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

第八章 山風,刮個不停啊(4)

二十七

杏兒回到了白羊峪,帶來了孩子范明,小名明明。明明大眼睛,小腮幫粉嫩嫩,就是瘦點兒。一家人見了孩子,高興得不得了。范老井只是念叨:「俺當老太爺了,俺當老太爺了……」范德忠只是嘿嘿樂。李國芳沒法抱孩子,杏兒把明明抱過去,貼貼奶奶的臉。李國芳都幸福得流淚了。村裡人都來看明明,帶老母雞,帶雞蛋,帶紅糖,這麼小的孩子哪吃得了啊?這都是給杏兒補身子的。歐陽春蘭來了,買了一箱子進口奶粉,還買了尿不濕,小衣裳。這讓杏兒感動得不輕。歐陽說:「咱倆是閨蜜嘛。你兒子也是我兒子,長大要認我做乾媽的啊!」

人都在,就差范少山。人呢?著急上火,嗓子啞了,說不得話,沒法見人,在自己和杏兒的房子里貓著呢。這還用問嗎?都是地的事兒鬧的。這兩天,他就老想著那塊地,想著因為那塊地,出現的那些個人,那些個事兒。越想,就越弄不明白,越想,就越覺得不真實。余來鎖過來給他熬草藥,罵了田中,罵許支書。又問范少山下一步咋辦,范少山嗓子烏拉拉的,聽得出仨字:「打官司。」余來鎖說:「對了!打官司,告他們。俺治好你的嗓子,好出庭。」昨兒晚上,杏兒已經聯繫了北京的那位律師朋友,律師聽了,說要免費提供法律援助,過幾天就過來了解案情。范少山要余來鎖先起草訴狀,狀告大王莊村委會單方毀約,到時候,讓律師看看。

幾天後,律師來了,住進了布穀鎮賓館。張律師,叫張震,沒想到是個女的。張震當過法律顧問,就是杏兒過去上班的公司,兩人從那兒認識的,挺投緣,一直聯繫著。張律師幫著寫好了起訴書,要范少山遞到縣人民法院。人家要等待開庭的時候再來。開庭的這天,這邊,范少山、余來鎖、高輝、田新倉來了。那邊,許支書、新當選的村長、經濟合作社副主任、田中二喜來了。律師,一男一女。那架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兩人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這邊女律師張震,說話像炒豆子,叭叭叭的,又像白羊峪南山的瀑布直瀉而下。幾番下來,駁的男律師有點兒張口結舌了。田新倉一個勁鼓掌,叫好,差點兒讓法庭工作人員轟了出去。案子這不明擺著嘛,可人家對方律師總能找出點兒理由來。打官司就是打證據,可人家說,大王莊經濟合作社和田中二喜簽的合同代表了農民利益,表現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情誼,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外交部嗎?最終,法庭判大王莊村委會和白羊峪村委會簽訂的合同真實有效。范少山、余來鎖和田新倉抱住,跳了起來。張震律師要走了,范少山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送了一袋金穀子小米。張震說:「小官司,知道有把握。」范少山深深感到了法律的力量,想請張震為白羊峪的法律顧問,又怕請不起,沒敢張嘴。

田中二喜官司輸了,他要離開這地方。走的時候,來看范少山。這讓范少山多多少少有點詫異。一場官司,你輸了,你和俺沒結梁子?你還來找俺幹啥?再說了,俺也有點兒硌硬你。可人家畢竟是客呀!范少山帶他看了村莊,看了山野。剛開春,土地還沒播種,地上飄著一層乳白色的霧靄,曲曲菜、蒲公英鑽出了地皮,頂著金黃色的小花,開得漫山遍野。田中痴痴地看,說了一聲:「真美啊!我的家,也在山岡上,就像這裡。」范少山說:「這哪叫美啊?等你秋天再來,金穀子熟了,那才美呢!」范少山還帶著田中二喜參觀了長城,去了村民修隧道的工地。田中說:「白羊峪農民,我服了!」范少山笑著說:「應該是,中國農民,你服了!」范少山送了田中一袋金穀子小米,田中走了。

