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山家

第六章 九山家

白棠坐在她的身邊,正在為她掖毯子。Елех應該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邊才對,她正在和白棠慢悠悠地聊天,幾乎叫江硯以為剛才那句話只是他產生的錯覺。

江硯剛要轉回臉頰,Елех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懶洋洋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驟然攥住了他的眼眸。須臾之間,那雙黑色的瞳仁里湧現出一剎寒光,仿若一刃刀芒,震得江硯不受控制地想要逃避她的視線!

一簇寒意無聲無息地攀上他的背脊,他隱隱覺得身後有魔鬼在輕撫他的脊椎。

待他狠心一咬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灌了一大口正山小種后,驚魂未定地打算收回目光時,Елех已經重新合上眼皮。

白檀見怪不怪地給安慰他:「你如今天賦八花,衰老得會比我更慢。少家長脾性歷來如此,你不要被她嚇到。」

在這溫柔的撫慰下,江硯緩緩地放鬆神經。放鬆不要緊,這下子一夜受虐未得好眠返上來的疲倦瞬間將他包裹,昏昏沉沉中,他聽見自己竟然大著膽子問白檀:「我可以回江家么?」

這句話勾起了長久的沉默。在他忍不住快要睡着的時候,聽見白檀低聲說:「天賦八花出來的那一刻,你的生命就不屬於江家了。」

那麼,屬於誰呢?他的腦袋愈發沉重,來不及細想,也就這麼問了。

「屬於賦予你新生的那個人,順從在九山家榮耀的身側,將一切奉獻給她。」

邪教。江硯輕輕地想,意識到不太對,「那杯茶......」

白檀從他手上取走茶杯,帶着長輩對晚輩的溫和,揉了揉江硯柔軟的頭髮,「加了些安眠的藥材。等到了地方,我會叫醒你的。」

.........

...

不觀古畫,未見故園,是決計無法想像九山家建築群之壯觀、之古樸、之典雅的。

於萬仞蒼山的半腰,一片鬱鬱蔥蔥之中,盤踞著一座氣勢雄渾的建築。建築整體的色調都是黑白的。從飛機上往下俯瞰,整個建築群大體呈「啚」型,四周分佈一些小型的房屋。其中最高的建築緊緊依傍著山的走勢,看不出到底是三層還是五層,因為眼神在觸及它的那一刻就會被其屋頂上巨大的雕像吸引。

那雕像是整個建築群中唯一區別於黑白色調的東西,由一串巨大的、完整的圓環日輪和鑲在其中的一張巨大的人面組成。在夕陽的光輝下,日輪呈蒼舊的昏黃,光影分明,看着像是氧化的黃銅,然而背光處卻悄悄地顯出寒光來。人面用的是青銅材質,已經被綿長的歲月打磨成青灰色,在光芒下若隱若現地還閃著點點未被腐蝕的金色。這張人面雕塑缺少耳朵和脖頸,似乎只截取了面頰的部分。人面狹長的眼睛還是很嶄新的金色,瞳仁半睜半合,神情半嗔半喜,眉間有一道溝壑,不知是疤痕還是印記。

光是匠人手中澆築出來的雕像,都美得讓觀者呼吸一滯,很難想像其原型究竟是何等艷絕眾生。

只是那莫測的雙眼,直教人不敢與之對視,匆匆一瞥就感到毛骨悚然,夜裏恐怕會多夢驚詫。

飛機在山腳廣闊的私人飛機場停下。

白檀把江硯喚醒,帶着他和白棠跟在Елех身後,保持着Елех——白檀——白棠、江硯這樣的三角結構,每個層級的人和相鄰層級的人間隔在一米左右。兩位身穿月白交領袍的男子上來迎接他們,先給Елех行了大禮,其中一位用拂塵輕輕掃除他們身上的塵埃,另一位用椒蘭熏香他們的身體,之後兩人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微笑,引著四人從一條幽僻的羊腸小道蜿蜒著上山了。

在江硯完全越過圍牆的那一刻,守在門口的兩名新人類用與人齊的銅棍用力地敲打地面兩下,發出巨大且帶有回聲的響動,不說從未到過此處的江硯,連侍奉Елех的白氏兄妹都嚇了一跳。唯一看上去不受影響的只有Елех,她甚至還有說有笑地打趣這些下屬幾句,便領白姓二人同江硯繼續踏上層層疊疊的青石台階,穿過一排排整齊劃一帶院落的黑瓦杉木復層飛檐房屋,在那座有着巨大雕像的恢弘宮殿前停下。

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這宏偉樓宇給江硯的直觀感受,那麼一定是肅穆。

這座樓同前面那些房屋都不同。這差異不僅是在外觀上,還在其蘊含的氣息上。

前面走的時候,好歹還看見有孩童在嬉戲,能看見年邁的夫婦攜手沿着牆根邊嘮閑嗑邊走,能聽見某個院落里男人們為了勸酒而高歌吟誦或著名或晦澀的詩歌,還能聞到不知從何處瀰漫開來煙火氣十足的飯菜香,然而這些溫馨的東西被第二重圍牆盡數擋在了眼前這座神秘莊嚴的宮殿外。

