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蘭花干

第二十章蘭花干

沿著永定橋又走回去的功夫,橋南已經比先前熱鬧多了。路上行人如織,街道兩邊立滿了各色大小攤子,賣什麼的都有,喧鬧聲不絕於耳。

何清沅一手提著籃子,一邊要小心地避開迎面而來的人群,防止他們衝撞了籃子。

採薇見她在人群中躲來躲去,不動聲色走到她右前方,替她擋一擋。

然而路上來往的人還是太多,她能幫她擋的有限。眼看著一不留神,何清沅被一個路人撞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採薇一邊扶住她的身子,忍不住埋怨道:

「要你發善心,一下子買一籃子的花,這下可好。給我吧,我來幫你拿著。」

何清沅笑了笑:「說了是送給採薇姐姐你賠禮的,只買一兩朵怎麼能顯得我心誠。」

採薇氣了:「再拿我尋開心,回去我就用封了你的嘴。」

何清沅這才無奈地笑道:「好了,和你說笑的。我們來得匆忙,也沒帶個什麼,你看這個籃子給我們盛花豈不是正好。等會再買些什麼芍藥、素馨、月季,再來兩朵石榴花給你簪,你說好不好?」

採薇掀開蓋在籃子上的那一小塊布,給她看裡面大半籃子的茉莉花:「你瞧瞧,還有這麼多呢,哪裡還能放得下別的呢?」

「不妨事的,我們再在這周圍逛一逛,回頭賣去一些,再買一些別的花就是了。」

見採薇一臉無語地看著她,何清沅笑道:「我還沒賣過花呢,反正都是出來玩,好不容易的,採薇姐姐就陪我鬧這一回吧。」

採薇無奈道:「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皮猴子,混進了人堆里,什麼都想鬧一鬧。」

說話的功夫,何清沅左右一張望,鼻子一嗅,拉著採薇一通走,最終在一家賣蘭花乾的小攤前停下,笑道:「我們先嘗嘗這個。」

蘭花干,即鹵豆乾。

攤主顯然是一對夫婦,兩人正忙碌著。

在他們身前的地上,支了一口大鍋,裡面的滷水正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何清沅和採薇用鼻子一嗅,就能分辨出裡面至少放了桂皮、老薑、八角、香葉、花椒幾種料,還有濃郁的醬香。還有什麼,她們就聞不出來了。

那家的漢子一身粗服短打,一手拿著雪亮的菜刀,另一隻手在巴掌大的一塊豆乾上快速劃了數十刀,然後炫技般地用粗壯的指頭一拉,只見那原本囫圇一塊的豆乾絲絲疊疊,猶如匠人精心雕鏤的蘭花一般,樣子好看得很。

再一鬆手,那豆乾又恢復了原狀,還是巴掌大小的一塊。

在鍋前忙碌的婦人連忙將其用木簽子串了,放入沸騰的滷水鍋里一燙,用不了多久就好了。她再用竹爪籬一撥一撈,那鹵豆乾已經染上了晶亮誘人的醬色。

何清沅的眼眸微微發亮,有這樣好的刀工,再這樣煮出來的豆乾味道可想而知。

一旁的採薇看著她這樣子搖了搖頭:「吃那個頂什麼餓,還是吃些麵食吧。」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莫非採薇姐姐真打算吃一碗面飽了,再不吃別的了?」

採薇無奈地搖頭:「你就饞嘴吧。小廚房的飯都喂不飽你,偏要來吃路邊上的。」

「這位姑娘,我們這雖然是小攤買賣,但這鹵料的方子可是祖傳的,在這偌大的京城裡可都是獨一份,姑娘要不先來兩串嘗嘗。」

那划豆乾的漢子聽了採薇的話爽朗一笑,主動招呼道。

採薇聽了有些赧然,一旁的何清沅見狀,連忙取出錢來:「先來兩串嘗嘗吧。」

這漢子口音有點古怪,不像是京城人。何清沅總覺得這口音有點熟悉,但不知是哪裡人,笑著問道:「不知這位大哥是哪裡的人,聽口音總有些耳熟。」

那漢子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笑容憨厚中透著一絲精明:「閩地來的,官話說得不好。」

