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黎 第八章 (依嬿篇 一)琥珀色的厄運

泊黎 第八章 (依嬿篇 一)琥珀色的厄運

「還記得蒼藍城的三大恐怖傳說么?」王亦蓁為唐咲斟酒。

酒剛斟入半盞,唐咲伸手扶住酒壺。

「這些就夠了。」

他端起酒樽一飲而盡,咂舌回味酒香,也回味王亦蓁的話。

「殺生的黑影,附身的惡靈,以及,帶來厄運的黑貓?」

「準確來說,帶來厄運的不是黑貓,而是它的瞳色吧。」王亦蓁邊說邊撫著卧伏在身側的黑貓,眼瞳奕奕地盯着唐咲衣襟內垂下的幾個細線。

「這貓跟了我很久...不過是人們因惶恐杜撰罷了。」

「如果...那種顏色不只是她有呢?」王亦蓁翻開一本陳舊的書,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那就再聽你講些醉話吧。」

看門的老頭搔了搔小腿肚上被蚊子叮的包,不耐煩地揮着蒲扇,他估摸著不會再有人進出了,便想偷會兒懶,半卧在床板上,把草帽留在臉上,不一會兒便傳出如雷的鼾聲。

門房窗子下,兩個人影似乎等待了許久,聽見鼾聲后,互相打了個手勢,躡足溜出了大門。

未走幾步,靠前的身影就加快了腳步,撒丫子跑了起來。穿過街巷,鑽出城門(城門旁的小洞)奔跑在分割田野的大道上,即使背着一把沉重的硬弓,他的速度也愈來愈快。皓月灑下的銀光里,映出他和身後女孩子難以遮掩的喜悅

「嗚呼!終於擺脫他們咯。我們自由咯!」郭弋又跑又跳着吶喊。

「是…是自由了,但是…咱們…慢點好不好,又沒有人…追咱們。他們…發現不了…」楊嬿漸漸跟不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呦~這就跑不動啦,你好遜啊!」郭弋笑着說。

「喂!我好歹也是女孩子,你就不懂得憐香惜玉嗎?」

「就你?哈哈哈。」郭弋一溜煙兒跑遠了。

「咋?瞧不起我?誒,你小子等等,給我回來!」

終於,郭弋在土路盡頭的打麥場前停下腳步,面前是一小片麥田,晚風拂過仍有些青澀的麥穗,沙沙作響。過了一會兒,嬿才從後面慢慢趕上來,俯下身扶著雙膝,清秀的臉龐沁出一層細汗,黏住了耳旁的幾縷秀髮。

藉著月光,郭弋手捧著硬弓,指尖撫摸著紫杉木的細膩紋路,輕輕撥動弓弦,生牛皮製作的弓弦發出沉悶的弦音。

「簡直是弓中極品。」郭弋嘖嘖讚歎,他看見這弓,興奮的手痒痒。恨不得立馬搭弓射它兩箭。

「哼~」嬿叉著腰滿臉驕傲「還不是托我和我爹的福,要不是他純熟的手藝,要不是我偷偷拿出來…哼哼,你可用不上這等好弓。」

楊嬿的父親楊仕道早年是鄰村的窮秀才,靠着教書和種田勉強維持生計,誰知逢連年大旱,楊嬿的母親又在生她妹妹時難產而死,村中家家揭不開鍋,更別提送孩子念書了,因而楊家一下子斷了收入。

為了生存,楊仕道把楊嬿的妹妹「過繼」給了好心人,自己帶上楊嬿過着風餐露宿的生活,楊仕道曾在求學時和同窗的好友學過一些製作弓和弓箭的手藝,未曾想這連他自己都不在意的才能改變了他與女兒的生活軌跡。

郭弋的父親郭桓是符乾縣的縣令,擅長射箭也極愛收藏弓箭,某次他同隨從去城郊狩獵時,所帶的弓崩了弦,碰巧楊仕道帶着楊嬿正欲進城乞討,郭桓瞥見眼前這乞丐背着的破行囊里竟裝着一把弓,便好奇的問。

