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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的脾氣一天比一天乖戾,發作起來歇斯底里叫個不停,有時又會突然的十分安靜,默站在窗前,一整天不說話。

從上海回來,她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就是她自己單獨住的那屋子,除了江長明,她誰也不見。對葉子秋,她也是不聞不問,江長明讓她去看看母親,她竟然說:「你是想讓她羞辱我,嘲笑我是不是?」

「沙沙你怎麼能這樣想,她是你母親,你在外面的這些日子,知道她有多焦急嗎?」

「不知道。」

「沙沙!」江長明快要氣瘋了,他急著要回沙窩鋪,可是葉子秋和沙沙都扯著他,兩頭隨時都要出問題。護工姚姐也想辭了這份工作,怕再幹下去,擔不起責任。江長明自然清楚姚姐的擔憂在哪,眼下這對母女,跟精神病人沒啥兩樣。一個整日地喊著要女兒,一個呢,彷彿鐵定了心要把她母親折磨死。

江長明真是搞不清,對葉子秋,沙沙哪來那麼大仇恨?既然她鐵了心不認這個母親,為啥當初又要往家裡打電話,弄得葉子秋疑神疑鬼,說女兒一定是死了,江長明沒把她帶回來。「回來你咋不讓我去看她?我的女兒,我看一眼也不行?」

江長明夾在中間,如今連謊話都沒法說,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編怎樣的謊才能把這對母女安撫下去。

「我要喝水,我要你陪著我!」沙沙又在叫了。

打上海回來,不,打郊區那家破舊的小賓館里見面的那一瞬,沙沙對江長明的感情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我現在啥也沒了,啥也沒了你明白嗎?我要你陪著我,我現在只剩下你了!」

瘋話,狂話。但她偏是要說!而且……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江長明真是不敢回想,他現在就一個心思,趕快逃開省城,回沙窩鋪去。可逃開哪有那麼容易,沙沙這邊還在鬧著,那邊,葉子秋又在打電話催了:「長明,你快點回來,我支撐不住了,我要死了。」

等他心急火燎趕回去,卻見葉子秋拿腔拿調坐在沙發上,臉端得比冷櫃還冷。姚姐嚇得縮在陽台上,看見江長明進來,也不敢說話。江長明以為是葉子秋跟姚姐鬧彆扭,正要拿話勸,葉子秋卻說:「那個肖護士,有事沒事的,老跑我這兒做什麼?」

一聽是肖依雯,江長明緊著說:「她是擔心你的身體,抽空來看看你。」

「看我,她有那麼好心嗎?」

「師母你……」江長明愕然了,他弄不清哪兒出了問題,但他確信一定是出了問題。僵了一會,江長明走出來,撥通了肖依雯手機。肖依雯一聽他在師母家,便啥也沒說就將電話掛了。江長明怔怔地站在樓道里,一股不祥湧上心來。

晚上江長明去找肖依雯,見了面肖依雯冷冷的,全然沒了以往的熱情。兩個人走在濱河路上,空氣壓抑得人想死。江長明說了好多話,自認為說得很幽默,完全能搞出點笑來,誰知肖依雯那張臉,就跟秋天的沙漠一樣,不,比那還要僵死。

江長明沒了信心,本來說這種哄人的話就不是他的強項,說得他牙疼,現在他一看沒效果,索性閉了嘴,跟著肖依雯往前走。

濱河路永遠是熱鬧的,也永遠是寂寞的,因為你不知道這條路上走出來的,到底是愛情還是愛情過後的殘局。每個人都在走,每個人都不知道下一步將要發生什麼。

愛情其實是最麻煩的,一點兒邏輯也沒,比愛情更麻煩的,怕就是碰見愛情又不知怎麼抓。

肖依雯大約是走累了,停下腳步,回頭望住江長明:「你打算怎麼收場?」

江長明莫名其妙,聽不出肖依雯在問什麼。

「我是指沙沙。」

「沙沙?」

「難道你真不明白你師母的心思?」

「這跟她有啥關係?」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肖依雯忽然抬高了聲音,看得出,她被這件事兒苦惱著了,江長明這種稀里糊塗的態度,更讓她往歪里想。