一旁的婦人已經手腳麻利地用爪籬撈起蘭花干,用粗布拭乾木簽子上的滷水,遞給何清沅:「來,二位姑娘,小心燙。」

何清沅拿過蘭花干,先分了一串給採薇張嘴就要咬,被採薇一瞪,有點心虛地縮了縮脖子:「不打緊的,你看旁邊的人都這樣。再說咱們手裡拿著簽子,這又這麼多人,不快點吃完了萬一不小心蹭到人家身上。」

說是這麼說,但何清沅也知道這不合規矩。且不說她從前好歹也是大家閨秀,就算是府里的丫鬟也少有敢當街吃東西的。好像她重活了這麼一回,身邊沒了人管束,那些規矩都被她徹底拋在了腦後。

這讓她想起小時候娘親說她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皮猴子被府里抱錯了回來,誰都拘不住她。得虧是個小病秧子,身子骨不好,若和尋常人一樣,只怕侯府都要被她掀翻了去。

當年的溫清沅聽了也不介意,笑嘻嘻地抱著母親的胳膊要撒嬌。只是後來年歲漸長,她在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侯府的顏面,所以不得不循規蹈矩起來,除了偶爾在幾個手帕交和丫鬟們的面前敢於顯露天性外,在外人面前她已經變成了溫婉知禮的溫七姑娘了。

豆乾綿軟多汁,咬下一小口裡面濃郁的鹵香立即就涌了出來。

何清沅滿足地眯起了眼。

一旁的採薇看著嘴角微微翹起,見周圍沒人注意,也輕輕咬了一口。

兩人很快將手中的蘭花干吃完,何清沅又要掏錢買兩串,旁邊的採薇連忙拉她道:

「行了。」

「再兩串,就兩串。」

這豆乾的味道真的極好,讓人吃了還想再吃,讓人幾乎要上癮了。

採薇無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何清沅又付了錢,拿了兩串蘭花干,又笑嘻嘻地分給她一串。

兩人吃完了這鹵蘭花干,又繼續在這條街上閑逛。

何清沅本來還想再買,但是看著旁邊一臉不贊成的採薇,只能作罷。

採薇看何清沅像是從來沒出過門一樣,看著滿大街的東西沒有不覺得新奇的,看見隨便什麼小吃,都想嘗一嘗。整個人好像籠子中的小鳥,一朝被放了出來,歡騰不已。若不是她身上的錢不夠,怕是她想把整條街都買下來。

採薇心裡是有點納悶的。雖然說何清沅先前是在姑娘身邊當二等丫鬟,可能出入不如她們自由,但在進內院之前,總不會一次也沒出過門吧。

可能是這段時間在小廚房裡憋悶了太久吧。

她正想著,又被何清沅拉到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小攤前。

「老闆,要兩碗蝦仁小餛飩。」

採薇忍不住道:「行了你,真不怕吃撐了。」

何清沅抱著她的胳膊撒嬌:「難得出來一趟嘛。」她一邊說著,隨手將那一籃子茉莉花放在了旁邊的長凳上。

沒過一會,兩碗熱氣騰騰的蝦仁小餛飩就端了上來。

湯底是用豬大骨熬出來的,上面撒了一把碧綠的蔥花。用竹箸一撥,小餛飩看著也不小,攤主是個實誠人,餡填得很足,只是麵皮不夠透亮飄逸,顯得餛飩們一個個圓滾滾的,像個大肚娃娃。再一嘗,這味道實在稱不上好。