「誒,小兄弟,沿街討飯為何要攜一把弓?」

楊仕道定睛一看,眼前的郭桓領着一群人高頭大馬的,想必是有勢力的人,又瞧見了郭桓弓綳弦的場景,忽然有了主意。向郭桓深深作揖。

「大人…小的年輕是學了些制弓的手藝,只是現在為生活所迫,才淪落至此。」說罷,他從行囊中拿出弓,雙手呈上。

郭桓接過弓,試着射了幾發,很快被這把弓剛而不鈍,柔且堅韌的手感深深吸引,一個勁讚歎。

「好弓,好弓!」郭桓看看楊仕道。

「這樣的弓,你還有多少?」

楊仕道瞅著機會來了,連忙附和。

「小的倒是很願做弓,只是…如今溫飽都是問題,做弓的事不得不擱置…」

「這樣啊…」郭桓眯着眼上下打量楊仕道,他看得出,這是個很有心機的人,但他府上不差這一口飯,何況他又是個帶着女兒的人,楊嬿不解地眨着眼,琥珀色的眸子甚是好看。

就這樣,楊仕道父女算是寄托在郭府,當時楊嬿才八歲。初入郭家偌大的宅邸,並無一般孩童的膽怯,她對一切事物充滿了好奇,後房的廚師,打理花草的花匠,修築房頂的短工。都是她悄悄觀摩的對象。

但令楊嬿不解的是,郭府的每個人都似乎很忙,除了楊仕道外,沒人會耐心聽楊嬿傾訴她內心的好奇,甚至連楊仕道也變得比往日冷漠。

幾日的尋找后,楊嬿把目光落在一個年齡相仿,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身上。

那天下午,她看見男孩蹲在花園的道路旁聚精會神地看着什麼,便悄悄溜到他身後,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喂!你看什麼呢?」楊嬿笑吟吟地問。

「啊~!」男孩被突如其來的嚇了一跳,向後連退幾步。

「你...誰呀?」

「你猜?」楊嬿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公平起見,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男孩看了看楊嬿,又緩緩蹲下去。

「問你話呢!」楊嬿對男孩的態度很不滿。隨即發現男孩在專註的看地上的一條黑線,她也蹲下身,才看清是一窩正在搬家的螞蟻。長長的隊伍一直蔓延到花園中央亭子的腳下。

「螞蟻搬家,這是要下雨了吧。」楊嬿小聲喃喃。

話音未落,便打了閃,傳來震耳的雷鳴。

「快跑!」楊嬿站起身,拽著男孩的袖子跑到亭中,剛躲進亭子的庇佑,傾盆大雨隨即潑下。

「呼~幸虧跑得及時。」

男孩忽然開了口。

「好厲害,你怎麼會知道要下雨。」

「啊?昂...常識嘛。」楊嬿說。「像小蟲子會飛得很低,水中的魚會匯到水面,都是要下雨的前兆。」雖然...這次下雨只能說是巧合。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就...有的是爹告訴我的,有的是玩的時候發現的。」楊嬿回過頭看着男孩。

「我叫楊嬿,你呢?」

楊嬿牽起男孩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

「郭弋。」

半晌沉默。

「除了看螞蟻,你沒有別的愛好嗎?」

「我不知道...」郭弋的眼神始終茫然地看着亭外的雨幕,聲音中不帶任何感情變化。

「唔...」楊嬿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什麼。

「你等等,我去給你拿樣好東西。」說着,她便衝出了亭外。

「小心...別被,淋濕了。」郭弋下意識地伸出手,卻發現楊嬿早就沒影了。

不一會兒,楊嬿帶着一把軟弓,背着箭袋跑了回來,上亭子的台階時,還不小心滑倒了。

郭弋趕忙走上前把楊嬿扶起來。

「都說了讓你小心點了。」郭弋聲音略有焦急。

楊嬿看了看膝蓋上銅錢大小的創口。

「哎呀!沒事啦。你先看這個。」楊嬿把弓和箭袋遞給郭弋。

郭弋見過父親射箭的樣子,卻從未被允許碰過弓箭,他模仿父親的樣子把箭搭在弓弦上,側身跨步,緩緩拉開弓弦,短暫瞄準后,「嗖」的一聲,箭矢沒入花叢中。弓弦清脆的迴響,箭矢飛出時破風的「嗖嗖」聲,都深深勾起郭弋心底未曾喚醒的自己。

「好有意思。」郭弋又連射幾箭,終於箭袋空了,兩人便坐在亭中歇息。推心置腹的交談。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僕人的表情如此惶恐,為什麼楊仕道要暴跳如雷地打罵楊嬿,為什麼郭桓不讓郭弋碰弓箭,為什麼郭弋給楊嬿送擦傷的葯時楊仕道會激動地跪倒在地。

她只記得,偌大的宅邸中終於有一個人願意聽她傾訴。

他只記得,來來回回的阿諛奉承和令行禁止中,終於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你可以做什麼。

郭弋從箭袋中拿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拉滿了弓,側頭凝視這五十步外突兀的稻草人。屏住呼吸,將箭頭微微抬高,指尖迅速卸力。