范少山贏了官司,大王莊村村民少了收入。有村民覺得,你這不相當於從俺手裡搶錢嗎?從俺手裡搶錢就不中。有人在農場繞來繞去,把鐵絲網剪了,在裡面放羊,讓范少山轟了出去,重新修好鐵絲網。有人把他的車胎扎了,范少山私下罵兩句,只得去修車廠去補。在人家門口種地,抬頭不見低頭見,范少山不想把關係弄僵,總想著和和氣氣的。范少山去見許書記,去了他家。許書記的房子是不起眼的房子,老婆是不起眼的老婆,養的狗卻起眼,藏獒。許書記說:「它是俺家人,特聽話。當個村官也不容易,哪天不得罪人啊?前幾天,還有人半夜砸了我一塊玻璃。連藏獒都不怕。關鍵是,你都不知道得罪了誰,你說,圖個啥?當個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多好。這還不光得罪村裡人呢,還得罪了外村人。你看,因為打官司,俺把你得罪了吧?俺把你們白羊峪全村人都得罪了!」范少山說:「許書記,瞧你說的。都是公家的事兒,俺還怕得罪了你呢。」許書記說:「理解就好。俺不是為了讓鄉親們多得幾塊錢嘛!又不能裝進俺兜里。」兩人喝酒,就在許書記家。菜是現成的,范少山帶來的。三杯酒下肚,范少山提到了農場的事兒,老有人搗亂。許書記說:「俺知道,就是個心裡不平衡。那塊地還是破廠區,還那麼撂著,誰也不說啥,看開墾出來了,就有人爭了。看能掙錢了,就要打架了。如今的村民,不好管了。過去的村書記,可以在大喇叭上罵娘,現在誰敢啊?給你上網,給你舉報。這樣吧,俺在俺們村微信群發個帖子,讓他們少添亂。還有,抓住搗亂的,若是小青年,你打電話給俺。若是中老年,你就直接報警。」范少山問:「這為啥還有區別呀?」許書記說:「那些生瓜蛋子,大多是晚輩,你罵他幾句,踹他兩腳,他再也不敢了。若是中老年,哥哥、叔叔、大爺,你咋管?他聽嗎?得罪他,會恨你一輩子,所以,你就直接報警,俺也裝不知道。」

過了幾天,有人把范少山的汽車擋風玻璃給砸了。這小子讓高輝給抓住了。高輝要報警,嚇得這人連連求饒。范少山打電話給了許書記。許書記來了,上來就給那小子兩腳。原來這小子叫元寶,是許書記沒出五服的侄子。元寶是個財迷,整天掰著手指頭算賬。想想,自己比日本商人包地,少了兩百多塊,就想著讓范少山賠,咋賠?人家又不欠你的,能給你錢嗎?那就讓他損失錢。就砸了擋風玻璃,不想讓高輝抓了個正著。許書記將元寶臭罵一通,又掏出兩張大鈔來,往范少山手裡塞:「范總,這小子也是一念之差,你就原諒他。他家裡窮,這損失俺來賠。」這錢能接嗎?范少山趕忙往外推:「算了算了。俺來修,俺來修。」許書記把錢裝進兜里:「那就不好意思了。人俺領走了啊?」兩人走了。這叫罵哭了,鬨笑了。受了罵,挨了打,元寶還得感激許書記。沒有人家,你早就讓警察抓走了,蹲幾天不說,你還要賠人家損失呢!當村官,你得先籠絡住年輕人的心。范少山想想,這才明白了許書記的話,年輕人惹了你,告訴俺!這都是領導藝術啊!俺若是真的收了錢,那就糟了。可那錢能收嗎?兩百塊!擋風玻璃一千多啊!

