將其母託付在下。後來,商君事敗身死,將《商君書》並其母一併託付在下,請求秦公赦免在下。在下獻該書於秦公,方脫連坐之累,為義母盡孝,直至她數日前壽終正寢。在下曉得商君不想將此事公之於世,是以未立碑文,因蘇子問起,在下又不敢虛言,方才道出原委,還望蘇子守密。」

「唉,」蘇秦長嘆一聲,「人言商君薄情寡義,其實不然哪!」

蘇秦屈膝跪下,朝新墳行過祭禮,別過冷向,與飛刀鄒返回城中,驅車入楚。

因趙姬之事,魏嗣挨一頓揍不說,更被下進死牢,在王室裡面子掃地,出獄后既不上朝,亦不入宮謝恩。

惠王候等幾日,見魏嗣固執依舊,動怒了。

「毗人,」惠王旨道,「寡人想孫子了,召幾個過來,一道吃個午宴!」

惠王有孫輩二十餘個,但可以立事也符合承位條件(正室嫡子)的卻只有三人,分別是太子申的長子公子稚、公子昂的長子公子推和公子嗣的長子公子敕。

聽到只召「幾個」,毗人曉得惠王決心廢儲,從孫輩中選人了,遂傳旨上述三個公子入宮。晚宴氣氛很是輕鬆,幾個公子均不曉得內幕,在惠王的鼓勵下放開說話,就國事各出觀瞻。午宴過後,惠王讓他們比賽射藝,出一隻玉如意與兩隻玉佩作為獎品。比試結果,公子稚三

箭全中,得到如意;公子推與公子敕各失一箭,各得一隻玉佩。

天香是在當日晚間曉得這事的。

「父王這是鐵心廢你了!」天香急稟魏嗣。

「讓他廢去!」魏嗣火冒三丈,「那個席子燒屁股!」

「殿下!」天香嗔他一眼,「坐與不坐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奴家還想……」壓低聲,「嘗嘗侍奉王上是個啥滋味呢!」

「滋味一個樣!」魏嗣沒好氣道。

「不一樣!」天香回嘴。

「哼,看我這就讓你嘗嘗!」魏嗣一把抱起天香,不由分說按到案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帶。

天香順勢勾住他的脖子,借力彈起,一個反轉移到背後,嬌嗔道:「不嘛!」

魏嗣伸手抓她,二人在殿堂里玩起貓捉老鼠來,魏嗣數次險些抓到她,每次只差那麼一小點兒。

守在旁側的幾個侍女(清一色黑雕)哧哧笑了。

「你……敢……」魏嗣面上過不去,顏色漲紅,呼哧喘氣。

「殿下若是依從奴家一事,奴家這就依你!」天香嬌喘吁吁。

「依你何事?」

「做殿下,承繼大位!」

「可父王……」

「父王那兒,奴家求請!」

「你……怎麼求請?」魏嗣怔了。

「找張儀呀!」天香跳回來,偎入他的懷裡,「若不是相國大人,殿下這辰光怕是仍舊在死牢里養虱子呢!」

天香脫身出來,卻沒有去求張儀,而是寫出急報,綁在雕腿上稟報金雕。

公子華震驚,入宮奏報惠文王。

「如果聽憑魏王廢立,雕台的多年經營就打水漂了。公子稚不同於魏嗣,頗有其父風範,言語不多,主見卻大。如果真的由他繼魏,我們就得從頭來過。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魏嗣握在天香手裡!」

公子華稟道。

惠文王的目光從急報上移開,轉向公子華:「天香奏請極端手段,這個不妥吧?」

「臣弟思忖良久,沒有更好的方式了。」公子華應道,「老魏王放心不下任何人,對魏嗣原本不滿,此番趙姬的事,讓他傷透了心。魏王早對張儀不滿,此番我伐齊失利,張儀在魏也就待不久了。如果張儀離開,魏王再立新儲,魏國真就失控了。」

惠文公閉目良久,睜眼:「魏國的事,你們定吧。這事兒寡人不知!」

「臣弟遵旨!」

項城鬧市區的一處雅緻宅院里,張燈結綵,一片喜氣。

院門洞開,身材愈見富態的陳軫衣冠楚楚地站在台階上,一雙小眼睛眺望遠方。一輛張篷的輜車正在駛向這個方向。

輜車越來越近,在門前停下。

陳軫步下台階,走到車前。

早有小廝放好墊凳,打開簾門。

一個戴著面罩的女人從車篷里鑽出,一雙大眼珠子隔著面紗盯住陳軫。

陳軫亦盯住她。

女人慢慢地撩開面紗。

是伊娜。是陳軫多年前送入章華台的西域白姬,伊娜!