我們的初識,也是從射箭開始的吧。

「嗖」的一聲,箭離弦而出,劃破夜色,稻草人那邊傳來沉悶的聲響,楊嬿踮腳望了望。

「厲害啊,正中眉心的位置。」楊嬿輕輕讚歎。

郭弋又連射三箭,箭無虛發,微風吹拂着他綸巾上的髮帶,凜然的神情,像極了他爹年輕時的樣子。

郭弋放下弓,微笑着看着楊嬿。

「如何?」

「照這個狀態,參加今年的御箭大賽應該沒有問題。」

御箭大賽是謁州官府主持籌劃的,本意是選一些射箭的能手向朝廷推舉,當然也有像郭桓這樣,身居官位也參賽的人,他人也便心領神會地收收手,郭桓也便成了奪魁的常客,只是近幾年郭桓上了歲數,身體大不如前了,也便不再參與這種比賽。

「那得看那個老來得子的老傢伙管教是不是還那麼嚴苛咯。」郭弋把箭搭在弓上。

「我會和你一起求情的,哈哈。」楊嬿笑着說。

「無論如何,我肯定會站在你這邊的。」

「是嘛...」郭弋拉弓松弦,稻草人的頭部又一次被箭貫穿。

「那以後呢?」郭弋淡淡地問。

「倘若我日後成家立業,你還會在我身旁嗎?」

「成...成家?」楊嬿忽然漲紅了臉。

「切!你小子又看上哪個大家閨秀了,不介意的話,我倒是可以幫你審審。」

「誰知道呢?如果箭靶上不畫出圓圈,我也不知道這一箭算不算射中。」

楊嬿腦海中閃過一絲念頭,卻自嘲的笑了笑。

「你的箭,想必會有很多靶子爭先恐後地想被射中吧,畢竟是郭家的,少爺呢!」

「你又說這種見外的話。」郭弋放下弓,輕輕捶楊嬿的頭。

「哎呀!都叫你憐香惜玉一點了...」

「那這樣,可以嘛?」郭弋轉過身,放下弓,雙手捧著楊嬿的臉,指尖劃過楊嬿細膩的肌膚。

「別鬧嘛...」楊嬿掙脫開,轉過身背對着郭弋。

「注意你的身份,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饒不了咱們...別開這種玩笑了。

「所以,你有想好以後的打算嗎?」

「我嘛...」楊嬿看着遠方。

「做一條游魚吧。」

「魷魚?」郭弋不解地看着楊嬿。

「鐵板燒的那種嗎?」

「你...」楊嬿用力錘了一下郭弋。

「饞死得了。」

「哈哈~」

笑過後,郭弋低下頭,不知看着什麼。

「說到底,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做一條魚呢?」

「做魚,應該很自由吧,能感受流水滌盪,能待在沙石縫隙間獨處,浮出水面的一剎,又恰巧能看見...」

「等等...」郭弋打斷了楊嬿的話,他敏銳地察覺到麥田中有黑影攢動,便指給楊嬿看。

「唔...」楊嬿也看見了黑影,「會不會是野兔,現在不多見了。」

「你眼神真好呀,又好看又好使。」郭弋說着又搭上一支箭。「之前打的都是死靶子,這次正好來練練手。」

「您就別嘲諷我了。」楊嬿還為剛才抒情被郭弋打斷而不滿。

「我爹都說了,就是我和妹妹琥珀色的眸子剋死了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和你,換換呢。」郭弋用盡全身力氣拉滿了弓,凝視很久后,自信地射了出去。

「小心點...」楊嬿不由自主地說。

箭彷彿飛了很遠、很久,楊嬿只聽見一聲清脆的金屬音,藉著月色,她好像看見箭被什麼東西彈開了,身後的道路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郭弋...郭弋...咱們好像被發現了,快跑!」

如果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再好用點該多好...