一想到上次小廚房不知誰做的薄皮小餛飩味道也是那樣,何清沅吃了兩口,就不由得意興闌珊地放下了竹箸。

旁邊的採薇一眼掃過來:「這就不吃了?」

何清沅小聲地貼著採薇的耳朵道:「這家的小餛飩湯頭還好,只是餡太咸,實在吃不下。」她口味還算清淡,油鹽重了的東西,實在吃不了多少。

然後她有點驚訝地看著採薇道:「你不覺得咸嗎,怎麼還能吃得下?」

採薇面色如常地放下小湯匙,扭頭看她:「真是因為太咸了?不是因為你剛才吃得太多,已經吃撐了?」

何清沅訕笑兩聲,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她。

採薇一指頭戳在她腦門上,又氣又嘆道:「你呀——」

真是個敗家的丫頭。

何清沅只是笑,也不生氣。

雖然她和採薇相處的日子不長,但覺得這姑娘除了性格冷了點,說話嗆了點,脾氣陰晴不定了點,但為人著實不錯。

她以前有位手帕交,和採薇性格截然相反。那位手帕交是性烈如火,眼前的這個是冷若冰霜,兩人看起來一樣的不好接近,實際上都是嘴硬心軟。這種人雖然遠遠地看著難以相處,但認識得久了,才能感受到她們內心的柔軟。

雖然何清沅敗家慣了,但採薇還是細細地將這一碗蝦仁小餛飩都吃了,用帕子抿去了嘴角的湯漬,這才起身和何清沅一起走了。

兩人沿著街道,一邊走一邊看。

橋南這邊不僅有賣東西的,這會還來了一群賣雜耍的,吞刀吐劍噴火,還有耍猴戲的,都正在那邊鑼鼓喧天地熱鬧著。

何清沅眼見那邊人多,笑嘻嘻地湊過去賣花。採薇攔不住,只好任由她在那胡鬧。

雖是賣花,不過何清沅還是認真觀察了一下,看到衣衫料子稍好些、舉止端正的,這才主動上前去問。若是碰上出雙入對的,就更不能放過了。

買花的人見是兩個亭亭玉立的年輕姑娘,其中一個還愛笑聲甜,價錢又不貴,手裡頭但凡有兩枚錢的,都笑著買了。

採薇臉皮薄,一開始只在旁邊收錢,後來在何清沅的攛掇下,這才支吾了幾句,慢慢地也放下了羞怯。沒一會功夫,兩人就賣出了大半籃的茉莉花。

何清沅拉上蓋在籃子上的布,笑道:「差不多了,我們留一些,再去橋北花市那邊看一看,買些別的。若是路上碰到了采菽她們,這次就別分開走了,人怪多的。」

兩人邊走邊聊,又沿著永定橋往北邊花市的地方去了。

還沒走到橋頭,眼尖的採薇站在高處,已經遠遠地看到了什麼:「好像出事了。」

彷彿為了驗證她這句話一般,下一秒——

「殺人了!」

一聲尖叫劃破了永定橋上方的夜空。

猶如一瓢水潑入了燒熱了的油鍋,在何清沅、採薇二人反應過來之前,永定橋上下的局勢迅速失控。

街道上本已經水泄不通,何清沅還不知哪一邊先出了什麼亂子,四周的人先聽到了這聲喊,無頭蒼蠅一半四下亂沖。橋南的往橋北走,橋北的要往橋南走,兩邊的人流對沖,把原本就狹長的永定橋兩頭都堵得嚴實。

片刻的功夫,不堪擁擠的橋頭上已經有人接連落水了,一時間驚叫聲、哭鬧聲震天。

雖然是夏季,但這會掉入河裡卻未必是什麼好事。永定橋下的水深,暗流頗急,除非游泳的好手,否則倉促之間掉下去只怕凶多吉少,更不必說像何清沅這等不會游水的人了。

永定橋上的擁堵驚動了不遠處畫舫上飲酒作樂的權貴們,不少人家打發出了奴僕問怎麼回事。其中一隻畫舫看到岸邊橋上出了亂子,竟然直接讓人快速向這邊划來了。

混亂的人群不停地衝撞著兩人的身體,轉眼之間,兩人就被人流沖開了數米遠。

採薇急了,也顧不上什麼禮節規矩了,沖著何清沅的方向大喊:「清沅!清沅!小心,先護住身體!」說著還想推開涌過來的人群,奮力向何清沅那邊擠過去。

何清沅沖她喊:「採薇!採薇!別管我!我們分頭走,別過來這裡!」

兩人在一片嘈雜中幾乎聽不見對方說什麼,只能看到對方焦急的神色和一張一合的口型。轉眼,她們就雙雙被人流裹挾著沖向不同的方向。

採薇被擠得又跌跌撞撞地往橋南那邊去了,何清沅被人力沖向橋北。

何清沅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人群衝撞的可怕之處,人好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被驚濤駭浪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動。