伊娜合上面紗,伸給他一隻手。

陳軫拉住她的手,牽住她,將她抱下車。

伊娜就勢撲進他的懷裡,摟住他的脖子嗚嗚悲泣。

陳軫抱住她,在她的哭聲里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走進院門。

院門合上,小廝將馬車趕向不遠處的馬廄。

陳軫身邊不缺女人,缺的是伊娜。自將她送進章華台之後,陳軫漸漸後悔,懷念起那些有伊娜在身邊的日子,看她跳舞,聽她用學會不久的生硬語句講述他從未聽聞的域外傳奇。威王崩后,章華台的女人成了多餘,沒有人欣賞了。陳軫破費三十鍰金,通過昭陽府中家宰邢才疏通章華台內宰,方於半個月前將她贖出,送到他在項城的家裡。

伊娜由大門外一直哭至廳堂,哭至後院陳軫早已為她備好的閨房。

單是聽其哭聲,陳軫就曉得這些年來她受了不少委屈。

「你……恨我嗎?」陳軫將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榻邊,輕輕地拍著她,安撫她。

「恨你一百次。」伊娜含淚點頭。

「是哩,」陳軫輕嘆一聲,撫摸她依舊滑膩的白膚,「你該恨我。」

「從今天起始,我不恨你了,我只謝你!」

「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忘記我,因為你肯花錢贖我。」伊娜貼上來,緊緊摟住他,「你肯贖我,你肯花大價錢,說明你在乎我。在這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了,為什麼要恨一個唯一在乎我的男人呢?」

「伊娜!」陳軫眼睛濕潤了,緊緊抱住她。

「我的主人,」伊娜抽出身,跪下,兩眼盯住他,「從今天開始,伊娜為您跳舞,為您唱歌,為您做任何事,只求主人答應一件事!」

「你說!」

「不要再將伊娜送人!」

「我答應!我起誓不再將你送人了!」陳軫凝視她,鄭重承諾,「從今天起始,我陳軫不再多想什麼,只想如何過好後半生的日子。伊娜,我要你為我生個孩子,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你……願意嗎?」

「主人——」伊娜叩首,哽咽,「伊娜……願意!伊娜這就……這就為您生孩子,為您生許多許多的孩子!」

二人正自纏綿情話,一名婢女入見,小聲稟道:「有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求見,家老讓奴婢將這個呈送主人!」

陳軫接過一看,老天,是蘇秦的拜帖。

「伊娜,」陳軫鬆開她,「有個老友到訪,你先洗塵,歌舞待客,樂手我已配好了!」沖外大叫,「來人!」

幾個婢女進來。

「從今日起,」陳軫指著伊娜,「她就是你們的女主人,好生侍奉,為女主人沐浴洗塵,作樂迎客!」

眾婢女應諾。

陳軫正正衣襟,大步出迎。

「蘇大人,你真是個貴客,來得不早不晚,恰到好處哩!」陳軫拱手。

「恰到好處?」蘇秦還個禮,不解地盯住他。

「蘇大人請看!」陳軫指向門頭的綵球及院子的彩練,「今兒是在下的大喜日子,大人是唯一的客人,這不是恰到好處嗎?」

蘇秦隨陳軫走進院子,果然看到喜氣盈院,轉對陳軫拱手賀道:「賀喜陳兄了!」壓低聲,「敢問陳兄,是喜得貴子還是——」目光徵詢。

「呵呵呵,」陳軫輕笑幾聲,禮讓蘇秦坐於客席,「我們先說正事,至於這喜事嘛,待會兒喝喜酒時再講!」於主人席坐下,盯住蘇秦,「在下曉得蘇大人不是為賀喜來的,說吧,此來所為何事?」

「為張儀。」

「張儀是蘇大人同窗,知根知底,大人這尋在下——」陳軫盯住他。

「正因為知根知底,在下不便出面,是以特別請求陳兄出頭!」

「呵呵呵,蘇大人這是讓在下去做惡人了!」陳軫笑道,「說吧,大人想讓陳軫如何個惡法?」

「逐走張儀,迫魏國回歸縱親!」

「唉,」陳軫嘆道,「若是十幾年前,在下一定答應你,可眼下不成!自龐涓入魏,魏王對在下是恨之切切呀!再說,他現在已經與敵為友,離不開張儀了!」

「龐涓死了,朱威死了,惠施走了,白虎也走了,魏王身邊沒有一個可信的人,孤獨得很呢!相信他在念叨陳兄,巴不得陳兄回去呢!」

「有張儀在側,他容不得軫!」

「陳兄是為張儀而去,他若不在側,豈不是無趣嗎?」

「呵呵呵,」陳軫指著他,笑了,轉向外面,「來人!」

家宰進來。

「喜宴備好沒?」

家宰點頭。

「蘇大人,」陳軫看向蘇秦,「今兒讓您賞個稀奇!」轉對家宰,「宴樂!」

不一時,宴席擺好,陳軫擊掌,幾個樂手魚貫而入,奏起西域音樂。

樂聲中,沐浴一新的伊娜身著西域異服,喜氣盈身,邊歌邊舞,顧盼生情。

一曲舞畢,蘇秦鼓掌,伊娜並眾樂手退出。

「蘇大人,此女如何?」陳軫一臉是笑,輕輕地打起響指。

「天下尤物!」蘇秦豎起拇指。

「大人可曉得此女來歷?」

蘇秦搖頭。

「此女名叫扎伊娜,是西戎國十多年前進獻秦公的西域舞姬,由秦公賞賜在下。在下嫌那個『扎』字難聽,就去掉了,只叫她伊娜。在下奉秦公之命使楚時,帶她至楚地,為完成使命,逐走張儀,在下將她獻入章華台,歌舞娛樂先楚王。先楚王崩后,章華台敗落,在下聽聞此女落難,就花三十鍰金將她贖出。此女千里迢迢,於一個時辰前始至寒舍,剛剛洗完塵垢,就奉在下之命來娛樂蘇大人了!」