楊嬿聽見弓箭落地的聲音,接着是郭弋的慘叫,她回過頭,只見郭弋捂著雙眼跪倒在地,指縫間不斷滲出鮮血。

「郭弋!」楊嬿不知所措地大叫。

郭桓帶着幾個家僕點着火把跑了過來,本想責怪兒子半夜偷偷溜出來胡鬧,卻目睹了這幅場景。

「弋兒、弋兒你怎麼了?眼睛怎麼了?!!」郭桓衝上前,抱起郭弋慌張地問。

郭弋疼痛的無法回答,鮮血混雜着晶瑩的物質不斷流出,他的叫聲越來越小,直至剩下微弱的鼻息。

郭桓咆哮著喝令家僕趕緊去臨近的蒼藍城找醫生,不知為何,郭弋指縫間流出的血漸漸止住了,郭桓輕輕扒開郭弋的雙手,楊嬿也忍不住湊上前,一瞥之後,瞳孔急劇收縮。

「不...不...」她感覺胃部劇烈地痙攣翻湧,忍不住地嘔吐,郭桓也恐懼地渾身顫抖。

郭弋原本漂亮的眸子消失不見,只剩下空洞的眼眶。

祥和的夏夜,蛐蛐兒鼓著「樂器」發出生靈的協奏,郭桓在院內神情凝重地來回踱步,屋門開了,醫生從裏面走出,郭桓趕忙上前詢問。

「文大夫...我家弋兒...」

「放心,他的命是保住了,但...」文微搖搖頭。

「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癥狀,現有的醫書都沒有這方面的記載,眼球消失,眼眶卻沒有任何創傷...」

沒有別的辦法,郭桓將文大夫送別後剛返回院內,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叫罵聲。楊仕道扥著楊嬿進了院子,楊嬿身上一塊青、一塊紫的,明顯是被楊仕道「教訓」了。

「跪下!」楊仕道把楊嬿拽到郭桓面前,自己也深深作揖。

「郭大人,犬女生性頑劣,引郭公子誤入歧途...才會發生今日的意外,此女任大人處置,以...以償大人...」

郭桓已從楊嬿口中聽聞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連忙攙住誠惶誠恐的父女二人。

「沒必要...沒必要,這件事,不怪你們。」

忽然,屋中傳來家僕的驚呼聲,三人幾乎同時簇擁進去。

郭弋做了很奇怪的夢。腳下是一片淺淺的水,他踏出步子,水面潦起的漣漪畫出完美的圓形。接着,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逐次泛起,同心相扣,將郭弋環在正中心。突然有光芒貫徹了他的身體,剎那間所有顏色消失不見,郭弋感覺渾身輕飄飄的,失去了重力。

他猛然睜開眼皮,卻發現自己仍處於黑暗之中。

呼吸、摸索,似乎在很熟悉的地方,卻始終記不得這是何處。

四周喧囂嘈雜,叫罵、呼喊聲不斷。一個陌生的名字反覆被提起。

他猛然坐起,周圍的嘈雜聲戛然而止。

「弋兒...弋兒你醒了?」

「少...爺?」

「弋兒?少爺?是在稱呼我嗎?」

空洞的黑暗,空洞的聲音,哪裏都是空洞的,包括名為記憶的東西,除卻弓箭外,只剩一片空洞,一片灰暗,一片望不到頭的灰暗。

他朦朧地記得,自己對弓箭有着某種執著,似乎也有某個與弓箭有關的比賽,是他嚮往已久的,可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為什麼是一片黑暗,郭弋試着觸碰自己的眼睛,所觸及的,如同所見般,只有一片空洞。

郭弋忽然意識到,自己今後可能再也無法射箭了,對於御箭大賽的幻想成了泡影。眼前只有黑暗,深邃的黑暗,無邊的黑暗,如同預知了無法抵達黎明前的子夜。

空曠、孤單、寂寥。他依稀能感覺到身邊環著一大群人,卻仍是一個人在黑夜中兀自前行。

不知是不是連淚腺都一併失去了,郭弋有想哭的衝動,卻始終哭不出來。

忽然,他在蒼涼的黑暗中看見一處光點,逐漸吸向他身側,似璀璨的明星縈繞在他身旁。

他聽到了悅耳的女聲。

「郭弋...你還好嗎?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他感覺那光點越來越近,越發耀眼。

楊嬿焦急的注視着郭弋,心中一遍遍祈禱。郭弋的臉色似乎與平常無異,可是那空洞的眼眶...

都是因為我,都因為我不好,執意讓郭弋試試那把嶄新的弓...

郭弋似乎注意到了她,將頭扭向她的方向,嘴唇微微顫動。

「我...還好。」

即使失去了眼睛,保住了的性命,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郭弋...郭弋你沒事就好。」楊嬿不自覺地撲到郭弋身上。與此同時,郭弋也輕聲耳語。

楊仕道見女兒又不守規矩,氣不打一處來,揪住她的領子便拖出了門。

眾人沉浸在郭弋醒來的舒心中,沒人在意楊嬿為何一言不發不掙扎地被拖走,也沒人注意楊嬿眼角流下的淚痕,因為只有她聽見了郭弋的耳語。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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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憑此劍斬斷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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