踱過了那道厚重的金屬門檻,寬達十餘厘米的大門在他們身後帶着沉悶的聲音緩緩關合,就像拉上了音樂匣子的發條,神經恍然從繁雜的東西抽離,四周靜得能聽見一塊錢鋼鏰掉在地上的聲音。

這座古老的建築讓江硯不禁有些迷茫,它實在是顯得同現代社會太脫節了,甚至讓他產生一種跨越了一堵圍牆回到了幾千年前之感。

Елех先走上去,用適中的音量報了自己的名字,很快有人從裏面為她緩緩打開了大門,門上的細細的灰塵揚起,在漸暗的晚霞中折射出金燦燦的色澤。宮殿裏的一切對他們敞開,裏面景象可一覽無餘。

裏面同外頭沒什麼大的區別,一層還是c國古代建築中非常常見的玄色同月白的配色,入目可見幾展屏風和油燭。順着一疊疊屏風依次深入,邁過兩節門檻,才是大堂,一位發須盡白的老人端坐在長案一角,面前置一棋盤,黑白子交互,看得出老先生與自己博弈許久。

負責引著幾人進來的女子非常謙恭地朝着老先生行了一禮,開口道:「大先生,少家長到了。」便自覺地弓著身子退下了。

老先生這才從棋盤中收回目光,抬頭,那雙蒼老的眼睛卻還是充盈著清明,落在Елех身上時充滿了對稱心晚輩的慈愛,開口,聲音綿厚低沉:「老九,回來了。」

Елех立刻上前,挽著老先生的手臂,親昵道:「二爺爺。」

情態像是跟關係好的長輩撒嬌的孩童。

「好了,好了,好歹是大姑娘了,別叫人看了笑話去,」大先生輕拍著Елех的後背,視線越過她,跟白檀和白棠問好:「白家的兄妹也到了,招待不周,多有得罪。」

江硯站在他們身側,看着白氏兄妹自然的神情,心裏知道這位「大先生」是好相與的角色,一直繃緊的心稍稍有些鬆動,終於能緩口氣了。

大先生又看向江硯,頓了頓,有些遲疑,還是笑着問他:「小少年,你就是江家的江硯嗎?」

江硯沒遇到過這麼和善的陌生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耳根子一熱,輕聲道:「您好,我是江硯。」

大先生把Елех扳正站好,抿著嘴唇,有點擔憂地低聲說:「烏德希多家已經把你在審判會上鬧事的事情一紙狀告到家主那裏去了,家主的臉色不是太好,你們幾個免不了受責罰......」他特別看了江硯一眼,接着說,「我現在領你們上去,你們態度放軟一些,別觸了霉頭。」

他的最後一個眼神含着警告的意味,與江硯的目光相撞。江硯心裏一沉,意識到九山家家主的怒火很可能是沖着自己來的。

跟着大先生穿過大堂,接着往裏,順着角落樓梯上了第三層,待大先生推開一扇看上去年代久遠的木門,喚了一聲「大哥」,江硯敏銳地感覺到身邊白檀和白棠的身體在這一句后驟然繃緊,只有站在前面的Елех面色如常。

裏面傳來一聲簡短的命令:「讓老九和江家的小子進來。」

白氏兄妹大鬆了一口氣,得到大先生的允准,幾乎是飛也似地逃到下面大堂去等著了,江硯下意識窺了Елех一眼,然而Елех並沒有絲毫顧及他的打算,整理了一下儀容,抬步踏進那間屋子。

江硯緊隨其後。

這間屋子像是間卧房,佔地約六十平米,裏面有一床、一白玉榻、一茶案、一書案、一張琴、書架者十二、書籍若干、筆墨紙硯俱全。

而此刻,一面目周正、留着短短的白髮、鬍鬚剃得乾乾淨淨的老者正襟危坐在白玉榻上,一雙鷹一般的眸子嚴厲地盯着Елех,瞪了她一會兒,才轉頭看江硯:「你就是江家那個?」

江硯暗暗深吸一口氣,應道:「江硯。」

老爺子又問他:「活着從審判儀式出來,未來有什麼打算沒有?」

「我......」江硯遲疑了一下,還是打算實話實說,「我希望回江家。」

老爺子「哦」了一聲,也不打算隱瞞什麼,接着問他:「你知道你父母因為隱瞞你的存在這件事被處決掉了嗎?」

江硯雙目圓瞪,一時忘記了大先生囑咐的話,猛地抬起頭來!