「嘖嘖嘖,」蘇秦讚歎幾句,盯住他,「陳兄所言之喜,當是此女了!」

「哈哈哈哈,」陳軫朗聲笑道,「大人既稱在下為兄,在下也就托個實底。從今天起始,此女就當是大人的嫂夫人了!」

「蘇秦賀喜嫂夫人!」蘇秦拱手賀道。

「咦,你不賀喜在下,只賀喜伊娜,可有說辭?」

「聽陳兄所言,嫂夫人命運坎坷,身如浮萍,在幾欲枯凋之際,得陳兄搭救,陳兄且又不問貴賤,娶她為夫人,豈不是更加可賀嗎?」

「伊娜!」陳軫擊掌。

候於一簾之隔的伊娜聞聲而出,一邊走,一邊掩著面哭。

顯然,蘇秦的答話她全部聽見了。

伊娜屈膝跪地。

「伊娜,」陳軫指著蘇秦,「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六國共相蘇秦蘇大人,也是你與我的賢弟,來,為賢弟敬酒!」

伊娜抹去感恩的淚水,直起身子,舒展袖子,朝二人嫣然一笑,執壺斟酒,將二爵置於一隻小托盤上,舉盤齊眉。

蘇秦飲畢,執壺,斟滿三爵,一爵遞給伊娜:「賀喜陳兄,賀喜嫂夫人!祝陳兄、嫂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好好好,早生貴子!」轉對伊娜,「伊娜,聽賢弟的,為我生個黃中透白的小子!」

三人皆笑,舉爵飲盡。

魏惠王不再諮詢張儀,鐵心廢掉太子嗣,立公子稚為儲。接后數日,惠王不顧龍體老邁,駕臨太廟,卜定吉日,又讓毗人擬下廢立詔書,加印封藏,只待吉日到時,就行大典,詔告天下。

事急矣,天香決定動手。

許是年紀大了,許是腎虧了,近兩年來,惠王對後宮女色不再感興趣,晚上通常歇於書房旁邊的寢室,子時入睡。

入睡之前,惠王喜歡喝一碗羹湯,湯中有三十六種補品,是老御醫根據他的身體狀況,採集天地精華,特別為他調製的食養秘方。

這日夜間,老御醫如往常一樣調好羹湯,由侍女端入御書房。毗人拿湯匙小舀一點兒,入唇嘗過,見熱度剛好,就端給惠王。惠王在伏案翻閱一卷奏文,順手接過,一氣飲下,繼續翻閱。

不到一刻,惠王腹疼,舌頭髮麻,嘴巴大張卻說不出話來。毗人大驚,急召老御醫,卻不見老御醫蹤跡。毗人的第一感覺是出大事了,緊急傳召其他御醫。

然而,御醫尚未尋到,惠王龐大的身軀就在地上抽搐幾下,氣絕而亡,前後不到一刻辰光。

臨崩之前,惠王未能說出一字,只將右手指向湯碗。

毗人癱坐於地。

毗人的舌頭也發麻了,紅腫了,與惠王一樣,嘴巴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毗人明白過來,咬破手指,在絲帛上寫下「羹湯投毒,魏嗣弒王,毗人」十字,交給一個宮人,指指外面,比畫著讓他逃出去,將此絲帛交給宮尉龍虎。

宮人拿著帛書飛跑出去,迎頭撞上宮人裝飾的天香等黑雕,被他們控制。

天香從宮人身上搜出毗人的血書,將他拖回書房,控制住毗人並另外兩個宮人,搜出惠王的廢立詔書,當著他們的面將詔書並毗人的血書全部燒毀。

天香令人將三名宮人帶走,只留下萬念俱毀的毗人,在樑上掛起一條白綾,將毗人推上去,踢掉他腳底下的案子。

做完這一切,天香令人將現場恢復原樣,熄燈,關門,退出。

一切發生得無聲無息。

翌日是大朝。

天色破曉,雞啼鳥鳴。眾臣如往常一樣絡繹入宮,正欲上殿,忽然喪鐘長鳴,哀樂響起,號哭聲起。

眾臣呆了,紛紛看向排在首位的張儀。

張儀顯然也不知情,目光錯愕。

主管東宮事務的內宰孝服出迎,引領眾臣步入正殿。魏嗣一身孝服,已經端坐於惠王的大位,王室幾代公子,包括公子稚等,凡是能來的全都縞素在身,齊齊跪在殿中。惠王的老御醫哽咽宣布惠王於昨夜子時突患中風駕崩、毗人自縊殉情等噩耗,大巫祝則按照慣例主持了魏