若只是被迫挪動腳步那也就罷了,人來人去還不停地推搡著,腳下稍一不注意,在這橋上一刀,就有無數只腳從人身上踩過。

何清沅用眼角的餘光瞥到,斜後方有個姑娘被人推搡得一陣踉蹌,腳下一歪整個人就被洶湧的人潮吞沒了,只聽到她幾聲凄厲的哭叫,轉眼又被鼎沸的人聲吞沒。

隨她一起倒下的還有身後的幾人。

何清沅頓覺頭皮發麻。

正是因為看到了他們的慘狀,哪怕人身上的汗臭味熏得何清沅一陣胸悶氣短,她也不敢有絲毫分神,只能儘力順著人流向前挪動著,一邊祈禱著前後左右的人千萬別栽倒,一邊暗暗希望採薇那邊千萬不要出事。

衝撞之間,隱約有一抹光暈晃在了她眼皮上。雖不刺眼,還是引起了何清沅的注意。

何清沅下意識地回頭一看,一眼就看到了不遠處的人堆里,一個其貌不揚的灰衣漢子正背對著她抱著一個孩子往另一邊擠。

他把那孩子捂得緊,又背對著何清沅,她很難看到什麼。但小孩似乎是在掙扎,一隻腿在踢蹬著,腳上一隻織金紅繡鞋上還綴著一點珍珠,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另一隻小腳卻是赤著,想來應該是混亂中不小心掉了。

何清沅暗暗皺眉,心裡已經有了點不好的預感。

正好又一股人流沖了過來,把那灰衣漢子都撞了個趔趄。他身子一偏,露出那孩子的半截身子。雖然還是沒能看到臉,但她脖頸間的赤金瓔珞圈卻一閃而過,上面墜著一顆燦燦生光的明珠,正是剛才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是人販子!

腦海中劃過這個想法的瞬間,何清沅悚然一驚,在她的大腦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就已經奮力向那邊擠了過去。

何清沅自己都想不到她身上竟然能爆發出這樣大的力氣,她居然能跌跌撞撞地逆著人流,向著那個灰衣漢子那邊拼力擠去。

「抓拐子!前面有拐子!」

「前面有拐子!大家讓一讓!」

「誰家的孩子,這邊有拐子!」

她的聲音仿若一滴水珠,匯入人聲聚成的汪洋大海中,轉眼就消失不見,連她自己都沒怎麼聽清自己的聲音,反倒是離她不遠的一個疤臉男子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雖然只有一眼,但何清沅如墜冰窟,頭腦瞬間清醒過來。

她再定神一看,只見那灰衣男子身邊還分散著幾個同樣不起眼的人,不仔細看的話很難注意到。他們雖然衣著普通,但哪怕周圍人群再怎麼擁擠,神色仍舊冷漠。

何清沅心中焦急,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邊遠離剛才看到她的疤臉男子,一邊向著那個灰衣男子一點點挪過去。

她雖然力氣不大,但勝在身形嬌小靈活,擠著空子硬是往那邊,又挪近了幾寸。

眼看著離那灰衣男子越來越近,突然一人重重地撞在何清沅的肩膀上,帶得她整個人一個趔趄,大半個身子被擠出了橋欄,人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掉入橋中。

旁邊的好心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撈住她的胳膊一拉,何清沅這才穩住了身子。

才一站穩,她就聽到一個聲音喊她:「何姑娘。」

這聲音隱隱有些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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