老爺子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話是不是如同一柄利刃一般,這時候正血淋淋地切割著江硯的心臟,就那麼心平氣和地告訴他:「在審判儀式的前一天夜裏......十一二點?那時候發生的。」

江硯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敢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個點兒——他正躺在冷冰冰的實驗台上,接受一場洗血手術。

在他父母被新人類團體處決的那個毫無希望的夜裏,他成為了這個團體的一員。

等他消化完這句話的意思,他的身體劇烈地戰慄起來,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顫抖著,連一個音節都吐不出來。他突然感覺到劇烈的胃疼,胃部的痙攣牽動了他的神經,他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雙手死死地捂住嘴巴,不停地乾嘔著。

眼淚順着他的臉頰,如溪流般交錯在他的整張臉頰,爾後彙集成豆大的珠子,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他十九年來所有的情感寄託——唯一長久相處過的兩個人、唯一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唯一能依靠的兩個人、唯一真正愛着他的兩個人——死在了新人類這個團體手上。

他那毫無樂趣卻無比重要的十九年,在那個寂夜裏崩塌了。

而劊子手們,卻用大同小異的冷漠情態,安然無恙地坐在那裏,不咸不淡地將螻蟻們苦痛的悲劇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消息,以旁觀者的語氣,原封不動地將這個苦難送還給螻蟻本身。

九山家的老爺子看起來不大能應付這樣的場面,瞪了Елех一眼,讓這個闖禍的孫女先把江硯安置好了再滾回來受罰。Елех一挑眉,轉頭看了淚流滿面卻死死不發出半點聲響的江硯,不由分說地一攤胳膊把他扛起來,在樓里找了個供奉神像的屋子,把人往裏一扔,將門一帶上,麻利地轉頭回去挨批。

她一走,偌大的屋子裏就只剩下萬念俱灰的江硯和形形色色的滿牆神像。這些是江硯在這裏唯一感覺熟悉的東西,奉九山家的命令,所有的下屬家族都得在自家的重要建築里專門騰出一間屋子用以擺放九山家信奉的神明塑像。評審會看在九山家的勢力上,也會格外尊重這些神像,不會輕易涉足存放神像的屋子,可以說江硯躲躲藏藏地逃過這麼多次的追捕,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父母親會挑評審會搜查的時候將他塞進家裏供奉神像的房間。

江硯曾經無比信仰這些高高在上的神靈,每日虔誠地為他們焚香洗塵,在裊裊的爐煙中完成一天的學業。那時神像帶着慈悲的微笑,安安靜靜地在牆上關注着他,像庇護他的長者,眉目間彷彿都帶着些鼓勵的意思。

那才是他記憶中的神所該有的樣子。

他幾乎是抱着求死的意志抬起頭來,想徵求神明的旨意,然而一抬頭就被眼前的景象駭得打了個哆嗦!

這個點兒c國北方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彷彿潑墨般沉鬱不可視物,這間屋子裏除了最高處最大那座神像兩側有兩台油燭在燃著外,再無其他可以照明的東西。憑藉着兩簇微弱豆大的亮光,至高神的面頰半明半暗,猶如矇著一層厚厚的陰晦,那雙細長的眼帶着森森寒意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人類,而其他的神明也全部藏匿在黑暗中,只朦朧地可以看見祂們邪魔般的目光。

而祂們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也好似在輕蔑地諷刺着他。

江硯突然從心底生出一團火——那是一點點憤怒,像是春雷后冒出尖芽兒的春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茁壯,很快將他的整個身體填滿,他的眼淚很快地如暴雨般落下來,噼里啪啦地砸在支撐在地面的手上,他整個人也如同一隻發狂了的小獸,不顧一切了的,嘶聲力竭地質問着眼前的神明。

他拼盡全力地憎問著,發泄著身上無法承擔的龐大恨意,他厭惡這些政教合一的虛偽組織,他厭惡所有新人類!

理智開始消弭,他終於像是渴望掙脫禁錮似的,舉起拳頭狠狠砸向眼前的神像!

指骨錯位,撕裂般的劇痛將他的意識狠狠地拉扯回籠,然而神像臉上僅僅凹陷下去小小的圓弧,表面漆的彩釉有稍許脫落。

漆下金屬昏昏暗暗地映出他狼狽的面龐。

他怔怔地看着,突然一咬牙將兩盞油燭掀翻,燈油和燭火一同墜地,然而並未引燃任何一點東西,只是在江硯的目光里,一點一點消逝,如豆如粟,慢慢熄滅下去了。

江硯苦笑了一聲,跌坐在遠離神像的一角,伴着手上的劇痛,和著滿臉淚痕,筋疲力竭,昏昏睡去。

.........

...

第二日江硯醒來,周身已被清理乾淨,穿着舒適的睡袍躺在一張墊著厚厚軟墊的床上。手上的骨骼錯位也已恢復,彷彿昨夜夢魘般的一切只是他的幻想。

大先生坐在他的身邊,眼含悲憫,卻未同他有太多交流,也沒有什麼的動作,只是默默地等他穿好衣服,通知他家主要見,問他:去還是不去?

江硯下意識捏了下拳頭,一點瘋狂的念頭在心裏生長,爾後很快面色如常地回復了大先生,跟着他再次踏進那座沉肅的古樓。

他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太陽餘燼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太陽餘燼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章 九山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