「我壓根就不清楚你說什麼!」江長明也來了勁,這勁是突然生出的,很有些莫名其妙。

「你沖我吼什麼,我還一肚子委屈哩!」肖依雯再也不能控制了,她原本指望著江長明能安慰安慰她,至少能說幾句讓她往寬處想的話,誰知江長明竟給她來了惡狠狠的一句。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內心壓抑著的委屈嘩一下瀉出來,瀉得滿地都是。她怕把自己淹沒,也怕把江長明沖走,便逃也似的打車走了。江長明眼睜睜看著肖依雯攔車而去,步子居然僵得邁不動。肖依雯話里的意思,他何嘗不明白,但他怎麼解釋?

有些事你是無法解釋清楚的。葉子秋突然改變對肖依雯的態度,絕不是肖依雯哪兒得罪了她,怕是根源還在沙沙身上。這事肖依雯真是有點冤,委屈大得很,為了師母,她付出了那麼多,到頭來,竟是這麼個結果,換上誰也受不了。

江長明正在考慮,要不要趕過去跟肖依雯說幾句好話,這時電話響了,沙沙在咆哮:「江長明,我要你回來,你十分鐘不回來,我就跳樓!」

「你跳好了,沒必要通知我!」掛斷電話,江長明就茫然了。這是一個男人面對幾個女人時的茫然,她們為什麼要這樣,我哪點做錯了,用得著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這個空氣中裹著濃濃寒意的秋末的夜晚,江長明兀自走在黃河邊上,黃河一改平日的張狂,流的是那樣平靜,靜得讓人感覺不出它在流動。倒是他的腳步,來來回回的像是踩在麥芒上,走累了,走夠了,心想也該回去了,這才甩了甩頭,打算把一切煩心的事兒都甩掉。不管怎麼,他是該去沙縣了。

回到家,樓道里黑黑的,這幢樓上的感應燈是老式的,很遲鈍,有時人都進了家門,一樓的感應燈才能亮起來。他又懶得用力踩,索性摸著黑爬樓道。有時摸黑爬樓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兒,白洋在的時候,他們就比賽著爬樓,看誰先到家。爬到後面的人必須喊報告,方能入得了家門。可惜這些都成了夢境,再也不能重現。江長明正要伸手掏鑰匙,猛見沙沙蟲子一樣蜷縮在門口,她的樣子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江長明眼裡嘩地就有濕湧出來。可憐的孩子,她在拚命地作踐自己。

門剛打開,還未來得及開燈,沙沙撲過來,一下子就抱住了他。

「長明哥,你別扔下我……」

一夜之後,世界似乎又出現了它原有的平靜。其實世界本就是平靜的,不平靜的,只是我們的內心。沙沙睜開眼,感覺是那麼的美妙,妙不可言。她像個經驗老到的陰謀家,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出手。昨晚這一仗,她算是打贏了,至少沒輸給對手。

對手是誰?沙沙懶懶地想了想,似乎也想不起該把誰當對手。她笑了笑,笑得有幾分燦爛。秋日的陽光從窗戶泄進來,染了一床,染得她兩條胳膊藕似的性感,放射出勃勃欲光。她伸了個懶腰,看到自己近乎裸露著的下體時,她的笑就有了某層壞意。「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就範,走著瞧吧,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從上海那家小賓館第一次抱住他時,沙沙就清晰地聽到一個聲音:你必須抱住他,這輩子,他是你最後一棵樹。