范少山去了趟國土局,化驗土質,有結果了,完全適合農作物生長。范少山興奮得不得了。農場的規劃圖,早就做好了。上面的大片是金穀子農田,除了金穀子區,還有大棚菜區、養殖區。養殖區就還在原地。剛開春,農場就打破了往日的寧靜,熱鬧了。先是高壓線架了過來,變壓器也安上了,農場通電了。接著,打井隊也開進來了,三四架打井機轉個不停,在農田隆隆響。春光正好。

咋這快呀?有錢當然快呀。可錢從哪來呀?白羊峪有點積累,都開山洞了。還是,你沒錢,就找有錢的合作。有了意向,開了村民會,都拍巴掌。咋合作的?范少山又拉上了採石場的楊場長。規模大,腰力不夠,范少山就讓收購金穀子的沈老闆追加投資,成為合作方。沈老闆做的金穀子酒風生水起,金谷酒廠就缺原料,很快就答應了。就這樣,白羊峪農場籌建處的牌子摘了,換了一塊牌子:「金谷農業有限公司」。沈老闆占股份多,他又想推金穀子,名字是他起的。公司推舉范少山任董事長,沈老闆沈雄任總經理,楊場長楊平安和高輝任副總經理。農場用工,全部從大王莊招。元寶也排在隊伍里,高輝見了,把他拉了出來:「不要你!」元寶流淚了。范少山走了過來,對元寶說:「你不用排隊了,直接進場上班。」元寶抹抹眼淚,笑了。

再說泰奶奶。歐陽老師探親了,泰奶奶作為校長,就給孩子們上課。教室後邊那口棺材,孩子們把棺蓋揭了,蓋上,蓋上,揭了,藏貓貓。泰奶奶心疼,就叫人把棺材挪進了自己的屋子裡。雖說窄點兒,可畢竟穩妥啊。孩子們不懂事兒,把油漆都刮花了。蓮花也掉了瓣兒。課餘時間,泰奶奶就端著油漆,描蓮花。泰奶奶一輩子乾乾淨淨,利利落落。走了,不能少個花瓣兒啊。晚上,黑桃和小雪住在范家,歐陽老師回老家了,看門的費來運老頭也躺下了。這時候,泰奶奶也要睡了。她爬進棺材,躺下。眼皮就粘,很快就粘住了。泰奶奶在床上總是睡不著的,挪了窩,睡得香啊。泰奶奶想,自己個真的要走了,要不咋會這樣呢!泰奶奶的壽衣早就備好了。二十年前就差一口氣,穿好壽衣,停放在床上,就等挺屍了。可她又活過來了。就這樣,二十年裡,每三年五載,就死一回,卻始終沒有死成。這回,泰奶奶覺著就這樣睡過去了,等第二天,人們一來,把棺蓋蓋上,噹噹當釘上釘子,抬出去埋了,就得了,一了百了。還有啥放不下的?黑桃有她乾爹范少山照顧著呢,就要離開白羊峪,去北京上學了。往後就算見不著了,也安心了。天亮了,泰奶奶睜開眼,還是自己個的小屋,還是白羊峪小學。泰奶奶沒有死,她爬出棺材,換了衣服,講課去了。