嗣承繼大位的儀式,接著是新王與眾臣互動,新王冊封,臣子叩首,宣誓效忠。

新王史稱魏襄王。

登基禮畢,魏襄王頒詔舉國赴喪,在逢澤擇吉地為先王修陵,謚號惠,同時頒詔封毗人為逢澤君,使葬於惠王墓側。

是日,北風呼號,冷氣籠罩,天寒地凍。

惠王駕崩,襄王繼統,一切發生在突然之間,即使襄王魏嗣也不適應。魏嗣環顧左右,身邊竟無可用又可靠之人,只能依靠張儀,旨令他主持大喪。

為惠王正屍時,張儀揭開蓋在惠王頭上的面罩,打個驚戰,伸手在死者臉上抹一下,忙又蓋上,急急回府,使人召來天香。

見張儀一臉怒氣,天香已知端底,勾頭不語。

「說,先王是怎麼死的?」張儀直入主題。

「我……」天香囁嚅。

「你們怎能這麼干?」張儀拳震几案,「這麼大的事,在我眼皮之下,怎不向我稟報?你……你們把我張儀當成什麼人了?」

天香嚇呆了,撲通跪下。

「你們是在冒我張儀的險,曉得不?」張儀指著她,手指發顫,「是要把我張儀置於死地,曉得不?」

「我……我……」天香帶著哭腔。

在張儀粗重的喘氣聲與天香小得幾乎聽不到的哽咽聲中,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唉,你們呀,」張儀曉得此事不是天香所能決定的,強力平息住憤怒,長嘆一聲,看向她,「即使用毒,也得尋個毒種,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這個倒好,將魏王全身搞成紫黑……」

「是……是我的錯……」天香囁嚅,「他們說……這個是……是從終南山的十幾種毒液里提煉出來的,一滴致命,我怕意外,就多用了幾滴,沒想到會……」

「做假也是粗糙,塗色上妝經不起細審,到處是破綻,粉也太差,一抹就掉,還有指頭,那指甲里……」張儀止住。

「是粗心了,辰光太急,」天香眨巴幾下眼皮,「大人放心,我們今夜就請專人再為先王上妝,保證看不出來!」

「快去,」張儀揮手,「再出意外,任誰也兜不住!」

天香急急辭別,於夜深時尋個緣由支走所有守靈的人,將惠王屍體移至他處,全身上下塗上調好顏色的脂粉,粗看起來真就如惠王活著時一樣。

按照周室王制,天子駕崩,七日入殯,再七日出殯,再七月入葬於陵墓。

深怕夜長夢多,張儀力諫魏嗣改革周制,創立魏制,三日入殯,七日出殯,三月入葬陵墓,以減少繁禮,節儉費用。魏嗣雖然不知先王是因為自己而遭天香毒死,但也隱約感知其中有貓膩,也就順水推船,准允張儀奏請。

無論是大喪還是新立,都是天下大事。按照通例,魏國新王詔告天下,邀請列國政要前來致喪。

消息尚未傳至列國,公孫衍、陳軫、白虎三人已應蘇秦之約赴魏逐儀來了,且於同一天抵達大梁,住在同一個驛館。

當年的冤家對頭,陳軫、公孫衍與白虎,應同一個人的邀約為同一件事於同一日住進同一個館驛,這絕不是一般的巧合。陳軫、公孫衍、白虎三人相視良久,各出一笑。陳軫大度地伸手,禮讓公孫衍到其客舍品酒,公孫衍欣然應允。宴席中,三人飲酒追憶往事,憶及魏王,

憶及白家財產,憶及戚光、元亨樓、龐涓與賭局,無不感慨萬千,恍若隔世。

次日上午,公孫衍、陳軫、白虎分別以韓王、楚王使臣身份入宮覲見,請求弔唁先王,得到允准。

這是魏王駕崩的第五日,北風呼號,冷氣加劇,至日出時分,大雪飄落。

魏王屍身已於兩日之前被隆重殯入一隻巨大的楠木棺槨里,雖未上釘,卻是蓋棺了。

他們是前來弔唁的第一批外邦客人,也都是與魏惠王有著特殊交際的臣子,尤其是陳軫,一看到棺木,淚水嘩嘩嘩就流下來了,幾乎是撲到前面,號啕大哭。

陳軫哭得真,哭得慟,哭得撕心裂肺,在場的所有人都被他感染了,包括魏嗣,場上哭聲一片。

張儀沒有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

陳軫哭有小半個時辰,起身,走向魏襄王,跪叩道:「臣有一求,請王上恩准!」

「楚使何求?」襄王問道。

「先王於臣有知遇大恩,先王恩寵,比天高,比海深,臣銘記於心,至死不敢忘。自大梁一別,臣未曾再見先王一面,一十三年來,臣……」

陳軫再度哽咽,抹下淚水,「臣對先王的思念只在夢中!此番來使,只為借楚王之面,求見先王,豈料……豈料臣來遲一步,先王他……嗚呼哀哉,痛殺臣也……嗚嗚嗚……臣求王上恩准,打開棺,讓臣一睹先王尊容,臣……」再次叩首,「死無憾矣!」

「這……」襄王被感染,抹淚,看向張儀。

「先王寶棺,是能隨便開啟的嗎?」張儀淡淡說道。

「陳軫是楚使,又與先王……」襄王幾乎是在求請了。

「王上,」張儀趨近一步,「據巫師所言,人亡七日之內,靈肉若即若離,須臾驚擾不得。開棺必擾先王之靈,而楚使口口聲聲,言必及先王知遇之恩,執意求請開棺,臣就不懂了!再說,如果每一個前來弔唁的都要開棺,都要見先王最後一面,敢問王上,是准呢,還是不準呢?」