抱住他,一定要抱住。這麼想著,她起身,穿衣,主婦一樣不驚不亂。從今天起,她再也不急了,不慌了,她要一步步地,穩穩地,將他捕殺在自己懷中。

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儘管他一次次從這魅力中逃了出去。

那場救命的雨就是這天中午開始落下的,風卷著黑雲由西往東移時,江長明坐在車上。他是天亮之前動身的,他必須在天亮之前動身。他怕黎明映出屋子裡的尷尬,更怕自己慘白的臉色還有發冷的身子暴露在光明之中。這一夜他過得相當艱難,比上海小賓館那一夜還要難熬幾倍。沙沙不顧一切撲向他時,他便知道,又一個不眠之夜降臨了。

沙沙是瘋了,真的瘋了。她怎麼能那樣瘋狂,怎麼能那樣的無所顧忌呢?坐在車裡,江長明還忍不住心悸,感覺身體在一陣兒一陣兒發顫,忽兒往冷里去,忽兒又往熱里燒。思維也飄飄搖搖,動蕩不定。

太可怕了!他感覺自己被焚燒了一次,洗劫了一次,他像個溺水者,差一點就被她弄得窒息而死。

他坐的是早班車,車上並沒幾個人,兩個民工模樣的人一上車便打起了瞌睡,另有一對小青年,像是要去沙漠里寫生,談的都是跟畫有關的話題。再後來,兩人就在車裡肆無忌憚地親熱起來,發出的聲音讓江長明全身沸騰,好像又被拽回了昨晚。

我怎麼會抱住她呢?冷不丁的,江長明就又想起了這個問題。這真是個複雜的問題,昨晚他就這樣問過自己,是在沙沙徹底睡了之後,她倒是好,說睡就給睡著了,江長明的瞌睡,卻讓她驚得早飛到九霄雲外。

我不該抱住她的,更不該……江長明嘆了口氣,感覺有種罪惡感升起,折騰得他想從車上跳下去,跳到某個陰暗的角落。

車上又上來幾個人,早班車老是這樣,一路要停,一路要撿人,江長明的思路因此被打斷,等車子重新啟動時,他卻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這次想到的好像是肖依雯。奇怪,在這個陰雲漸漸罩住天空,雨好像真的要來的早晨,他腦子裡的肖依雯,居然很是模糊,想了幾次都沒把她的面目想清楚,反倒是沙沙,像個調皮而又搗蛋的壞傢伙,一次次跳出來,強行將肖依雯給壓了下去。然後他便看到一大片白,雪白、粉白、嫩白,無法避開的白。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除了白洋之外,他看到的又一個女人的身子,年輕女人的身子。天呀,我怎麼會這樣!他把自己嚇了一跳。

雨終於開始落了。真是救命雨啊,一下車,江長明便聽到來自四處的聲音,全是感激老天爺的。八個月,整整八個月,沙鄉人沒看見老天爺掉一滴淚了,老天爺,你要是再不掉淚,這一沙漠的人怕是一個也待不住了。

雨越下越大,終於,大地被徹底浸潤了。

透雨過後,秋天也就意味著要走了,老天爺在秋的最後兩天,上演了一場好戲,一下就把人們的希望激活了。

縣長李楊帶著一干人,第一時間趕到了沙窩鋪。

這段日子,縣長李楊真是活躍得很。台上台下,處處是他的身影。隨著白俊傑一案的深入偵查,李楊的工作積極性像是得到了空前的調動。在他的堅決主張下,沙縣政府部門來了個大換班,那些當初違規給沙生植物公司提供資金的人,都被撤換了,個別人甚至被追究法律責任。沙漠水庫的乾涸並沒給他的工作帶來多大的被動,相反,水庫乾涸后,他在沙縣採取的一系列舉措,深受歡迎,而且得到了上面的充分肯定。這年月,能把工作干到雙贏份上的,少。基層領導既能讓老百姓感受到溫暖,又能讓上面滿意,的確需要相當高的工作水準。

江長明對李楊是越來越刮目相看。尚立敏卻不同,她頑固地抱著某種成見,認定李楊是在演戲,所有的人都在演戲。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方勵志不同意她這觀點,第一次站出來反駁她。奇怪的是,她居然沒跟方勵志翻臉,還很友好地跟他討論了一個小時,然後話題一轉,笑著道:「現在該坦白了吧,說說,怎麼勾搭上那個喬雪的?」