這是泰奶奶為小雪和黑桃講的最後一課。老人顫顫巍巍,在黑板上寫下了四個字:「落地生根」。落地生根是啥呢?是泰奶奶盆里栽的綠色植物,肉肉的。范少山見了這四個字,就從泰奶奶屋裡把那盆落地生根搬來了。這盆花,小雪和黑桃都見過,並不起眼,也不招人稀罕,也沒問過它叫啥名兒。這盆花是泰奶奶從黑羊峪帶過來的。那時,覺得好奇,就問,泰奶奶就講給他聽。這會兒,泰奶奶寫完字,已經講不動了。范少山扶泰奶奶坐下,自己個往講台上一站,指著落地生根說:「你們別看它長得不起眼。卻有個有氣勢的名字:落地生根。它生命力超強,在沙漠里能長,在平原上能長,在山地里也能長。它的小芽芽落在地上,馬上就能生根,長出許許多多落葉生根來。它的全草都可入葯,可解毒消腫,活血止痛,還可拔毒生肌。」范少山舉起教鞭,一指黑板上的「落地生根」,「你們泰校長為啥要在黑板上寫下這四個字呢,為啥你們在白羊峪的最後一課,要講落地生根呢?俺想,她老人家是想你們到了新的地方,要儘快在那裡紮根,踏踏實實生活,認認真真地學習。茁壯成長,長大后做一個對國家、對社會有用的人!泰奶奶,您老是不是這個意思?」老人深深點點頭。泰奶奶用心良苦啊,她擔心孫女惦記奶奶,擔心小雪惦記爹、惦記爺爺奶奶、惦記太爺爺,擔心姐倆學習不踏實,就講落地生根。黑桃、小雪,你倆明白了嗎?

小雪和黑桃要離開白羊峪了。她倆去北京昌平一所小學,讀四年級。外地人上學需要的「五證」,杏兒那邊都跑下來了。為了這些證兒,她心都操碎了。如今,她又開車來接兩人進城。走的時候,孩子在范老井、泰奶奶、范德忠、李國芳面前跪下了,倆孩子都哭了。大人們也跟著掉淚。兩人又到杏兒跟前,齊聲叫了娘。這還是小雪頭一回改口。杏兒的淚水沸了。村裡人都說,杏兒是天底下難找的媳婦兒,人家還是頭婚,過了門就當兩個孩子的娘,如今又添了自己個的,仨孩子了。還要把小雪黑桃接進城,一般人,誰做得到啊!

范少山去送倆孩子進京上學,下了山,到了布穀鎮獸醫站,坐上車,一路開往北京昌平,開到北七家。北七家這地方,地處北五環外,在昌平的東南邊,隔壁就是朝陽區和順義區。有汽車城,有建材城,還有未來科技城。這個鎮子越來越繁華了。繁華的標誌是啥?拆遷。過去,少山在城裡租平房,一拆遷就得搬家,拆了幾回,搬了幾回。後來聰明了,湊了錢,把房子買下了。再拆,不用租了。搬到了住宅樓。住宅樓占的耕地,是小產權。三室一廳,早已被杏兒收拾得乾乾淨淨。小雪和黑桃那屋子,都是新的,新傢具,新被褥,還有新電腦。這些新物件兒,正揚著雙臂,等著小主人呢!

遲春英就在隔壁。那裡是別墅,她和馬玉剛住在那兒。人家馬玉剛是搞建材的,當然要來北七家。反正就這麼巧,范少山也住這塊兒。雙方抬頭不見低頭見?哪啊?倆地兒就像窮親戚,富親戚,肩膀不一般齊,一點兒走動都沒有。這回來,范少山先把小雪叫到房子里,打了「防疫針」:「俺家緊挨著你娘住的別墅。可你要記住,往後照顧你的,是你新娘。你杏兒娘不容易呀,給你安排了在北京上學,她還拉扯著你的小弟弟,還要打理菜攤兒。你要記住,聽你新娘的話,讓她少操點心。還有,過禮拜可以去看你娘,平常打個電話就中了。」小雪一口答應:「俺知道。」范少山說:「對了。以後要說我,我們,別說俺,俺們,要說普通話。到了北京,別讓人家笑話。你爹老了,改不過來了,你一定要改。」小雪說:「俺知道……我知道。」范少山笑了,說:「俺聽說泰奶奶教你們我這個字的時候,我,三聲我,你們念的時候成了俺,三聲俺了。」小雪笑,身旁的黑桃也笑。范少山說:「一定要改!」小雪和黑桃異口同聲:「我們知道。」學校里離小區不算遠。一人一輛自行車,騎車去。一切都順順噹噹。

范少山又回到了白羊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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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谷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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