「這……」襄王遲疑一下,看向陳軫,面色略是尷尬,「楚使,棺既已封,不宜常開,否則,驚擾了先王在天之靈,寡人……」

「楚使告退!」陳軫再看一眼棺槨,叩首,起身,大步走出。

公孫衍、白虎靜靜地站著,目睹整個過程。

按照張儀所訂的魏國喪葬新制,再過一日就要出殯,惠王的棺槨就要被運送至他親自選定、遠在逢澤的陵園。

惠王是魏國的第一代國王,規格自然也是參照王制。這在魏國是件超大的事,魏國各郡縣、封邑的臣子無不星夜兼程,趕到大梁為他們的先王送行。

然而,蒼天偏不湊巧。

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在惠王駕崩的第五日上午開始飄落,一直落到天黑,夜間更大,及至黎明,已經封門堵窗,積至深腰,大街上厚達三尺多,個別地方積雪逾五尺。

與大雪并行的是嚴寒,刀子一樣的寒氣沁人肺腑,直入骨髓。

出殯日期卻是不改。隨著魏襄王一聲旨令,大梁百姓無不冒著嚴寒,帶著五花八門的鏟雪工具走上大街,試圖剷出一條通往陵園的出殯之道來。

遠近百姓苦不堪言。

更苦的是負責此事的吏員。要在如此深厚的積雪中限時剷出一條可供數以萬計送殯人出行的大道,無疑是件難以完成的事。眾臣紛紛到張儀府抱怨,或直接入宮進諫,要求更改出殯日期。魏襄王也是頭大,召張儀謀議。

「王上,」張儀淡淡應道,「這是您承繼大統之後的首道詔令,若自改之,臣以為不妥,請王上慎行!」

襄王遂下旨道:「先王殯日乃天意決出,有再敢妄議更期者,斬無赦!」

詔令一出,群臣皆懼,不遺餘力地驅趕全城臣民鏟雪開道,連婦孺老幼也須出工。然而,由於積雪太深,收效甚微。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奮戰一日,只開出一條不到五里的通道,且只有六尺來寬,僅能通過一輛輜車。剷出的積雪堆在大道兩旁,宛如兩堵高牆。車輛走在道中,

頂多露出個車頂,道外的人甚至看不見。

眼見無法如期完成鏟雪任務,張儀靈機一動,想到伐蜀時在終南山與蜀山中開出的棧道,吩咐從人拿來木板鋪在積雪上,傳令驅車過板。

當真管用。

張儀喜甚,奏報襄王,旨令全城臣民奉獻木板,無論是門板、棺木板、樓板、夾牆隔板等,凡能禁得起人踐馬踏的全部拿出。一時間,全城雞飛狗跳,到處都是拆木板、送木板的聲音,老人們珍藏多年的棺材板尤其受到官家歡迎。

是日天黑,一行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大梁大街的雪地上。

與大梁臣民一樣,三人皆著粗麻孝服,頭戴獸皮帽,脖頸上裹著厚厚的圍巾。

從裝束上看,這是一家主僕,在前開路的是個僕人,背著包袱,主人顯然過於疲累,被另一僕人攙扶著跟后。

三人沿街尋找客棧,每每敲開一家,又退出來,因為幾乎所有的客棧都被紛至沓來的各邑送殯人員住滿了。

三人尋遍幾條主街,終於在一條偏巷的小棧里覓到兩間空舍。

客舍燃著炭火,熱氣撲面。

主人扯下圍脖、皮帽,現出面孔。

是惠施。

兩個僕從,攙扶他的是喬扮僕從的蘇秦,背包袱的是飛刀鄒。

入夜,陳軫躺在木榻上,心裡存事,正自輾轉反側,一陣烤肉味隱隱襲來。陳軫穿衣起來,循著香味尋去,果然是公孫衍的房門。

陳軫沒有敲,直接推門,見公孫衍正與白虎飲酒吃雞,嘴皮子在爐火前泛著油光。

公孫衍一手拿一塊烤雞腿,一手拿著銅葫蘆,啃一口烤肉,喝一口老酒,吃完喝足就吧咂幾下,見閃進來的是陳軫,嘴皮子吧咂得越發響了。

「二位好愜意喲!」陳軫也吧咂幾下嘴皮子,就地坐下,眼睛瞄向案上的烤雞。盤中只餘下一條帶雞頭的脖子和一塊帶屁股的肉。

公孫衍朝盤中努嘴:「是白兄弟烤來下酒的,陳兄來得遲了!」

遞過酒葫蘆。

「呵呵呵,」陳軫笑笑,一手拿過雞屁股,啃一口放下,伸手拿過雞脖子,另一手接過公孫衍的葫蘆,「先佔住再說!」

「哈哈哈哈……」公孫衍、白虎皆笑起來。

「甭笑,」陳軫啃會兒雞脖子,騰出口來,「你倆真正是不會吃呀!」

將嘴皮子故意吧咂得更響。

「此話怎講?」公孫衍看過來。

「全雞之宴,最好吃的是屁股,其次是脖,再后是頭!」陳軫又啃一口脖子,將雞頭甩得撲撲直響,眼睛瞄向盤中的雞屁股,「這不,三者皆是在下的口腹之物嘍!」

公孫衍、白虎再笑起來。

「白兄弟,公孫兄,」陳軫沒笑,盯住他們,「你們不覺得今日之事有點兒詭異嗎?」

「何處詭異,請陳兄指點!」

「祭禮呀!」陳軫拉長聲音,「在下思念先君,求請一睹先君尊容,這個一點兒也不過分,可那張儀……他憑什麼不讓看?按照舊制,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先君既已稱王,當行王制,為何三日就殯了?殯葬公侯也需五日,這是對先君的大不敬呀!」