沙窩鋪的日子畢竟是枯燥而乏味的,要想過得滋潤點,就得想辦法找些快樂的話題。於是方勵志跟喬雪,甚至六根跟牛棗花都成了他們談論的話題。這些看似貧嘴的話題卻讓沙窩鋪多出一層愛情的味兒。是的,世上也許只有愛情,才能讓人們永遠充斥著新鮮感。

談著談著,話題嘩就扯到了江長明身上,尚立敏突然問:「你們說,江長明會不會真的娶了沙沙?」這問題把誰都給問住了,只有羊倌六根不清楚沙沙是怎樣一個人,他倒是對肖依雯充滿了好感,沒加思索就說:「我倒覺得,江專家跟肖護士挺般配的。」

「那你說說,怎麼個配法?」尚立敏故意逗他。

「肖護士心好,人穩重。」六根想半天,擠出這麼兩句。頭一抬,江長明竟走了過來,忙提上鐵杴往二道梁子去了。

李楊這次來是專程解決沙窩鋪林木冬季保護事宜的,以前有鄭達遠,趕在寒冬來臨之前,他就把啥事兒也張羅好了。當然,具體事務上,少不了白俊傑幫忙,畢竟這是一項大事,又是很能寫進工作報告中的事,怕是沙縣每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都少不了沙窩鋪。這可是個形象工程哩,當然也是政績工程。現在白俊傑進去了,聽說已被正式逮捕,這事理所當然就該李楊負責。

李楊的意見是,將牛棗花的林子跟沙漠所的試驗林合併管理,縣政府統一出資,具體管理事務由西北沙生林科技開發公司去做,也就是交給吳海韻去做。李楊的理由是,條件太艱苦了,沙漠所的同志不可能整個冬天都留在沙漠,再說就幾個人,這麼多的活也沒法幹完。「該政府做的事,政府就該擔起責任。」李楊說,「吳海韻這家公司,很有經驗,我看過他們給樹苗過冬採用的都是高科技手段。」李楊進一步說。

一聽吳海韻,尚立敏立刻緊起了眉頭,這陣兒她像是把找吳海韻拉水的事給忘了,腦子裡轉的,是李楊跟吳海韻到底啥關係,吳海韻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姓董的女人?

江長明瞪了尚立敏一眼,因為她的面部表情已經很不友好,江長明怕她說出什麼過激的話來。這女人最近像是受了啥刺激,腦子裡儘是些悲觀恐怖的想法,有次她甚至跟江長明提醒:「那個吳海韻,看你的眼神不對勁,你可要小心呀,毀在女色上,不值。」氣得江長明直想沖她吼:「你以為天下男人都好色啊,就算好色,也不能見個女人就把她當色。」

尚立敏沒理他,照樣拉個臉。李楊倒是不在乎,他現在真是具備了大家風範,很少跟一般人過不去,況且尚立敏在他眼裡,連一般人也算不上。

「怎麼樣長明,如果沒啥意見,我就讓林業局的同志們去落實?」

江長明聽完,笑著說:「縣長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過冬的事,我們真是不敢丟手,真要是交給別人管理,我們是要挨批的。至於牛棗花那片林子嘛,你們看,交給誰管理也行。」

「這……」李楊的臉有點難看,沒想到江長明會這樣駁他面子。默了一會,他說,「也好,三道梁子你們負責,其餘的,你們就不用操心了。」

接下來,李楊帶著十幾個部門的同志,在沙窩鋪轉了大半天。後來他們說什麼,江長明就不知道了。透雨剛過,天空晴朗得很,他們緊著整地保墒,真是沒時間陪李楊。不過李楊走時留下的一句話,卻讓江長明深思良久。

李楊說:「這沙窩鋪,真是個金窩窩呀,這麼閑放著,可惜了,回去,我們要好好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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