「陳兄說得是!」公孫衍從他手中拿過酒葫蘆,塞進自己口中,滋滋吸一大口,「還有,這麼大的雪,理當更期出殯,可張儀執意不更,定要勞民傷財,在雪地上搭起棧道,當真是匪夷所思呢!」

「不知你們看到不,」陳軫接道,「在下求請時,觀王上臉色,當是應允的,只是張儀不肯!張儀他憑什麼不肯,這事兒看來得撕扯個明白!」

「怎麼撕扯?」白虎問道。

「那廝不是急於出殯嗎?」陳軫陰陰一笑,「我們偏不讓他出!」

「可這……怎麼能不讓他出呢?」白虎抓耳撓腮。

「這個恐怕得公孫兄出面嘍!」陳軫看向公孫衍,「就在下所知,先王雖有成見,當今王上卻是對公孫兄大為敬服呢!」

「在下當不得此任,不過,」公孫衍淡淡一笑,又啜一口老酒,「有一個人當得!」

「誰?」

「惠公!」

惠公就是惠施,陳軫急道:「他沒在這兒呀!」

「呵呵呵,」公孫衍仰脖長飲一口,笑道,「這辰光在了!」

許是覺得當年逐走惠施一事有失厚道,在一身孝服的惠施覲見襄王時,張儀選擇避開。

在魏十數年,惠施沒有得罪任何人,自然也沒有得罪王室公子,尤其是魏嗣,對他印象極好,禮貌甚恭。

相見禮畢,惠施嗟嘆一聲,用他慣常的語氣慢悠悠道:「唉,世間之事,最是難料。數日之前,老臣午休打盹,夢見先王,他興緻高得很,說是想念莊周了,要老臣去尋他來。老臣說,莊周在外逍遙,沒個譜的,王上乃百忙之身,魏國更是離不開王上,與他耍不來。王上說,寡人老矣,魏國之事早晚都得交給後人,晚交不如早交。見先王這般想,老臣著實高興,正要拉他去尋莊周,被一陣呼嚕聲吵醒。老臣睜眼一看,這不是莊周嘛,靠住一棵歪樹,睡得正美哩!老臣揪住他的耳朵,將他弄醒,講給他方才的夢,莊周說,你這就去大梁,看看你的王去。我說,大冷的天,路上不好走,再說,是個夢而已。莊周說,你若不去,只怕此生再也見不上你的王了。說完,莊周就又睡了。見他睡得美,老臣又想打會兒盹,卻再也沒能盹去,一直在忖思莊周的話,越想越是心悸,於是就起身回家,喊上僕從,套上車就走,緊趕慢趕,眼見就到大梁,遇上這場大雪,車走不動了。尋到一戶人家借宿,才聽說先王崩了。唉,」抹淚,「老臣……老臣將車馬托給莊戶人,與兩個僕從冒雪趕來,不料那雪越下越大,把道路蓋了,差點兒把老臣埋在野外……」

很少說話的惠施一見面就嘮嘮叨叨這麼多,情真意切,聽得襄王心裡酸酸的,不由得落下淚來。

「說是出殯的日子已經定了,」惠施看向襄王,「是哪一天?」

「定了,是明日。」

「是大巫祝卜出的嗎?」惠施再問。

「是……是相國定的。」

「唉……」惠施長長一嘆。

「先生?」襄王盯住他。

「魏國無人矣。」惠施搖頭。

「哦?」襄王傾身。

「相國欲陷王上於大不仁、大不義,魏國卻無一人提醒大王,難道不是無人嗎?」

襄王壓低聲音:「敢問先生,此言何解?」

「先王平生之志,在於稱王,在於號令天下。先王既已稱王,當行王制,七日而殯,相國卻讓王上三日而殯,豈不是陷王上於大不仁嗎?三日而殯,是士之喪,五日而殯,是公侯之喪,王之大喪是七日而殯。出殯之日更需講究。王乃天之子,天之子乃上天所命,替天行義,是

以王之殯日當由大巫祝卜而定之,以奉天命。相國卻讓王上乾綱獨斷,不承天命,豈不是陷王上於大不義嗎?」

襄王心頭一凜,眉頭擰起來。

「再說,王上也有百年之期,待大限之日到來,未來新王是效先王之法治王上以庶民之禮呢,還是遵依大周王制,治王上以天子之禮?」

襄王氣血上涌,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

「老臣誠請王上更日出殯,以正王命!」惠施目光懇切。「可……」襄王想到張儀的話,囁嚅,「這是寡人下的第一道詔令,若是更之——」

「這個卻是易事,」惠施幾乎是不假思索,侃侃說道,「昔年周王季歷駕崩,葬於楚山之尾,大水嚙其墓,棺木露出。文王獲報,親往視之,對群臣說,『這是先君想再看看他的臣子們啊!』於是,旨令挖出棺材,搭起靈堂,讓臣民百姓皆來朝見。大朝三日,文王旨令移地更葬,成就天地大義!今先王駕崩,在出殯約期天降大雪,盈門塞戶,至於牛目,此非尋常,實乃先王不舍百姓,欲訣別臣子,故而求請上天之故。王上何不秉承天意,設立靈堂,令群臣百姓絡繹朝見,待大雪化日,王上可使大巫祝擇吉日出殯,上不負先王,不逆天命;下不苦百姓,不傷庫府,向天下布施文王大義呢?」

「好!」襄王一捏拳頭,轉向內宰,「傳旨,秉承天意,更日出殯,凡先王舊臣,皆可入太廟,瞻仰先王靈柩!」

惠施拱手:「老臣還有一請!」

「先生請講!」

「王上於老臣有知遇之恩,大行之時,特別託夢於老臣,老臣……

冒雪而來,只為見先王一面,與先王訣別!老臣求請與先王一訣!」

「准先生所請!」襄王伸手禮讓,「先生,請!」

襄王陪同惠施來到惠王靈堂,惠施行過大禮,起身走到棺前,目視襄王。

襄王吩咐守靈衛士移開棺蓋。

惠施站上一隻高凳,看向棺中。

惠施的淚水流出來。

惠施伸手入棺,摸住惠王的手。極度的嚴寒下,惠王已經成為一塊凍實的殭屍。

惠施緊緊捏住,淚水落下。

不知過有多久,惠施鬆開捏住惠王的手,從棺中抽出來。

就在這一刻,惠施驚駭了。

他的手心裡全是脂粉!

惠施看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惠王的手,伸進去,使勁拉起來,彎下腰,湊近審視。

被捏掉脂粉的地方是紫黑的。

惠施面無血色,呆若木雞。

「先生,怎麼了?」襄王覺得異樣,盯住他。

惠施放下惠王的手,在身上擦一把,伸出去,摸向惠王的額頭。

照舊是脂粉。

惠施號啕大哭,悲慟欲絕。

「先生?」見他哭得傷悲,襄王只以為他是傷情,伸手扶他下來。

惠施從墊凳上跳下來,打個趔趄,若不是襄王攙扶,就摔倒在地了。

「先生……要緊不?」襄王一臉關切。

「蓋……蓋棺!」惠施指向棺木。

襄王吩咐合上棺頂,扶惠施走出。

惠施再無一語,甚至未與襄王辭別,就如喝醉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出靈堂。

惠施所住的小客棧里,氣氛壓抑,緊張。

惠施席坐於主位,二目微閉,如他在魏國上朝時一般無二。陳軫、公孫衍、白虎則呈扇形圍坐於前面的客席,無不義憤填膺,面現悲情,呼呼喘氣。尤其是白虎,全身運勁,拳頭握起,骨節格格作響。

「惠相國,」陳軫盯住惠施,「您可看得真切?」

「真真切切!」惠施眼睛沒睜,吐出四字。

「張儀那廝,他……竟敢弒君!」白虎忽地站起,氣恨恨道,「我們這就面君,陳明詳情,誅他九族!」

公孫衍輕輕咳嗽一聲,白虎猛一跺腳,復又坐下。

「先生,」公孫衍盯住惠施,「你看出異樣時,魏王是何態度?」

「魏王似不知情,否則,他不會讓老夫觀瞻先王的!」

「難道真是張儀乾的?」公孫衍眯起眼睛,將酒葫蘆放到唇邊,小品一口,半是自語,半是說給他人,「照張儀性情,不該做出此事!」

「公孫兄,」陳軫來勁了,盯住公孫衍,「你且說說,張儀是何性情?」

「就在下所知,」公孫衍緩緩應道,「張儀是有道之人,謀事是有底線的,似這般拿不到檯面上的伎倆,有道之人不屑為之!」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有道之人!他張儀也是有道之人!哈哈哈哈……」

陳軫笑得突然,聲音也響,好在是白日,客棧里人聲嘈雜,前廳還有一個說小說的,時不時傳來聽眾的喝彩,陳軫的笑聲被迅速淹沒。

「公孫兄、陳上卿,」白虎壓住聲音,「如果在下查出是張儀所為,該如何辦他?」

「白兄弟,你怎麼查?」陳軫問他。

「在下在刑獄待過,熟知司刑,略知法醫,可有一百種辦法驗明正身,查出實情!」白虎捏拳應道。

「如果查出,就是滅門之罪,當依王法誅他!」陳軫回過他的問話,轉向公孫衍,「公孫兄,以下作手段弒主之人,不可饒恕,是不?」

「如果真是,他就是作死!」公孫衍應道。

「好,」白虎站起來,「在下這就去查!」大步走到門口,開門就要跨出。

「白兄弟,去不得!」角落裡飄出一個聲音。

白虎一驚,回頭看向角落。

公孫衍、陳軫也都看過去。

一人緩緩站起,走過來。

眾人定睛一看,是惠施的僕從。

僕從拉下鬍子,摘去皮帽,現出尊容,是蘇秦。

「蘇子!」幾人既驚且喜,異口同聲。

蘇秦走到惠施跟前,坐下,壓低聲音:「惠先生、陳兄、公孫兄、白兄弟,就在下所知,先魏王確系被人下毒,但正如公孫兄所言,下毒者不是張儀!」

「那就是魏……魏太子了!」陳軫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出,且不稱王,而改稱太子。「如惠先生所言,」蘇秦應道,「也不是魏國太子!」

「是誰?」白虎急了。

既不是魏王,也不是張儀,刺客是何人是不言而喻的事。陳軫、公孫衍意會,但沒有誰應聲。

「先魏王既崩,是誰都不重要了,」蘇秦看向白虎,緩緩說道,「於我們而言,重要的只有一個,魏國不能亂!」

「蘇子是說,將此事壓起?」公孫衍問道。

「不完全是。」蘇秦看向公孫衍,「在下之意是,我們可藉此事逐走張儀,而後曉諭當今魏王,促其回縱。至於先魏王,既有此難,也是其命中注定。魏國已有不少事,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眾人面面相覷。

然而,一是蘇秦所請,二是他們早已講好,此來只為逐儀,非為殺儀,因而誰也不好再多話。

「公孫兄,」蘇秦看向公孫衍,拱手,「這個惡人,由你做為好!」

「敬受命!」公孫衍回禮。

當公孫衍喝著葫蘆走進相府時,張儀坐在案邊,沒有起迎。公孫衍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客位。

「公孫兄,」張儀苦笑一下,拱手,「在下恭候多時了!」

公孫衍揚起葫蘆:「喝一口!」扔過去。

張儀伸手接過,欣賞:「嘖嘖嘖,這個葫蘆名聲響哩,在下得好好品味一番!」審視有頃,小品一口,「葫蘆不錯,酒不咋的!」抬頭,看向公孫衍,「這一口不咋的的酒算是公孫兄來餞行的嗎?」

公孫衍輕輕鼓掌:「看來張兄早已備好了!」

張儀從身邊摸出一隻包裹,擺在案上,指它道:「煩請公孫兄將此物轉呈魏王陛下。至於府中其他雜物,皆在府宰手中,你可問他!」

擊掌。

府宰進來。

「車馬備好沒?」張儀問道。

「備好了。」

張儀指向公孫衍:「府中一應物件並事務,請與這位大人交接!」

轉對公孫衍,「公孫兄,勞煩了!」起身,大踏步走出房門,走向院中,走出府門,跳上早已停好的一輛駟馬之車,絕塵而去。

公孫衍拆開包裹,是大魏相印。

咸陽秦宮,白雪覆蓋,寒氣襲人。

張儀一身裘衣,一步一步地走上登殿的台階。

殿前靜悄悄的,只有內宰候在殿門處,見他上來,哈腰迎接。

內宰引領張儀步入殿門,趨入殿中。

秦惠王於主位正襟危坐,案上擺滿酒肴。

張儀跪下,叩首:「罪臣張儀叩見王上!」

「坐!」惠王沒有應他,指向几案對面,語氣冷冷的。

張儀心底發涼,由不得打個寒噤,再叩:「罪臣張儀不敢坐!」

「好吧,」秦惠王盯住他,語氣依舊冷冷的,「說說,你都犯下何罪了?」

「臣……」張儀略略一頓,細細數落,「一不該動議伐齊,勞師襲遠;二不該干預軍事,捆住司馬將軍手腳;三不該……」

「相國大人,」惠王擺手止住他,接道,「後面的不該還是讓寡人替你說吧!你可聽好。」清清嗓門,扳起指頭,「三不該制訂連橫長策,隻身赴大梁橫魏,逐走魏國賢相惠施,挑動龐涓伐趙,致使中原大戰,趙、魏角力,魏破邯鄲,齊魏大戰於桂陵,田忌差點兒生擒龐涓;四不該使間用計,使齊人失和,孫臏詐死,田忌出奔;五不該唆使龐涓伐韓,致使蘇秦奔救,齊、魏再戰於馬陵,龐涓飲劍;六不該放任楚人伐魏,襲取襄陵八邑,致使楚、魏失和,齊、楚起爭,昭陽差點兒打到臨淄;七不該力勸寡人,伐齊挺魏,以一己之力堅守我大秦插入中原的唯一利刃;八不該……」

「王上……」聽到惠王一口氣講出這麼多的不該,樁樁件件,皆是他相魏之後所做出的有利於秦的功績,張儀感動,失聲叫道。

「哈哈哈哈,」惠王一改冰冷語氣,爆出長笑,「妹夫,你該叫我駟哥喲!」

「駟哥——」張儀拱手。

惠王從身邊摸出一個盒子,啪地擺在案上:「妹夫的相印,物歸原主!」朝外擊掌。

公子華走進,坐在張儀身邊。

「華弟,斟酒。」惠王看向二人,將三隻空爵推到公子華身邊,「今宵乃良宵,此辰乃良辰,我們兄弟三人同心協力,不醉不休!」

(第十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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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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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 章| 爭高下獅虎對陣 決勝負英雄鬥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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